吴国恩
“我家的竹子开花了。”
这天下午,卡基阿公接到玛兰阿婆这样一个口信。口信是放学的伢崽带回来的,寨子没有学堂,伢崽们去集镇上学,一天要从玛兰阿婆的坎下过两次,也要从卡基阿公的木楼下过两次。三年前,他是不用别人带口信的,那时他身子骨还硬朗,走十里八里的也不觉得累,隔一场总要去赶一场,在玛兰阿婆家歇个脚,喝杯茶,有话当面说,哪用带口信?前年他上山捞柴摔了一跤,休养了小半年,虽然恢复了,但身子骨再也不比从前,两条腿使不上力,走一两里路就胸口胀闷,喘不过气来。卡基阿公知道,这不是摔的,那一跤只是一道坎,把他的晚年划了一道界线。往往是这样,一个精神不错、腿脚也还灵便的老人,一场小病之后,生命就以加速度向终点跌落,八十多岁的老树蔸了,能不懂这个?赶不动场,有什么话就只有托伢崽们带口信了。每天清晨,他都会早早坐在家门口的坪坝上,喊住上学的伢崽:“伢崽们,上学呐。”伢崽们都习惯了,问道:“阿公,要带什么话给玛兰阿婆?”“就说,桐子开花了”,或者是:“告诉她,我们寨子的稻子抽穗了。”伢崽们开始时还觉得奇怪:“阿公,这也值得作古正经地带个口信?”他笑着说:“值得呢,哪么不值得?一定要带到啊。”孩子们就把口信带去了,桐子开花了,稻子抽穗了,嫩包谷可以打粑粑了,枫香树杈上的喜雀窝里育仔了,等等,都原原本本不走样地从玛兰阿婆的坎下喊给她听。孩子们放学回来,也一定要在卡基阿公屋坎下站下来,扯着嗓门对他喊:“卡基阿公,玛兰阿婆给你带口信了。”“什么口信?”“阿婆说,她好着呢,要你多吃碗饭。”他就乐呵呵地回答:“好,晓得了。”然后掏出糖来,给孩子们发。
天天这样。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话要带呢?许多时候,孩子们带回来的口信是这样的:“阿公,阿婆说没什么口信带给你呢。”他听了,还是高高兴兴地回答:“好,晓得了。”一边给伢崽们分糖,一边心里说:“这就是话呢,怎么是没话带?”
这样的口信,来来往往带了三年,却在半个月前中断了。伢崽们说,玛兰阿婆不在院坝里,门也关着,口信带不到。一天,两天,三天,好些天都这样。卡基阿公就有些担心,心里空落落地悬着,心想玛兰不会是走亲戚去了吧,要么是生病了?或者……就不敢再往下想了。有心去场上走一趟看看,老天却一连下了十几天雨,泥巴路滑溜得连四条腿的狗都站不住,只好打消念头,心想明天也许就会有口信来吧。
果然,天一放晴,口信就来了。那个时候,红日头正一点一点接近西山上的垭口,屋边那株巨大的古枫树仿佛被夕阳点燃了一样。老人掐着时辰,看到从垭口铺过来的那匹彩缎一样的光束晃荡起来,伢崽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光里跳着出来,像是从日头里跳出来一样,蹦跳着,笑闹着,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坎向寨子这边走来,一会儿就走到屋坎下了。他们在坎下停了下来,像一群小鹅似的仰起小脑袋,争着向他报告:“卡基阿公,玛兰阿婆家的门开了。”“玛兰阿婆今天坐在院坝里了。”“玛兰阿婆瘦了。”他问:“阿婆有什么话带给我吗?”孩子们摇头:“没有呢,阿公。阿婆没说有口信要带给您。”孩子们走远了,卡基阿公呆呆地站着,目送着他们一跳一跳地走进寨子,不见了。
玛兰阿婆家的门开了,她又坐在院坝里了,这让他放下心来,可是怎么会没有口信带呢?卡基阿公想,也许是伢崽们忘了,就说没有口信,那么多天没带口信了,该积攒了多少话啦,哪会没口信?!
天快煞黑的时候,果然就有口信带来了,是最后回来的一个小男孩带来的,小男孩因为淘气,被老师留了。小男孩在卡基阿公的屋坎下仰着小脑袋,说:“卡基阿公,玛兰阿婆给你带口信了,玛兰阿婆是这么说的:‘我家的竹子开花了。”
他愣住了,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眼光直直地看着孩子,没像往常一样说:“好,好。”也忘了从荷包里掏糖给伢崽吃,甚至于,孩子失望地走了也没察觉。他呆呆地站着,太阳訇的掉下山去,在山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山寨抖了一下,变得幽暗空蒙起来,几只鸟无声地从空中划过,翅膀卷来晚风,飒飒地拂过院坝。老人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初冬的黄昏,天气越晴朗,气温就越显得冷冽,那种冷冽从心底里传出来,一直升到头顶,浸漫到每一个细胞,不可抵御。
卡基阿公慢慢地从院坝走回屋里,屋里光线很暗,他摸到电灯开头的线头,拉亮电灯,昏暗的屋里明亮起来,灯光摇曳着,像狗一样亲热地在木屋里四处乱舐。老人打开柜子,翻了一会儿,翻出一包什么贴身收好,又拿一件棉衣披上,刚转过身,门口一黑,进来了一个人。
“阿伯,吃夜饭了。”
是阿肯,手里提着饭箩,来给他送夜饭的。阿肯是他的邻居,早就出五服的侄子。前些年,儿子纳光和媳妇把小孙儿带去广东后,家里就只剩下卡基阿公一个孤老头子了。阿肯说:“阿伯,你一个人在家,不要开火了,到我家吃吧。”他开始还推辞,虽然往上数八代还是一家,但毕竟早出五服了,怎么好麻烦别人!阿肯媳妇的说得更贴心,她说:“阿舅,你一个人煮饭多不方便,米着多了就剩饭,米着少就光剩鍋巴了。我们家人多,多放一把米,添一副碗筷,不麻烦的。”阿肯家都是诚实人,话说得真心实意,巴心贴肺。他一个孤老头在家,吃饭确实也不方便,以前孙子没跟纳光去广东时,他们爷孙俩也自己煮饭,煮一顿吃三餐,冷饭嚼在嘴里,砂子一样硬,日子过得扑爬连天,没个顺当。现在孙子走了,就更不想煮饭了。于是他就答应让阿肯,让他们家代自己一起煮饭,却不肯去阿肯家吃。老了,身子不利索,手脸污漆抹黑的不说,还臭老臊,怎么好去人家干干净净的餐桌边坐着!他不肯去,阿肯就给他送家里来,阿肯在家阿肯送,阿肯不在家,他屋里人送,要是两口子都不在家,孩子们来送。阿肯全家都很贴心,把他当自己的老人待,知道他牙口不好,饭是挑软的装,菜是挑好的送,这一送,就送了好多年!
卡基阿公缓缓地直起腰来,似乎能听到脊椎像生锈的铆榫那吱吱咔咔的磨合声。他看着阿肯把饭菜一样样从竹饭箩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说:“阿肯崽,麻烦你们了。”
“阿伯,你这是说哪样话。”阿肯说,把筷子擦了擦,递给他。“搭热吃。”
卡基阿公坐下来,开始吃饭,吃了几口,头也不抬地说:“阿肯崽,明天不要送饭了。”
阿肯愣了一下:“为哪样?”
“竹子开花了。”
阿肯不明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竹子开花了?”
“我要到外面走几天。”老人不解释,继续说。
阿肯问:“你要去哪里,做哪样?”
卡基阿公像孩子一样回答说:“我不告诉你。”
阿肯说:“不告诉哪么行?你年纪大了,去哪里也要让我们晓得个上干下落。”
可是老人却不再说话了,屋里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阿肯有些无奈,人老了,就会生出好一些古怪脾气来,当年他阿爸也是这样。乡里说法,一个老人要是脾气变了,离老死也就快了,阿肯心里就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等老人吃饱后,阿肯收拾碗筷在饭箩里,说:“阿伯,你不告诉我,我也不问了。不过我还是要说,要去哪里你明天天亮再去,天黑哪里都莫去,当心摔跤了。”
卡基阿公答应了,说:“我晓得了,你回去吃饭吧,别让伢崽们饿着等你。”阿肯家做成了饭,总是先送来给他吃,然后全家才开餐,他都知道。阿肯却不走,盯着他:“阿伯,你真没什么事吧?”阿肯不放心他,也许他今天表现得有些反常,老人心里感动,说出话来却是:“我能有什么事。我要死,也得先给你们打个招呼再死。”
阿肯放心了,提着空饭箩向大门走去。卡基阿公目送阿肯走出大门,阿肯这孩子孝心呢,仁义呢,可惜他爹娘死早了,没享到他的福。阿肯常说羡慕别人家有高堂在上,一说眼眶就红了。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圆满,有父母高堂的抛闪了远走他乡,想好好孝敬父母的,却又没了爹娘……
老人不由得就想起自己的儿子纳光来了,纳光也是一个孝心的孩子,好多年一直在家里陪着他,伺候他。可是经不住寨子里年轻人一拨拨都往南方跑啊,那些去南方打工的人,一年就春节里回来一次,开着新买的小车,带回大把的钞票,还带回了许许多多的新鲜事。有了钱,大家就卯着劲儿,比赛一样地把木屋推倒,建起两层三层的小洋楼。纳光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就不免惆怅满腹。这一切,他都看着呢,他年轻过,哪能不晓得年轻人的心思。终于,有一年过年时,他对儿子和媳妇说:“你们想去打工,那就去吧,我没事。我身子骨还硬扎,还不要你们服侍。过了正月初八,你们跟大家一起去,只是有一件,小小你们给我留着,我给你们带。”儿子眼睛就亮了,却还要掩饰,装成不想去的样子,说:“嗲,我哪也不去,就在屋里服侍你。”话说得好听,却底气不足,像患重伤风一样。他给纳光宽心,说:“好猫管三寨,好狗看三家,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还没老到要你们守呢。”
儿子和媳妇就这样去了南方。开始时,还一年回来两次,看望他,看望孩子,后来就过年时回来一次,再后来,两年才回来过一个年了。前些年,儿子和媳妇一起回来过年,把孙子小小也带走了,说外面有打工学校,教学质量比乡下好,小小在那边读书,成绩会好一些。这一去,几年都没回来,好像乡下已经没他这个老头子了。儿子给他买了臺手机,说想他们的时候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开始的时候,视频是挺勤的,后来就淡了,稀了。小小上初中了,个子蹿起来,比他爹还要高,不再像以前那么黏爷爷,整天爷爷爷爷地叫。往往是,话还没说两句,小小就说要赶作业,挂了。开始那几年,这木屋也没感觉到空旷,总感觉儿子他们还在,儿子还在偏舍里哐哐当当地整理犁耙锹锄,媳妇还在灶上忙碌,小小还在院坝上撒欢儿。这几年,他越来越觉得这木屋空得厉害,住在家里,倒像是置身于没有边际的旷野……树老空心,人老思亲,不是屋里空了,是他老了呢。他不抱怨儿子,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前途,人老了,孤独就是一种常态,有什么好抱怨的?!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着呢,医疗,教育,保险;房子,孩子,车子。还不完的贷款,凑不完的份子,天天变毛的钞票……他都懂,都明白,从儿子媳妇打来的电话里,从微信视频里,他都能听出儿子的焦虑。有几次,他想把儿子叫回来,守着山寨,守着几亩田土过日子,虽然没钱,一家人活在一起,也和和美美,顺顺心心。可他哪儿开得了这个口,开了口儿子也不会同意啦。一代人有一个代人的活法,一个代人有一代人的焦虑,大家都这样焦虑地过日子,儿子又哪能不这样过呢?
这一夜,卡基阿公辗转反侧,直到鸡叫头遍才闭了一下眼,像打一个盹一样朦胧了一会儿,还做了梦,零零碎碎,理不出个头绪。他躺在床上,捱到鸡叫三遍,就爬起床穿上衣服,拿了拐杖出门。出门要早,晏了,路上遇到乡亲们怎么说呢?
老人走得很慢。昨天,太阳把泥泞的路晒干了,早上却起了霜,白茫茫的,像在地上撒了一把盐,踩上去还有点滑。风很冷,刀一样割脸。老人慢慢走着,借着拐杖,每一步都力求稳妥。路远着呢,五里,还是八里?忘了,路程对一个老人是没有意义的,年轻时很近很近,老了就变得很远很远了。可是不管再怎么远他也得去啊,几年前就和玛兰约定好了。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谁也不告诉,连儿子都不知道。
想到秘密,老人抿着嘴笑了,开始的时候,笑意只是在心里,再接着到皱纹上,再后来就笑出声来。天这么早,笑出声来也没人听到,所以他呵呵地笑了。
他和玛兰的秘密不少,当然,那是年轻时,十八十九啷当岁的时候。那时,他们对彼此的山盟海誓都坚信不疑,她坚信他会娶她,他坚信她会嫁给自己,坚信他们会一起生儿育女,一起终老。
她没嫁给他,而是嫁到了乡场上,成了场上人。那是她爹的意思。当一个场上人好着呢,富足,安逸,高贵,比乡下人高出一个头也不止。乡场上的人不要跟在牛屁股后面耙田犁地,日头不晒雨不淋,一件衣服穿个把礼拜都不上灰。乡场上人找钱容易,门板拆下来架在家门口就能收摊子钱。场上人吃的全在一个粮本本上,一毛三分八就能买一斤大米,几分钱就可以买一把面……他没有阻拦,没有纠缠她,玛兰要去的是好口岸,要过的是好日子,他怎么会阻拦她呢,他不是希望她过一辈子的好日子吗?他甚至还帮着她阿爸劝她,说:“去吧,为什么不去。去场上,过好日子。留在寨子里跟我一辈子受穷,划不来。”她哭了,哭得声嘶力竭,涕泪滂沱。可是,她的哭声里有不舍,更多的却是一种惊喜,一种憧憬呢,这点他能听不出来?乡场上的那个男人在供销社做事,人长得周周正正,穿着整整齐齐,左胸上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哪一样都比他卡基强,强一百倍,不,强一千倍不止。他为玛兰高兴,可是她不该把那份惊喜哭出来,不该把那份憧憬哭出来,她把这些都哭出来了,他就有些生气,觉得她假模假样。也许那么强烈的惊喜和憧憬是不可掩饰的,即便是哭泣,也会不经意流露出来吧。
玛兰出嫁的那天,他是送亲客之一,被安排当她的哥哥,按说这个角色轮不到他,她没有亲哥哥,但没出五服的堂哥不少,轮不到他这个外姓人。可是就那样安排了,是她的主意,谁也拗不过她。天麻麻亮时,他把她背出她家大门,到了新郎家,还要背着她跨过那家人门槛上面横着的火把。她落在他后颈脖上的泪水滚烫滚烫,淋湿了他的后背,他确切地知道,那些泪是为他流的,那一刻,他原谅了整个世界……
不知不觉中,卡基阿公觉得身上有些发热,抬起头来,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太阳什么时候升起来的?不知道,仿佛一下子就升起来了,一下子就升到头顶上了。霜化了,路便有些泥泞,他走得更艰难了,每一步都趄趔着,随时都可能滑倒。好在乡场不远了,抬起头就能看到场头的那几株郁郁葱葱的古松,树下就是玛兰的家。这是一段上坡路,卡基阿公想休息一下,但地上都湿漉漉的,没个坐处,他走向后坎,那里有几个大大的石包,他蹒跚着走过去,在上面坐下来,喘口气儿。气喘过来了,老人看着周围的一切,旧事又涌上心头。
就是在这里,他和婚后的玛兰又一次遇见了。她嫁去乡场上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一直回避着她,她回门的时候,还有逢年过节她回娘家的时候,只要远远看到她,他就绕一根田坎走。有一次,他们在一根狭长的田坎上遇到了,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回避,她喊了他一声哥,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眼里满含愧意,也许,她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吧。他不让她说,逃跑一样的走远了。可是这一次,他没法子绕了,她从娘家回乡场,怀里抱着两岁的伢崽,背上还背着一背篓娘家打发的东西,汗水把头发都淋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他想绕过去,装成没看见她的样子,可是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向她,把她背上的背篓接了过来,一直送到她的家里。一路上,他们隔着几米的距离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来到她家的坎下,他放下背篓就要走,她留住了他,留他吃中饭,还买了酒,让男人陪他喝。玛兰的男人大度呢,贤惠呢,劝了他一杯又一杯,一顿酒下来,两个男人都烂醉如泥……
从那以后,他们不再形同陌路,他和那个男人也成了朋友。再后来,他自己也成了家,有了儿子纳光。两家人就像亲戚那样走动起来,每一场赶去,他总要在玛兰的家里歇个脚,喝一杯茶,有时还和玛兰的男人脸对脸喝一餐酒。喝酒的时候,他对那个男人心怀感激,因为他的大度,更因为他让玛兰过得幸福。
就那样过了四十多年,那个男人死了,男人六十多岁时得了治不好的病,拖了两年还是没能熬过去。男人死后,玛兰的儿子下了岗,携家带口去南方打工,她一下子就变得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了。从那以后,他赶场赶得更勤了,原来是三场赶一场,现在变成两场赶一场。每一次赶场去,他都要提前一天准备,把家里种的菜给她带去,也把果树上成熟了的桃呀李呀摘了给她带去,还把家里养的鸡呀鸭呀给她带去。他那老婆子好着呢,知道他和玛兰年轻时候的事,没反对,没吃醋,知道他们不会真有事。她经常说,我家卡基老头人正着呢,从来没学坏过。再说,老了老了,奔七十的人了,还能干什么?!到后来,每当他要去赶场的日子,老婆子早早就到菜园里摘了菜蔬,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给他带去。
再后来,他的老婆子也走了。他们那一批人啊,说一句老,就都老了,就像漫山遍野那一树一树熟透了的果子,风一吹,不知道哪颗会先掉下去。老婆子过世那个晚上,知道自己不行了,把儿子媳妇都赶了出去,拉着他的手说:“我先走了,你要是有想法,就把玛兰接回来,一起过。”他没答应,说:“你别多想,去地下好好睡着等我,我还来和你睡一个坑。”老婆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还有心事和他开玩笑,说:“我还不知道你。”老婆子还真不知道他呢,他不是那些轻狂人,在人世间正正派派过了一辈子,每一步都稳稳地走,都三思而行,怎么可能临到七老八十,还再打个蹩脚,惹人笑话不说,儿子媳妇孙子在人前,脸往哪儿搁?!
老婆子死了,儿子媳妇和孙子去了广东,热热闹闹活了一辈子,突然就孤单起来。就像请了一堂客,突然一个早上,客人都散了,就留下一栋宽阔无边孤寂的木屋和一个落寞的主人。有时,夜深的时候,他也会难过,感觉黑夜像一个铅桶,黑压压地挤压着他,又觉得黑夜太过广阔,广阔到无边无际,举目四望,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存在。许多时候,想找人说话,说什么都行,说什么都好,但没有人和他说。嘴紧紧地抿着,抿出了苦水,吞下去苦得反胃。
后来,他释然了,孤独地捱着日子的老人,不只是他一個呢。他们这一辈人,大部分都这样过着。这是某一天他突然发现的事实,一村一村,一寨一寨,年轻人都远走高飞了,只留下步履艰难的老人,在核桃树下,在稻草垛边,在屋坎上,在风雨桥上,或者闭着浑浊的眼睛打瞌睡;或者拄着拐杖,长久地看着通向寨子的路口……他不再抱怨,仿佛这样过的老人多了,便成了一种必然。
他还每隔一场去赶一场,每一场,玛兰似乎都更老了一点,而从她的眼睛里,他发现自己也老了一些。
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赶不动场了。
那是个什么日子呢?老亡魂了,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太阳很好,玛兰家院子边的岩香菊开得香气四溢。快散场的时候,他喝完了最后一杯茶,拿起拐杖,准备回家。他站起来的时候,听到一阵哭声。哭声从远处传来,凄厉,悠长,却并不悲痛,甚至还有几分如释重负般的释然。从院坝看下去,有几个人匆匆忙忙从玛兰屋坎下经过,她叫住了他们:“二佬,二佬,去哪里呢,那边哭什么?”二佬脚也不停地走,一边回答说:“去帮忙办丧事呢,老染匠去了,哭的是他的儿子女儿媳妇。”“染匠死了?”“死了,死了好多天都没人晓得,要不是蛆爬出门,哪个晓得他死了。造孽啊,不知道挨了几天才死……”
二佬匆匆忙忙地走了。
染匠终于还是死了。他看向玛兰,玛兰也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染匠比他大两岁岁,以前在场头歪脖子柳树下开了个染房,两手染得靛青,每天站在高高石碾上,一只脚踩着一边石碾子来回碾布。那个时候,玛兰臭美着呢,喜欢绣五颜六色的花,喜欢绣成双成对的鸳鸯,喜欢穿描花画朵的百褶裙,喜欢佩戴丁当作响的银饰。他经常和她一起去染布,蜡染,靛染,都有。记得第一次他陪玛兰去染布,年轻的染匠多看了玛兰一眼,气得他和染匠打了一架,两个人都鼻青脸肿。后来,市面上洋布多了,染房倒闭,染匠改了行,在市场上左手买右手卖,赚几块钱的差价,日子过得很艰难。染匠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前些年一窝蜂全拖家带口外出打工了,只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守家。染匠那年就差点病死的,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躺了好几天,连喝口水都得靠邻居。邻居给染匠的孩子们打电话,说你们快回来吧,你们家老头不行了。孩子们都孝顺,三家十几口全急乎乎赶回来,顺带还买了白布,爆竹,联系了做道场绕棺的道士,只等着人一咽气就披麻戴孝办丧事。可是守了半个月,染匠那一口气始终吊着落不下去。老大实在忍不住了,说:“嗲,你要死就快死,落了这口气吧,我们只请了七天的假办丧事。你再不死,我们可怎么办?!”染匠一口老血喷出,倒活过来了,又挣了几年,这下终于是死了。
好像是染匠的事,让他收起拐杖,重新坐了下来。该说出来了,那个多少年来一直萦绕在他们心头,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儿,是时候开口说了,再不说,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他先开口的:
“老了,也许哪天就不能来赶场了。”
“是啊。”她说。
“以后就带口信吧,不要断了口信。”
“带口信也是一样的。”
一个小时后,卡基阿公来到玛兰家院坝上。玛兰阿婆没坐在院坝里,门关着。卡基阿公推开门,突然从阳光下走进光线阴暗的屋里,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
“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他睁大眼睛,好一会眼睛适应过来了,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她在地楼上,准确地说,是地楼火坑的上首边,平常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
“你看,我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走过去坐下。
“你不该睡这儿。”他说,“还不到时候。”
她当然听得懂,他怪她不应该躺在上首,地方上的习俗,人只有快落气的时候才会安排躺在那里,以便在火堆边死去。她躺在那里,让他难过。
“到时候了,我自己知道。”她说。卡基阿公不再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呢,她没错,一个老人,当老到一定的时候,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那是一种直觉。玛兰柚皮一样的脸泛着铁青色,眼珠发黄,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捏了捏她的脚,感觉像戳在一个没吹胀的气球上,她的脚浮肿得厉害。男怕肿头,女怕肿脚,卡基阿公便默然了。
“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弄。”
玛兰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多少吃点东西。”他坚持。
玛兰还是摇头。
“给我烧点火。”
卡基阿公去偏厦抱了些干柴,折断后塞进火坑里,拿出打火机点燃。火“嘭”的一声燃了起来,屋里便有了生气。
“你能来,我很感谢。”
卡基笑了笑,不答话。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对话有些艰涩,似乎没话可说,又似乎,要说的话太多,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以前可不是這样,以前每次他来赶场,在玛兰家歇,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孩子啊,农活啊,家乡呀,小猫小狗啊,家长里短,都能让他们说个没完。可现在,他们却都沉默着,她更多的时候闭着眼睛休息,火炕里,火一时燃起来,一时又黯淡下去,把一切都照得恍恍惚惚。
“把孩子们叫回来,要吗?”好一会儿,卡基阿公问。
她摇了摇头。
他不再问了,孩子们忙啦,他们常把压力挂在嘴上,说时间就是金钱,怎么可以浪费他们的时间?还有一桩,把孩子们全叫回来了,要是像染匠那样老拖着落不下那口气,怎么好意思,怎么对孩子们交代?他们这一代人啦,对不起孩子的事多了,当初孩子小的时候,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像养小猫小狗那样把他们养大。孩子大了,能出门挣钱了,自己却老了,又成了孩子的累赘,想想都造孽,可这能怪谁,又怪得了谁呢?
不知不觉,太阳渐渐沉下去了,夜从门缝里涌了进来,像涨水一样漫漫灌满了整个屋子,屋里骤然冷冽起来。卡基阿公开了灯,又在火坑边坐下,给火坑里添了几根柴,火大了一点,温度似乎也提高了一些。他坐着,默默地看着她,心想这就是那个爱臭美的玛兰啦,就是那个喜欢穿红着绿的玛兰啦,她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她闭着眼睛,呼吸平静,似乎是睡着了。他动了动,准备去厨房,好歹给她弄点吃的,椅子咯咯地响了一下,她睁开眼睛。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说。
她摇头:“不用。”
他还站着。
“那么,给我烧点水吧。多烧点,我……想洗洗。”
他跌跌撞撞地去了厨房,在灶门边差一点绊倒。灶房里柴火有现成的,水龙头就安装在灶上,他烧了整整两锅子水,在床底下找到木浴盆,把浴盆搬到火坑边,再用脸盆一盆一盆地从灶房里装水,倒满了浴盆。昏暗的木屋里,晃动着他的身影,有如鬼魅,有时会把他自己吓一跳。
给她洗澡的时候,他觉得她轻得像一个风筝架子。她皮肤松弛,下肢却肿胀得透亮,皮肤被撑得有些透明,像一只生病的蚕。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身子,很意外,没有难堪,没有羞涩,只有怜惜。他半抱着她,让她靠在怀里,一寸一寸地搓,寸一寸地洗,还擦上香皂。她虚弱极了,听凭他忙碌着,只是偶尔叹一口气,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东西带来了吗?”最后,她问。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湿淋淋的手在眼睛外面抹了一下,抹得一脸湿漉漉的。
“难为你。”她最后说,微微欠了一下身子。
他用毛巾给她擦干净身子,又顺着她的目光找到衣服,衣服是黑色的,崭新的,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她脑袋右边。
“我一年前准备的。”她笑了一下说,似乎为自己的深谋远虑而得意。“还有封口银子。”
他细心地给她穿戴整齐,把她的头轻轻安放在枕上。
“好了。”她像出一口气那样说,难以觉察地对他点了点头。
卡基又去了厨房,这次走得更踉跄了些。他在锅子里舀上一碗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又有两个一样大的布包。他打开其中一个,露出黑色的粉末,因为放得太久,粉末有些发霉了。他愣怔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怕自己后悔似的用力把粉末倒进碗里,用筷子拌搅起来,水很快变成了黑色。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端着那碗黑水,回到地楼板上,把碗放在她头边的椅子上。
“好了。”他声音干涩。
玛兰阿婆睁开眼来,和他对视了好久。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他问。
玛兰阿婆轻微地摇了摇头,但眼神却告诉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他等着她说,等了很久,只等来一声长叹:“你出去吧。”
他站起来,恍恍惚惚地向门外走去。拉开门,冷风窜进来,劈手打了他一记耳光。一轮冷月挂在湛蓝的天上,和最后一抹晚霜相互映照,使得一切更像一场梦。他在水井边坐了下来,一直坐到月亮偏西。
终于,他激灵了一下,感受到了寒意。他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向玛兰家走去,门还是那样开着,灯也还是那样亮着,火坑里的余烬有气无力地冒着烟。他一眼看向那把椅子,椅上的碗已经空了。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揭开被子。昏黄的灯光下,玛兰眼睛和嘴巴都微微地张着,似乎在微笑。顺着她的眼睛,他看向后面的木板壁,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是一个手机号码。他在心里把那串数字默念了好几遍,相信不会忘了,才伸出右手盖在她眼睛上。他的掌心感觉到她稀疏的睫毛似还在微微颤动,感觉到她的眼皮的一点温热正在退去。
她不痛,他想,一切都非常好。她那样平静,仿佛睡着了一样,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一丝不乱,这让他得到一些安慰。好一会儿,他移开手,她的眼睛平静地合上了,只有嘴还在半张着,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他拉过她的手,把攥着的拳头掰开,她的手掌里握着一小块颜色发暗的银锭。他取出银子,小心地放进她微微张开的嘴里,然后拉过被子,一直拉到她的下巴边。
他拖过凳子,坐在她的头边,默默地坐着。心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她睡得真香啊,这样的沉睡,让他都羡慕起来了。
他就那样坐着,不时给即将熄灭的火坑添上一根木柴。终于,一声鸡鸣高亢地响了起来,引发更多的回应。窗外,小鸟开始啼叫,一开始是一只,一声递一声地鸣叫着,接着是两只,三只,无数只,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他站起来,拉灭电灯,摸索着出了门。
几个小时后,卡基阿公来到一个比自己年轻一点的老人家里,用手机给玛兰的儿子发了一条短信,又把剩下的那个布包交给他。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把同样的口信带给那个比自己年轻的老头,口信是几年前和玛兰一起约定的:
“要是哪一天我不好了,就给你带这样的口信:‘我家的竹子开花了。你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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