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燕子翩然归来的季节,我总会想起母亲。
烟雨濛濛之中,一只燕子穿梭在斜风细雨里,黑色而轻盈的身躯如利剑一般,穿透风雨,骄傲地飞翔着。它像极了母亲——那个站在自家麦田里深情凝望的母亲,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麦苗在母亲柔和的目光里肆意地拔节、生长;它像极了母亲,在母亲六十年的天空里不停地飞翔,不停地衔草、筑巢,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悉心哺育着她的孩子们。
母亲的老屋陈旧且温馨,母亲的眼神清澈且高远。每每到了春意朦胧的时节,纳着鞋底的母亲总会喃喃自语、静思沉默,我懂得她的心思。总是在燕子归来之前,母亲总会净扫庭院,老屋里的旧物件被她摆放得齐整有序,满是茧子的手把土炕整理得熨熨贴贴、平平整整,那是母亲的一种仪式。“该来了吧”,这是母亲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她的眼神里透露着期待。
那段日子里,母亲的门始终是敞开的,母亲的心始终是敞开的。
当某一个清晨,在微微荡漾的春风里,“叽叽喳喳”,燕子的鸣叫声传来的时候,已经在院子里忙碌的母亲直起腰身,撩起鬓角散乱的头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双燕子在房梁上衔泥筑巢的时候,母亲也早就开始了她一年的劳作。农忙时节,母亲一天的劳作分为三个阶段。天色未亮,母亲早早起床,简单地洗一把脸,扛着昨日擦得锃亮的铁锨、锄头走向田间。夏日的清晨,雾气尚浓,被露水打湿全身的母亲,氤氲在雾气里,只有早起的燕子在头顶盘旋,“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太阳升起的时候,母亲匆匆回家,匆匆吃饭,接着就是一个上午的劳作,一直到暑气逼人的中午,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母亲忘我地在地里劳作,锄地、拔草、施肥,母亲舍不得休息,生怕一刻的休息会耽误了她的庄稼生长。母亲的字典里没有“午休”二字,当奔劳了半天的燕子在巢穴里安静地小憩的时候,母亲又匆匆地扒了几口饭,顶着炎炎烈日,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一直到夕阳西下,夜色深沉,母亲才恋恋不舍地直起身来,裹着沾满露水的衣襟,戴着天边漏出的几颗疏星,伴着田野里夏虫“啾啾”的鸣叫声,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她的土地。
每一个夜晚,当燕子一家早已进入梦乡,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母亲一改白日里干活时的风风火火,用心组织着每一个针脚,眯着眼睛,全神贯注,细细密密的针脚,如她苦心经营的麦田,匀称而整洁,平实而美丽。偶尔从房梁上传来几声“唧唧”的声音,母亲也总会抬起头,深情地一望,又低下头做着她的针线活。
母亲爱她的孩子,就如燕子呵护着它们的幼子一样。突然,有一天,房梁上的燕巢里偷偷钻出几个小脑袋,它们长着黄黄的小嘴和稚嫩的羽毛,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吵闹着,偶然安静下来,也是在小小的胃口得到满足的短暂片刻。母亲从来不烦,总是笑呵呵地凝望着它们,就像凝望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突然哪一天,一只顽皮的小家伙跌落了下来,母亲也总是小心翼翼地捧回窝里。
如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母亲极爱她的几个孩子,我们兄妹三个穿的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在一个个静谧的夜晚悉心完成的,尽管贫穷,但是我们穿的永远都是那么得体且干净,母亲也不允许她的孩子们穿着邋遢,用她的话来说,那是给她丢脸。每每到了春节的前夕,小小村落里鞭炮声此起彼伏,母亲总是烧上一大锅热水,放置一个大大的盆子,把我和弟弟按在大盆里,用她粗糙的手使劲地揉搓着。弟弟在盆里近乎鬼哭狼嚎,清清爽爽站在一旁的我哈哈大笑,笑得都快抽了过去。至今想起,母亲的手是粗糙的,但又是细腻温柔的。
还记得那个夏天,因意外而高考失利的我,心情差到了极点,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母亲总会静静地安慰着我,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其实,母亲不知道,我想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在母亲近乎哀求的劝说下,我重新走上了求学之路。我始终认为,母亲没命的辛勤劳作,不仅是为了改变家庭的窘迫,更是为了让她的儿子安心地学习,将来有一天有出头之日。
那一年里,我一改往日的疏懒和倦怠,在学校没日没夜地学习,不只为自己,更是为了母亲洁净的尊严。常常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悄悄地披衣而起,借着外面昏暗的灯光,拼命地记着每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单词,反复演练着每一道数学题。我知道,母亲也是如此,她内心的焦灼和期盼较之于我大了十倍、百倍,只是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说过罢了。那一年里,我在学校,母亲在家里,尽管长时间不见面,但我和母亲都在没日没夜地较着劲,共同期盼着又一个夏天的到来。
当那一刻真的来临之际,母亲异常兴奋,逢人便说,母亲甚至舍得放下她的天地。那个时候,母亲才偷偷地告诉我,这一年,她的精神世界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我高考失意的那一年,原本一窝“叽叽喳喳”如约而至的燕子,驻扎了一阵子之后,莫名其妙地就搬家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时候,母亲的心“咯噔”一下,一直到坏消息真正到来,也验证了母亲的感觉。但是,那个时候,她没有说,更不敢说,依旧咬着牙硬生生咽下痛苦,陪伴着我熬过了又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那段时间,整整一个冬天,母亲的心都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燕子一家翩然飞来的那一刻,母亲每天眼巴巴地瞅着巢穴,甚至晚上起来也要看看它们一家子在还是不在,令母亲欣喜的是,燕子一家在我家屋梁上安心地驻扎下来,从春天到夏天,一直到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母亲才抹去喜悦的泪水,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下来。
从此,母亲一生都把燕子奉若上宾。
青草枯了还绿,燕子去了又回。当许多年后我如她所愿成为一个所谓的城里人的时候,母亲用她燕子般的勤劳和忙碌,穿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尤其是当我的女儿出生以后,母亲的内心很是纠结,母亲舍不得她的土地,舍不得房梁上“叽叽喳喳”的那一家子,同样,母亲更舍不得她的孙女。农忙的那些日子,母亲悉心呵护我的女儿时总会惦记地里的庄稼,周末,母亲迫不及待地回家,拼命地收拾地里的农活,然后又风尘仆仆地回到城里照看孩子。那段时间,母亲就像一只在田野里和房梁上匆忙奔波的燕子,不知疲倦地来回飞翔、穿梭,一刻也不得休闲。
就如“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母亲待人友善,“不笑不说话”成了母亲的至理名言,也成了她待人接物的制勝法宝。邻里磕绊,家族纠纷,家庭矛盾,都会在母亲燕子般的轻声细语里一一化解。母亲就是一只徘徊在低空的燕子,悠游自然,从容潇洒。
时至今日,母亲离开整整十年了,偶尔碰到母亲熟悉的几个老人,说起母亲的去世,依旧感慨万分。
如燕子一般辛勤劳作的母亲,在她短暂的六十年生涯里,不停息地衔草、筑巢,辛勤地哺育着她的孩子们,为了她自己的尊严,更是为了她的孩子们挺直腰杆、体体面面地活着。
在我离开家外出求学期间及参加工作以后,母亲教会了我宽以待人;母亲用她一生不辍的劳作,告诉我:劳动才能赢得尊严。母亲所给予我的一切,足以让我受益终生。
当又一个燕子翩然纷飞的时节到来之际,恰逢母亲节如约而至,在一片或怀念或感恩的气息里,我仿佛看到,一只黑色身躯、黑色眼眸的燕子舞动着矫健的翅膀,迎着斜风细雨,在骄傲地飞翔!
(滨城区第四中学)
作者简介:王儒卿(1971-),男,山东滨州人,本科,中教一级,研究方向:语文教学及教学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