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雨潇萧

2020-12-07 05:58曹廓
牡丹 2020年20期
关键词:泉子王大妈丹丹

今年的七巧节,织女哭得格外伤心。天还没放亮,泪水便化作滂沱大雨。

这两天,刚毅的王大妈犯了难。她耳朵“嗡嗡”响,眼飞“花蝴蝶”,说话咬舌头,嘴朝一边歪。她一人单过,无人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渴得直冒烟。

她强睁开了眼,望着那扇彩刚板门,盼有人来。她看到靠门口的墙面上有颗长钉,钉头处挂着一件蓝色的中山服褂子。衣服一鼓,出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长着浓浓的眉毛,露出一副和蔼的笑容,是她的“老王头”,别人称他王老师。王大妈生气地说:“我不能动弹了,你就不兴做碗饭?”她看见老王头朝她撇撇嘴。

她与老王头一个庄长大,从小一块玩耍,长大结为夫妻。他任民办教师,她当公社社员;他英俊,她端庄;他温和,她贤淑;他打外,她主内。两人一块生活,天天都是情人节。

她记得二十年前的七巧节晚上,她与老王头躲在院中的梅豆架下偷看牛郎织女相会。她扯开梅豆叶,说:“听说牛郎、织女星像箩筐一样大,今晚会碰一块。”老王头很内行地说:“你懂啥!牛郎、织女迈着太空步,在天河上的鹊桥亲嘴哩!”她拍他一巴掌:“胡咧咧个啥!”

就在那个晚上的后半夜,老王头突然不省人事,在医院抢救无效离她而去了。王大妈号哑了嗓子,哭红了双眼。要不是挂念儿子轩子,她早跟老头子走了。她一直挂他个褂子,就像老王头仍在家中一样,她活着才有劲头。

王大妈说:“我知道你死了,撇什么嘴!”她生气地想拿个东西投过去……

“哟!”腿没抬动,就“嚯嚯”地痛大发了。她知道,自已的“老寒腿”犯了。得這病跟老王头去世早有很大关系。为了供应儿子上学,她风里来雨里去,寒冬酷暑,没闲过一会儿。她一会儿觉着正在播种,黑黑的云气下她手扶耧把,驴子在前边走得歪歪斜斜的;一会儿觉着自己在耘田,天黑漆漆的,分不清地里是豆子还是棉花;一会儿觉着在掰棒子,玉米无边无际,叶子“哗哗”作响,可就是找不到穗头;一会儿又去骑着三轮车,车上装满纸褙子、酒瓶子……一会儿又去浇麦田,水冰凉冰凉的,冻得她直打寒战……她啥苦没吃过!

她再次睁开眼,看到男人褂子下面有箱方便面与一兜鸡蛋。那是二狗妈与三孙媳妇送来的。

“婶子,”二狗妈说,“给你送箱方便面,烧好了开水,您老泡着吃……别说俺来了!”

三孙媳妇端着饭拿着鸡蛋来看她两趟。来时像做贼似的,她说:“王奶奶,你有儿子有孙子的,管您……别人说闲话……”王大妈说:“我……没事……”

王大妈想下包方便面,加个鸡蛋,可她就是起不了床!她想喝口水,手也动弹不得。

屋顶上“哗哗啦啦”地响。她看看房顶上“叭嗒叭嗒”地往下滴水。她想起来了,自己住在村小学旧院子里,那边有她老王头以前的办公室。这间房子原先是烧开水用的。自己有房子,三间大瓦房,两间配房,一个小院,美美的。后来,她主动让儿子轩子卖了,连同那半亩宅基地。

门口墙面上挨着那件蓝袿子,挂个镜框。镜框里面是儿媳妇的照片:一头洋气的棕色头发,眼睛大露露的,脸皮红扑扑的,嘴片薄溜溜的。她喜欢,薄嘴片人巧!

媳妇相框旁是轩子相片,大眼睛在镜框里还亮亮的。儿子大学毕业留省城工作,又娶个城里媳妇。媳妇叫丹丹,你看看,相片同名字一样漂亮!

王大妈到过省城,是他们结婚时去的。儿子住丹丹娘家。丹丹妈烫发头,戴“三金”,即金戒指、金手镯、金顶链,特别是那个金顶链,金灿灿的链子下边还缀个发光的宝石珠子。丹丹妈的口红涂得比丹丹还红,像丹丹的姐姐。丹丹妈也是薄嘴片,嘴撇着,给人一种鄙视人的神气。丹丹爸大肚子,戴眼镜,在王大妈住他家的三天里,他打着官腔说两句话“来了哈?”“走了哈?”。儿子在他们家明显就是“倒插门女婿”,地位最低,甚至比不上她家的藏獒。轩子对藏獒也是毕恭毕敬的。

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儿子省吃俭用要买房,想彻底翻身做主人。那次回家来说买房钱不够,王大妈当即就让儿子把房子和宅基地都卖了。连同她的积蓄都给儿子了。这也尽了她做母亲的心意。儿行千里母担忧,心意尽了,房子没了,王大妈就临时住在了村小学旧院子这儿了。这儿院落宽敞,安静,方便想老王头。

她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这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她努力想坐起来,可就是手脚不听使唤。她看到了那箱方便面旁边有个红色暖水壶,暖水壶旁边有一袋白面,记得这是村支书与村长来时带的。支书说:“婶子,俺老师不在了,您不该卖房子,轩子也是拿工资的人……”

她说:“是,是,俺懂。”

她迷迷糊糊地记得,村支书与村长说,他们好像给轩子打电话了,说她病了,可无人接。给他发信息了,结果也没人回。村委员们要告轩子呢!王大妈苦苦哀求:“千万别告,看在你老师的面上!轩子忙,不忙早回来了……”

王大妈看到了枕边的大个手机,盼孙子来个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人一病就想亲人了。老手机坏了,一坏就听不到孙子泉子说话了。泉子,听着名字都好听。这名字是他妈丹丹根据天下第一泉起的,就是希望他能天下第一。王大妈感觉泉子最像她的死老头子。那虎头虎脑的模样,那又黑又明的大眼,那诚实、热心、好说话的脾气都像,蛮让人喜欢的!

泉子六岁那年回来了,“奶……奶……”架着胳膊像只小鸟飞到她的身边。她给他切块西瓜,他一口咬个月牙儿……

泉子十二岁那年回来给她个手机,说想奶奶了能说话。自从卖了房子,泉子来电话说爸妈不让他回老家了,叫他专心学习考大学。手机一坏,不光见不到孙子,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七月七还是暑天,黄河中下游平原在暑天最爱阴雨连绵。又赶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紧一会儿慢,下得沟里壕里都是水。风夹着雨,雨携着冷风,弄得满地枯枝败叶,大暑天竟然完全像晚秋了。

可王大妈一点都不冷,反而热得慌,头疼得很,胸闷得厉害。

王大妈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什么地方她不清楚,反正去了就能见到她时常牵挂的老王头了。路上到处都是沙子,火烫火烫的。她嗓子直冒烟,衣服好像被燃着了。终于,她看到了老王头。他还是穿着蓝色中山装,憨厚地笑着,嘴一撇一撇地给她使眼色。她想过去,可门太窄,怎么也挤不过去。

她又听到了孙子远方的呼唤:“奶奶——”她作难了,一边是老头子,一边是孙子,两边都叫她。她喜欢老头子,更喜欢乖孙子。她扬起手狠狠向老王头打去。老头子拉住她的手不放。她又狠狠地踢他一脚:“那时四十来岁,今年你都六十多了,还老不正经的!没听到咱孙子叫我吗?”她向孙子喊的方向走来。

“奶奶——奶奶——”

声音由小变大。她强睁开眼,真的是孙子泉子!她想咬咬手指头,看是真不是梦,可手抬不动。她用力咬咬牙,牙关紧紧的。她知道,眼前是真的!她分明看到孙子眼泪汪汪的。她想给他拭泪,问谁欺负你了。她记得那次孙子回家来就被二狗打哭了,也是眼泪汪汪的。

“奶奶——你怎么了?病几天了?”

“啥病不病的,还不是老寒腿,兴许还有点小感冒,过几天就好——”她迷迷糊糊地想。

“奶奶——打电话,你咋关机?”

“傻孙子,要不是手机坏了,奶奶咋舍得不给你说话?”她想解释,嘴发不出声音。

“奶奶——我看爸的手机,才知道您老病了。有人发信息,说要去法院告爸妈呢!”

“告啥告!你爸还不是工作忙吗?当老人的我懂……”

王大妈迷迷糊糊地觉得孙子在给自己喂水,她忙咽了,实在渴得不行。她觉着孙子在给自己喂饭,又忙咽了,还真饿坏了。后来她安心地睡了,因为有孙子在身旁。

渐渐地,王大妈又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好像是泉子的声音:“爸爸——妈妈——我问你们,你们是咋长大的?”王大妈直想笑,泉子小时候就问她他爸从哪来的,她哄他,说是从垃圾桶里捡的。

“为啥卖了房子让我奶奶住这儿?”

王大妈努力想说:“乖孙子,房子是我让卖的,不怪你爸!住这儿不挺好的嘛!院子又宽敞又亮堂!”“哦,看病?看啥病?还得花钱。我这小病小秧的,挺几天就好了呗——”

“你们还要不要我奶奶?”

“泉子,别犯傻!我们啥时说不要了……”

王大妈记得孙子那次回来,两胳膊向外张开,说:“我长大要买个好大好大的房子,让我奶奶住!”

“起来吧,泉子!别跪着了……”是大虎嫂還是二狗妈说的,王大妈一时难以分辨,她俩声音有点相似。

“别哭了,泉子!”是三孙媳妇。

屋里还有人抽泣。她记得老王头死时,十多岁的轩子就是抽泣着哭。

“多好的孙子呀!”王大妈流了泪,她想扶起孙子,可动不了,“傻孩子,奶奶的命值几个钱!”

“轩子!我大婶是怎样把你拉扯大的……”

那时她拉着地排车往家拉粮食,拉柴草,村里老婆婆都叹息:“一个寡妇拉扯个孩子,难呢!”

“我早让轩子回来接,他这人,呆子气!”

王大妈擦把汗说:“吃苦养儿还不是该的,有啥难!”

“小乌鸦……喂老乌鸦,你们工作人员……”

“我没说嘛!咱应该把老妈接城里来,城里房子宽敞。可轩子说老妈嫌城里吵闹……”

“唔唔——”是轩子的哭声,这声音王大妈再熟悉不过了。老王头下世早,轩子每次受了委屈都这样压抑地哭。有一次,三个孩子打轩子,他躲在屋后呜咽着哭……没有了爹的孩子哟,她多少次一边哭着一边为儿子拂去泪花。“别哭了儿子,娘心疼啊!”

“那边你嫂子,这边——”声音小得听不见了。

“你们不要,我要奶奶!”

“起来,泉子!”

“小孩子尽说傻话,不要老人从何说起呢!”

““哇……唔……哇……唔……”

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起来吧,乖孙儿,看看!出人命了!”那次拉老王头也是这声音,一听这声音她就哆嗦。穿白大褂的把老王头抬到车上。老头子住两天两夜院,她守两天两夜……

夜墨墨的黑,风凄凄的冷。老王头在那边亲呢地向她挤眼、招手,这边她听到泉子大声喊:“奶——奶——”她狠狠打老王头一巴掌,他扯住了她胳膊。天河真宽,清清的水映着两人的身影:悠悠地跨着大步子,在飞。

“唰唰唰——”

她说:“你看,老王头,天界也下雨!”

“哪呀,晴天!”

说是晴天,咋黑沉沉的?

王大妈与泉子坐汽车后座,轩子在前面开车,丹丹坐轩子旁。“上来,老王头!我们要去省城了!”

天色迷迷茫茫的。

王大妈流着泪向送行的人群连连招手:“老家空气新鲜!老家有老姊妹!”她望两眼彩钢房与众乡邻,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紧紧地揣着老王头的那件蓝褂子,一会感觉这是老王头的胳膊……

(山东东明县武胜中学)

作者简介:曹廓(1954-),男,山东菏泽人,本科,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研究方向:文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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