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在诗里爱上每一个人

2020-12-07 05:59荫丽娟
都市 2020年11期
关键词:佛学本心小虫

荫丽娟

读《一生此刻》尤为缓慢,我是在翻动书页时谛听到了什么或是在字词之间要努力搜寻什么?也许全不是,我只是想通过这样的一种慢,来体会作者行走在尘世的姿态。

与小虫可以说得上是君子之交。心意相合,无热络来往,更不絮叨日常琐碎。但我知道,不管在太原还是重庆、成都,不管他在旱西关街口叫我一声姐,还是远隔千里于华岩寺一间小屋里寂寞地抄录碑文,都是原来的那个小虫———眼神干净、心性悲悯,有情感、有血性,更有对诗歌始终如一的虔心和执念。正是这些,让他的诗有一种庄严的建构。

其实我并不完全认为他去了重庆华岩寺之后,诗才有了不一样的境地,他早期在太原写的诗歌就已见一些端倪了。比如《桃园路上》,他在街头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却“充满智慧和平静的皱纹”“阳光从她衣服的折线流下来,淌到裤脚/滴落在鞋上,就成了金黄的鞋”。老太有一瞬间成为他梦想的世界和梦想中人类的形象。“金黄的鞋”也只有眼中装得善和美的人才能看得到,这鞋连同她手里的一份报纸、被搁置一边的拐杖、背后的大树一起构筑成一副深邃沧桑的图景。诗人从来都是拥有两个世界的,往往在出世和入世间会完成一首诗。那时只有二十多岁的小虫在路上行走,他有一瞬脱离了街道的喧嚣,脱离了车流与行人往来,而进入了诗的那个世界。

命运有时就是如此,它逼迫你折磨你,原来是为了成全你。

选择离开喧嚣去寺庙里过另一种生活的小虫,并不知道命运暂时的窘困是为他预谋更多的道路和开敞。在华岩寺的五年里,他终于把自己当作寺庙里随处可见的低矮的草芥,时时俯下身,自我关照,自我感知。他开始懂得顺应一切并去成为一切。小虫的诗自带禅意,却没有脱离日常,他的诗歌不是空中楼阁,一个站牌、一场提早的雪、农民工掏出的廉价烟卷、干锅里焦煳的肥肠、高楼林立间端坐的修伞人……都是他的诗。他在劈柴烧火时顿悟,在一颗尘埃辗转起伏后抵达。

他在《有时月亮就是慈悲》中这样说:“她只静静地悬挂/既不照耀也不吵闹/或许只是为完成自身/我看她,大地因此有了道路/我因此有了双脚/月亮成为慈悲。”月亮是他内心的一片希望和善念,有了它,世界才能成为我们愿意看见的样子。我们何尝不愿像小虫一样在黑夜,不停地为自己点起灯盏,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也能看到月亮静静高悬。眼中物即心中念。有光才能有走向远处的双脚,脚下才能有了道路。

我要在确立中逐渐丧失自己

我要在海水中首先被自己蒸发

我,有一天不是我,而是空气

是花草是梦境是狼是虎豹是那颗星

最后又什么都不是,这就是我的

软弱———

———《软弱》

小虫的这首《软弱》,以一种看似矛盾的消解和否定,更加平和、悲悯地对待生命本身。我仿佛看到异乡的小虫,背影有些憔悴,但不管做什么,内心依然丰厚,意念依旧纯然。海德格尔说,“在世界之中存在。”世界是我们展开的人生境遇,在世界之中,就是在自我之中,我们不断变换生存姿势,不断追寻存在的意义。

小虫的诗歌有很多都具有这样的哲学况味,“我必将化作一阵清风/去喜欢你们的喜欢/我必将清风也一同碾碎/去成为万物/成为你们不变的泽亲”。这应该是诗人至高的追求境界吧:我即他人,我就是万物。

就像春去必定秋来,小虫的转身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2013年,他在与我们最后的聚餐中酣畅淋漓地唱了一回《想亲亲》,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故人诸多的不舍和牵扯对他来说或许是带在身上的一片暖,前面是什么他不知道,走出去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但行走的过程就是远方,后来有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多问他的处境,他也把新浪博客关掉了。那一段时间,他幽禁了自己和诗,但这一切仿佛是破茧之前的缄默,他在另一种生活里咬紧牙关,写诗,生存,做人。如今看他的诗,更像是看一個行者,在认定的路上踏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窝。

对于诗,除了技巧和写作经验,它独特的精神气质是不是最终都要与一个人的精神气质暗自吻合呢?诗人完成一首诗的过程就是不断呈现自己的潜意识和重新走那些走过的道路。

小虫不管写什么,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向下的重力,哪怕是街头短暂的一次逗留,都有无可言说的意念。其实生长在应县木塔下的小虫,他从小因受到了一种地域文化的熏染,被一种虔诚所感召,这些年山重水复,他的内心终于有了自己的寺庙,他在自己的诗里打坐,他领受命运赐予的一切,包括诗。

诗集的压轴之作是一首叫作《本心录》的长诗。看完后,我能想出的画面是独坐的深夜、桌上灯、茶杯以及一只猫。他在冗长的句子里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捧出,甚至是丑陋和不堪。其实书中的每一首诗都是他的“本心录”,一个诗人这一生所做的无非是呕心沥血,在句子里去遮蔽,让自己看到自己,让别人看到自己,诚诚恳恳,捧出一颗喑哑而澄澈的心。

不要反驳我,让我活下去

带着欲望和羞耻

度过这一天又一天

让我去爱

在你的心田播下阳光的种子

这就是我轮回的全部价值了

让我执着于我

一个破罐跌落于悬崖

把最后的水留给了土地

让我无地自容

让我满含泪滴

———《本心录·二十八》

有时候,我真不觉得这是一个80后的文字,它们就像远方田野里早熟的稻子,低下沉沉的头颅,去反思,去节制,去缠绕,文字里有爱、有暖、有悲悯、有忧思,并愿意在他人心上种上一片光明。“我的一生,将在漫天的星斗/引来地上的流水”(《夜抄维摩诘经》)……这是生命的顺其自然,是来自灵魂处的圆融,是智性的声音,但这样的声音需要一个年轻人经过怎样的琢磨和修为才可领受到呢?

自古以来,佛学、哲学与诗歌就有着同溯之根源,他们相互连通,接近万物本源,又引领着万物。诗人就是善于处理最深刻的精神的人,他们赖以支撑的支点或许正是佛学与哲学。小虫的诗既有佛学内涵也具有哲学深意,既现代又古典,既不受束缚又充满节制和缠绕,他让语言设下藩篱,他让撕裂的节奏形成生命的裂隙他不遗余力在诗歌里建构自己的寺庙,自己的世界,他忧虑“由于众神的缺席而大片的雪/落在了诗人的身上/诗人并未觉醒/有的昏昏睡去”,他终究相信“在坠落中你会上升/在死亡中你会重生”,并且他愿意“再一次在诗里爱上每一个人”。他的诗是日常的又是又超现实的,随处充盈着深沉而苍凉的爱。不得不说,小虫的诗有沉潜,有气象,有根脉,有思辨,值得我们沉下心来一读再读。

责任编辑孔文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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