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

2020-12-07 05:59李苇子
都市 2020年11期

李苇子

1

他曾在上海一家公司打工,年会上认识了林达———某行业协会主席。后来被迫辞职,就找林达帮忙,来这西部小城一所民办高校教书。林达说,做着吧!慢慢给你想办法,混个编制坐吃等死。

和林达的故事很简单,吉姆出现之后也就完了。

他教视觉传达也带艺术史,但他讨厌这专业,无门槛、烂大街。艺术和商业勾搭成奸,解剖、特异、矛盾空间……理论装逼,变不成钱就是垃圾,市场残酷但直白。课堂上他讲的那些,连自己都不信。

没事业心,安于现状,或者叫安贫乐道。工资够生活,无学术压力,不用因升职溜须拍马。升职?哈!他想,生气还差不多!蝇头小利、头破血流为哪般?别人说他淡泊、通透、境界高。他知道所谓淡泊、通透都是用自卑做基底的。优秀工作者、十佳教师……诸如此类,跳出这所高校就是个屁!诱人的是奖金,一千到数万不等。他要菲拉格慕皮鞋、古驰衬衫、普吉岛潜水、曼谷夜店,没钱行吗?可是他也只能自我催眠:淡泊、通透、境界高。

有一回他正在舞池里蹦,许是喝高了杜松子酒,挥汗如雨间,突然鸦雀不闻。音响坏了?他想。可是身体又分明被声波冲击,潮水般的男女依旧在四周癫狂着。他抠抠耳朵,还是死寂。猛一惊———发生什么了?定省几秒,他从人潮里挤出来,跑到街上透风。一辆蓝色比亚迪像头驴,几乎擦着他的胸飞过去。他忙朝路边闪身,摔了一个趔趄。比亚迪碾压柏油路的沙沙声,像放大版的蚕食桑葉。看着愈来愈小的车影,他才想起应该破口大骂。

十几年前的晚上,他在楼顶乘凉,突见一颗这些年一直无法定义的物体。流星是倾斜着射下来,像箭镞。它则是平行的,像彗星。但它的速度比彗星慢,颜色比流星多,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之色渐变,而且不是彩虹那种空间渐变,是时间单位里变,红到橙到黄,以此类推,缓缓前行,酷似上元夜的焰火。但焰火是喷薄而出,直线升空,所以,又绝不是。他正纳罕,不明物体却暗下去,遁隐了。接下来他留心各种报纸和电视新闻,一周过去了,没有任何不明飞行物的报道。

回家路上,突然异想天开:失聪和不明飞行物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神秘关联?头痛像闷雷一样隐在某个地方,颈椎病发作的信号吗?后来,他吃了两片布洛芬躺下。

药效起作用后,精神来了,打开软件,他看到认识好久的一个网友的留言:在吗?一分钟前她已下线。他们当初很是暧昧过一段时间,但没下文。他回复:刚回来。她的头像竟然亮了。他打招呼,晚上好!半天她回“好”。他问,没睡?她说,嗯!他觉得淡,问怎么了?她说没事。他就逗她,没事就找事做,陪哥玩玩。她恼了说,玩你妹!接着下线。他觉得怪,心说,赶上这娘们生理期了?

次日晚,她主动招呼“晚上好”,他不说话,晾她半小时才说“好”,她问忙什么。他说没事。她也沉默下来,又过一会儿,她说昨天下午,阶梯教室301她去蹭课了。他惊出一身冷汗,问她为什么不提前通知,突然袭击怪吓人。

她不能控制好奇,学校官网下载课表,掌握了他的上课时间和地点。她要那种敌明我暗的感觉,正式见面前,她得确定他是不是自己的菜。偷窥之后,她很矛盾———他上课的风度是迷人的,她说配不上他。

这个下午,他讲西方美术史。聊到塞尚《丽达与天鹅》。宙斯嗜色,变成杜鹃、公牛、雄鹰、天鹅,靠近各色女人或男人,威逼利诱,巧言令色,然后与对方发生关系。画家们似乎更爱丽达,古希腊到印象主义,鳞次栉比,流淌着一条丽达之河。他和学生们说这是个与爱无关的故事(心说,根本就是个性交的故事)!从古希腊到达·芬奇再到印象主义,西方人对于性的态度一目了然,残酷,但是真实(心说,只不过是画家们把自己当作宙斯的意淫之作)!

她说,宙斯变态!他回答宙斯是人间帝王的神格化,世界向来如此,权力分配资源,性是资源之一,因此权力阶层总是随心所欲。她问,你也是随心所欲的权力阶层?当然不是!我是平头百姓。课堂上讲这种话不是随心所欲?他回答“性”从来都是无法逃避的严肃话题。她打出一个呵呵,原来是严肃话题!当然!他说,否则我们讨论什么?我们这是私聊,你那是公开场合。孔夫子的“食色,性也”不仅公开而且流传千古!她说她读书少没学问,不懂这些圣贤书,好色之徒就是色狼。他说人不好色,天诛地灭!你不喜欢帅哥吗?她说那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嘻嘻一笑说,说白了就是好色,可是人类总是害怕面对真相。她说他血口喷人,小人之心。她又骂他色狼色鬼色魔!他说他比古人差远了,为什么有春宫图和房中术?因为古人明白一个道理:仅以生殖为目的的性是低等的,动物的。对人类来说性本身就是终极。她吼一声,“够了!你真变态!!!”他心说,这娘们不可理喻可是他不想放过她,索性撕破脸皮,继续追逼:假如给你机会做女皇,你怎么样武则天面首三千,她比宙斯高尚在哪儿?

假如这场争辩再持续两分钟,他很可能把她拉黑完事。好在她马上下线了。他盯着那个暗下去的头像,骂了句:难道不是你主动勾搭老子的吗?

2

她又去了学校,躲在阶梯教室后门。见他夹着教具从前门走出。不知怎么称呼,“喂!”还是“老师”。他匆忙往教学楼外走,一边低头看手机。似是赶时间。约会吗?她想。或者,他也已婚?称呼什么呀?快出去了,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喂!

世界都静止了。

他回头,收住脚。她朝他走过去,垂着头,最后几步顺拐了。

呃!是———你啊,你又突然袭击?他惊了一下说。

他们去小花园。见她掐了一朵月季,又一片片摘下花瓣,丢在石子径上。他将手抄进牛仔裤口袋,来回扯一丛线头。那是两片忘记锁边的布连接处留下的,就像墙缝里长出的一丛野草。有一回,他因为请假调课,去教务处找科员,误入主任办公室。传说,那主任和某高官是同学,嚣张得像刺猬。他结结巴巴说明来意,才发现自己是个鬼魂。处长叼着“黄鹤楼”玩着网络游戏,时不时骂一句“操”。鬼魂飘在那里,两只袖管没地儿放,碰到裤口袋,就滑进去,发现了那丛线头。拇指和食指捏住,数到第十根的时候,主任歪歪脑袋挤出俩字:对门!

她把月季花瓣全摘完了,最后一片捏在手里。见他不说话,她弱弱地问,失望了?他忙说,不不不。她说,那就还是失望。你很漂亮!他说,比照片漂亮!她红了脸,盯着脚尖,不说话。

其实,真不是失望,是惊愕。她的脸太小了,细长的线。现实中,第一次见这脸型,就好像,没错,塞尚的妻子———奥尔丹斯·菲格,她在塞尚的二十九幅画中出现。蒙娜丽莎扬名立万的是微笑,奥尔丹斯则因为苦瓜脸。

然而她的嘴唇是饱满的。“宛如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都说川端康成的《雪国》美,读着读着就想睡觉。可是多少年来,这描写像水蛭吸盘那样吸附在他心壁上。她那带有水蛭环节的唇,阳光下,透过薄如蝉翼的表皮,能看到汁液暗涌,像晶莹剔透的樱桃。他想,在比喻方面,古人真是牛到没朋友,竟然是“樱桃小口”。人人都关注那个“小”,他却关注“樱桃”,丰润、饱满、弹性,多带劲啊!

晚上,他请她去滨河路吃牛排。见她左手拿刀,又用勺子舀咖啡喝。在心里笑,想起初次吃日料,洁白的盘底躺着一团粉绿,看似可爱且温柔,橘色刺身在里面翻个滚,一口吞下,鼻腔像给谁狠狠牵了一把,一股极强的冲力朝外爆,他跳起来,泪流满面……

饭后,他们去了河边。路灯暗淡,垂柳密匝。偶有船只哒哒哒驶过去,水面的两条纹路,渐渐变窄,合二为一。野鸭子贴着水面扑腾着,扑棱翅膀的声音像甩布帛。霓虹光影落在河上,曲曲折折,像一条条晃动的蛇,红的、绿的、蓝的、紫的。

她说蛇是个坏东西,她怕蛇。可是很奇怪,总是梦到蛇,软软的,凉凉的,长长的,大叫着醒过来。她说,蛇很恶心!很奇怪南方人喜欢吃蛇……她还在说着蛇。他一把将她掳进怀里。她喊了半句,一边挣扎。他迫不及待寻找那唇,她躲来躲去。电话铃声响了,他稍迟疑,她已滑出他的双臂,躲到一棵柳树后面去了。

摸出电话,是林达打的。他有点恼,不接,继续打,第三次接了。

我在机场,半小时后喜来登大堂见!他还没回话,林达挂了。

她从柳树后面挪过来问,还有事吗?他点点头。她说,那回吧,改天我请你。他笑笑说,好啊!她问他想吃什么?他说,蛇。她忙做呕吐状说,恶心!快别提蛇。今天又该梦到蛇了。他说,经常梦蛇,说明你体质虚弱,蛇是阴虚的东西。她说没看出来他懂中医。他说,还没完呢,后面还有。她问什么。他说,没事了,逗你呢!

3

细高跟咖色皮鞋,黑色缎面袍,颈子里围一圈宝石,蓝色,熠熠生辉。再往上是大红唇———张牙舞爪的红,弄成个血盆大嘴。定睛一看是林达,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千沟万壑,士别三日脸上居然跑出个“黄土高原”。他心中一凛,勉强打起笑容招呼道,林达姐。

饿了,林达说,陪我找点什么吃的吧!

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他带她去了一家面馆。林达吃了半碗面,喝了一口面汤,纸巾擦干净嘴。谢天谢地,大红唇不见了。然而,林达马上拿出背面嵌了红钻的镜匣,补了唇彩,还是大红唇,似乎比刚才那只还大出一圈来。随后他们去了一家叫“影子”的清吧。林达瘫进沙发。吉姆,她说,吉姆不要我了!他早猜到了,却装惊讶,眉头紧锁,探头做倾听状,心里想着那颗樱桃。畜生!林达说找了个女大学生!他“嗯”了一声,问她如何发现的。林達冷笑一声,什么我不知道?他笑笑说,不要冤枉好人。好人?林达杏眼一睁,我这辈子尽遇“好人”了操吉姆他大爷的!

服务生捧着酒水单走过来。他大约二十来岁,很清秀,有点儿像陆毅。林达接过酒水单,问他兼职全职。回答,兼职问,本职干吗。答,学生!大几?大三月薪多少?一千五加提成!怎么提?卖得好提得高!林达翻开酒水单,找最贵的用那箍着钻戒的手轻盈地点了点说,这个!“陆毅”的眼睛马上像打开的白炽灯。林达又要了水果大拼、爆米花、炸翅和约克郡布丁。突然瞥他一眼说,弟弟你见了鬼了?他还没开口,林达扔下酒水单对“陆毅”说,先来这些!又对他说弟弟,你在想我的胃口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对吧?男人失恋爱运动,女人失恋爱零食。实话告诉你,我半个月没好好吃东西了。操吉姆他大爷的!我要报复,走着瞧!知道分手时他说了啥?

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他大爷多无辜啊!吉姆说什么了?

这个畜生!我心里疼,懂吗弟弟?

他看着手机点头说,懂,懂,你爱他。

别玩手机了!林达说,陪姐聊天还不专心,狗日的!要星星姐不给他月亮,除了没送房子,能做的都做了。我现在有点后悔,你知道吧弟弟?

他抬头笑一笑说,其实他听得很认真,看手机只是一种习惯,就像有些人聊天的时候喜欢点头却不代表听了,他看手机不代表没听。又问林达后悔什么,林达说,把手机放起来吧,我后悔没送套房子给他,那样他就能被我关住了。

他看着这老女人心说,难道女大学生送给了吉姆一套房子?

林达说,你在吃醋,对吧弟弟?

他说,不不不!吃什么醋?吉姆不错!

林达睁大眼睛问,不错?哪里不错?你倒说说我听?

哪里都好,人帅,时尚,年轻,还温柔。

林达说,人品呢?怎么不夸他人品?丫就是个没品的畜生!网上怎么说来着?妖艳贱货,男婊子!好人?呵!我这辈子尽遇好人了。

酒来了。“陆毅”是机灵鬼,给林达倒酒,又给他倒,他拒绝了。林达将百元钞票塞进“陆毅”的胸袋里,顺势摸一把,摇头说,太瘦了,该好好补补。

他又低头看手机。她微信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喝酒。她问一个人吗?他说是。她问今天见面感觉如何?他说整体感觉挺好,心里却想,要是你的脸再宽一些就更好了。

林达突然大吼一声,把手机收起来!

他撒谎说,一个老同学问点事。林达黄褐色的眼睛盯着他的眼,要钻进去似的。林达说,恋爱了?他说没有!林达说,骗我吧?说实话!他笑了说不谈爱情,是炮友,而且很丑。琳达说,真奇怪,男人都这样吗?他问什么样。林达说,是个女的就行对吗?他说,资源分配不均的时候是。林达说,你现在是资源分配不均了?他心说,老子的资源什么时候均过?吉姆也这样对吧?林达问。他说他不了解吉姆,不知道。林达把眼睛眯起来,像苦思冥想的猫,半天才说,好———人!我这辈子尽遇好人了。

林达有个青梅竹马的丈夫老林,小学同学,高中又遇到,吃了禁果。老林很爷们,要负责。那时林达父亲查出胃癌晚期,本是要辍学的。老林家境好,不知如何做通了父母工作,林达的学费生活费全给他家包了。后来,他俩去北京上大学,毕业后,按照老林的意思,两人都考公务员。男人从政,让林达去文化部门上班。婚后多年,林达还清浅得像个小女孩,一切都是老林做主,家庭,事业。林达一路升上去,不大不小,成了某行业协会主席。老林有魄力,有眼光,有手段,科长、处长、局长……仕途也有风浪,可是总能化险为夷。他对林达始终恩爱如昨。那时候林达觉得生活就是天堂,林达本姓达。可是,丈夫对她来说,俨然重生父母,或者是,老林用自己强大的生命力打碎了林达残缺的人生,又用这些材料重塑了一个崭新的她。所以,老林是父亲、母亲、兄长、丈夫、朋友,是她的天和地。她三番五次要改名,最终,老林答应了。她便有了这个名字。她对别人介绍自己“姓林名达———双木林,飞黄腾达的达”。

老林何时开始变化?她不知道。生活是温水煮青蛙,一点点,慢慢地把爱情蒸发了。老林纸醉金迷,换女人就像脱袜子。有天,她在他手机里发现他跟一个舞蹈演员各种下流的话,要命的是,那个演员是男的,顷刻,她的世界塌了。

那次年会,公司邀请了几位权威人士,林达就是之一。酒会上,老板将他安在林达的下首位置,频繁敬酒过程中,两人留了联系方式。他们断断续续联络着。来年他的一款茶叶包装获了行业协会颁发的年鉴奖,但他根本没投稿。颁奖典礼在上海举行,林达自然会来。

那个周末,林达表示自己对上海陌生,让他客串“地陪”。可是整个过程,角色反了过来。林达带他去淮海路订了一套旗袍,又订了两件西装给老林。走到菲拉格慕门口,拉他进去看看,不容抗拒让他试双牛津鞋。他套在脚上似是量身定做。林达眼都没眨,买下来送了他。

晚饭问他想吃啥。他心想一直听说日料不错,但是价格贵得要死,何不趁机尝尝?便说,日本料理好吧?听说大渔不错,她说,怀石吧!他心想,越有钱,越小气!走进去才发现,怀石是高档日料。大渔简直是地摊货了。她告诉他,“怀石”是有文化内涵的:古时僧人为了在长久听禅中对抗饥饿,怀中抱石一块,肚子咕咕叫时,拿它压住。他心说,有钱人真会玩。他们追求温饱的时候,人家已经营养过剩了;他们追求营养的时候,人家已经在追求文化内涵了;等他们追求文化的时候,不知人家又该追求什么了。

4

她问他还在喝酒吗。他说是,回家不知道做什么,不如在外面浪,又问她还出来浪吗。她说,她也没回家。他没追问她在哪里,他没办法去找她。

林达还在唠叨吉姆,见他摆弄手机也不管了,还是说,一直说,终于累了。林达说,弟弟,这次找你是想让你陪姐姐出去走走。他从手机上抬起头,认真看了林达一眼说,林达姐,我很乐意奉陪,只是没有假期。林达说,所以我亲自来跟你们院长见个面,给你请假。他忙说“别别,别”,他只想悄悄待在这家单位,偏安一隅低调生活。林达思考片刻说,有了!最近不是有个国际摄影展吗?给你出张邀请函做评委,好吧?他想了想说,好吧!心里却说,好烦!林达问他想不想去日本尝尝地道料理。这倒使他来了精神能不想吗?可是护照到期了,而且签证也难办。思来想去,林达说,云南吧!我一周没消息,他会着急吗?他说,吉姆?会吧,会的!心里却说:别做梦了,傻缺林达说,坐慢车吧,慢慢走,走个一年半载才好。他说,行!心里却想,反正你买单,老子奉陪!

早想去云南了,没什么比光明正大逃班更叫人激动。可他心里毛,这工作不能丢。颈椎病、房贷、父母养老……他无法继续任性,人人都在筑桥,都想渡到对面,对面有什么?没人知道。大雾弥漫只有叮当凿石之声,都在忙,他不能总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即便很快发现校园比商业公司浑浊。他不争不抢,低调生活,可是,谁又能跑得掉?办公室打印机莫名其妙被摔碎了,到底谁在泄愤?这背后折射出的戾气叫人脊背发冷。打印机罪该万死,就算报废,也该正大光明。

部门领导是个五十三岁的男人,传说是老处男,力比多旺盛。一门心思扑工作,工作日忙,休假日比工作日还忙,可是,“力比多”還是自流井一样喷薄,所以,领导脾气暴躁,动辄歇斯底里。能不和他正面接触就躲了,现在要当面请假,理由堂皇,纵然领导当面买账,也定会秋后再算一笔。何况林达这一层关系(老林的关系),领导未必就懂。有时他希望领导能懂一点,影影绰绰,并不明朗的那种,这朦胧是保护膜,无论领导耿直与否,老林的权力总该掂量掂量。

不出所料,领导怒不可遏:还有什么比学生重要?那些活动都是虚名,能推就推!你清楚吗?他一脸惶恐不敢开口,看见了他牙缝里那段韭菜。领导扶了扶宽大的褐色斑点镜框,倚到靠背上,仰着头,闭着眼,右手盖住心脏部位,怒其不争的意思。他发现那镜腿和镜框连接处用黑胶布缠着,又见他胳膊肘处的衬衣磨损严重,要露肉了。领导突然睁眼,凶狠地剜了他一下,他浑身一抖。领导摇了摇头,下不为例,清楚吗?他比接到皇帝的赦免令还感恩,就要跪下来“万岁万岁万万岁”了。领导话还没完,余账要清,自从你来教书,你的表现什么样,你清楚吗?有时候低调和消极仅仅一线之隔。你清楚吗?你以后必须……他看着那段发黑的韭菜,心说,饭后不知道要漱口?家里镜子都碎了吗?我没吃你家饭,用不着见人就装爹吧?嘴上却说,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一定改!

他发微信给她说要去北京出差,很无聊,相比上课,他更愿意无聊。她回说,不错!生活要有变化!他说,不是变化是暂逃,像推磨的驴子去拉屎,拉完还得推磨。她说,也是这理,可毕竟是北京呀!问他要去多久。答曰一周。她说,真爽!替我去天安门转转吧,听说附近有个毛主席纪念堂,我奶奶一辈子迷恋他,到死还念念不忘。他说下次带她一起去吧。她笑了说回来请他吃饭,让他先想好吃什么。他说蛇。她又笑笑,问那晚有话没说完,是什么。他说不记得了。她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说也罢!他问她想要什么,他给她带。她说最爱巴旦木,百吃不厌,多多益善。他赶紧百度一下才知道那是一种坚果。

次日早上,他在候车室里收到一条微信,忙朝窗外看,广场上停着一辆银色本田飞度,她摇下车窗朝他挥手。这场景使他震动:说好了不谈爱情的,你犯规了!这犯规感动了他,他怕这种感动。为了控制,索性关机。

窗外风景带出某种苍凉感来,光秃秃的山,阳光下黄澄澄的,像半块桃酥点心。白练似的河,莽莽苍苍,像荒野里盘踞的蛇。又过一处,有坡,坡上有窑,窑前苍翠嘉木,投下淡紫暗影,穿蓝印花的女人,头包雪白的帕子,正端着笸箩喂一群鸡。又见穿军绿外套的男人荷锄归来。他想说点什么,打开手机,收到她的微信留言:一路平安!他打出三个字———黑凤梨(喜欢你),按了发送,似是一个魔咒,高烧病人似的浑身抖。盯住屏幕看半天,一门心思研究三个字的含义,是啊!什么意思?眼前突然一黑,列车钻进隧道。耳内的压力增强,耳膜似要爆掉。哐当哐当,世界变得混沌又遥远,黑暗连成片,恍惚梦里。突然间梦醒了,他被甩到刺眼的清白世界里。天爷!我做了什么?他又查看对话界面,三个字前面一只灰色的“小太阳”正绕着核心旋转,突然,这太阳变成一枚红色感叹号,提示信息发送失败,他要欢呼了。

天快黑的时候,林达的电话响了。她一脸激动地看着他说,吉姆!接不接?他说,接啊!林达那双肥手捏不住手机,他便帮她接好,举到她的耳边。他注意到林达表情的迅速变化:惊愕,开心,再到绝望。最后,脸色苍白得像个纸人,一把抓住电话挂了。畜生!林达说,到现在还利用我!他表弟参加摄影大展,让我帮忙疏通关系评个奖。他笑说,这对你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林达杏眼一睁,给顶绿帽奖吧!操他大爷!

他见过吉姆,妖里妖气的造型师。长相倒很清秀,静态看,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稍做接触,他便感到了吉姆的精明和滴水不漏。某种程度上讲,他该感激吉姆。因为吉姆他才能从和林达的关系里抽身而退。他从来都清醒,这关系的终点是个坑———无底深坑。林达热恋吉姆,让他如释重负。可是林达对吉姆比对他来得真。他只是林达的演习玩偶,吉姆才是真枪实弹的对手。彻悟让他失落,他不爱她,他还以为她是真心爱他。似是要证明并非喜新厌旧之人,林达继续和他保持联系。似是要证明并非拈酸吃醋之辈,他对林达也一如既往。

林达说,人这辈子,真情未必一次老林和吉姆就是她的前世和今生。林达羞涩得像个少女,兰花指掠过额头卷发,又在耳根后抿一把。她把戴着宝石的食指竖在唇畔,低声说,我想移民澳洲。姐这年龄还能生吗?吉姆没做过爸爸,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听了觉得酸楚,这女人实在可怜该把她视作知己才对。撇离肉体关系之后两人倒是无话不谈了。他成了她的———时兴的那个词语叫“男闺蜜”。

晚上去餐车吃饭。路灯在纱幔之后闪烁,哗啦哗啦,连成一条灯河,暖黄调子,又是橡皮泥的塑形,硬生生拉扯成一条线,黑的、黄的、赤的……他边吃饭边刷着朋友圈。林达不吃东西只喝咖啡骂吉姆,喝一口骂一句:小王八蛋,小混蛋小畜生……

5

他们在双廊古镇订了酒店,二楼海景大床房。林达让老板再加张床,算两个房间的钱。老板说,床不好搬,加张床垫好吗。林达看看他。他说不介意于是床垫被搬进来,添了被褥、毛毯又加了一只油汀。这个季节的大理,早晚都冷。

他查了攻略,带林达去吃洱海酸辣鱼、五朵金花、金雀花炒蛋,还有一款凉菜,叫作“水性杨花”,是一种水生植物像蒜薹,但不冲,和软的味道,绵软的口感。林达说,这个菜,真该叫他小狗日的吉姆尝尝。

饭后,他们逛了一会儿老街,就去了酒吧。凌晨一点半,他扶着林达在街上走。头顶是满天繁星。林达说什么也不走了,嚷着要看星星。吉姆,吉姆,陪我看星星呀!他说回去吧林达姐,外面冷。林达推开他,吉姆,吉姆,你看这里的星星多美啊!怎么会有这么多星星啊?他说我给你摘一颗好不好呀……好歹把她拖回酒店。林达哭着要吉姆,打电话吉姆不接,再打就关机了。林达把手机摔到地板上,踩上去,尖叫。他抱住她,叫她安静。又把她拖到洗手间,丢进圆形浴缸里,打开热水让她洗洗。她俯在缸沿上呜呜呜地号。

他关住浴室的门,看着摔成稀巴烂的苹果X,心想,这些他妈的有钱人!关掉灯,他躺在弹簧床垫上听着风吹海浪,海浪撞着岩石,哗———嘩———哗,似要地老天荒,似要海枯石烂。

蒙眬睡去,微信响起,她说,聊聊?打个哈欠他回,行!她问,手机号码多少?干什么?他说。她问,北京离咱这里多远。他回答,五百多公里。她表示对数字没概念,似乎很远。他说确实远。她说,不错,当面说不出来的话,打字聊太慢,电话最好,声音在耳,却隔千山,像假的。她有一个成都网友。如同未去过北京一样,她也未去过四川。有段时间,他俩天天晚上准时通话,那感觉很奇妙。他说他也有过一个网络女友,有时还会电话那个,后来她失踪了。她说,号码呢?发过来。他回,不行。同事在,不便。

卫生间里传来微鼾,推门只见林达枕着马桶盖,半裸身体,坐在浴巾上睡着了,这让他想起第一次人体课上的那个模特。

艺校二年级,他十六岁。人体课前夜,男孩们睡不着,嘻嘻哈哈建议“老大”穿条紧身裤,这排行依据是生殖器尺寸。次日去画室的路上,男生们传递一根香烟,他狠狠吸一口,咳起来。进画室前,紧张到无法开交。他似乎一只灌满热水的壶,要命的是,下面火烧正烈,呜呜呜呜,开水的信号叫无数次,没人来拯救他。他尽量缩小身体,溜进画室。静物台已经撤了,换成一把躺椅,躺椅后面,挂着一道帘子,女模特在里面换衣服。他瞥一眼布帘,觉得那里刺眼,散射淫邪之光。他注意到男生的眼睛都在偷偷瞄那道帘。画室里鸦雀无声,心惊肉跳。上课铃声拯救了他们,铃声后,女模特挑起帘布走出来。他觉得喉咙里堵了口痰,咳嗽的欲望一阵一阵袭来,他忍着,直到另一个男生咳嗽一声,他才跟着咳起来。

模特是位四十来岁的女性,乳房松松垮垮地垂着。脸庞难掩苍老,皱纹林立,一看就是那种生活艰辛的人。这份对生活沉重的联想,瞬间摧垮了他关于女体圣洁的企盼。

途中,他去撒尿,听到隔板后面有动静。悄悄躲在另一块隔板后面观察,几分钟后隔壁传来一声喊,又一会儿,隔板被推开,“老大”走出来。

直到毕业,他对“老大”的感觉都怪怪的。三十岁那年,“老大”由于持续加班心肌梗死猝死。群里都在唏嘘,组织去参加追悼会。他没去,心里却原谅了他。

6

一周后他回来,给她带了一大袋“来伊份”的巴旦木。她开着飞度去接他,出乎他的意料。她说,这时间车站出租坐地起价,反正自己也没别的事。后来他才知道,她总是在夜晚出来兜风,她没办法不这样。

那时他正学车,她让他开开试试。他刚学完科目二,被教练骂成孙子。他担心刮了车出洋相。她说刮了修修就行,慢慢开,不用怕。把车开到僻静路段,和他更换位置。他扶住方向盘,大脑空白,忘记放手刹,离合当刹车,起步挂三挡,面子碎一地。停下来说,算了,别折腾车。她笑一笑,心里平和了些,某个意义上,他们算是平齐了。他不是需要被仰视的讲台上那遥远的人。在平视的角度里,她发现他不够阳刚,书生气重。她从反光镜里看他,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一瞬间,某个地方似乎通了,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感受。

她又去阶梯教室找他,混进学生群里倒数第二排。他讲塞尚和奥尔丹斯的婚姻。不是明媒正娶,偷偷摸摸结婚,无法见光。男人没什么,女人亏,所以画面上从不见奥尔丹斯微笑。讲到这里自然想起她的脸,牵着嘴角笑,前排学生见这表情变化,觉得莫名。就在这时,他们又发现老师突然变得激动难耐,声音里带着些抖,左手抄进口袋,又拿出来,垂在牛仔裤的侧缝处,似又不妥,放到讲桌上了。

“这种秘密婚姻持续了十七年,尽管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眼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眼神是放空的,并不凝视某个具体什么,这是他的特点:从不盯着某个学生长时间看。他记得学生时代,有老师上课只盯着两三个学生,在忽视其他学生存在的同时,常把这两三个学生盯得低头躲避。扫到那张苦瓜脸了,天爷!真是她!他又转移视线,像偷吃蛋糕的猫,匆忙舔一口奶油,快找角落躲起来……“显然,奥尔丹斯·菲格的出身不好她原本是塞尚的模特,画家們总是这样和自己的模特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就像王宝强的马蓉和宋喆之间,肥水不流外人田……”学生们哄堂大笑。猫又趁机跑出来,在奶油上狠狠舔一口,做贼的激动消失后,猫开始回味,天爷!这奶油味道一般般。“我们不知道奥尔丹斯·菲格年轻的时候漂不漂亮,总之,塞尚是个帅小伙,可是这个帅小伙非常内向,尤其在和女人交往的时候。据说第一次画女人体塞尚害怕得哭了。因此,很可能奥尔丹斯·菲格男性化的面部特征给了塞尚安全感……”学生们又是一阵掌声雷动。猫又跳出来,见那苦瓜脸也笑起来。天爷!远距离看,那个笑脸都是苦的。可是……到底是奶油啊……

晚饭,她请他吃鸡公煲。问要什么辣。说微辣。她笑了说,能不能免辣?她身体不舒服。他玩笑道:来例假了?她一下就生气了。他忙道歉。饭到中途,他告诉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埋怨他该早说,什么礼物都没准备。他说无所谓,从小到大就没过过生日。她喊服务员叫长寿面。他要加个啤酒,让她陪他干一杯。她坚决地说酒免了。他问为什么。她说自己对酒精过敏,更不喜欢男人嘴里的酒精味。她问他家族里有没有酗酒者。他答,酗酒算不上,反正爷爷和父亲都是海量,到他反不行,基因没传下来。说到基因,她问他有没有家族病史。他有点懵,说没有,没听说有。她说没听说不代表没有。他玩笑道,怎么,打算给我生儿子?她手里的筷子一抖,一块鸡肉掉到锅子里去,汤汁溅起来,脏了他前襟,她忙抽纸巾递给他,他接过去,趁机抓她的手。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马上环顾四周,注意影响,她说,这么多人呢。

饭后该去做点什么了。

这些年,他和女人开房,带她们回出租屋,从不带回家,从不接吻。过程粗暴,善后糟糕。每次完事都有撞墙去死的冲动,挥之不去的沮丧感通常要花一周时间消除。他管这一周叫“消罪期”,期间除了上班就是闭门谢客,吃最简单的饭菜,不看娱乐节目,看书———《西方哲学史》这类,看到头昏脑涨,他要这种受虐感。为了几秒爽感,陪上一段漫长的痛苦,等价吗?可是,欲望袭来的时候,他连登录软件的速度都嫌慢。

他俩就近开房,街边小店,无须身份证登记。老板知趣,能用肢体语言就绝不开口。她跟在他身后慢慢上楼梯,脚步都很轻,钥匙在他手里细碎叮当,也是地动山摇的惊悸。推开门,霉味像蛛网一般蒙住他俩的脸,他正要开窗通风,她拦住了。两人在这充满黏液似的空间里站住。环顾四周,积尘压在墙皮上,看不透多厚,白色窗帘像裹尸布,幽灵似的吊着,他建议换一家。她摇头不语。他去检查床铺,被单被罩雪白,漂白粉的味道很重。他在上面坐定,看着她。她还站在原地,捏住手腕的念珠,一圈一圈旋着。他问她洗不洗澡。她不答,叫他把窗帘拉严,再严一点,不行,还有缝。门要反锁,灯也关掉,廊灯、大灯、床头灯。

他听到不远处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伴着她急促的喘息。他的心中一阵激动,就去解皮带扣。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一个人大喊着什么跑过去。他听到她“啊”的叫起来,床头灯亮了,见她面色苍白,浑身哆嗦不止。

怎么啦?他问。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他说。

喊的什么听到没有。

没有,和我们无关。他不理解她为何怕成这个样子。

不,她说,我得走了。她开始快速穿衣服,这半天,也只脱了外套而已。

怎么回事?他问她。

一个名字。她说。

名字?什么意思?谁的名字?

她慌张得穿上衣服,没说“再见”,就匆匆忙忙跑了。

7

同事都在传他被官太太包养了,所以老板把返点高的项目全给了他。林达给这家公司带来的好处是真的,那两家半官方的VIS系统整合竞标成功,谁的功劳?人人心知肚明。他自然是两个项目主管。有人愤愤不平:不帅、不壮、嘴不甜。到底凭什么呀?天理呢?

他问林达,为什么是他?林达想了想说,也许是缘分吧!说不清。他说,是不是因为自己挑战性小?林达听完这话,杏眼一睁,定定地看了看他,别过脸去,滚到一边睡了。

那时候林达刚想“变坏”,不入其门。交际圈里的太太们都骨灰级,可那个圈就是广播站。她们资源共享,玩一种“击鼓传花”的勾当,你淘汰的我接,我淘汰后她接……林达想起一个叫人作呕的成语———聚麀之诮。她还没到这个地步,她要玩,但玩有玩的底线。更何况,她还需要一点真心,而那些太太们只是真心在玩。

无论如何,他在公司马上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时及时出手。项目尾款一进账,在老板面前,他是被倒掉的中药渣,连前台也阴阳怪气。有一天他发现快递员的眼神里闪烁鄙薄之色……

他打电话给林达说要换个环境,商业公司人情稀薄,他早已是够够的了!

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但要离开上海。林达说,是个民办高职院校,做着吧!慢慢给你想办法,混个编制坐吃等死。

辞呈顺利批下来。走前他格式化了电脑硬盘,打包个人物品,带不走的草稿撕掉。工作间里仔细地撕纸,A4纸先竖着撕成条状,叠在一起横着撕成小段,小段继续撕,撕成齑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中撕纸的清脆如同浮在洪流上的孤帆。为讨伐他,他们早开了QQ群。群主曾是他的助理,一年实习期总喊他“哥”,这称谓是手抓牛肉,一抓一个准;第二年他推荐他升设计师,“哥”变成牛肉炒饭里的牛肉粒;第三年,人家也成了主管,“哥就成了扬州炒饭里的牛肉粒。撕完纸,他去退群,部门群、公司群、客户群……又拉黑了同事。

抱着纸箱朝外走,键盘声没了,都盯着他。他昂头大踏步走,脚上是那双限量版菲拉格慕牛津鞋,略带弹性的橡胶鞋底,金属鞋掌敲击地板,叮咚叮咚。

空荡荡的电梯安静下行。门开的同时,电子女音不疾不徐地报“一层到了……”他看了眼一楼大厅,前台坐在吧台里忙着,茶吧的卡座里有些西装男,某个项目的名字钻进他的耳朵。二处的项目经理靠在落地窗边打电话,红色领带很惹眼。上个月他们去参加他的婚礼,口里说着恭喜恭喜,心中却暗骂“操你妈了个B,谁叫你给老子发请柬,明着要钱,去抢银行好了”,一切竟像前世缥缈。还没走出去电梯门又关了,他索性揿了“-1键,来到地下車库,那车库像小型足球场,光线幽暗,等距一盏日光灯,散着冷光,咝咝有声,像响尾蛇。在这落地的苍白光里,他再次看到了脚上的菲拉格慕半天来努力硬撑的腿软了。他像一朵蒲公英种子。被车库放大的鞋掌回声惊天动地,他决定一出去就找修鞋店把掌敲掉穿过车库来到地面,阳光刺眼却温暖。他把用了三年的水杯,恶狠狠摔在水泥路上,就绕到园区餐饮中心后面,在人工湖畔的长椅上坐下来,水面漂着一群绿头鸭,知更鸟在对面竹林里叫,凄清悠长过去,他们常趁午休时间来喂鸭子,还会点杯奶茶,伏在栏杆上,一个中午便悄然滑过去。有一回,他和实习生在餐厅吃饭,嘈杂得简直像菜市场。他问实习生敢不敢装疯拍桌子,实习生笑起来说“敢”,他俩就噼里啪啦拍起桌子,餐厅顿时鸦雀无声,目光都射过来,他俩哈哈笑着端起盘子从后门溜了……

离开上海的火车上,他盯着窗外,那些楼房、街道、夹竹桃、清亮的条条水域,都变成橡皮泥的塑形,给谁拽着,使劲朝后一拉,变成一条混和白、墨绿、铅灰和砖红的线。这线将他送回1998年,他去省城读书,艺术学校。三年,他经常穿的是件白底湖蓝横纹化纤衫,直到颜色褪尽才丢掉。脚上是仿匡威板鞋,不懂该穿棉袜,总是尼龙人造丝。艺校三年的味道便是这胶皮臭。他像流浪狗,走路是溜墙角,人多的场合不出现,集体活动不参加,不敢去食堂。八点半上课,八点就去教室,要赶在人潮之前走路,否则就不会走。学校浴池从来不去,外面洗澡(他不害怕陌生人),有一次忘记锁柜子,钱包被偷。见服务员眼神躲闪,就报了警。警察问钱包里多少钱,他说记不清了。又问学校有澡堂,干净还便宜,为何出来洗。他脸红还是说不出所以然。老板偏袒员工,趁机一旁附和,我算是看懂了,一条小毒蛇,他讹人!

他想不起是如何收场的,好像哭了,外面下雨,没带伞,跌跌撞撞走,路中间突然出现一口泥潭,他掉进去,泥沼将他封住,动不了喊不出,一点点下陷,下方是无底深渊,有双关节粗大满是老茧铁箍似的手,钳住他的双腿。他大叫一声醒过来,外面已是黄昏,童年伙伴在广场上玩“捉小偷”的游戏。他也加入,躲进地洞里。清楚地听到“警察”捉到了其他“小偷”,他是唯一幸存者。二轮游戏开始,所有“小偷”又被捉住。伙伴们肆无忌惮的叫嚷、争辩。他咳嗽、装猫叫、装狗叫,闹出动静。三轮游戏又开始,四轮,五轮……天黑了,大家都散去了。他从地洞里爬出来,见艺校同学在操场上玩游戏,他们手拉着手,叫着,笑着,围成圆圈。他在圈外左寻右觅,找不到加入的口子。他看到睡在上铺的兄弟,让他松一下手。他说,好兄弟,把我拉进去吧,我也想玩。兄弟竟置若罔闻。他们像光影一样飘过去。他失落地走出去,来到一个工地,所有同事忙如蝼蚁,都在筑桥。低头一看,手里也拿着筑桥工具。脚下是座筑了地基的桥,这桥要横跨一道无边的河面,他见前方大雾弥漫,听到雾中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刚要伸个懒腰,脚底一滑就朝河沟跌下去……

几年后,他在小城市买了房子,不觉开心,反倒失落。他怀念上海的生活,那生活被回忆过滤了苦,只剩浪漫主干。

那时浦江正在开发,租房不贵,月租一千五百块,一居室的毛坯房。他粉了墙,铺了地,从宜家购买了窗帘、布艺沙发、三十块的小方桌,又跟房东索要了两件家具,还有冰箱和热水器。一番用心之后,看上去像个窝了。租期三年,就是说,无论如何,三年里他算有个栖身之所,管他风飘絮,雨打萍!三年!暂且无忧。三年!听上去多漫长啊!也许会有变化,至少是值得期待的。

下班后进门便开始脱,西装、衬衫、领带、臭袜子、皮鞋,满地都是。打电话叫份麻辣小龙虾,就去洗澡,没有关窗,对面楼里的人,谁愿意看他裸体就看吧,他无所谓,这是他的身体,他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谁又敢说出半个“不”字?

接下去他裹着浴袍缩在懒人沙发里喝冰啤酒,吃小龙虾,看美剧。他随地吐痰乱扔杂物,心血来潮还会在墙上乱涂乱写,公厕墙上那种脏话。醉了,索性吐到地板上。流鼻血就拿衬衫做纸巾。你真应该参观一下他那张床,夹克衫上压着西装裤、牛仔裤、棉麻裤,裤子上面是衬衫,白的、黑的、花的,衬衫上面散着臭袜子和内裤。一米八的床只剩七十厘米睡觉,无印良品床单,东一块西一块糊着黄或黑的斑。床脚下丢着尖头、圆头、牛津、布洛克,各种皮鞋、跑鞋、板鞋、人字拖。

他花钱租的地方,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只要不把房子拆了,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周五的晚上多可爱啊!他从周四早上烦人的闹铃声中醒来,恶狠狠地诅咒这个世界。可是只要一想到明天就是周五了,心情马上好起来,翻身下床,吹着口哨撒一泡晨尿,那黄色的尿液被抽走,似是消极情绪全离开了。他刷牙,洗头,洗脸,刮胡子,换衣服,出门,挤地铁,像等待恋人一样,心情愉悦得想唱歌。

他找女人做爱,在这近乎垃圾堆的房间里,地板上、沙发上。很少在床上,怕脏了床单被罩,懒得洗,不洗又怕。偶然一次没洗,就觉得周身刺挠,疑心罹患了什么病。有一回他发现胸前有小疹子,跑到皮肤科挂号,医生说那是鸡皮疙瘩。他不信,又换了一家医院,还是鸡皮疙瘩。

来小城市的火车上,他刪掉了软件,发誓重新做人。可是除了每周末去一次迪厅,偶尔看场电影,他连朋友都没有。离开上海,生活算是连根拔起,一敲,本来也不多的泥土全部掉光。类似这种清零串联起他三十岁前的人生,谁敢说三十岁后的人生不同?于是,删掉的软件又回来了。

他大爱丰腴的胴体,尤其是细腰收进去臀部再弹出来,滚圆的,侧面看像字母“B”。他见过没有腰的,臀部像飞机场抱着这种身材就像抱根圆木。除此之外他的择偶标准还有很多,比如,学历不要低于本科,身高一百六十厘米以上,还要纯粹的城市人,就是从爷爷辈便在城市扎根的。为什么要这样?他说农村那套,多少座丘,多少条沟他比自己的身体还熟跟这样的人做爱等同自慰,他需要一些陌生化。

他还喜欢照镜子,简直有病。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这些年,如影随形。他怕发型不整,脸脏,齿缝里残留菜叶。你要见过他出门前换衣服的场景,一定叹为观止。一小时前开始叨登。还有理论支撑:腰线不能明显,腿短;衣服不可顺色,显病;跳色时尚,鞋子难配;撞色不错,气质不压。鞋子也得讲究,卡其色长裤配黑鞋,万事皆休的沉重;配白鞋,头重脚轻根底浅;配棕鞋,调子太暖人萎靡……搭一件,丢一件,满床都是衣服,满地都是鞋子。好容易搭了一套,走到楼下又觉钴蓝色鞋子太土,跑上来换三叶草朋克头小白鞋,他脚掌宽,鞋型越穿越难看,简直就要死了,心想,倒不如原始社会人人都穿树叶,哪会这般辛苦。好容易换了驼色低帮马丁鞋,穿衣镜前抬抬腿踢踢脚转个身,稍稍有点满意。路上有风发型又乱了吧?进教室前一定去卫生间照镜子,否则课是讲不好的。

自她偷袭几次,课上也提心吊胆,备战一般。冷眼在学生中间逡巡,有些形貌疑似,定睛一看不是。有时后门玻璃上一暗,他就浑身一抖。片刻云开雾散,心却还在云端。下课走出楼门,走出校园,走到站牌,坐上公交,回到家。天下太平,心却被失落感裹成茧。

8

她要带他兜风,一百二十迈,飞的感觉。刚考完科目三,百米换挡,最高四十,他都觉得晕,一百二!想都不敢想。她说有人一百八,她也想试。大不了一头撞死,血肉模糊,像堆烂猪肉。他越来越发现网络和现实中的她判若两人。微信里洒脱果敢语言泼辣,现实中谨小慎微传统古板还神经质。这么说似乎又过于绝对,现实中的她也是七十二变:驾驶中的她,西餐厅的她,小旅店的她,蹭课中的她……哪个才是真的?

真要一百二吗?他问。她撇撇嘴,驾照怎么学的,市区限速。他说,记得记得,五十对吧?她回,开车不能照本宣科,没车又没探头的地方火箭都行。他说知道知道,教科书和现实世界之间的距离用光年计。她一本正经地问,光年?那不是时间单位吗?他笑起来说,光年和时间有关,就是光走多少年。光传播的速度近乎三亿米每秒,约三万公里。距离等于时间乘以速度。假如说一光年的话,就是三百六十五乘以一万四千秒再乘以三万公里,就是那个距离。

车子上了环城路高架,她把天窗打开,夜风灌进来,他说这感觉很爽,又去赞叹她的车技,说她开车的样子很帅。帅这个词修饰女人有种错位的美。她听了很受用,问他要听什么音乐。他说李健,她却放了一首唐朝。他听得头要炸了,简直是鬼哭狼嚎。让她换一首。撇撇嘴换了崔健。说多年前崔健来体育中心开演唱会,她没钱买门票,差点去卖血。说着开始感叹,怪家庭条件差。有一年运动会,她代表学校和外校比长跑,没有运动服,就跟一个男同学借,男同学那时个头小。运动服有了,还缺一双跑鞋,好歹借到,却是大两码的,这导致她跑了个倒数第一。跑完后她趴在地上哭了,谁劝也不起来。她笑起来又说,后来男同学越来越高,怎么那么高呢?男同学只好把运动服送给她。他哈哈一笑说,后来你就嫁给了那男孩,简直就是一出韩剧!她看他一眼,半天无话。后来又放《新贵妃醉酒》,她跟着哼唱几句,又说她很喜欢K歌。她有音乐天分,只是学音乐太费钱,家里不支持。所以其实她有点恨父母,她不仅爱唱歌也爱跳舞,然而一样没成。他问她后来学的什么。她说读了个中专。又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见他也在看她。失望了?她问。他摇头说,当然不会。她又问他研究生学的什么。他说他没读研,本科。她显然是吃了一惊,一直以为他学历高。他解释民办高校门槛低。又说,改天听你唱歌吧,“好乐迪”怎么样。她说好啊,好啊,一言为定。

车子在高架桥上飞驰,轮胎碾压柏油路,沙沙沙的声音,夜旷远且幽深。他从车窗看桥下城市灯火,霓虹闪烁,红的、绿的、黄的、紫色。他突然产生了结婚生子的念头。他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那孤立无援的孤独感,那一个人盯着手机约炮的无力感,数不尽的漫漫长夜,丢到窗外的安全套……结婚生子,会不会是把钥匙,打开幸福生活的门?结婚生子,会不会是把锋利的刀,斩断寂苦过往?

她从后视镜瞥他一眼,问他在想什么。他说结婚好玩吗?她又看他一眼,想了想说咱们现在就去K歌吧。他还没回答,她已经朝高架出口驶去了。

“好乐迪”要了“迷你包”。他还点了两瓶青岛啤酒。他喝酒,她唱歌。她唱《青藏高原》《山路十八弯》《新贵妃醉酒》,她的高音的确不同凡响,直直窜上去,你以为是巅峰处,人家又上去了,简直就是直入霄汉。她脱掉鞋子站在沙发靠背上“爱恨就在一瞬间,举杯对月情似天,生死两茫茫,问君何时恋”,她歪着脑袋,飞着媚眼,兰花指,水蛇腰,赤脚,趾甲上涂着凤仙花汁。紫色LED频闪灯里似是随时化成电流消失。

她给他点了李健的《传奇》。他说自己五音不全。她把话筒对准他的嘴巴,叫他吼。他吼起来,颤音,走调,抢拍。她前仰后合笑岔了气。捂住肚子躺在沙发上,赤脚踢打着他的腿,哥啊!她说,人家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他把话筒一扔,颤抖着扑上去找那樱桃。她捂住鼻子突然跳起,酒!你嘴里都是酒气。

9

林达打电话让他看个电影,他心想什么好电影啊,值得兴师动众打电话来。林达说,让你看你就看,别应付。他手里捏着一个纸团,压扁,又团起来,说,关于什么的啊?林达说,自己看吧,剧透没意思。他答应着将纸团弹到垃圾桶里。刚挂掉,同事电话来了,让他去领导办公室他问有什么事,同事说不知道。

走进办公室前,他一路抓着牛仔裤兜里那丛线头,发现裤子褪色严重,最开始是什么颜色来着?依照现有余色还原,似乎是钴蓝,可他并不喜欢钴蓝,是群青吗?领导到底要干什么?应该就是群青色。我做错了什么吗?他要找我麻烦?该重新买条牛仔……

从领导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他有种虚脱感。证据!叫他到哪里找证据!上学期7月7号他去办公室做什么了?谁有这么好的脑瓜?7月7号,他翻看各种聊天记录,没有蛛丝马迹。证据!不在场的证据领导让他看一段监控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某某年7月7日,星期五,下午三点十分,他看到自己的背影匆匆进了办公楼门。那是放暑假的第三天,教职工基本已走光。关键是7月4号他们都用过打印机问题是出在4号到开学的这段时间里。

到底是谁砸碎了打印机?本学期开学以来,围绕这件事情展开了各种调查,竟无任何进展。这打印机也是该死。自从申请下来就没正常工作过,莫名死机、卡纸、重影,刚换硒鼓,就提示耗材短缺每打印几十页总要关掉个把小时,否则散热孔就可以煎鸡蛋。烧焦的劣质塑料味熏得人头昏脑涨,人人都在抱怨,去物资处报修,捣鼓捣鼓又搬回来,还是死机、卡纸、重影、提示缺墨。这还算好的了,有一回竟然冬眠了两个月,申请新机器,两周后回来了还是它。期末各种成绩表、分析图要打印,都在办公室忙活。起初还好好的,突然就躺下了,拍、敲、打、砸,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都憋着火,这狗日的玩意欠摔!果然就给摔碎了。

大学路新开了一家鸡锅店,她约他去吃。开车去小区门口接他。上了车,他说想抽一支烟。她摇下车窗,见乳白色烟雾后面他脸色难看。

怎么了?她问他。

最近有一点累。他回答。

当老师还累呀?

心累。他说。

谁心不累,死了倒好。她说。

他没继续说话。

那天晚上的用餐很不舒服,环境嘈杂,他常听不清她的话。只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时而笑。他觉得像看一出哑剧。光线诡异昏沉,人也显得病恹恹的。这光线适合咖啡厅,和嘈杂环境是相冲的。然后就是那该死的顶光罩灯,橘色光兜头打下来,人的脸上布满了各种投影。他见她眼袋深沉,两腮下坠,八字纹像刀子刻的。眼睛藏在眉弓的投影之下,像躲在地洞里的两只耗子精。他发现她的山根起得太高,使那悬胆鼻特别男性化。他在心中一阵黯然,天爷!太丑了!丑得离谱!稍可寓目的唇,嘴角还黏着一粒饭粘子。可是,不论如何,他想要她!他还没要她,这不行!他告诉自己,费了这么多时间,目的就一个!

鸡锅也难吃。肉腥臭,汤有虫,米夹生。总之,他感觉似是吃了一顿大便。怒火在心中烧起来。他想掀桌子,摔餐具。劈头盖脸骂那站在吧台里的老板,这该死的肥婆,操你妈!脖子上拴根狗链子,你以为你是贵宾犬吗?

等果汁的时间,他见她左手腕戴着一串紫檀木念珠。就问她为什么。她问什么为什么。他指了指那念珠。她说没事。他也懒得说话。蜂房似的喧闹叫人头昏。他把手抄进口袋,捉住那丛毛边,一根一根数着。见她埋头在盘子里玩一小块土豆,她拿筷子捣成泥状,再塑成小小的正方形。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玩尿泥的情景。他看着附近那些闹哄哄的食客,觉得他们简直就是一群猪,愚蠢至极。

他瞥一眼,发现她那土豆泥已从方形变成圆形。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那是一个标准的正圆形。果汁还没上来,榨西瓜汁比种西瓜还慢。催了两次,肥婆扁着血盆大嘴说,快了,马上好。扭头又见她正把圆形塑成等边三角形。他看看表说,要不,走吧!她点点头,拿起包说去洗手。他也想去洗洗。相跟着来到洗手台。走过平光灯的时候,他小心窥探她的侧脸,发现一切又正常了,她不漂亮,但不至于惊悚。而且,那颗樱桃……

他草草地洗完,漱了口。见她慢条斯理在打肥皂。他从来不用这种公用肥皂。她的紫檀木念珠搁在台子上,他抓起来嗅了嗅,浑浊的香。她洗完擦干手,跟他要。他表示要给她戴。她垂在两侧的手猛然朝后缩了缩。他抓住那手,像只受惊的鸽子。他箍住它,正要套上念珠,突然看到一条清晰的刀疤。他吓了一跳,拉到灯光下仔细瞧,一条,两条,三条,它们几乎是平行在左手腕部,像三条起伏的地垄。中间那条最突出,高高的,像地球上的分水岭。他查看了右腕,同样触目惊心,四条划痕,法医学把这称为“试探伤”。而手腕正面,长期被檀木念珠盖住的地方,三只深浅不一的烟疤一字排开,难道她曾经……

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急匆匆地朝外面走。他正准备追出去,肥婆一下挡在面前说,钱!没给钱就想跑啊?我早瞅着你俩不地道,贼头贼脑,想吃霸王餐,美得你……

他想對着那张油腻的脸泼大便,或者一屁股坐上去叫她死,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食客纷纷侧目。他红着脸,买了单,落荒而逃。

他见她低头站在远处一竿路灯下,像一朵随时能被风吹走的羽毛。

对不起,她说,说好了我请客,又让你破费了。他笑了笑说,下次你再请。她点头。他看着路灯光之外的黑暗,低声说,今天有点累,回吧,改天再约。

他去便利店买了一盒“黄山”,抽着慢慢往回走。到底怎么回事?她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烟疤。需要多大勇气才能对自己下手?这也说明她内心是残忍的吗?……那么,很可能……疑点是明显的,打印机,操他妈!事情发生在暑假前还是暑假后?据第一个发现的同事说是9月2号下午。那么,该同事会不会监守自盗?其次就算打印机的死亡时间是9月2号下午,为什么过了三个月才调查监控录像?还有,凭什么通过一段监控录像就断定事情是他干的?动机!动机到底是什么?第三,领导就清白吗?没准他发神经呢?力比多旺盛呀……7月 7号他去办公室做了什么?他为什么去办公室?他查看了购票记录,发现自己是7月12号回老家的。7月4号这天,所有同事都在。打印机又是问题频发。弄到晚上七点半,总算都忙完了。他们是一起离开的办公室,关窗,关灯,又关掉总电闸然后才锁了门。他们还一起去外面的小吃摊吃了几个蘸串,然后有同事请大家去烧烤、K歌,他推说自己还有点事情,着急回去。他回去做了什么事情呢?他登录约炮软件,查找7月4号到回老家这段时间的聊天记录,发现根本没和任何人勾搭。

如何收场?让林达给校方施加压力这无疑是下下策,他不能这么傻。

回家,躺在沙发里,脑袋从中间裂开了,纹路是影视剧中常见的闪电形状。茶几上放着一盒布洛芬缓释胶囊,白底上大红字体,一个双手挤压脑袋的男人,似是疯了,红色的旋风中自己也变成大红,那男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叫着,身体扭成麻花状,还在扭。痛楚像千斤顶一样,从左太阳穴处往外面钻……

他再也受不了了,拿出一粒吞下去这个月服用量超过了二十粒,而医嘱的上限是十五粒。

算了!他想,自费买台打印机吧。当然,这仅仅只是他的牺牲,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谁想栽赃也不行。大不了就辞职!辞职之后的日子呢?他还能做什么?重回设计行业也是可以的,可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是好马吗?

微信把他吵醒了,林达发过来的:弟弟!我们和好了!

他扔掉手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操你们妈了个B!

10

你在哪?

家。

我去找你。

本能是要拒绝,又很难说出那个“不”字。难道回一句“我们去外面吧”,这会破坏气氛,他怕又守一个长夜无眠。所以他应该是这样的,能抓一个算一个。假如换了其他女人,大概也会这样做,到底又有不同,他从不跟网友K歌、兜风,更别说告诉对方工作单位、真实姓名。大概病了!难道一眼洞穿的小城让人如此绝望?按这思路理解,摔打印机之举就在情理之中。他苦笑着想,难道是在梦游的状态下潜入办公室摔了那劳什子?还有,她手臂上那条条缕缕的疤痕到底什么意思?这几天打印机事件和她的疤痕交缠在一起,小叶榕的须根一样,发芽,长成独立植株。

他给她发了详细地址。

门铃声响的时候,他还在收拾房间,怕她嫌自己这里像猪窝。

她穿一件黑色长款带帽羽绒服,偌大的黑色口罩几乎遮住整张脸,她就像蝙蝠一样溜进来。

他问她外面冷吗。她不答,自顾解着鞋带。他忙拿出一双棉拖,她脱掉鞋子、袜子,光脚塞进去,又去脱羽绒服,露出大红毛衣,脱掉毛衣,秋衣还是大红,脱掉秋衣,胸罩也是红……

本命年吗,他问。心里有种怪异样的感觉。她不回答,看着他说,脱吧,他觉得这句“脱吧”像丢给狗的一根骨头。为了缓和气氛就笑笑说,你比我还着急呀。她不开口,躲着他的眼睛,上前脱他衣服。他推一下没推开,她蹲下去扯他的牛仔裤拉链,卡住了,拉不开。他让她坐下来先喝口水,他放了班得瑞的音乐给她听。她不说话,继续扯,一使劲,拉链断了。他有点生气,抓住她的手说,你把我当公狗吗。她无言,挣脱出来,还是扯,他一把将她推开说,对不起,我没心情。

这天晚上,他粗略计算一下,三个多月以来,他们见过十几次面,这个频率,恋人则少,炮友则多。他突然对她的真实目的有一丝疑惧。马上检查聊天记录,发现他们见面的时间总在每月下旬,二十号到二十五号之间频率最高。如此看来,这段时间绝不是她的生理期。假如生理期在每个月初,事情就一目了然了。可是,如何获知她的生理期呢?

二十五号,她要跟他私奔。他给吓了一跳。她解释,去另外的地方住一夜再回来。他心想这倒是个怪奇特的经历,没准有了这经历,她会爱上自己,要嫁给他。她进一步解释,换个环境也许咱俩都能放松。他想说自己从来没有不放松过,错误根本就不出在他身上。但他还是沉默着跟她走了。

四十公里外有个县城叫Q镇,是座古城,名气不算太大,但保留了很多明清建筑,早打算来玩一玩,没想到第一次竟是“私奔”。

高速路上,她把车开到了180迈。她问他如果翻车,两人都死了,他会遗憾吗。他说他没想过,也不愿想,没道理想。他知道她开玩笑的良苦用心,就是不愿按她预设的效果前行。她那种故作镇定、轻松、无所谓的样子他看着别扭。约炮的游戏里从来都是他占上风,他牵着线,她们跟着他走,而和她的关系,他从开始就没牵住,不知深浅的旅程叫他虚弱不堪。

他们进了房间,他要洗澡,这经历像在梦中。冷水激面,快点进入角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不是一直想吗?现在,她就在身边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这残花败柳的婊子,她凭什么欺负他。温水的沐浴中,他不停拨弄生殖器,见它一点点硬起来,像只发怒的公鸡。

他裹着浴巾走出来,见她手持遥控器坐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动画片《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他从后面抱住她,她的身体猛颤一下。他开始吻她后颈,呼哧呼哧的喘息,喷着她的皮肤,有种灼热痛楚。从后颈慢慢转到前面,下巴开始一路吻上去,停在承浆穴。她轻轻推开他,躲着他的眼睛说,等我脱了衣服。他拿掉浴巾,肚皮上露出一个大如硬币的汗斑。她瞥见大吃一惊,问他怎么回事,白癜风吗。他说不是。她问看过医生没有,确定不是白癜风吗。他回答没去医院,但能保证不是白癜风。他姑姑家的表弟就是白癜风,他和那个不一样。她又吃一惊问,亲姑姑?他点点头。你父亲的妹妹?姐姐!一个爹妈的吗?一个爹妈!她脸色陡然大变,浑身哆嗦。他忙安抚她,不用怕,别说不是白癜风,就是白癜风也不传染啊!她不说话捂住脸哭起来。他扶着她的胳膊问为什么。她躲到窗帘后面哭泣,嘤嘤的,像发现丈夫性无能的妻子。他的心中有点疼,走过去试图把她搂进怀里,她推开他跑进卫生间,隔着玻璃门传来她的号啕之声。真他妈的,他想,这他妈的什么事呀?莫名其妙,臭婊子!

半小时后,她红着眼睛走出来告诉他她要回家。他指着房间的门说走吧,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捡起背包,又悄无声息地滑出门去。

房间里安静得叫人无法招架,他把头埋在被子里,钟表在墙上咔嚓咔嚓地走着。他觉得生命像只装满了水的瓶子,这瓶底上却有一個大窟窿,而那该死的性生活,却靠这种该死的毫无规律的约炮维持,他简直是个叫花子。

为什么放她走?强奸呀!去坐牢呀大不了吃枪子,一了百了好了!结婚?他跟谁结婚?他还能结婚吗?这对婚姻绝望又渴望的矛盾心态,能支撑起一个无辜女子的幸福吗?他何必要这样做,就是抱薪救火,自己也赔进去,万劫不复吗?

他似乎已经明了了,但还是给她发了微信:我并不在乎,但要知道原因!

半小时后她回,手机号给我。他发过去,她打过来。

“喂,对不起!”

“对不起值钱吗?”

“非常抱歉!”

“抱歉值多少钱?”

“还是很抱歉!”

“你把人杀了,对着他的尸体说非常抱歉,看看尸体会不会活过来。”

“对不起……”

“不值钱!”

“我,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你心平气和一点,先听听这个故事,然后,要杀要剐,都随你……对不起,这故事是这样……”

11

她是幸福的,嫁给自己最爱的男人。男人叫王浩,她告诉他。这个名字在她听来美得不真实,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美的名字———王浩!多美啊!喊出来,像圆号、风笛,反正不像洞箫,洞箫太苦了。

有一回她去山里游玩,下过雨,山涧积水,白白一条带子逶迤蛇行,哗啦啦啦,她突然问同行的闺蜜,听到了吗?闺蜜问,什么?她说,你听。闺蜜听到了虫子叫,说,蝲蝲蛄。她说,再听,往远处听。又用手朝山涧里指,那边。闺蜜又听了一会,什么都没听到。她说,你听那个水声,像不像谁在没完没了地喊“王浩王浩王浩”。闺蜜撇了撇嘴不再搭言,她已经说了一路的王浩了。

这名字从她舌尖滑出去的时候,能够生津,凉的,麻的,化到全身。还伴一股异香,淡淡的,像玉兰、连翘、木香、茉莉……总之,不是那种没有余地的香,蔷薇、桂花、瑞香,它们霸道、没有道理,过了头。

她问他,见过比这更好听的名字吗?没有吧!他只能说嗯。她说她实在太幸福。刚结婚那两个月,早上都笑着醒。梦里都是这个名字,这个男人。而一翻身,这男人就躺在旁边呀!她在灯下查看他的额头、眉毛、闭合的眼睑、睫毛、鼻梁、人中、翘起的灵巧的嘴巴、宽阔的下巴和一小撮淡黄色的胡须。她反复地念叨着“王浩王浩王浩”,像老鼠躲在洞穴里磨牙。她睡不着,她不能睡,她想每时每刻看着这完美的男人。有天晚上,她抱住他,悄悄哭了。他问她哭什么。她说,就是想哭,没道理。让他别管她,继续睡。她要再哭一会儿。他怎么能睡得着,反复问。她才说,她不知道这种幸福能够持续多久。她说,她天天晚上守着他抱着他,恨不得拿绳子拴住他,锁子锁住他,笼子关住他。可是,她说,她知道,他会走,就像老鹰一样,一拍翅子走了。

她知道自己病得厉害!可是,她宁愿这样病下去,谁都别想治疗。

白天,他去上班。她在家里等他。他前脚出门,她的病就发作了。她不停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叫着他的名字“王浩王浩王浩”,有时候,下雨了,她甚至不知道去收衣服。中午他回家吃饭,她觉得自己幸福死了。可是,两小时后。他又走了。她像生离死别那样,抱着他,求他早点回来。求他路上注意安全。婆婆骂她“男人迷”。无所谓,她无所谓。但是,她要做家务。要买菜,做饭,洗衣服。她像大病初愈的人,脸色苍白,拎着篮子上街买菜。路过一面粉壁,手里捏着钥匙,她停下来,莫名其妙想刻点儿什么。手抖得非常厉害,好像热症病人,抽风。断断的,画一横,停下来,喘会儿气,激动使她胸闷异常。然后,继续写,一竖,再停下来,大口呼吸,哆嗦着,又是一横,接着,最后一横。这才是个“王”字。又老半天,“浩”字写出来,比“王”字更费工夫。老天爷!她捂住胸口,笑着,几乎要叫出来,老天爷!这么美丽的名字。遇到下一面粉壁,还是刻,再下一面,继续刻。应该说,她是一路刻着“王浩”去买菜的。回来,仍是刻。进了楼道,爬一层,刻一个。她家住在五楼。她知道,楼道的墙上,刻了太多太多的“王浩”。

她母亲说,这样不行。她把自己弄疯了。王浩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跟母亲生气不回娘家了。母亲求她,闺女呀,再这样妈也疯了。她看着母亲哭的样子心烦。她爱自己的男人,她做错什么啦?全世界都居心叵测,要瓦解她的爱,恶心!晚上她的失眠症严重了。朦朦胧胧睡去,总要惊醒,见男人还在身边,她又压低声音去哭。有一天她在等王浩下班的时间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感觉,这生活不是真的,是梦!不召而至的幻觉吓坏了她,张大嘴巴,上下牙齿咬着,咯嘣咯嘣,还是虚幻缥缈。掐大腿,掐腋窝,有痛感,也是梦中的迟钝,隔着一道棉帘似的,厚且远。跑到厨房,找水果刀,手腕上划一道。没太用力,血流出来。好了!她想,王浩是真实的!

王浩手臂上有个醒目的烟疤,初恋留下的记号。她亲着那疤,疼得像谁拿利器戳她心脏。次日她在床头柜里翻出一盒烟,拿出一根抽起来,烟头明明灭灭,烟霭袅袅,她对着烟头吹掉余烬,烟头立刻睁大眼。右手在左手背后,摸出两指距离,然后,按下去……

不疼,她说,一点不疼,像一滴水溅在手臂上那样,有点重量,但是,可以忽略。她说,她本以为像电视剧里日本人的烙铁那种滋味。滋啦一声,白雾浮起,还有皮肉烧焦的臭气。她说,没有,真的没有!

她觉得自己不够爱他,百度搜索,关键词如下“如何更爱男人”,或者是“如何爱一个男人一辈子”,又或者“最深的爱什么样”。她去天涯、知乎,大小论坛发了求助帖,标题是“我愿意为老公去死,可是还觉得爱他不够,我该怎么办”。

可是,肚子。她说,婆婆追问她的肚子。她跟亲生母亲说了实话。母亲听完吓坏了。母亲说,闺女,你没扯淡吧?真这样吗?王浩难道有外心?她愤怒了,几乎是咆哮着说不是!他爱她,只爱她。可是,他害羞,他睡觉都不脱衣服,他害羞呀!

婚后大概三个月左右,男人主动表示了一次,可是,过程是潦草的。并且,虎头蛇尾。因为他害羞,是个孩子,孩子而已!敷衍?这种事情怎么会敷衍呢!若不是爱,他根本不会碰她。

12

她看心理医生。两百块一小时,看过五次。让医生开药,氟西汀、帕羅西汀舍曲林什么的。或者几瓶安定也好,她要睡觉。医生说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没病医生说,倒是她的丈夫……医生用微笑结束谈话。

网上说韭菜炖猪腰子好。她就去买当晚烧给男人吃。男人捂住鼻子说什么也不吃。她没法,自己吃掉,恶心感像吐着芯子的蛇,幽幽地,从胃囊里冒出来,她忙跑进卫生间,伏在马桶上吐了!

闺蜜告诉她可乐加味精有那种作用她如法炮制,眼瞅男人喝下去。半小时过去了,男人面不改色,除了多喝了两杯水,没见任何异常。

闺蜜说,还是直接蓝色小药丸吧!她不懂。闺蜜说,伟哥,这回懂了吧!她听得心惊肉跳。说,要死了你!哪里买啊?丢死人算了!闺蜜说,药店都卖。这有什么,大不了戴上口罩。她求闺蜜帮忙。闺蜜不肯,说自己是银样镴枪头。她还是求,不依不饶。闺蜜说只能陪她一起去。买药还得她自己来。于是戴上黑框眼镜(临时买的),口罩,换了发型,夜里,僻静处,“成人用品”四个鲜艳霓虹字在闪烁。她壮着胆子走在前面,门前闺蜜突然推她一把,自己跑了。她双腿发软,声音都变调,不知道是怎么说出那两个字的。

她把药片捣碎,化在他的水里,看他喝下去。上床后,她让他脱衣服。他说不行,他有皮肤病,疥疮。害怕传染给她。她挨住他,用胸蹭他的手。可是,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她化了两片,让他喝。他靠在沙发上喝掉,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剧。她让他明天再看,不早了先睡觉。他答应着,只是不起身。她只好去收拾床铺,换了蕾丝边三角裤和胸罩,她觉得自己美得像一朵泡发的银耳,毛孔里能溢出水来。

电视剧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心里焦成铁锅爆豆。夜是如此漫长,时间蜗牛爬行。电视剧还在响着,男低音忧伤而消沉“一个破碎的我如何拯救一个破碎的你”。王———浩,她温柔地喊了句,男人没有回应。又喊一句:王———浩,还是没有回应。她悄悄下床去客厅,见男人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从这天起,沙发就成了男人的床。男人说,他想分开一段时间。她问为什么。男人说他很累。

男人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后来,还会出现彻夜不归的情况。有时候回来了,又是满身酒气。送他回来的那些人,她根本都不认识,根本不是他的同事。他们叫她嫂子。让她照顾“浩哥”。她问他们为什么喝酒,他到底怎么了?作为他的老婆,竟比外人了解得少,她受不了,哭起来。他们说,就是玩,好哥们在一起玩,一喝就大了,别担心,嫂子。

有天晚上,她裹着毛毯坐在沙发上等男人,凌晨两点响起敲门声。她去开门,男人一下子扑进来抱住她。老婆!男人说,我真该去死了算了!我配不上你啊老婆……

她把他扶到沙发上,让他躺下,又去打了盆热水,浸了毛巾,给他擦脸,擦手,擦脚。她看到了一根叫作“情人结”的红绳,拴在他的右脚踝骨处。为什么是右脚呢?

男人提出离婚。她说绝不。男人说这会害她一辈子。她说,两辈子也行。她得陪着他。没有她,他會受伤的,世界那么乱,她说,让我陪你。

要个孩子吧,谁的都行。男人说完就哭了,撕心裂肺。

13

一周前,他买了台惠普M1136黑白激光打印机,花了1219元钱。领导什么也没说,他也报之沉默。办公室里人人心知肚明,但却哑口不提,都在骂学校,过年了连桶油都不发,真恶心!也不是贪图那桶油,是尊重,学校不尊重人!气死人了,应该辞职。心里却都高兴———再也不需自证清白。新打印机果然好使,期终忙碌了一整天,既不发烫也没罢工。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林达和吉姆又分手了,这次很彻底。林达说,吉姆不帅,还娘炮。林达居然没做阿部定,他还以为她会是中国版的阿部定呢。甚至有过瞬间仰视,幻想即将流传千古的故事,自己竟是周边人物。兴师动众一场,最终憋出个屁。

林达又来到他的小城,直奔影子酒吧。“陆毅”还在兼职。林达开门见山,弟弟,我专门为你从北京跑过来,聊聊吧。林达开出条件,两种方案让他选。“陆毅”表示自己一个也不选。他有个相爱多年的女友,那是他的命根子,他兼职全是为命根子,没有命根子他赚钱做什么?“陆毅”又央求说,姐,您有钱,有能力资助我们读完大学。我俩家里实在困难,姐,我们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林达一笑,大红唇咧开,露着惨白的牙齿,是匿于山洞的妖精。挤出仨字:哥———无———恩!

收到林达微信的时候,他正靠在沙发上喝酒,很久没有醉的感觉了,想把自己放倒,这些该死的漫漫长夜啊!

“喜来登×××房间,见我!”

他看着这条微信心中一阵酸楚。似是画了个圈,他俩回到原地。上海滩的那个晚上,他本以为可爱的、温情的、柔弱的粉绿色的东西,却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想:世界上最表里不一的东西就是芥末。

他打出租去喜来登,看满街流光溢彩,西部城市于夜色中有点像大上海了。

房间里,大灯关着,只剩一串廊灯疏淡之色。林达穿着一套便服,扎着马尾辫,看去并不衰老,似乎还很年轻。好长一段折磨人的阒寂,他有点冷,打个寒噤。眼前突然一黑———停电了。他们再也看不见对方,但是鼻息就在近前。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抱住了对方,紧紧相拥之后,她开始哭了起来,他也是。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