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加军
1
老曹对着窗户心里喊不要,但那个女人还是从老曹的望远镜里消失了。她像一块陨石,拖着明亮的尾巴消失在了天幕,或者像是一个开满了花的花盆,携着风的呼啸,带着鬼魅的气息,从阳台上掉落下来,砸在了水泥地上,把黑夜砸出了一个黑坑。
上一秒,或者再上一秒之前,老曹用望远镜通过窗帘缝隙,还看到那个女人和一个戴口罩的胖男人好像胶着的两条鱼在床上翻滚。两具身体皎白、耀眼,让老曹傻傻地分不清哪个才是女人的身体,就像有时他的眼睛在望远镜里找不到焦点。
凌晨4点55分,这个时间如此精确,与警察后来推测的死亡时间高度吻合。
老曹习惯在客人进入对面的卧室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等客人从卧室出来再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以此来推断那个男人持续了多长时间。有的男人会持续十几分钟,甚至半小时以上,老曹就会佩服男人体力好,但大多数男人会在两三分钟里解决战斗,就像今天这个男人,从他进卧室时起,老曹就开始计时,男人从卧室里出来,老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用时不到四分钟,这个时间还不及亚洲男人的平均用时。老曹就想,这男人真是外强中干。
可仅仅是下一秒钟,卧室里灯光一黑,老曹在望远镜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紧接着,他听到了扑通一声,女人就从卧室窗户里掉了下来。男人什么时候离开的,老曹不知道,就像老曹的望远镜镜头具有跳跃功能。
老曹想过叫救护车,或者报警。但是他不敢,因为如果有人问起,这黑天摸地里,你这耳又聋眼又花的老家伙,是怎么发现女人从楼上掉下来的,如果这样问他,该怎么回答。假如老曹说他是从望远镜里看到女人从楼上掉下来的,估计届时引起的轰动效应不亚于女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想到这儿,老曹断绝了叫救护车或报警的念头。不过老曹还是悄悄打开窗户,把耳朵伸出去,想听到女人是否呼救或者呻吟。但是老曹没听到任何声响。这时老曹突然想用望远镜去查看女人,看她是否还有生命体征。他举起望远镜,可惜在望远镜里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犹如磐石的东西。老曹似乎忘记了,前后栋楼之间的地上本来是各家各户的菜园子。
刚入住小区的时候,每家每户为抢占一块空地,甚至打破了头,因为种出瓜果蔬菜后,能节省不少家庭开支。不过随着原始居民陆续搬离小区,原来热闹的菜园就被荒废了,那些空地也就被各种杂树草木占领了。时值盛夏,草木葳蕤,密不透风,老曹的望远镜没有透视功能,穿不透杂草树木,看不到女人。老曹希望有人听到声音,亮起灯,循着声音找到女人,再大喊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假装被声音吵醒,立即下楼,叫救护车,或者报警。可是,老曹很失望,今晚各家的窗户黑得连一丝亮光都没有,窗户里的人好像全部沉在梦乡里。老曹又把希望寄托在打麻将或上夜班回家的人身上,幻想他们从楼底经过时能发现女人,报警或者叫救护车。但是,今晚小区里好像没有人打麻将,也没有人值夜班。老曹又沮丧又失望,就那么手握望远镜痴痴地坐着,直到听到小区后面的马路上响起唢呐声,老曹才知道又有人去火葬场了。老曹站起来,朝远处望看到火葬场上空的黑烟像一条龙。火葬场的烟囱在白天也冒烟,但是肉眼看不到住在火葬场下风向的居民,常年遭受那些黑烟的侵扰。他们晾在外面晾衣绳上的衣服,保管一分钟不到就落上一层灰。为此,老百姓常年举报火葬场的黑灰扰民但是举报来举报去,火葬场照常营业。
火葬场承担着全县的殡葬任务,假如关掉了,请问全县每年那么多具尸体怎么处理?最终处理结果采取了折中办法,住在附近的居民,如果死亡,可以凭居民身份证享受到免费火化服务。老曹所住的小区居民也在免费火化之列,因此很多居民虽然搬离了小区居住,但是并没有迁走他们的戶口,他们不想失去免费火化的优惠。
2
小区里出现跳楼事件,警察一定会介入调查,这是老曹事先想过的,但是他没有想到警察这么快就来了。老曹猜想一定是早起的人看到报的警。老曹耳朵里跑进警笛声,满脑子都是警笛声。他睁开眼看到小区门口停着几辆黑色的警车,女人的尸体旁站着四五个警察,小区里好像到处都是警察。老曹心想,小区被警察包围了。老曹看向警察,发现一个警察朝这边张望,于是他慌忙把手里的望远镜扔到身后的地板上,好像望远镜是杀人凶器。也不知道警察看到他手里的望远镜没有,老曹心里发慌,赶忙到窗帘后面躲起来,又心有余悸地从窗帘缝里看那个警察,发现警察的目光已经转移到别处了。老曹想警察大概只是例行公事,刚才肯定没看到他手里的望远镜。老曹又想此时晨曦微露,光线还不明朗,自己在暗处,警察在明处,警察要想看到自己,必须通过透视望远镜才能看到。老曹再次从窗帘缝里往外看,发现警察手里没拿望远镜,这才稍微安心。
一大早,小区就热闹起来了。在老曹的印象里,逢年过节都没这么热闹过。早起晨练的人、小区门外摆摊的小商贩拥在小区门口,探头往里看。小区内被警笛声吵醒的人,他们尚未完全睁开眼就被窗外的吵闹声完全惊醒了,男人们赤裸着上身,推开前窗或者后窗,看到小区里到处是警察,一定惊讶哪来的这么多警察,赶忙穿起衣服下楼一探究竟。小区门外的人进不来,小区门里的人出不去。人人惊恐,个个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通过窗帘缝,老曹看到警察拉起白线把尸体围了起来。警察一定怀疑死因可疑,出事的4栋3单元403室的窗户口出现警察的身影,楼下几个警察在尸体周围,手里拿着什么,正在勘察什么。有一个警察拿着纸和笔向围观的居民询问什么。
老曹担心警察也会询问自己,甚至会很快找到吴厂长。老曹想,应该给房东吴厂长打个电话,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但他转念一想,自己给吴厂长打电话算什么?算是通风报信,还是友情的善意提醒?通风报信罪加一等,友情的善意提醒,那就不必了,住在这小区里的人,又不是只有老曹一个人认识吴厂长,说不定吴厂长早就知道这边出事了。
尸体旁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概警察已经勘察完毕,他们手拿电警棍,只是象征性地挥舞着,看热闹的人已经能够在足够近的距离观察死者了。老曹也想去,但是他不敢,他害怕手拿纸笔的警察也询问自己,问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应该怎么说?假如他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那他不是在作伪证吗?他知道作伪证也是有罪的。想到这里,老曹断绝了下楼的念头。那些围观的人可以心里坦荡荡,但是他做不到,事实上,他自觉有罪。
一晃到了早饭时,老曹肚子饿了,才想到要吃早饭,这时,院子里围观的人更多了。
老曹吃早饭一向准时有规律。他的早饭向来简单,一个煮鸡蛋,一只削去皮在微波炉里加热三十秒的苹果,一盒在温水里热过的纯牛奶,一片同样在微波炉里热了三十秒钟的烤面包。老曹的胃有选择性,冷食进到胃里会立即吐出来,然后像闹肚子似的上吐下泻,把胃里所有存货全都吐出来,那种感觉比害一场大病还要难过,因此老曹绝不敢吃冷食。
加热牛奶、面包和苹果用不了多长时间。热好这些东西,老曹就开始吃。鸡蛋还在锅里煮着,大概要煮十分钟左右。老曹用的是科学的统筹方法,因此老曹的时间比别人用得少,用得足,用得有价值。其实生活中统筹方法无处不在,老曹会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联播,一顿饭吃完,世界各地发生的大事了如指掌。但是今天老曹没心思看新闻,客厅沙发对面墙上挂着的海信电视上蒙了一层灰,跟他的心情一样灰蒙蒙的,沉默而忧伤。
吃完面包、苹果,喝牛奶,老曹把这种吃法叫作压箱底。这种压箱底的吃法保证了老曹的老胃病五年没有复发。锅里已经听到了咕噜声,牛奶喝完,鸡蛋也就煮好了。吃鸡蛋叫垫底。垫完底,这顿饭就算结束了。肚子饱了,营养也跟上了。老曹一辈子与世无争,就像吃饭一样与世无争,人家每天大鱼大肉穿肠过,而他宁愿每天清汤寡水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每天中午,青黑白三兄弟,即,炒青菜一盘,木耳里搁点洋葱凉拌一盘(洋葱点缀既好看又杀菌),大煮干丝一盆(干丝里放点白虾仁,也起点缀作用)。家里除了来客人,这三兄弟才会暂时避一避。老曹平常不喝酒,逢年过节喝一点,遇到高兴事也喝一点,譬如添了孙子,自己加薪和自己过生日,五钱的杯子,一口一杯,三杯五杯不挡事,酒到肚子里,头脑晕乎乎的,可以忘却许多烦恼事。
老曹一辈子只想不出事,保护好自己的饭碗,才能保护全家人的饭碗。老曹时常提醒自己不出事就好。老曹这辈子其实经历了许多事情,他出生时动乱还没开始,八岁上小学,每天搬着板凳跟在大人屁股后面闹革命,初中毕业时遇上知青返城。老曹不算知青,只好原地不动,在农村劳动三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父亲托人找关系,好不容易把他塞进社办厂,结婚生孩子需要钱的时候,社办厂倒闭了,好在老曹是专业会计,靠着给人算账的手艺,辗转于许多工厂之间。后来在一家加工厂留下了好口碑,他曾幻想工厂效益好了,自己退休时能多拿点工资,没想到工厂效益转好时,他已经退休了。
喝完牛奶,鸡蛋就煮好了。老曹用勺子把鸡蛋捞出来,放进盛凉水的碗里,这样激过的蛋壳好剥。鸡蛋挺新鲜的,卖鸡蛋的果然没有骗他。老曹想起有一回下班路上,碰到一个乡下卖鸡蛋的老奶奶,天快要中午了,她还孤零零地守着一个鸡蛋摊子。老曹看她可怜,就买她几个鸡蛋回去炒韭菜。老奶奶说,我这蛋都是家养的鸡下的,散养的,没喂过饲料,蛋黄黄口感好,个个都是双黄蛋。老曹被老奶奶说动了,一下子买下了她整篮子的鸡蛋回到家里,他拿出两个打了,全是臭鸡蛋。老曹不死心,一连打了十个,结果十个都是臭鸡蛋。老曹气不过,立即提着篮子去找老奶奶。路边哪还有老奶奶的影子。以后,老曹又去路边寻过几次,一次都没看到过老奶奶。老曹感叹,坏人都变老了。
老曹吃着新鲜水煮鸡蛋,想着女人掉下来的时候,是头先着地,还是脚先着地。如果是头先着地,一定脑浆崩裂。这样大热的天,女人的尸体一会儿就会招来苍蝇。他想到有一回也是大热天,他跟人去看一个被汽车轧死的女人。女人面朝下趴在路中央,头发被脑浆和黑血凝结在路面上,苍蝇围着尸体乱飞。想到这儿,老曹忽然觉得自己吃的不是鸡蛋,而是女人的脑浆。老曹嗓子发痒,感觉有一股东西沿着喉咙往上蹿。老曹感觉自己要呕吐立即抱起痰盂呕吐起来。呕吐出来的内容除了吃下去的牛奶、苹果、面包和雞蛋还有昨天中午吃下去的青菜叶,以及昨晚吃下去还未来得及消化的百叶。只呕吐得胃里再吐不出内容,老曹才直起身来。从窗子那里看到,女人的尸体被人往一辆货车上抬,围观的人把车子围得水泄不通,几个警察挥舞着手中的警棍,指引围观人让出一条通道。
车子发动起来了,从人群中穿过去,驶出了小区。车子从老曹的视线里消失。老曹心想女人彻底完了。
3
老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跟女人见面时的情景。在小区门口,老曹往里走,女人往外走,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老曹步行,女人骑自行车,戴口罩,留着两个黑眼珠在口罩上方骨碌碌转。老曹见到女人先是一愣,然后想跟女人说话,女人立即将脸别过去,只管骑自行车往前走。老曹想跟女人打招呼,不是想问声好,也不是想讨好她。而是要提醒她,你把裙子一边塞进腰眼里去了,大半边屁股露出来了。女人的腿白得晃眼,露在藕荷色裙边外面的屁股像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
老曹看着女人的花白屁股随着自行车远去,体内立即涌起一股激流,就在那一刻,老曹想要一个望远镜。
望远镜是在网上购买的。老曹学会网购是在老伴去了儿子那里之后。老伴刚到儿子家,老曹的电话就追过来了。老曹在电话里说,老婆子,咱说好了,不能超过十天,十天过后,你等着回来给我收尸。老伴知道老曹说的是威胁话,但她知道老曹确实懒,懒得吃饭,懒得走路,懒得说话,懒得睡觉,甚至懒得过夫妻生活,因此等生下儿子之后,老曹就大功告成地宣布以后不生了,好像自己这一生就这样盖棺论定了。老曹懒得做的事情,老伴也没办法,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假如一个人能完成,老伴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儿子到外地工作之后,老曹感到自己膝下冷冷清清起来,抱怨老伴不给他多生孩子。老伴就反唇相讥,这事你得扪心自问,是我没主动,还是你懒得不愿做。老曹最怕老伴说自己不行。为了证明自己行,老曹找了一个情人。说是情人,其实不过是自己的试验品。老曹跟情人说我要跟你生一窝崽子让那个黄脸婆瞧瞧。情人说得了吧你,就你那能耐,上个床都困难,还想生崽子?老曹说不行,非要跟情人试验不行。情人只好陪他逢场作戏。老曹喝过酒去找情人,走到情人家窗户脚下,听到屋里有人说话。老曹感到好奇,就猫在窗户脚下听。屋里一男一女在说话,女人是他的情人,另一个是男人的声音。女人说你不要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其实他是厂里的会计,动动笔可以,但是到床上,三分钟的主儿。就听男人猥琐地笑,女人浪着笑,两个人笑成一团。想不到这个娘们,吃着碗里守着锅里。老曹真想冲进去撕破这对狗男女的嘴。就在这时忽然吹来一阵凉风,老曹酒醒了一大半,他脑子清醒了,蹲在墙根想了好久,终于想通了。自此,老曹发誓再也不找情人了。
那个女人住进小区好几个月了,老曹感到自己离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个女人看样子是做那种生意的人。白天人家上班,她待在家里,晚上人家睡觉,她开着灯不睡觉。二十四小时有男人来访,而且每次来的男人都不一样。
儿子在电话里教会了老曹网购。网购真是个好东西,不出门就能购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老曹迷上了网购。每天上网浏览网页,遇到想要的东西,立即下单购买。老曹对自己的需要从来不手软。老曹小试牛刀,购买了一个棉靠垫,没想到第一天下单,第二天就到货了。货物比网上描述得还要好。老曹把靠垫放在木沙发背上,倚着看电视。感觉木沙发再不冰凉,再不硌得后背疼。网购的第二件货物是一个小马扎。老曹站在后窗边上看风景,突然想到要是有一个小马扎坐下来看多好。老曹的腿年轻时候被牛顶过,岁数大了,站久了,被牛顶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老曹不养猫狗,老曹憎恶一切猫狗类的小动物。老曹想要望远镜,是因为那个女人一直在他眼前飘来飘去。老曹想玩望远镜的灵感来自吴厂长。吴厂长有一台海鸥牌照相机,出门旅游的时候会拍许多照片回来,向他们炫耀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吴厂长也会用海鸥牌照相机给厂里职工拍照片,那些胸口戴着大红花挂在墙上的照片会让其他职工羡慕得掉眼珠。
让老曹痛下决心要一个望远镜的是他在后窗看到女人身上仅剩奶罩和三角裤头在客厅里来回走动。老曹看呆了。无奈距离太远,加之岁数大了,眼睛发花,看不清東西。老曹就想,要是有一个望远镜多好,能把远的拉近,让看不清的看得清。老曹立即上网购买望远镜。货比三家,老曹决定买一款360度全景望远镜。看商品介绍,这款望远镜全面镀膜,成像锐丽,在观察亮度、像质和物像颜色的真实性等方面都优于国内外同类望远镜。看价格也不贵,老曹决定下手。三天到货。望远镜真是个好东西,不但视野开阔,而且在黄昏、黎明等低照度环境下也能清晰舒适地观察目标。
有了望远镜,老曹如虎添翼。老曹一有空就坐在小马扎上,拿着望远镜通过后窗观察女人。女人不穿衣服在客厅、卧室里跑来跑去,甚至跑到阳台上拿衣服。女人肆无忌惮,好像根本不知道老曹用望远镜观察她。老曹通过调焦,把望远镜里的女人拉得特别近。女人的身体真好啊。浑身上下的皮肤像羊脂玉般白得透明,而且看上去非常光滑。老曹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漂亮的女人,难怪女人的客人络绎不绝女人做这种事情太可惜了,老曹为女人的遭遇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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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远镜里看到的世界是一个缩小的真实世界,代表着儿时的一个梦想。小时候,老曹把两只手卷起来,套在眼上,当着望远镜看远处的东西,居然有真望远镜的感觉。老曹在望远镜里看女人,觉得女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走得更近的人。老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女人。
警察怀疑女人跟小区外面菜场的商贩们有什么瓜葛,于是他们挨个儿调查了那些小商贩。然而,在小商贩的印象里,女人很少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从来没看过她的真面貌,她买东西的时候,总戴着一个大口罩,把整个脸包得严严实实。她不会像别的顾客挑肥拣瘦。她懒得挑选,或者她压根不会挑选。她要什么就用手一指他们就会心照不宣地给她拿什么。他们过秤,她不会去看秤,好像她不识秤,或者她对他们充分信任。
在老曹的印象里,女人有一副好脾气。有次,老曹到小区门外的路边摊子上买苹果,正巧碰到女人也出来买苹果。女人披头散发,趿拉着凉鞋,穿着睡衣,两只大眼睛在口罩上方骨碌碌地转。女人懒散的样子让老曹以为她刚睡醒。买完苹果,老曹就站在摊位旁边看女人买苹果。女人不挑苹果,让卖苹果的帮她拿。卖苹果的人遇到不挑苹果的购买者,就把那些个头小的品相不好的苹果挑给她。女人并不恼。老曹站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开了。小区门口,不知打哪里窜出一条牧羊犬,撞上了女人手里的苹果。苹果袋子被撞破了,苹果撒落一地。狗吓得愣住了。狗的主人是一个少妇,她跑上来,看狗吓傻了,就搂着狗的脖子乖乖长乖乖短,不停安慰,“宝宝吓傻了?告诉妈妈,是谁欺侮你了,妈妈给你做主。”女人还在捡掉落在地上的苹果。少妇走上来,踢了她一脚问,是你吓了我的宝宝?女人就说是狗撞了她的苹果。少妇就骂了起来,瞎了你的狗眼,你是人,它是狗,你难道也是狗,跟它计较?女人被骂,但一直忍气吞声。老曹认为她应该还嘴。没想到她说声“对不起”,提起苹果就往小区里走。她身后的少妇还在骂。老曹真想跑过去扇那个少妇一个嘴巴,告诉她是她自己瞎了狗眼。
老曹有时看到女人到门口迎接客人,零下好几度的天气里女人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小区门口,被冻得瑟瑟发抖。老曹就想,这些男人是故意迟到,还是不识路。其实小区布置挺简单,没有门卫室,也没有监控设备,两条中心路,像人的两条大腿,交叉在一起。交叉的地方是一个花坛,花坛里长着一棵两层楼高的冬青树。冬青树四周围着一些无名的花草,没人浇水施肥,自生力极强,每年开花时节开花,落花时节落花。八卦形的花坛把小区分成四个区域,每个区域一栋楼,一栋楼四个单元,几十户。老曹住的是2栋3单元501室,女人租的房子在老曹的后窗对面,4栋3单元601室,那是吴厂长原来住的房子。两栋楼间隔五十米左右。那时候土地还不像现在这么紧张,有经济实力的单位,买块地皮,盖上楼,当作福利分给自己单位的职工居住。老曹打心眼里感谢吴厂长。吴厂长说老曹到玻璃厂时间不长,但是他对厂里贡献大,就这样老曹分到了房子,还跟吴厂长做起了对窗邻居。
老曹在望远镜里看到,有些客人进房间后并不马上做那种事。也许女人也不愿意马上做那种事,她会端出一杯事先准备好的黄色液体让客人喝。液体是否具有压惊或提神之效,老曹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老曹经过反复观察推断,液体应该是橘子汁。客人坐在沙发上或者半仰在床上喝橘子汁,女人则给客人按个腿或揉个肩什么的。老曹猜想女人应该在按摩店做过。客人喝完橘子汁,放下杯子,手就不老实了,会去摸女人的脸蛋,抄女人的乳房,抠女人的屁股和大腿。老曹不明白这些地方有什么值得玩的,为什么不一步到位,老曹倒替客人着急起来了。女人假意躲闪一番,就顺从了,但是女人绝不会跟客人在沙发上做那种事。阳台没有窗帘,对着前楼的后窗完全是一副不设防的姿势,女人不会傻到不避嫌的程度。客人搂着女人,女人在客人的怀里,相互搀扶着进了卧室。进了卧室,女人脱衣服之前,会走到窗户边放下黑色的窗帘。老曹在望远镜里看到黑乎乎的一片,心情很是惆怅。但是,有些客人一到出租房里,就猴急着要做那种事,好像他们大老远来,就是要立即跟女人上床。有时进了卧室,女人还没来得及把窗帘拉上,就被客人推倒在床上,猴急着往她身上爬。这种情况下,老曹在望远镜里就能看到整个过程了。
老曹想,为了生活女人也是拼了,让一个陌生的男人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老曹善于换位思考,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他跟厂长去外省某个单位讨要一笔尾款。那时的老曹还是小曹。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厂长说,小曹,今儿个要是我们再拿不到尾款,只好在外头过年了。一直到年三十晚上,他们才拿到尾欠款,这时所有班车都停开了。厂长说,小曹,我们拿到钱也回不去了,就让我们在外乡过这个年吧,店家都关门回去过年了。两个人走了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小饭馆,要了几个菜,喝了些酒,就算过年了。吃完饭,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往宾馆走。路上,厂长无限感慨道,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个时候女人孩子热炕头多好啊。那时厂长年方四十,精力旺盛,比老曹大十四五岁。趁着酒劲,厂长问他想不想女人。那时候,他刚结婚不久,就跟厂长出来了,出来一个多月怎么能不想新婚妻子。他就说想。厂长说,那我请你洗澡吧,年前一把澡能洗去身上所有烦恼。他们走进一家浴城,在一楼洗完澡,被人带到二楼包间里。包间里乌黑,什么都看不到。老曹心想怎么不开灯,就听啪的一声灯开了。老曹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挂着各种布条的床,床上躺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向他抛媚眼,做出搔首弄姿的动作老曹以为走错了房间,立即就要出去。女人几步窜到他跟前,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说,已经来了,玩過再走。老曹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说,我没钱。女人笑着说,你没钱没关系,跟你一起来的胖子已经帮你付过了。老曹才知道厂长请他洗澡的意思。老曹进入女人身体不到三分钟就完了。女人很不满地说,原来中看不中用。就在老曹懊悔怎么这么快的时候,门被脚踹开了,进来三个男人,堵着门,朝他们高叫,把手举起来,贴着墙根站。老曹心想坏了,遇上警察了。老曹被带进当地派出所,发现厂长也在。厂长向警察求情,人在异乡,身不由己。警察念他们是外地人,又是春节,罚了款,就把他们放了。事后,厂长说罚的钱就是拿尾款交的,让他不要声张,回去就说钱被小偷偷走了。
5
老曹同情女人,甚至想替死去的女人维护名誉。老曹想,女人跟自己的儿子一样大,她应该有丈夫,有自己的孩子。他想到那一次,一个男人从第一天早上进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期间女人还到小区门口买菜,假如他不是她的丈夫她不会留他住一天一夜,更不会买菜给他做饭吃。老曹听说一个接客的女人不会轻易对某个男人动心,除非她有一颗从良的心,或者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老曹在望远镜里看到女人把男人送到大门口,在大门口的石柱子下面他们相拥了一会儿,最后男人下决心似的在女人脸上亲了一口,女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男人的怀抱。女人又继续接客。
老曹走到小区门口,看到两棵树之间打出一条横幅,红底白字,写着:欢迎举报有效线索,下面是某某警官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看样子经过勘测,警察已经怀疑这不是一般的跳楼事件。老曹心里咯噔一声,朝四周看了一下,心想自己是不是被人盯上了。正值上班时间,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该干吗的也都去干吗了,小区里平时就冷清,这时更加冷清了。晨练的大爷大妈也不见走动,或许大家即使有事,也不会出来走动,他们害怕被怀疑,害怕瓜田李下之嫌。老曹想,女人掉在地上的痕迹该清理了吧,但是他没有勇气去现场,更担心自己去了现场,会不会有人看到报告警察,怀疑他是作案分子。
与往常的随意穿着不同,老曹今天特地穿了一件风衣。时值初秋,天气虽然早晚凉快,但是中午温度还跟盛夏一样高,因此老曹这样的穿着在有些人看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老曹的风衣是五十岁的时候儿子特意买给他的寿礼。老曹特别喜欢风衣的宽长领子,立起来能把整个脸遮住,再戴一副墨镜,和一顶宽边帽子,两手插在口袋里,就是旧上海滩的特务模样。老曹今天就是按照这副模样打扮的,他个子不高,穿在风衣里像装在口袋里的一截木棍,上粗下细。老曹过完四十岁就开始发福了,先是脸慢慢像发酵的面团铺开来,然后身体越来越圆,像一个装满油的油桶,而且他的发福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一天早上,老曹站在镜子前面,用手动刮胡刀刮胡子,突然叫了起来,老伴你快来看。老伴听到他的喊叫,赶快过来,以为他的脸又被刮胡刀刮破了,因为他经常会这样。老伴跑过来,看到他的脸并没有被刮胡刀刮破,就奇怪地问怎么了。老曹拿手指着镜子问,这个人,你认得吗?老伴在镜子里看到,老曹刮过胡子的脸像一个空面盆,就笑着说你发福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曹说,不是这个,你能看到我眼睛在哪里吗。老伴又看了一眼说,你眼睛本来就小,脸上肉多了,自然就显得更小。老曹腿短上身长,其貌不扬,但是就是这样其貌不扬的人,能周旋好几个厂子,在好几任厂长手里讨生活,靠的是技术,更靠的是谨小慎微、灵活处事的态度。
老曹没有看到水果摊很失望,想起来那次跟女人在水果摊上见面,仿佛就在昨天,想不到女人跳楼了,如今躺在火葬场的冰库里。真是物是人非,老曹不禁唏嘘起来。
小区门口的摊位自从出事之后就被清理干净了,或许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老曹想到即使以后人们淡忘了这件事,再到这里摆摊,那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卖水果的,卖鸡蛋的,卖蔬菜的,以及各种摊位的摊主,他们会闲谈起那个身材高挑、喜欢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戴着口罩、两个大眼睛在口罩上方骨碌碌转动的女人。他们一定记得她很少说话,甚至不会跟他们讨价还价,那时,他们心里会做何感想。会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女人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要跳楼自杀,他们一定不会跟警察想到一起,怀疑她是自杀,因为他们没有义务要把一个跳楼事件怀疑成他杀,而找出疑凶。他们也不是老曹,目击整个事件过程,因而直接认定女人是被人推下楼致死。因为这个女人在出卖完自己的肉体之后,可能跟客人发生了什么争执,导致客人直接把她谋杀了。
老曹居住在这个小区二十几年了,过去的老居民,大多是自己的同事,他大多认识,但是老曹不善于跟人交往,因此认识的人大多是点头之交。这些老居民要么搬离此地另住,要么故去了,因为在老曹看来有些人在那时看起来就比目前的小区老,他们跟小区一样有斑驳的面容和沧桑的神情,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老曹就想,老伴为什么老吵着要搬离小区,儿子为什么不经常回来看他,大概也是嫌小区死气沉沉,没有活力的缘故。
老曹过去常来往的人,就那么几个,一个王大林,一个刘德胜,另一个就是吴厂长。吴厂长当厂长的时候抽空玩,不当厂长的时候更是有时间玩。吴厂长经常召集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打牌,大家在一起平等相待,互相尊重,很是开心。这样玩了几年,先是王大林被一辆满载钢材的大卡车从身上碾过去,四肢贴在路上像一张皮影;接着刘德胜去外地帮助儿子照看子女,儿子生了四个孩子;再接着吴厂长从水泥台阶上滑下来,跌断了腿,看了好几年医生,现在还瘫痪在床上,大概永远站不起来了。老曹有时想到他们在一起其乐融融、无拘无束的四人组合,如今是亡的亡,离的离,病的病,就感慨他们这四个人,怎么这么命运多舛。
路口趴着一辆黑色警车,前脸灯光一闪一闪,活像一个怪兽。老曹没想到警车会停在这里,或者警车停在这里根本没道理。这里是交通要道,车辆人流密集,会不会造成交通堵塞。老曹在闪烁的灯光里看到了自己紧张的身影。老曹想站住,打几下在电视上刚学会的太极招式,放松放松自己,无奈手脚施展不开,好像被什么东西胶住了,或者束缚住了。老曹突然明白了警察在这里设卡的道理。老曹想回去,但是迟了。警车后面闪出两个警察高的胖,矮的瘦,他们全副武装,手里拿着对讲机和警棍。原来他们在一直警车后面盘查进出小区的人。老曹想从这些人中认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好使自己放松。老曹打量这些人,这些人也打量老曹。双方惊惧,双方不熟悉,互相怀疑对方是杀人犯。老曹很失望,不承想过去邻里亲密无比的关系,弄得如此僵化,变成这般互相紧张、互相仇视的嘴脸。老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失望之余,老曹又感到很欣慰,大家都不熟悉很好,省得乱说。老曹想,警察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线索,否则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盘查得这么密集,连老弱病残孕都不放过。老曹做会计时算账从来滴水不漏,颇得领导信任,没想自己到老时被人抛弃了。老曹怪自己缺少远虑为什么不在小区门口,问问其他人路口有没有警察。
老曹硬着头皮,脚步凝重地朝警察走去,脑子快速转动,警察如果盘问他,会怎么问,问什么话,自己该怎么回答,回答什么好。警察也迎着老曹往前走。老曹孤身一人,确信警察冲他而来,就想两军对垒勇者胜。
老曹不由得加快脚步,在距离警察差不多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老曹听说过,在人际关系上这是一个安全距离。
警察脸色铁青,大概刚跟人吵过架。老曹想,我不能表现出害怕,也不能退缩。老曹把頭昂起来,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朝警察冲过去。
矮个子警察从胳膊下伸出警棍,将老曹拦住,呵斥着让他站到一边,上下打量他一番,问打哪里来。
老曹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但是并没有恼。老曹装出一副笑脸,弓着腰,就差打躬作揖道,打小区里来。
高个子警察问到哪里去。
老曹说,准备在小区门口摊子上买水果去看朋友,不巧水果摊全没了,只好到街上买水果,买好水果,再去看朋友。
矮个子警察问,你知不知道,小区里有个女人,被人给杀了。
老曹一怔,心想,你们这么快就定性了。
高个子警察追问,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老曹赶紧说知道,听说是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
矮个子警察讥笑道,没脑子的人才会这么说。
高个子警察问老曹住在第几栋第几单位第几室。
老曹没想到警察会问得这么详细。
矮个子警察拿出一个表格,让老曹填上姓名和家庭住址。老曹看到表格上密密麻麻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就想这么多人跟自己一样接受了排查。老曹在表格上填好姓名和家庭地址,警察又让老曹留下电话号码。老曹照办,警察放行。
6
老曹走进水果店,看到琳琅满目的水果,手在这个上面摸摸,在那个上面摸摸,拿不定主意。年轻的女店员看他不能决定,就过来问他买来自己吃的还是送人的。老曹说买来送人的,一个老熟人,常年瘫痪在床。女店员推荐了几个种类。老曹看到推荐的都是店里最贵的水果,就悻悻地说忘带钱了。
隔了家水果店,老曹进去,买了一把香蕉,一些苹果、橘子和鸭梨。付了钱,老曹问有没有篮子。店家问什么篮子,老曹就说,提在手里,又体面又好看的篮子。店家从角落里找出一只布满灰尘的水果篮子,问是不是这种篮子。老曹连忙点头说就是这种篮子。店家用篮子把水果装起来,又用塑料薄膜把篮口缠起来,以防水果掉出来。
经过花店,老曹又买了一束康乃馨,才大大方方、体体面面地朝吴厂长家走去。
吴厂长的住处和老曹的住处隔着两条街,直线距离不过五百米。老曹一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搬家,难道搬家了,就能与过去的人事完全了断?当初儿子在省城落下脚,就怂恿老曹把房子卖了随他去,老伴也劝他,说大城市里有大医院,生个急病,送医院里抢救都来得及。老曹说真生急病,你还来得及抢救?三五分钟就完了。老伴说那是你才这么快。老曹是一个十分恋旧的人,老曹反驳老伴说,房子代表着故乡,房子在故土,故人就在,房子卖了人就没有根了,再说,搬家永远搬不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老曹拿吴厂长的例子说,吴厂长从一个小区搬到另一个小区,只不过挪了一个窝而已。
进了小区,老曹想给吴厂长打个电话,说自己去看他。掏出手机,拨出号码,想了想,还是径直去好,打电话反而显得关系生疏。吴厂长家老曹去过多次,熟门熟路。吴厂长好客,又为人爽快,别人送他土特产,或者在哪里得到一瓶好酒,就打电话叫老曹去。老曹就拎只土鸡,或者掂只老鸭,名曰“打拼伙”。吃过饭,吴厂长叫他把带来的东西拿回去,说家里什么都不缺。
老曹敲门,忽然想起自己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想到以前自己是这里常客,不觉有一种过眼云烟的悲凉感。以前只要敲门,立即就会有人开门,开了门,就是一连串的嘘寒问暖。今天老曹敲了好长时间,喊吴厂长在家吗,才听到吴厂长老伴隔着门缝,问是哪个,老曹说自己是曹前进。吴厂长老伴还问是哪个,看样子吴厂长老伴的耳朵不行了。
一阵僵持之后,门终于开了。老曹一手拿花,一手提着水果篮子,喊一声嫂子,就进来了。吴厂长老伴狐疑地看着老曹和老曹手里的东西,好像不认识似的。老曹说,嫂子,我是曹前进,以前这里的常客啊。吴厂长老伴这才点点头,哦了一声。老曹心想你终于把我认出来了。
老伴说你今天忘了一件事。老曹说我忘了什么了,忽然又想起来,拍着脑袋说,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老得不中用了。
老伴說,我看你不是老得不中用,而是你不用心。
老曹非常喜欢孙子。老伴有时候拿孙子的照片跟儿子的照片对比说,孙子跟儿子一点不像,又看看老曹说,孙子跟你反而非常像。老曹就说这是隔代遗传嘛。老曹心里其实非常想孙子像他,只有他老曹才能生出那样优秀的儿子。老曹的儿子名牌大学毕业,本来是有机会公派去国外留学的。儿子打电话征求老曹的意见。老曹说,儿子,我们见好就收吧,想我们老曹家,已经好几代没有读书人了,你考上北京大学,在过去就相当于中了进士,已经光宗耀祖了,也足够让你老子我老曹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挺直腰杆子走路了。现在你去国外留学,我不是担心你学不到东西,而是担心你学到东西不回来多少人就是没有回来。我们就你这么一棵独苗,你要是留在国外不回来,我们生病谁来照顾,到时谁给我和你妈送终,我们这么多年心血不是白花了。一番话把儿子说得点头称是。为了减少父母负担,儿子毕业后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回到省城工作。老曹说这就对了,在本省工作多好我们想你的时候就乘车去看你,你想我们的时候,就开车回来,三个多小时车程多方便。
老曹曾在视频里跟孙子说,你比你爸强多了,你爸小时候爷爷给他讲故事,他听两遍才能复述出来,而你听一遍就能复述得一字不漏,你爸能考上北京大学,你最起码也能考个北京大学。老曹跟孙子约定,每天通过手机视频给孙子讲故事。老曹给孙子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讲大灰狼的故事。老曹讲得绘声绘色,配合着手势和动作,极具喜感。孙子喜欢老曹讲故事。老曹乐此不疲,讲述中,不自觉掺进做人的道理,人活在世上首先得诚实。开始孙子听不懂老曹的话,就问什么是诚实。老曹说就是说话得算数,有一说一,不说假话,说假话的人会红眼。
视频开了,孙子问爷爷怎么到现在才来。老曹说去买水果了,并把手里的苹果拿起来一个,照着手机视频假装扔过去。孙子说,爷爷你还是讲故事吧。老曹问,今天想听什么。孙子说,爷爷你自己挑吧。
老曹就给孙子讲了一个《狼来了》的故事:一个孩子经常用狼来了去糊弄人,而狼真的来了的时候,没人相信他,最后,他的许多羊都被狼咬死了。老曹讲完告诉孙子,说谎是一种不好的行为,既不尊重别人,也会失去别人对自己的信任。讲着讲着,老曹眼前浮现出女人跳楼的情形,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老曹感慨世事无常。老曹眼前又浮现出吴厂长的形象,年轻时那么刚强的一个人说垮就垮了。老曹又想到警察盘问自己时,自己其实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小孩,有什么资格给孙子讲这个故事,叮嘱他做一个诚实的人呢?老曹眼眶一红,禁不住掉下泪来。孙子问老曹,爷爷你眼睛怎么红了。老曹用手擦眼睛,说爷爷老了,经常会淌眼泪。孙子说爷爷你是不是说谎了,老曹听到孙子这样说,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就说,爷爷有点不舒服,今天故事就讲到这里,爷爷想跟你奶奶说会儿话。孙子懂事地挥着小手跟老曹再见。
老曹其实对老伴去儿子那里很有意见,倒不是老伴没有征询他意见,而是儿子伤着他的心了。
儿子在电话里抱怨每天累成狗。儿子是某家外资企业亚洲区销售代表,儿媳是民营医院的妇产科大夫,这两个人每天除了上班还是上班,的确累成狗。知子莫若父。老曹当然知道儿子话里的意思,板起脸说,小子,你甭在我面前演苦情戏,你是我养的,家养驴子难道不识性?你只要屁股一撅,我就知道拉的屎是稀的还是稠的。儿子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父亲,就在电话里呵呵地赔着笑脸。
老曹说,谁不是娘老子生的?可你眼里没有娘老子。老曹把话挑得这般明朗。儿子当然知道是哪件事让父亲大动肝火。
春节,儿子一家三口开着小车回来过年,一大家子在一起过年其乐融融。老曹两口子忙里忙外,虽然忙,心里满生欢喜,尤其看到第三代孙子都一摸手高了,想到老曹家的香火又有人传承了,老曹一高兴就喝多了。喝多的老曹话就多了。他感慨道,想我老曹家,当年在姑苏阊门一带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洪武赶散那真是赶散,曹氏上百口人,从出城到此地落户,就剩我祖先一个人。说到这里老曹居然热泪盈眶。
儿子赶忙说,大过年的,我们能不能图个吉利,不哭。
老曹说,我本来不想哭,但是想起你爷爷奶奶了,每年春节他们就坐在我坐的这个位置上,不知道哪天我也不在了,但是你知道今年我们家有什么事吗?
儿子不解地问,今年难道不是您老六十大寿,我作为您唯一的儿子,难道不应该给您大操大办一次?
老曹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但是老曹绝不会让儿子给自己操办六十大寿。老曹对儿子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确实是我六十岁生日,但是也是你爷爷奶奶去世二十周年的纪念日,你爷爷奶奶假如在世,今年应该都是八十岁。你爷爷奶奶吃一辈子苦,在世的时候也一辈子没过过生日,他们的父母去世都很早,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我想就在今年清明节,给他们二老办一个风风光光的生日,我们这一宗单传好几代了,你们如果不回来那就太冷清了。儿子说肯定回来,老曹这才决定举办这场冥寿,为了使场面轰轰烈烈,老曹又邀请了许多亲朋好友参加,以表明老曹是一个大孝子。
清明那天,邀请的亲朋好友都来了,他们来不是冲着老曹的面子,也不是冲着死去二老的面子,而是老曹生了一个极其优秀的儿子。老曹也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养儿不是用来炫耀的,而是用来撑门庭的。结果儿子一家三口都没回来,老曹以为他们还在回家的路上,一个电话打过去,才知道儿子加班,把这事忘了。老曹气得火冒三丈,在电话里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趔趄倒下去,差点起不来。
老曹在电话里对老伴说想你了。老伴很惊讶,你今天是怎么了,在孙子面前淌眼泪,现在又说想我了,你过去成年累月不归家,也没见你打个电话回来说想我老曹不敢跟老伴说实话,说自己经常用望远镜观看人家做那种事,现在被警察怀疑上了他是目击证人,说出去多么丢人,如果孙子再知道,会怎么看爷爷,他虽然才五岁,但是他那么聪明,什么都懂。
老曹说反正今天我特别想你。
跟老伴结束通话,老曹走到后窗那边,朝外边看,看到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此时,天色已晚,鸟雀们应该已经归巢了。老曹想起小区一棵树上本来有一个鸟窝,鸟儿们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居民们嫌吵,就用竹竿把鸟窝捅了可怜鸟窝里还有三只还没长羽毛的小鸟当场就掉在地上摔死了。等外出觅食的鸟妈妈回来,不见鸟窝和自己的孩子,绕着树不住地啼叫,声音凄绝,害得老曹一夜没有睡着。
于是老曹又想,不知那个女人是否结过婚。那么漂亮的女人不结婚简直是一种浪费,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孩子,如果有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无论男女,孩子大概都跟他孙子差不多大。老曹又想,是什么让女人走投无路做起了这种生意?她男人是谁,大概她没有男人,或者有男人但是男人把她抛弃了。
老曹又想到了那个可疑的男人,他为什么要把女人推下楼,他跟女人有仇吗如果没仇,是什么让他对女人痛下杀手是贪图女人的美貌,但是他已经得到女人了,或者贪图女人的钱财,但是女人有钱吗?靠出卖自己身体,她能有多少钱。老曹确定男人就是凶手,如果不是凶手他为什么戴着口罩,而且跟女人在床上也戴著口罩。他为什么戴口罩,是怕女人认出自己,这没有道理啊。那就是怕熟人认出自己。这里有他的熟人吗?想到这里,老曹忽然恍然大悟,这个男人一定是小区里的。难怪警察一个个盘查小区里的人。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老曹又想到是谁把房子租给了女人,吴厂长瘫痪在床,不可能,而且房子已经给小勇了。那么这个人大概率是小勇,小勇恰好也白白胖胖,身材上也像。
想到这里,老曹倒抽一口凉气,他突然害怕自己的设想了。
8
老曹打听到,警察在女人的手机里没有找到有效线索。关键女人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否则警察就能顺藤摸瓜,从判断女人从事什么职业入手,调查跟她接触的人,最终抓住犯罪分子。老曹甚至怀疑女人不用手机,那她是怎么跟那些客人接头的,难道那些男人是循着她身上的气味而来?就像有时女人站在阳台那里,而他站在后窗,就能闻到女人身上那种特有的香味。
老曹知道假如警察不深入调查,女人接客的事就不会暴露,自己目睹整个事情经过的事实也不会暴露。老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你放过我吧,放过那个女人吧。我们两个都是苦命的人。
老曹破天荒一个人喝酒了,喝醉了就躺在地板上,想象那个女人也跟他并排躺在地板上。老曹把吃下的东西全部呕吐了出来,搞得地板上狼藉一片。老曹站起来,跑到后窗那里,抱着窗户的铁条想,接客的女人也是人,她们为了生活被迫出卖自己的身体,她们的生命难道就应该像小草一样任人践踏?他们想取走她们的生命就取走她们的生命。
老曹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日落西山了。老曹决定到现场看看。
在楼底,老曹看到有石灰形状的人形,心想女人肯定就趴在这里。老曹没有看到明显的脑浆和血液的痕迹,猜想现场肯定被仔细清理过,或者已被野狗野猫吃了个精光。因为小区没有大门,经常有野狗野猫跑进来,它们把小区当成它们的家,落户在这里,在这里觅食,垃圾池里的剩菜剩饭,把它们喂养得肥嘟嘟的,它们就在小区树丛底下交媾,生养出下一代野狗野猫,如此繁衍不绝。
老曹从楼底一直爬到501室,气喘吁吁的,看到门上交叉斜贴着两道封条,老曹就跑到楼道的窗户朝自己家望。天黑了,自己家的窗户已经看不清了,但是站在那个位置,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尤其清晰。这种感觉犹如儿子当年考上北京大学时,他爬上楼顶,看到小区全貌的那种居高临下、藐视一切的感觉,但是人一晃就老了。老曹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家境贫寒,父亲好不容易托人找关系,让他进社办厂做个工人。社办厂解散后,他开始辗转好多家工厂,什么活都干。他得感谢吴厂长,是吴厂长收留了他。吴厂长看他为人机灵,又打得一手好算盘,就培养他做厂里的会计,还让一个老会计手把手教他。老会计退休后,他就成了厂里的会计。吴厂长在工作上照顾他,在生活上也照顾他。他记得有一回晚饭时,吴厂长给他打电话说,小曹,你在哪里,晚饭没有吃就过来吃。对于吴厂长的召唤,老曹从来没有拒绝过。
吴厂长有恩于老曹,老曹无法拒绝,也不好意思拒绝。吴厂长虽然比他年长十几岁,又是老曹的老上级,但是从来不在他面前摆架子、耍官威。吴厂长对老曹说,我们是阶级兄弟,同一个阶级的人,没有身份上的大小区别。跟吴厂长在一起,老曹一点没有压力,因此有时也会把自己的烦心事告诉他,吴厂长就安慰他说,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吴厂长有时也会说,只要你心摆得正,即使做错事,老天爷也会原谅你。吴厂长一辈子都做好事,他还记得吴厂长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总会叫上他。吴厂长站在阳台上,对着他家的后窗喊一声,他就会跑到后窗,吴厂长向他招一下手,他就会意了。下楼跑过去,一会儿端一只锅回来。锅里都是好吃的东西,一家人靠着这个开荤。吴厂长说,你们家人多,我们家人少,吃不了这么多东西。那时候住在家里的人确实多,老曹本来就有三口人,加上父母,又添上岳父岳母,以及一个傻子小舅舅,岳父把女儿嫁给他,也把一家子的包袱甩给了他,全家人全靠老曹一个人养活。老曹的压力可想而知。老曹刚下楼,就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警察,堵着楼道。老曹笑着说,你们不来我也会去找你们,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答应,我就把看到的、知道的全告诉你们。
警察说,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你说吧。
老曹说,你们不能对外说是我在望远镜里看到女人被人推下去的。
警察问为什么。
老曹说我是看到了整个事件过程,假如你们把我公布出去,那么社会上的人就会把我的名字与女人联系在一起,那么就会有各种传言,甚至传言是我杀了那个女人。虽然你们对此事还没有定论,但是他们怀疑这就是一起谋杀事件。你们为了征集事件的线索,还在小区里拉起横幅,东一条,西一条,缠绕在电线杆上。你们为了把工作做细做实,还挨家挨户上门询问。
你们问我女人的情况,我确实观察她好几个月了,从女人进来,到女人死亡这段时间,我最有发言权。但是就是请你们,不要把我的名字公布出去,因为我有老伴、儿子和孙子。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