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芊微型小说三题

2020-12-07 05:59万芊
金山 2020年10期
关键词:李渊李斯辫子

万芊,原名沈明,江苏昆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昆山市文联副主席、昆山市作家协会主席。一级作家。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小说界》《时代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鸭绿江》《雨花》《萌芽》等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等一百多万字。曾获紫金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多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出版小说集《最后的航班》《铁哥们》《游进城里的鱼》《红彤彤的校徽》《过去日子的碎片》等。

剐蹭

李斯半夜开车回家时,发现自己的车位又被辆灰色面包车给霸占了。这车位,是李斯当初买房时花五万元一起买的,且每年还得交一千多的管理费,唯一的凭证是小区物业给了一张停车位卡,还常被一些不讲道理的车给霸占了。无奈中,李斯只能倒着把车移出来,不料想车尾稍一移动,却把楼边转角处的一辆旧摩托车给剐蹭了一下。过道的转角处怎么会停着辆摩托车,李斯不得而知,只觉得被剐蹭的摩托车像个风烛老人一般晃了晃倒在墙角上。李斯下车扶正摩托车,发现那车已破烂不堪。旧摩托车前原本破烂的上挡风板和同样破烂的下挡泥板,虽则轻轻的一个小剐蹭,却破碎得很夸张,有玻璃碎片碎落一地,似一个耍赖的顽童。

李斯移开旧摩托车,把自己的小车退出过道,移出小区,停在公用收费停车场,这才返身回轉角处,仔细端详了一番被剐蹭的旧摩托车。

李斯从口袋里掏出烟壳,拆开,在反面写道:“不慎剐了你车,见谅!可与我联系。我愿赔偿。”李斯又在纸上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这才把烟壳纸搁在旧摩托车头前挡风玻璃缝隙里。

第二天,李斯跟朋友李渊说起这剐蹭的事时,李渊问:“转角有电子探头不?”李斯说:“没!”李渊又问:“绝对没?!”李斯说:“绝对没。”李渊道:“这,你就傻了。人家霸占你车位,你有一百个理由,把那车堵在车位上。你好心花了冤枉停车费,这是一傻。让车位,却剐蹭了人家的破摩托车,反倒留字条认上门,等着挨讹,这是第二傻。”

李斯说:“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会讹我?!”李渊说:“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倒好,主动认了。”李斯说:“做人得有底线。”

第二天,没动静。第三天,仍没动静。第四天、第五天,平静无事。

就在李斯不再牵挂剐蹭一事的第六天,来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来电男子口气很平和,问:“你撞了我的摩托车?”

李斯说:“是的,没撞,轻轻剐蹭了一下。”

男子问:“怎么说?”

李斯答:“愿赔偿你。我们见个面。”

男子说:“这星期我上夜班,没空。”

李斯说:“你定时间吧。”

过了几天,男子来电了,约了,见了面,喝了酒,脸红彤彤的。

男子说:“怎么赔偿,你说吧。”

李斯说:“你去修吧。”

“车是你撞的,该你去修。我修,误工费谁出。”

李斯心头一紧,小区门口不是有个两用车铺?

“我这车,厂里已停产了。没配件,没法修。”

李斯说:“那你说个价,赔你现金。”

“这车被你撞得没法开了。买新车,上牌得花钱托人。我去看了,买一辆一般的,一万六。一人一半,你贴八千。”

李斯鼻子哼了一下,从没听说剐了一下赔整车的。

“那你愿赔多少?”

“二百,最多二百五。”

男子一甩手,说:“那你照原样给我修好。”说着,气呼呼地上楼去了。

李斯只能报警。交警过来,让两人去交警队做笔录。男子不允,冲李斯说:“你不给一天三百误工费,我是不会去的。”

李斯报保险公司。定损员过来了,看了旧摩托车,要了行驶证、驾驶证。定损员跟那男子说:“你车的行驶证早过期三年了。你那车,是辆不能上路的报废车,卖给收废品的,也只值两三百。公司可走简单程序赔你五百。最多八百,但我得向上级主管申请。如果你不服,可起诉。”定损员又跟李斯说:“没您事了。”

男子与定损员磨蹭。

过了半天,定损员来电说,简易赔偿最终定了,受损车主先拿了五百元赔偿金,余下的三百,等上级主管批下来再付。

李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停车的事仍纠结着。这日晚上回家,自己的车位又被那辆灰色面包车给霸占了。

李斯找了几遍,竞在车头上发现了一个挪车电话。李斯打过去,是个外地电话,接的是女子。女子口气平和地说:“开车的喝了酒,我送钥匙过来,你开。”

李斯说:“手动档,我不会开,那就算了。”李斯又把车移出,又一次险些把转角的那辆旧摩托车撞了。又一次把自己的小车停在小区外的公共停车场,又白白花了二十元停车费。

第二天中午,那灰色面包仍霸占着李斯的车位。李斯再次与车主联系,然那电话一直没人接。

李斯跟李渊说。李渊过来二话没说,用李斯的车把那灰色面包车给堵了,并说:“你傻呀,你的车位是你花五万买的,你得让他赔偿。”说着,李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李斯的车钥匙也带走了。

堵了两天,终于有人打李斯的电话,说:“你把我车给堵了。”

李斯一看来电,眼熟,竟是旧摩托车主男子的电话。小美声·大辫子

肖源有一副浑厚、磁性十足的好嗓子。很小的时候,他就跟苏城出了名的陈老师学美声。练了几年,美声唱得有模有样,人称小美声。后来,他的真名都没人叫了。就在肖源踌躇满忘准备报考音乐学院时,一股全城大插队的洪流,把他冲到了乡村。

他住的小红瓦房就在阳澄湖边上,屋前是小石桥,屋后是一大片竹园。每日晨曦初露,小美声便站在桥上朝着宽阔的湖面练声。那怪怪的吼声惊得竹园里的鸟扑腾腾飞过来飞过去。满村的鸡啼与犬吠,似与他的美声比高低。

最初,村民觉得挺好奇。后来,他每日每日地吼,也吼不出啥名堂,村里人烦了,觉得小美声神经兮兮的。除了美声,小美声其实没啥会的,烧饭洗衣,马马虎虎对付着。田里干活更是洋相百出。小雨天,赤了脚在田塍上走,小美声总是一个接着一个跟斗,别想让他再干活了。几年下来,小美声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勉强混饱个肚子。有时出个村,总被人点点戳戳的,更有时乘船经过邻村,邻村的小孩干脆唱山歌一般大声喊他“神经小美声,神经小美声”。

村里有个大辫子,对小美声却特好。小美声衣服没得换了,她会悄悄地给他洗了;饭菜没做,她会偷偷地从家里多扒一碗过来塞给他。大辫子叫阿兰,是队长的女儿。阿兰天生喜欢唱歌,也有一副金铃般的好嗓子,唱山歌,唱样板戏,唱得像模像样,村里人都赞她。然小美声练声的时候,大辫子是不唱的,她只专心致志地听着。大辫子是晚上唱歌,一天劳作下来,人家累了,她不累,一支支歌接连着唱,唱得竹园里的鸟扑腾腾地乱飞。

到了1978年春上,小美声终于可以回苏城了。大辫子突然变得六神无主,歌也不唱了,人也不见了踪影。队长也整天拉长个牛脸,动不动就跟人发火。

突然有一天,队长开脸笑了。村里人都知道,大辫子阿兰跟小美声领了结婚证书,要去苏城当城里人了。

回苏城后,小美声夫妻俩一起被安排在街道工厂,做些外贸手工制品。第二年,大辫子生了个女儿。他们的女儿有点特别,人小嗓门却特别亮,第一声哭就让小美声喜形于色,满心欢喜,不住地说:“好嗓,好嗓!”于是,夫妻俩开始为女儿规划美好的音乐人生。买名牌的乐器,听世界顶级音乐大师的作品,喂养喉的保健食品,请专业的声乐老师,夫妻俩为了培养女儿,不惜一切代价。

为了能够增加收入,小美声工作异常勤奋,不几年就成了厂里出色的技术骨干,被提拔为业务副厂长。小美声整天想的是厂里的业务、女儿的音乐。然而,没过几年,厂子入不敷出,最终倒闭了,夫妻俩也双双下岗了。

下岗后,夫妻俩没有那么多收入来应付女儿昂贵的声乐学习。大辫子一拍大腿回村包了几十亩地,养鸡养鸭养鱼养蟹种蘑菇,有了收获就运到城里自己摆摊出售。货是新鲜的,价是便宜的,大辫子更有一绝,就是憑一副好嗓子,能把自己的好货与低价编成山歌在市场摊位上不停地唱。唱得买菜人都来瞧个好奇,唱得四周卖菜的心里痒痒的。后来,夫妻俩一合计,小美声干脆带些厂里下岗的男工下乡种养、跑运输,大辫子带些下岗的女工设摊销售。他们的业务越做越大,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他们的女儿也渐渐长大,天生的好嗓子,再加上花钱花时间到处拜名师,声乐上进步非常快,参加了几场区域性比赛,成绩不菲。高考时,他们的女儿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那所两代人期望的音乐学院。可就在女儿即将赴京上学时,小美声的喉咙出了问题,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很明确地告诉他们,得马上手术。

小美声动手术的前夕,女儿用自己比赛得的奖金租了艺术馆的一个中型音乐厅,把自己音乐附中那帮擅长吹拉弹唱的同学邀来,请了专业的录音师,还请了自己的老师做艺术顾问,自己编排曲目,自己主持,设计了一场别致的家庭音乐会。

音乐会那日,小美声只唱了一首歌,不是美声,然被他一唱,却带有一些美声的韵味。那歌是这样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小美声的喉咙,因为病变,发音受到了一些影响,然从小练就的功力,让他对自己当下的声音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拿捏,低沉、委婉、意犹未尽。

歌毕,全场静穆,不知谁突然拍了一下手。紧接着,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掌声掩盖住了场上止不住的哽咽。

几天后,小美声动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然装上了人造喉,手术后,他只能靠人造喉发声。

天使

2000年除夕之夜,凌漪的出租房里出了天大的事,先是从没露过脸的男房客,被三四十名武装警察围住,来了个瓮中捉鳖。六年的嫌疑犯。据说,出租屋里还搜出了自制短枪、管制匕首和大量现金。

最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凌晨时分出租房里又出大事,女房客竟然撂下四五岁的女孩,从六楼跳楼自尽。

惊恐中的凌漪,被小女孩的一声“妈妈”唤醒。名叫雯雯的小女孩,似乎是冥冥之中上天赐予凌漪的宝贝。凌漪对前来处理后事的民警说:“让雯雯留下吧,他叫我妈妈。”

民警跟凌漪说:“这事,你得想好。一是小女孩的父亲罪大恶极,很有可能判极重的刑罚;二是警方正在与小女孩的直系亲人联系,很有可能,小女孩说话就被领走。”

凌漪说:“我想好了,雯雯叫我妈妈的。”

四岁的雯雯,其实很聪颖,会画画、会唱歌、会跳舞,还会背古诗。有雯雯在身边,凌漪觉得日子过得快快乐乐的。只是,凌漪自辞职后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原本自己的房子出租,拿了租金,可以维持自己简单的生活:吃用开销,再租一间车库自己对付着住住。现在出租房出了那么大的事,房子一时又租不出去,凌漪开始发起愁来。最愁的还是雯雯,该送幼儿园了,可她没有户籍,所有的公立幼儿园都没法进。

有人来打听租房,人家只肯出1200一个月,还得按季付。凌漪没法,只能先租一季是一季。

到了三月,幼儿园即将开学,凌漪最终决定把雯雯送进全市条件最好的私立幼儿园。报到时的两万元,还是凌漪跟要好的闺蜜借的。

有了女儿,凌漪给自己制定了长期人生计划:建一个公司,凭自己在以前的公司所掌握的销售经验,为自己和女儿营造一个温馨的小家。

凌漪把自己的出租房抵押给了市里的创业扶持基金,低息贷到了建公司的第一笔资金。开初,公司规模不大,主营一些她原本熟悉的电子、妇幼保健等产品的代理销售。公司运作一段时间后,慢慢走上了正轨,销售业绩逐步见好。

周一到周五,是凌漪专心打理公司业务的时间,自己做老板,少了好些以前揪心的事,每天虽忙碌,心境倒挺好的;到了周末,凌漪就去幼儿园把雯雯接出来,快快乐乐地过上两天周末。雯雯会把一个星期里学到的所有的知识、技能向凌漪作汇报表演。自从进了幼儿园,雯雯歌唱得更好听了、舞跳得更优美了、画画得更出彩了,甚至还学了好几句外语。据说,教外语的老师还是外籍老师,雯雯的外语发音可标准了。

几年后,凌漪的公司规模大了,生意也火了,自己也买了车买了房,不用再和雯雯一起住车库了。凌漪一直在想,是雯雯给了自己刨业的动力和激情,如果没有雯雯,她可能还住着车库,靠出租房屋维持生活。

这时,雯雯幼儿园也毕业了,该进小学了。凌漪毫不犹豫地给雯雯在全市收费最贵的私立学校报了名交了费。

进了小学的雯雯没有让凌漪失望,每次考试都是班上最好的。凌漪买了钢琴,请了钢琴老师。钢琴老师说,在我所有的学生中,雯雯是最勤奋也是最有天赋的。周末回家,雯雯常常被老师带出去参加一些公益的钢琴演奏活动。雯雯精彩的演出,常常令参加活动的家长唏嘘不已。参加活动的专家们,也常常夸雯雯是个好苗子。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学校让雯雯去参加大多是男孩子才参加的小学生发明大赛,雯雯竟然也捧回了一个全国金奖。雯雯的每一个进步,让凌漪心花怒放。凌漪逢人便说:“雯雯是个常常给人带来惊喜的小天使。”

可就在雯雯凭优异的成绩考上一所自费的外国语学校高中的时候,一名律师出现在凌漪的公司。律师告诉凌漪,雯雯的亲生父亲出狱了,他要把雯雯接回老家。

凌漪平静地说:“雯雯大了,让她自己决定吧。”

又是一个周末,凌漪把这天大的消息告诉了雯雯。

雯雯出奇地平静,轻轻地说:“妈妈,其实我不该瞒着您。早在几年前,有民警来学校找过我,让我每半年给服役的父亲写一封信。我答应了,每学期考试后,我就给父亲写一封信,汇报我的学习成绩。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一直很努力。后来,我也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告诉我,他为了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他也真的很努力,减了两次刑。”

凌漪说:“雯雯,你现在的高中学校,是附近最好的,我有能力让你读更好的大学。”雯雯说:“妈妈,我想回老家,我曾对父亲作过承诺,我不能让他心寒。其实,不管读怎样的学校,我都会很努力的。”

那晚,雯雯悄悄地跟凌漪说:“妈妈,今晚我想跟你睡。”

凌漪假嗔道:“你大了,得自己睡。”

雯雯却撒起了娇:“妈妈,我可只有16岁,属于未成年人。”

入夜,凌漪又一次搂着雯雯,禁不住吻了一下她的脸。雯雯咯咯笑着,朝凌漪的怀里直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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