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汉代经学发展呈现“章句化”倾向。学界关于“章句”的性质、起源、形式与内容特征等,众说纷纭,亟待厘清。章句之名始于春秋末期,其初义为“离章析句”,至汉代成为包含义理与训诂的学术形式。汉代章句之学有大、小章句之分,且与师法、家法观念纠缠在一起。就章句之学兴衰原因的探讨,也往往着眼于章句之学本身所呈现的弊端,即“繁琐”与“破坏大体”,而欠缺由政治与学术关系的角度深入探讨。厘清章句之学的发展历程,对于把握汉代经学发展与政治权威的关系至为关键。
关键词:章句;义理;师法
基金项目: 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创新计划项目“光武‘重儒及东汉士风衍变”(KYCX17-1957)
中图分类号:K2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0)11-0069-06
章句之学是汉代经学的主要表现形式,反映了汉代儒学的基本发展形态及其特征。古今学者就汉代章句之学的性质、兴衰历程及其与汉代政治关系的研究,著述颇丰,但其中仍存在一些争议或有待澄清的问题,需要持续探索。故撰此文,以章句为线索,甄集材料,条叙流别,以为研究两汉经学史、思想史之一助。
一、关于章句之学性质的研究
汉代经学注释体例名目繁多,近人马宗霍《中国经学史》称两汉注书“立名虽繁,而通行之体则不外乎传、注、章句三者”①;戴君仁《经疏的衍成》② 称汉人说经大抵可归并为解故和章句两种;王葆玹《今古文经学新论》③ 认为“经学著述形式除章句和笺注外,还有传、说、记三种”;杨权《〈白虎通义〉是不是章句》④ 则分为传、说、记、注、故、例、章句七体。各家划分的结果虽不尽相同,但都包括章句,将章句视为两汉以来的一种独立注疏形式。汉代存在一种作为经解体例形式存在的“章句”概念,当为确诂。但汉代经学研究中所关涉的“章句”,又往往被视作汉代经学发展中的一种学术派系,即“章句之学”。
古籍在篇以下多不分章,更不断句,要讲解文意,往往就需要分篇为章、析章为句。古人在面对先哲经籍时,首先要解决的是句读和划分文章层次的问题。正确的层次划分是理解文意的前提条件,也是注疏文章的基础。郑玄注《礼记·学记》“离经辨志”云:“离经,断句绝也。”所谓“断句绝”即“分章断句”,颇类后世的句读。马建忠《马氏文通》⑤ 解释句读曰“凡有起词语词而辞意已全者曰句,凡有起词语词而辞意未全者曰读”。吕思勉《章句论》也认为“章句之朔,则今符号之类耳”,“章句二字之本义,盖即今之画断点句”⑥。董洪利《古籍的阐释》⑦ 赞同吕说,明确指出章句之学,最初就是辩明句读之学。还有一些学者在出土文献中为此说寻找证据,如葛志毅《两汉经学与今文章句》⑧ 认为《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中出现的圆点号和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十问》篇中的圆点符号“●”位于章首,有着明显的分隔文本层次的作用;姜哲《汉代“章句之学”的“诠释学处境”》⑨ 认为《武威汉简》中的“”符号的用法与“章句”直接相关。若将“章句”理解为“分章析句”的注疏体例,它确实起到与“句读”相类似的作用,这也是上述学者将“章句”之学等同于“句读”之学的原因。
然而,“句读”仅仅是治经的第一步,“离经辨句”还与“注述”紧密相关。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谓“尚未能离经辨句,复何须注述大典?”⑩这是关于“句读”与注述关系的最早论述。近世学者往往将“章句”视为一种注经体裁,如吕思勉《章句论》又称“所谓章句,似即后世之传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史料学初稿》 谓“章句是从汉朝以来的一种注解名称”;张荣明《中国的国教——从上古到东汉》 称章句包含义理,是“经义的现代化阐述”。“章句”作为经书“注述”的内容,似乎与另一种解经体例——“说”相类,故王铁《汉代学术史》 提出“章句相当于说”,“说与章句两名可以互称”,“西汉多称说,而东汉多称章句”。但支持该说的材料只有一条,即《汉书·儒林传》所言丁宽“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义)而已,今《小章句》是也”。由《汉书·艺文志》将“章句”与“说”两类著作并举看,二者在汉代实际是不同的两种解经之体。故王氏之说不可从。另有学者夸大“章句”之学的外延,如葛志毅《两汉经学与今文章句》将“章句”视为汉代经书解释体系的总称,从而将诸如说、训诂、大义、传等名目的解经体系都包括在“章句学”的体系内。葛氏之说无疑忽视了汉代各种解经方式的独特性,從而抹杀章句与其他解经体例的差异,同样不可从。
就章句溯源而言,《后汉书·徐防传》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故有学者认为章句始于春秋末期,如任远《汉代章句之学与语法研究》 认为“章句之学始于春秋战国时代”。吴承学、何诗海《从章句之学到文章之学》 认为章句起源于先秦时期。更多学者认为章句或章句之学兴起于汉代,如俞启定《汉代经学教育述评》 认为章句之学兴起于汉初搜集、整理失散之图书典籍的过程中;徐兴无《石渠阁会议与汉代经学的变局》 认为章句起于武帝立五经博士之后;王铁《汉代学术史》与王葆玹《今古文经学新论》认为章句产生于汉宣帝时期。但上述著作所言之“章句”与“章句之学”实为二事,这也是造成有关兴起时间争议的原因之一。张辰《章句学的发展与得失论》 认为在《后汉书·韩韶传》“少能辩理,而不为章句学”与《梁书·江淹袁淑明传》“淑明任心观书,不为章句之学”,最早提到“章句学”和“章句之学”的概念。杨权《论章句与章句之学》 指出章句是一种注疏形式,而章句之学是一门学术。张荣明《政治与学术之间的汉代章句学》 亦认为章句是一种文体,章句学是与这种文体有关的学术活动。但杨氏、张氏之说却忽视了章句与章句之学的联系。王宝利《再论章句与章句之学》 提出“章句”与“章句之学”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章句是章句之学繁荣的标志,但章句之学的衰落却与章句体没有必然的联系。由上可知,作为注疏体例而存在的“章句”,出现时间可上溯至先秦时代,但作为一种独立的“学术”门类而存在的“章句之学”,却要远远晚出于“章句”。“章句之学”实际是先秦儒学发展到“经学化”阶段后才出现的,它是今文经学内部兴起的一种经学阐释之学,其出现的时间当晚于西汉武、宣之世。只有厘清“章句”与“章句之学”的概念区别,我们才能继续探讨汉代章句之学的特征及其兴衰原因问题。
二、关于章句之学特征的研究
汉代章句作为解经的体例,其在篇章结构、治学方式、规模及内容等方面皆有它不同于其他注经体裁的特色。这也是学界一直关注且存有争议的研究领域。
(一)章句形式特征的相关研究
1. 经籍结构中的“章”、“句”。王充《论衡·正说篇》就经籍的结构做过简要的说明,曰:“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也;有章句,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实际是将经籍的层级结构分为字、句、章、篇四级。刘勰《文心雕龙·章句》进一步阐释曰:“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居者言,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关雎》中系统论述这四级单位的发展历程,认为“篇”、“章”之名,自古有之;后起之“句”代替“言”来表示文章中的一句话,而“言”则与最小的文字单位“字”等同了。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章句》 也曾论述此四级结构曰:“集数字而显一意者,谓之一句;集数意以显一意者,谓之一章。一章已显则不待烦辞,一章未能尽意则更累数章以显之,其所显者仍为一意,无问其章数多寡。或传一人,或论一理,或述一事,皆谓之一篇而已矣”。“章”与“句”被视为经籍结构中的构成要素,就语法学研究视角而言是成立的。
2. 就章句与经文的关系而言,学界存在章句是否“依经而行”的争议。王葆玹《今古文经学新论》 明确指出在郑玄发明笺注体之前,诠释文字与被诠释的经文各自独立“单行”,“即使是章句之作,也是单行”。然此说似乎过于武断。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 认为“南宋以前,经与注、疏各单行。南渡以后,始有合刻本”,此说未知何据。另一种观点认为章句“附经”而行,如清人焦循《孟子正义》 认为“既分其章,又依句敷衍而发明之”;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 认为夏侯建之“具文”即“备具原文而一一说之”;张荣明《汉代章句与〈白虎通义〉》 称章句的解说文字穿插在被解说的文本句子中;杨权《〈白虎通义〉是不是章句》认为章句是“紧附所闡释的对象,不单行”。案章句之学是在分章断句的基础上,对经文逐字逐句作解释;就治学之便而言,我们很难理解章句别行于经文文本之外。汉儒“增益章句”而寓“微言大义”于章句文辞之中,若经与章句分别“单行”,则西汉后期繁琐且规模庞大的章句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势必不成体系而陷于混杂状态。东汉章句至今尚存的赵岐《孟子章句》和王逸《楚辞章句》足证章句是依附经文而不是独立“单行”的。
3. 小章句与大章句。班固《儒林传》说丁宽“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今‘小章句是也。”戴君仁《经疏的衍成》认为“小章句”是“章句”萌芽期的作品。到夏侯建时为“应敌”而编次的章句内容开始由简而繁,故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论夏侯建之著述曰:“建之次章句,意欲求说经之密,以资应敌。应敌者,如石渠议奏,讲五经异同,若不分章逐句为说,但训故举大谊,则易为论敌所乘也……遇有不可说处,则不免于饰说矣……求为具文饰说,乃不得不左右采获,备问五经,取其相出入者牵引以为说矣”。 钱氏此说大抵精辟可从。史籍既有“小章句”的称谓,却未见“大章句”之说。最早提出“大章句”概念的是林庆彰的《两汉章句之学重探》。 林氏认为汉儒假借经书中的一两句话,通过字句的训诂或文义的阐释,牵引许多资料,从而发挥个人理论的诠释方式,称为“大章句”。林氏“大章句”的概念,颇具启发之功,只不过他仅以象数论、五行说与五际六情为大章句,较为含混。郜积意《宣、章二帝与两汉章句学的兴衰》 赞同林氏“大、小章句”之分,但进一步分疏为三种类型:三万字以内的“小章句”;二十万字以上的“大章句”;三万至二十万字之间的“普通章句”。汉代章句按其繁琐与否划分为“大、小章句”颇为可行,但郜氏明确以三万、二十万字数为界,却过于武断。大章句与小章句虽有规模大小、繁琐与否的区别,但章句的规模也与经书本文文字的规模有关。经本文字规模庞大,则即便是附加简便的章句解说文字,就整本经籍的章句规模而言,同样有可能是一部庞大的章句规模。
(二)章句内容特征的相关研究
1. 章句与义理。学界多认为章句中包含义理之学的内容,如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 评价丁宽“小章句”曰“其为书但训故举大义,则与当时繁琐之辞又异矣。实开后世专以训诂、义理说《易》之风”,“章句主疏明经旨大义”。张涛《经学与汉代社会》 也认为“(从学术角度看)今文经学偏重阐发义理,对许多传统思想观念的形成、发展起过一定作用”。张荣明《中国的国教——从上古到东汉》甚至直指“‘章句就是义理体系和解释体系”。杨权不同意张说,在其《论章句与章句之学》中提出两汉经学“一直存在着所谓‘章句之学与‘义理之学之争”。换言之,杨权认为“章句学”与“义理学”互不相容。此后,张荣明在《政治与学术之间的汉代章句学》 中针对杨氏之文作出回应,反对“只有公羊学和宋学讲义理,汉学的特征是考据”的观点,认为汉代章句学同样离不开阐发道理,“章句是训诂和义理之和”。王宝利《再论章句与章句之学》与张说相类,认为“章句之学”的特征就是探究经典的“微言大义”,也即包含义理阐释的内容。
2. 章句与训诂。学界有“章句即训故”之说,如《辞源》 谓章句是“训诂之学”,认为其是运用训诂的方式来作注解,对古籍的音形义进行解释。赵吉惠、郭厚安主编《中国儒学辞典》 赞同此说,认为“所谓章句,就是分析章节句读,逐字逐句逐章解说经义。”但《汉书·艺文志》将称“故”、“解故”、“故训”的书与称“章句”的书并列著录,说明章句与训故是不同形式的著述。陈梦家在《武威汉简》 中认为狭义的“章句之学”只是“经文的编排与分节”,而“无涉于解故”。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亦认为章句与解故相异,“解故重在诠释训诂名物,其辞简略;章句主于疏明经旨大义,文较繁滋”。这里,我们有必要区别“训故”与“训诂”。郜积意《刘歆与两汉今古文学之争》认为“训故”为训解大旨,不及古字古言,而后世使用的“训诂”则谓训解古字之义,故作为训释古字古言的章句是包含“训诂”的。郜氏此说,颇具启发意义。章句有别于“训故”,但却包含“训诂”,其内在的原理便是“训故”与“训诂”的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清人焦循在其《孟子正义》早已明确表达了章句与训诂、义理的关系,即章句“叠诂训于语句之中,绘本义于错综之内”。张荣明《汉代章句与〈白虎通义〉》更直言:其一,章句不是训诂,但可以包含训诂;其二,章句包含义理阐发,义理是章句的基本学术内容。至此,章句包含训诂与义理的观点,当不存疑义。
3. 章句与师法、家法的关系。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指陈“‘家法即‘章句”。戴君仁《经疏的衍成》视家法、师法、章句为“一物之异称”;林庆彰《两汉章句重探》一文赞同戴说。然而,这种将师法、家法与章句简单混同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 认为“师法和家法主要体现在章句上”,这就意味着除章句外,还有其他可以体现师法、家法的内容。严正《汉代经学的确立与演变》 认为章句是家法确立的前提,有章句才有家法可守,才可据以教授弟子、批判异端。郜积意《刘歆与两汉今古文学之争》认为新增博士,才意味着确立新师法,而增衍后的章句就是此种新师法的具体内容。师法抽象,而章句具体。这也就意味着,郜氏认为章句虽与师法、博士相关联,但它也只是治經的类型,而不能称之为师法。丁进《汉代经学中的家法和师法辨析》 认为随着东汉经学博士章句之学的积累,原来意义上的“师法”内容被扩充,章句被纳入“师法”体系,才出现章句被称为“家法”的现象。李振宏《汉代儒学的经学化进程》 认为所谓师法家法,是章句之学的产物;并进一步指出宣帝立十二博士是师法家法、章句之学开始并逐渐形成趋势的契机,而严格的师法家法传承模式,则最后定型于东汉和帝时期。杨清华、杨权《“师法”、“家法”辨》 认为章句并不是师法(家法)本身,而只是师法(家法)的表达形式之一。以上诸说颇有可取之处,但尚未完全厘清章句之学与师法、家法的关系。章句之学,是今文经学的主要治学方式,是以不断增益章句规模为事的;而师法则是立于官学的诸家博士官所传承的今文经学内容,主要以今文章句为主。与“师法”不同,“家法”称谓并不见于西汉,而只在东汉以后的史籍中出现。“家法”既可以作为“师法”的代名词,也被用来形容民间“自成一家之言”的学说。因此,章句与师法、家法的关系,尚待进一步的厘清、辨明。
三、关于章句之学兴衰的研究
关于章句之学兴起的原因,班固《汉书·儒林传》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班固之意,章句之繁缘于利禄之诱导。师古注云“言为经学者则受爵禄而获其利,所以益劝”;皮锡瑞《经学历史》亦沿袭此说,而为后学所遵从。考自武帝立五经博士,至宣帝黄龙十二博士的定员,其间师法、章句的增衍确因皇权的鼓励而得到长足发展。此说之外,杨权《论章句与章句之学》站在经学各派的立场,分析其扩充自身势力的要求对章句兴起的影响;柳雪萍《两汉章句著述及体例研究》 将“辩难”视为经学各家敷衍章句的目标。杨、柳二说虽力图寻求新角度,实际却很难脱离学术与政治关系的藩篱,经学家扩充自身势力及其“论难”活动的最终目的仍是围绕政治利益的诉求。至于章句迅速增繁的时代,当在汉宣帝时期。究其原因在于,武帝所立的博士官为五种儒家经典,即“经博士”,钱穆先生称之为“六艺博士”。经博士既立,则必然导致学士们各凭己意附会经典,从而造成“经学纷异”现象。到了汉宣帝黄龙元年,立十二家“师法博士”后,通过继续纷异经解来博取博士官地位的途径受到了遏制,儒生们只能在官定的十二家经解体系内部不断“增益章句”,以所治章句之多显示自己学问之精。章句增繁,因之而起。
关于汉代章句之衰,学界普遍由章句“繁琐”与“破坏大体”的弊端出发,各依其治学旨趣和视角分析这种弊端产生的原因及其影响。如:张辰《章句学的发展与得失论》 将汉代章句之学分为“西汉今文派”与“东汉古文派”,认为东汉古文章句兴起,而今文章句学衰。张说显然忽视西汉今文学者之章句学至东汉仍绵延不绝的史实。林庆彰《两汉章句之学重探》认为章句之学是一个“闭锁系统”,“闭锁”断送了它在学术舞台的主导地位。于迎春《以“通儒”、“通人”为体现的汉代经术新变》 从学术风习的角度,认为僵化、鄙固的学风导致文化建设上的滞后,经生沉溺于章句,不仅耗蚀了心神,而且汨灭了个性,文化上的新创力也就萎靡不振。汪文学《论汉晋之尚通意趣与浮华士风》 认为汉晋时期的 “尚通”与“浮华”风习,皆是对章句学风的反叛;在“尚通”的知识背景和“浮华”的时代士风之基础上崛起的“通人”群体,向上结束了汉代章句之学,向下开启了魏晋玄学,使汉学向玄学过渡的中介。郜积意《刘歆与两汉今古文学之争》认为当章句学的发达走到极端而使得经学自我蔽固时,古文学的兴起无疑提供了来自章句学外部的一种解决模式,它展示着经学自身欲寻求突破的调整姿态。章帝时习古文经可为郎,从而使古文家得到来自于利禄的外部驱动力,这是导致师法章句衰微的重要契机。李振宏《汉代儒学的经学化进程》认为师说不能违背,先师之章句已经设置了一切解释的最后边界,后学对解经就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横生枝节,解经之繁、经说之滥,就不可避免了。“儒学从一般性的学术,发展到无上神圣、权威的经学,实际上是走上了一个死胡同,窒息了自己鲜活的生命。” 学界诸说,更多是从经学发展本身的视角展开讨论,但有关思想史的研究不可能完全脱离其时代背景,更需要关注汉代政治与学术关系的演变史。尤其是东汉“吏化”儒生、统一学术的政治举措对章句之学发展的影响,是值得探讨的领域。汉儒们在经历了鼓吹“汉运将终”、支持新莽改制、两汉之际割据混战的历史阶段后,不得不正视“刘氏复兴”的社会现实,也不得不主动迎合或被动接受光武帝刘秀对学术领域的整理、规范活动。
综上所述,有关汉代章句之学的性质、特征及其兴衰问题的研究,虽然以往学者已经进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著述颇丰,但也存在不足,有进一步深入探讨的空间和必要。其一,“章句”并非固化不变的概念,它有其历史演变的过程:由最初“分章析句”的治学之法,发展到训诂古字古言、蕴含“微言大义”的师说体系。以往学者囿于“章句”之义的考辨,而对“章句”内涵与外延的演进过程及其发生原因,却未作过“长时段”的系统梳理。其二,汉代章句的发展实际经历了一个由“简约”到“繁琐”,再复归“简约”的过程。考宣帝时“石渠阁会议”及黄龙十二博士之制的确立,实有限制经学继续“分异”的政治意味。当“经学分异”不再被提倡,儒生们只能在官学所立之十二家经说范围内传承、增衍。此当为宣帝朝经学章句迅速膨胀的主要原因之一。另外,学者关注到西汉末及东汉时期“减省章句”的史实,但多将之视为章句“繁琐”之弊的解决之道,而就新莽、刘秀、章帝等“减省”背后政治意图的分析远远不够。如章帝召开“白虎观会议”的原因在于章句过于“繁琐”,但会议的过程及结果却并非围绕“繁琐”的问题,而是落脚于“共正经义”;且章帝并不像西汉宣帝石渠阁会议后尊十二家经说那般,而是钦定出一套官方的经学解释范本,并未着意尊从某一家的经解。这背后的政治意图、学术理路值得引起学界关注。其三,学界往往视章句为今文经学的治学主流,然古文家亦有“章句”。《新唐书·艺文志》记有《费直章句》四卷、尹更始《左氏章句》、董遇《左氏经传章句》三十卷、贾逵《春秋左氏长经章句》二十卷等;刘歆亦尝使郑兴撰《春秋左氏章句》。诸章句虽佚,但足证古文家亦有章句之学。惜就汉代古文家章句的研究,几为空白。其四,汉儒在增益章句过程中,阐释自己理解的“微言大义”,并循着董仲舒所创立的“天人感应论”、“灾异谴告说”等理论,希望借助“天”的神学权威来震慑君主,要求君主实现他们心目中的王道政治。这种神学因素与成哀之际兴起的谶纬神学的区别与融合,也是有待探讨的话题。
注释:
① 马宗霍:《中国经学史》,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
② 戴君仁:《经疏的衍成》,载《经学论文集》,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1年版。
③ 王葆玹:《今古文经学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④ 杨权:《〈白虎通义〉是不是章句》,《学术研究》2002年第9期。
⑤ 马建忠:《马氏文通》,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
⑥ 吕思勉:《章句论》,载《文字学四种》,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
⑦ 董洪利:《古籍的阐释》,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⑧ 葛志毅:《两汉经学与今文章句》,《学习与探索》1993年第5期。
⑨ 姜哲:《汉代“章句之学”的“诠释学处境”》,载杨乃乔主编:《中国经学诠释学与西方诠释学》,中西书局2016年版。
⑩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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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宏:《汉代儒学的经学化进程》,《中国史研究》2013年第1期。
杨清华、杨权:《“师法”、“家法”辨》,《现代哲学》2017年第6期。
柳雪萍:《两汉章句著述及体例研究》,西北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
张辰:《章句学的发展与得失论》,《阴山学刊》1990年第2期。
于迎春:《以“通儒”、“通人”为体现的汉代经术新变》,《中州学刊》1996年第4期。
汪文学:《论汉晋之尚通意趣与浮华士风》,《中州学刊》1999年第6期。
作者简介:高海云,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山东聊城,252000。
(责任编辑 刘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