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皮的巧言意延
——管窥莫言小说中的剥皮情节

2020-12-07 16:31
文化与传播 2020年3期
关键词:莫言青蛙暴力

孙 琳

莫言小说书写暴力向来不吝于“多言”,又辅之于小说内外的“巧言”,使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成为一个流离于历史与现实之外的特殊国度,为中外读者营造了一种极富异域色彩的魔幻现实主义环境。近年来莫言多借助于小说之外的形式进行文学与人性的理论探讨,从民族到民间,从人性到人类,实为“正言”与“大言”,显示着莫言也在反思暴力书写的适当与否以及是否可以延续的问题。从《红高粱家族》到《十三步》《檀香刑》,暴力情节的渲染与细致刻画不绝如缕,且暴力在小说中又大多是以“正当”的刑罚或语言方式展示的,褒者欲将之捧为冠绝古今的经典,称其“颠覆了读者既有的文学审美经验,拓展了审美期待新视野”[1],是向民间和民族的回归;贬者则直斥作者对暴力“病态的鉴赏态度”,并将莫言小说中的暴力叙述讥之为“对西方小说的拙劣摹仿”[2]。莫言小说中涉及的“剥皮”情节更是暴力中的暴力,是人性之“恶”的强力体现,给读者异常剧烈的心理刺激,正因其旨不在于毁灭生命,而在于残虐,在于通过细致的描写传达某种发泄压抑的情绪。本文拟以莫言小说中的“剥皮”描写入手,探讨类似的暴力书写在小说中为何存在,又是否必要。

一、莫言小说中的剥皮

人为杂食性动物,食肉者历来不少,《曹刿论战》中曾提及“肉食者鄙”,表明在一段历史阶段“肉食”与“素食”还是社会阶层划分的一种标准。既然要“肉食”,便不可避免地要要杀生,要经过“剥皮”这个环节。世人食肉时往往甚少心理负担,面对“剥皮”时则未免心有戚戚,如《孟子·梁惠王上》所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3]虽然不少现代人将之评价为封建士大夫的虚伪,但此确为人之常情,尤其是在亲眼目睹杀生“剥皮”场景之时,不忍直视乃至不忍食肉的心态普遍存在。

莫言小说以文字形式将“剥皮”这一血淋淋的情节频频展现于读者面前,实际上也算是一种特殊情境的强行代入。其小说中的“剥皮”情节展开详细论述的有20余处,未充分描写的更有数十处之多,被剥皮者有人也有动物。简单例举,可谓俯首即是。莫言小说中“剥皮”的描写的场景有的是小说中实际发生的暴虐行为“事实”,有的则是比喻意义上的类比,还有的是以语言形式进行的尖锐揭露,但在小说描写中这些“剥皮”毕竟都是文字形式“客观”的存在,都会被读者所看,都会对读者产生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这是“剥皮”作为一种暴力形式存在的共同性。

小说中“剥皮”的实施者有专门的屠宰工人,有专业的“美容师”,还有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政府显贵,当然也有平凡的普通百姓,“剥皮”的受害者有牛、狗、兔子、狐狸、青蛙、猫、蛇、老鼠、扇贝等动物,也有人的尸体乃至于活人,所有的描述用语充满了强暴与侵略性,且常常触目惊心地将人与动物混同,篇幅多则数千字,少则几十字。更需要注意的是引起“剥皮”的直接原因往往对于施害者而言是有一定“正当性”的,当然这种“正当性”是片面的,充满了自以为是的自我中心,原因与效果之间的张力更令人深感触目惊心,施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冲突以及各自的心灵深处在“剥皮”过程当中得以显现。

二、真实与意延的两类书写

同样的“剥皮”文字书写,实际上既有小说中“真实”发生的暴虐行为,亦有实未发生的剥皮意延。下面结合具体实例分析两种剥皮情节,以寻绎“剥皮”背后共同的意旨。

(一)“真实”暴虐行为的细腻描写

莫言小说对于“剥皮”的描写力求“真实”与细腻,这种“真实”往往以艺术真实的形式存在于小说之中,借助于视角和人称的变化,给读者以触目惊心的阅读感受。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此类“真实”背后的理由足令阅读者将“剥皮”与“人”直接联系起来。

《红高粱家族》中罗汉被活剥的直接原因是伤害了两头自己主家的骡子,背景则是罗汉被日本人抓丁修路要逃跑时牵两头骡子竟然不跑,他从感情上觉得骡子背叛了自己,且认为自己处罚自己的牲口并不是过错。日本人认为罗汉的举动是对他们的挑衅,由此罗汉被日本人以破坏修路之名义要杀一儆百,故活剥其皮。罗汉对骡子的处罚与日本人对罗汉的处罚构成了一种对比,虽都有自认为“正当”理由,但涉及到民族矛盾,更为关键的是实施的伤害一者对牲畜,一者对人,尤其是在这种类似于特定镜头般的细致描写之下,读者更易受罗汉被伤害的情节所触动。

除“剥皮”之外,“吃人”情节在《红高粱家族》中也多次出现,如铁板会长黑眼动辄拉紧嗓门喊:“牵出去砍了,扒出心肝来下酒!”[4]颇类似于《水浒传》中燕顺、王英等人的举止。莫言小说大多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手法[5],而“用第一人称来叙述的手法当然是有用的,特别是在故事里的事件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而其可能性又微乎其微的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就会感到有必要虚构出一个亲眼看到这一切的目击者。”[6]莫言小说中多见的暴力描写,给“目击者”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而此种冲击力在作者用第一人称写作时可能指向于自身,而作品毕竟是给读者看的,此种冲击也就指向了读者。一遍遍出现的“人肉”字眼,“杀人不眨眼睛”与“吃人肉”是否有关的疑问进一步加深了读者对人类之间相互伤害原因的反思,而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之下,此种反思更指向于读者自身。像《扫帚星》里在狼吃了人之后,祖母对狼说,“要是让老疙瘩碰上你,非活剥了你的皮不可。你吃头猪,叼只羊,咬死头牛,都不算罪过,可你吃了一个大活人,你糟蹋了咱黑龙江边上最美丽的女人,让我怎么解救你?”[7]像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对话,但吃人与吃动物之间的区别毕竟是客观存在的。《红高粱家族》里对“吃人肉”与“吃狗肉”之间的类比表面上是混淆了两者的本质差别,实则是对二者不同的不断强调,对读者的冲击力反而更大。

《十三步》里李玉蝉美其名曰为整容师,却是为死人美容,并将死人整容剩下的下脚料(人肉)私下交易换取动物园喂动物的肉,实等于在变相吃人肉。她是害人者,又是被伤害者,伤害她的王副市长在不断地升官,并以光明正大的形象站立世人面前,后因身体肥胖不堪在工作时猝然离世,最终被她以开膛破腹的形式减肥为因公殉职的“苗条”身姿,虽未直接描写“剥皮”,但此手术是通过剥开人皮而实现的,正如另一小说《红树林》中所言,“那时候大肚皮的人民群众几乎没有,只要是挺着大肚皮的,基本上都是国家干部,而且以高级干部居多,干部越大,肚子也越大……那时候大肚子是大富大贵的象征,这种认识是有传统的,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时,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打倒大肚皮”[8]。李玉婵对王副市长的“剥皮”实质是为了改变“大肚皮”的腐败形象,伤害者王副市长成为受伤害者,受伤害者李玉婵却又以伤害他的形式为他挽回了死后形象,调侃中不乏反讽。“剥皮”是“正当”的工作行为,但又包含着不正当的私下交易,还隐含着不正当的隐瞒大肚皮的“政治”行为,更是凝聚着曾经的受害者李玉婵自身爱恨杂集的报复行为,人性的复杂借“剥皮”得以展现。

《十三步》中充满了此类反讽式的描写,最具荒诞感的是校长在送屠小英丈夫方富贵去火葬场路上的心理活动。“尸体”在旁,校长脑中浮现的竟是山东快书:“说武松碰上了孙二娘,装醉倒在十字坡……武松的裤子开了口,二娘的裤子自来破……拖拖罗罗往前走,忽觉得腚巴骨上撅了两三撅。说二娘边走边思量:自古道蜂死蜇子它不死,没听说人死屌还活!早知道武松好这个,跟您二娘俺说说”[9]。之所以心里想到武松与孙二娘,恐怕跟孙二娘打算剥武松的皮,而武松在调戏孙二娘有关,性与暴力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此情节与未死的方富贵要到停尸房中接受李玉婵的“剥皮”(整容)形成类比:武松在装死,方富贵也在“装”死;孙二娘要剥武松的皮最终未能成功,李玉婵要剥方富贵的皮最终也未能实现;快书中武松调戏孙二娘后成为义姐弟,小说中方富贵后来以李玉婵丈夫的身份与其共同生活过一段较长时间。暴虐中不乏幽默,这反而更增荒诞感。

《天堂蒜薹之歌》中金菊的父亲和母牛同时被撞身亡,老大和老二放着父亲的尸体不管,首先做的是将母牛剥皮卖肉,又在剥牛皮的同时讲着那个将父亲活杀当狗肉、牛肉、驴肉卖了还嫌不足,还要多添水增加份量多卖钱的笑话。“剥皮”的叙述是如此“精彩”:“老大和老二把那些肠子一根根扯出来。老二说肠子就不要了,老大说肠子、胃,洗洗都是好下酒菜。那只小牛呢,老大说没见天的小牛能熬药,有人用它冒充鹿胎膏,发了大财。”[10]与此相呼应的是其父对怀孕的母牛亦不甚珍惜,让母牛拉车上坡时,“依然坐在牛车上,任凭那条怀孕的老牛挣扎着爬坡。”[11]只有“狠心肠”的“父亲”才能教导出如此“狠心肠”的儿子。小说中实际描写的是剥牛皮,结合笑话,在金菊乃至读者看来与剥其父之皮又有何异。插嵌笑话与小说的叙事掺杂在一起,虚构中混合着虚构,剥牛皮中渗透着剥人皮且是“剥”老父之皮,讽刺力度大增,对读者的冲击力也更大。

人情如纸薄,“剥皮”的实施者也正在为作者的叙写所“剥皮”。那张张“人皮”之下为何有禽兽不如的贪婪?源于匮乏。作为“剥牛皮”的行为执行者,老大只有靠金菊的换亲才可能娶亲,老二之凶狠亦源于物质条件的匮乏,否则又怎会扫荡高马家里的瓶瓶罐罐?在小说《枯河》中,小虎因爬树失误砸伤书记家的小女儿,父亲为给书记家一个交代要暴打小虎,打之前非要哥哥先剥掉小虎的裤子。哥哥站定一旁不敢看小虎的眼睛却看着父亲的眼睛,喃喃地说:“爹,还是不剥吧……”,父亲果断地一挥手,说:“剥,别打破裤子。”身体受伤害的同时还要接受精神上的伤害,小虎由此感到自己的一层皮被剥走了[12]。物质的匮乏导致精神的伤害,而伤害的实施者“父亲”同时也被小说剥了皮,一方面展示了人性的残忍,另一方面也揭示了生活、政治的重压。

如《管子》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13]。小说中金菊的恋人高马喊了两句所谓反动口号被判刑入狱,并宣称“你们想定我什么罪就定我什么罪,随便,我光杆一条,横竖都是一条,砍头,枪崩,活埋,都随你们的便,我恨你们这些糟害老百姓的混账狗官!我恨你们!”[14]这样的口号本身即是对某些以“人民”名义鱼肉乡里官员的“剥皮”。金菊家的悲剧直接原因是官员纵容的司机肇事,甚至也可归于金家父子的贪财,深层原因却是某些官员的推诿与无能导致蒜薹滞销令农户失去收入来源而生活水平下降。《孟子》中言“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15]莫言小说借小说人物之口所喊的口号,也可以视为对“率兽食人”的父母官的批判与拷问。

“真实”的剥皮描写实则成为另类剥皮的开始,莫言小说在真实“剥皮”的原因介绍方面有意无意间指向于对人的生存与人性善恶的探究。

(二)意延“剥皮”的渲染刻画

在比喻意义上,“皮”像衣服一样是人性的遮羞布,在“正当”行为的背后往往有着不那么“正当”的理由与出发点。莫言小说中比喻意上的“剥皮”,往往与衣服、人性伪装等直接相关。莫言小说除了真实的“剥皮”描写之外,还有诸多延伸比喻意的“剥皮”,可简称为意延“剥皮”。

像《十三步》中李玉婵实施“剥皮”行为之时,通过语言重温“你”与王副市长曾经有过的“剥”与“被剥”,即是一种意延:“你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衣服剥掉,就像当年、也是最后一次、就是他跳到河里把你救上来不久的一个炎热的中午,在蓝色河水边的白杨树林深处,他像一个鲁莽的小伙子一样,毫不客气地把你的衣裙剥得干干净净。”[16]伴随叙述人称改变,李玉婵由全知视角下的第三人称转化为当事者的第二人称,读者在无形中被代入情境之中,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李玉婵此时此刻的矛盾复杂心理,又将李玉蝉剥尸衣与王副市长与其发生关系相提并论,荒谬感中透着丝丝的讽刺与残忍。叙述虽然是“剥”衣服和“被剥”衣服,但也“剥”开了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和爱恨情仇,人性之衣也被人为地强行剥开,实现了意延“剥皮”描写。而伴随人称转换而带来的记忆叙写,血腥程度丝毫不弱于孤零零的暴虐“剥皮”描写,甚至带给读者的冲击力度更大。

小说《蛙》中叙述“姑姑”一家从来不吃青蛙,由此被人认为有“病”,而“姑姑”却认为“有病的是他们,那些吃过青蛙的人。他们让一群女人,在河边,用剪刀,剪下青蛙的头,然后,像脱裤子一样,把它们的皮褪下来。它们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样。我就是从那时才开始害怕青蛙的。它们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样……”[17]。将褪青蛙的皮比作“脱裤子”,将青蛙的大腿比作“女人的大腿”,并不断重复强调,间接地在说如女人般的青蛙正被女人们所剥皮、食用。此类意延又类比于“姑姑”所从事的计生工作,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姑姑”都在以“正当”的理由强制“计划外”怀孕的女人进行人流,而接受人流“女人的大腿”是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手术中的强行脱裤子与对青蛙实施的“剥皮”又是那么地相像。在莫言的其他小说中也曾经出现过青蛙的类比:“你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被活剥了皮、沾上面粉和调料、在油锅里炸熟了的青蛙。”[18]被剥皮的青蛙在外形上与任人宰割的情境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剥皮的意象亦象征了人所面对的血淋淋事实,“姑姑”害怕“青蛙”,既害怕青蛙颇强的生育能力,又怕回忆起自己所做过的“剥皮”行为,实际上她最大恐惧是拷问自我理由的“正当”,是恐惧实施自我“剥皮”。“姑姑”既是暴力的实施者,又是暴力的受害者,她的婚姻、爱情乃至期盼子嗣的微小愿望,都因各种“暴力”难获实现。颇具荒诞感的是惧怕剥皮的“姑姑”在叮嘱侄子们事情时,仍以“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19]作为警告。

比喻意义上的“剥皮”描写虽然没有那么血腥,但对读者的冲击力未必会小,尤其是直面人性中的恶之时。

在小说《红树林》中,林岚是受害者,以嫁给秦书记傻儿子之后被与父亲同龄的秦书记奸污并生下孩子,而她又是害人者,协助儿子将陈珍珠劝服嫁入其家,并吞没了陈珍珠所采的大珍珠。此书中的“剥皮”是以比喻义呈现。小说中的两次奸污都充满了“剥皮”的意象描写,无论是否作者的本意,小说中所揭示的正是:“所有的神圣和庄严其实都是一张美丽的皮,剥开了就是一包狗屎,比狗屎还要脏,比狗屎还要臭。”[20]莫言小说中不但强暴实施“剥皮”的描写,甚至连还算正常的男女性活动也采用“剥皮”的类比,像《球状闪电》中“她(茧儿)理直气壮地脱着我的衣服,像一层层地剥着我的皮。”[21]如此描写虽不至于带给读者血腥的感受,但也展示了二者关系与感受的不对等,给读者营造了更多反思的空间。

莫言小说中的“剥皮”有时还借助于语言的方式实现,这类细节虽然往往字数不多,但与现实生活中的咒骂有诸多相似之处,如非放在小说中频频出现,还真容易让我们忽略掉生活中竟然也有如此之多的暴力。如《食草家族》中:“他想剥掉我们的皮,把我们的心肝挖出来,用刀子切成小方块,撒上盐粒,拌上蒜泥,加上姜丝,当酒肴……”[22]剥皮吃心肝的行为与动作如行云流水,虽然被剥皮被挖心肝的是“我们”,却是在“他想”的前提之下,至于“他”的真实想法“我们”又从何而来,实际上这只能是身为弱者“我们”想法的投射而已,如果真有一天当“我们”掌握了力量和权势,我们又会如何做呢?或许是要“打倒皮团长!”“剥他的皮!剜他的眼!点他的‘天灯’!”[23]虽然只是停留在语言层面,但一旦落之于文字,对于读者的影响便会客观存在。

还有《酒国》中描述李一斗之妻的话语,“她的话尖利无比,像剥皮刀一样,剥掉了我的皮。”[24]语言也有如此力量,语言也可实施暴力。以语言的方式告知读者语言本身存在的暴力性质,文学存在的价值之一即是以语言感染人、影响人,以语言促人深思、促人改进。

三、发掘生活中丑恶的初衷

莫言在小说中用文字处理暴力时往往“多言”,唯恐读者轻易错过去,“剥皮”情节更是推陈出新,不断重现与强化;在小说之外的访谈、演讲中莫言也多被动或主动地谈及“暴力书写”,并重复其写作的初衷不在于展现暴力本身,而引导读者要读出暴力文字之后的人性。

人性是复杂的,对于人性的评价应杜绝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文学尤其是小说直接写人生的比重占得更大,而对于复杂人性的揭示也更为深刻。莫言小说中之所以出现那么多暴力性的恶之书写,或许源于作者的某种观念:“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25]受害者是易于得到人们同情与怜悯的,但受害者在某些时候又在充当着施暴者的角色,善与恶、美与丑的界限在莫言小说中往往并非那么鲜明。如果从小说内容和人物形象来看,丑恶的描写远远多于美善的刻画,而丑恶的精彩程度更是远远大于美善。莫言自承真正的悲悯不是煽情和眼泪,不是对罪恶和肮脏的回避,也不是在苦难中保持善心和优雅姿态,而是“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26]

虚构的恶之描述令读者真实地感受到了恶之本身。莫言对于自己小说中的暴力语言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以调侃语调自称“我像一只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壳。莫言是我顶着遮挡风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着抵御寒风的一张狗皮,是我戴着欺骗良家妇女的一副假面。”[27]披着“狗皮”的意象在《四十一炮》中同样存在,且被人用语言直接揭开,“在她尖刻的嘲讽中,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一张狗皮,把头脸蒙起来。她说:即便你把头脸用狗皮蒙起来,又能怎么样呢?终究你还是要把狗皮揭下来的。即便你发誓不揭狗皮,狗皮也会慢慢地腐烂、破碎,最终显出你的像土豆一样的嘴脸。”[28]“狗皮”后面的像土豆般的真实嘴脸是怎样的呢?对于“泰山压顶不弯腰”“砍头只当风吹帽”“粉身碎骨也心甘”之类豪言壮语,“莫言那小子,更是说这种牛皮大话的行家里手。后来他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对这种语言现象有所反思。他说:‘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29]将“莫言”代入小说之中并成为小说中一个特殊的人物形象,是作者融入作品之中的叙事尝试,成功与否暂不考虑,至少表现了自己的某种反思,当然也有这样的企图:“只要到了人人敢于先用‘马列刺刀’刮了自己的鳞,然后再用‘马列刺刀’去剥别人的皮的时候,被剥者才虽受酷刑而心服口服。”[30]作为小说叙述者的作者以“巧言”在叙说残酷暴行的同时,无形中让读者沦为施暴者的帮凶,同时又感同身受地承担受害者所受的伤害,几种角色同时共存,给读者以特异的感受。如《生死疲劳》中通过几次轮回的书写,书中人物多次成为受害者,也多次成为施暴者,故事本身成为这段话语的注脚。在小说中,莫言认为语言的暴力与实际的暴力源于社会的真实,而美善之类的豪言壮语则是虚伪、吹牛皮的表现,恶之展现拥有自己的现实依据。

莫言小说中有一个十分生活化的细节,讲到很多人谴责不讲社会公德、乱扔酒瓶子的人,并以假设对他们进行宣判:“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道圣旨,把乱扔啤酒瓶子的人手指剁掉!”“对极了,乱世就应该用重典,……就是应该杀杀杀!杀尽不平方太平,该出手时就出手!”[31]这样的心理恐怕真的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存在,一旦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而这种权势又是以“皇帝”般丝毫不受约束又无任何法理依据的任性为基础的,过激过当。对于某些以民族主义、自由名义的打砸抢暴力实施者是不是另一种“剥皮”呢?

莫言小说中的“剥皮”有剥离外衣、还原“真实”的意图存在。正如小说中所言,“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虚伪起来。……虚伪久了,也就自以为真诚了。”[32]虚伪成为外衣,而“剥皮”则是去除此一外衣的途径与方法,虽然也是以恶来实现的,在莫言小说中也得到了某种平衡。

四、小结

莫言以独特的奇幻笔触闻名于世,与古典小说名著相比,莫言小说作品叙事手法多样,思路开阔,创作观念相对自由,但总体来看,莫言小说的人物形象刻画不如古典小说那样深入人心,而在故事讲述、环境创设、氛围烘托方面卓有所长。

以“剥皮”为代表的暴力叙写是莫言小说富有故事性、善于营造氛围的典型特征,在读者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的暴力描写固然吸引人,也确实深刻揭示了人类行为中的恶以及暴力背后“正当”理由的荒谬性,然而对于恶的描写是否需要如此细腻、如此骇人、如此血腥,还有不少可供反思之处。莫言小说总在无意有意中强调其创作小说的出发点,从揭示人性之中的恶到挖掘人为暴力惩罚背后的“不正当”。古已有之的人性善恶的争论,到近代弗洛伊德人性本能及创造与毁灭本能的病理解析,人性丑陋的反思不绝于缕。在当下文学和影视中出现了大量暴力性情节,这是莫言小说“剥皮”现象频见的大背景。在读者阅读能力、思维水平差异较大的当今环境之下,片面为追求吸引眼球而进行的暴力描写,其副作用是相当明显的。像频频见于网络报端的校园暴力事件,未必没有受文学、影视中暴力描写的影响。暴力书写的存在毋庸置疑,但如何写、程度如何则必须要考虑社会实际与审美效果,“多言”尚需“巧言”辅之,尚需“大言”正之,否则毋宁“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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