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山德
(聊城大学北冰洋研究中心,山东聊城 252000)
19世纪末,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对自杀原因进行系统的解释和分类,他认为自杀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个人行为,而是对社会关系的特殊反应。每一个社会群体对自杀都有一种特殊的倾向,这种倾向既不能用个人的心理器质结构来解释,也不能用自然环境来解释[1]。一般而言,自杀是指个体在复杂心理活动作用下,蓄意或自愿采取各种手段结束自己性命的危险行为。自人类学诞生起,就关注人类死亡的研究,描述各种死亡仪式的生活意义、社会意义、物质文化以及多层次的功能。
自杀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从人类学角度来看,楚科奇人的自愿死亡不同于社会学和精神病学意义上的自杀,而是在信仰和生死观影响下,在达成某种协议的情况下,由亲人协助完成的一种特殊死亡实践。
“自愿死亡”习俗在楚科奇和西伯利亚东北地区的其他民族中普遍存在[2]。欧美和俄罗斯人类学家就这种“异国习俗”提出了各种解释。博格拉兹(Богораз)强调楚科奇人的死亡实践主要与北极地区的恶劣条件以及原住民的心理和性格有关[3],维列尔斯列夫(Willerslev)认为,其原因在于灵魂重生和独特的世界观[4],泽列宁(Зеленин)将原因归结为部落系统的意识形态[5],博格拉兹、维列尔斯列夫、巴蒂亚诺娃(Batianova)将自愿死亡视为一种仪式性人类牺牲[6]。
楚克奇人英译为Chukchi或Chukchee,又称洛拉维特兰人(Luorawetlan),分为驯鹿楚克奇人和沿海楚克奇人两支。均使用古西伯利亚语族的洛拉维特兰语,语言和文化同科里亚克人(Koryak)和堪察加人、伊捷尔缅人(Itelmen)相近。驯鹿楚克奇人主要以牧鹿为生(驯鹿)。沿海楚克奇人以猎捕北极海生动物如海象、海豹、鲸鱼为生,有时也捕鱼。楚克奇人相信万物有灵,献祭是重大节日的主要内容。
在生活在极端条件下的北极土著中,均存在老年人自愿死亡的习俗。楚科奇人认为通过自愿死亡的方式完成生命之旅以后,会进入充盈着北极光的天堂,可以无忧无虑地打球(一种海象头骨制成的球)[7]。欧洲最北部的萨米人认为,北极光是天上的英雄之战,是荣光和幸福之地。接受自愿死亡不仅是对祖先和家庭的奉献,而且其灵魂可以在家族后代身上获得重生。中世纪早期,其他北方人民也有类似的观点[5]49-66。维京时代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认为,只有英勇的战斗才能进入天堂,因疾病而死的人则进入地狱世界。将死亡视为向另一个世界不可避免的过渡,对中国人而言,显然也并不陌生。
楚克奇人的宗教信仰是万物有灵论,即世界上居住着众多的神灵,它们是人、动物以及其他自然元素的主人。与基督教的世界不同,楚科奇人没有创造出清晰的至尊神——世界的创造者。森林的主人,驯鹿,所有动物和水的主人备受尊重。他们认为,人类世界是中间世界,上层世界是自然死亡者和自愿死亡者的天堂,下层世界是邪灵和死于疾病者的地狱。楚科奇和爱斯基摩人中也有人认为,世界不止有3个,而是5个、7个、9个世界,上层世界中有上帝和天使(可能是受到基督教的影响)[8]。
有别于西方文明中崇尚科技力量或是玩世不恭的生存态度,楚科奇的原住民认为,人与环境的关系是和谐统一,人类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不希冀占有和控制自然。北极很多民族都认为,西方文明只是虚幻的虚荣,不能统治北方土地的神灵。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数千年来他们成功适应了现代欧洲文明无法应对的极端恶劣的极地生存环境。楚科奇半岛的几乎所有土著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多数都已“真人”自称。尤卡吉尔人(Yukagirs居住在雅库特自治共和国及马加丹州境内),拉穆特人(Lamuts埃文人的旧称),爱斯基摩人以及楚科奇人都有关于世界的相似看法,只某些细节上略有不同。他们都相信世界分为上层、中层和下层,且彼此可以相互沟通。3个世界以一个球体的形式呈现,由一个中心杆连接起来,即世界的中心。他们的居所按照他们想象的世界秩序建造,比如帐篷的中心竖立一根支柱[8]52-79。
中层世界是宇宙的中心,根据楚科奇的信仰,即是我们每天看到的物质世界,灵魂和各种神灵也存在于中间世界。他们经常通过特殊方式与人们建立联系,比如帮助人们狩猎时获得更多的猎物。上层世界是众神的居所,也是死者灵魂的“中转站”。
楚科奇地区的所有民族都相信一种转世复生的观念。他们相信灵魂可以分为两部分,其中明亮和善良的部分可以升入上层世界,在极光的世界里玩耍,黑暗和卑劣的部分坠入下层世界赎罪,两部分可以重新团聚并再次进入中间世界。楚科奇人从经验逆转的角度理解另一世界,那里与现实生活的世界并无二致,但一切都是颠倒的,一边是白昼,一边即是黑夜。因此,当一个老人离开现实世界或另一个世界时,灵魂将通过新生婴儿回归[7]36-337。埃文斯-普里查德(Evans-Pritchard)指出,楚科奇人认为人类和动物灵魂的主人——神灵才是“真实的生者”,他们可能突然之间通过传播流疾病或占有人们财产迫使人们意外死亡或自杀[9]。楚科奇人认为,死于各种疾病的人会被邪灵吞噬,只有通过“自愿死亡”才能避免这种恐怖命运[7]108-109。而且只有在“自愿死亡”或战死的情况下才能与另一世界的亲属见面。
当基督教传到楚科奇地区时,一些民族,比如部分埃文基人,开始相信上帝,认为长着翅膀的天使生活在上层世界,即所谓的天堂。但楚科奇人似乎并未受到太多影响,古老的信仰和习俗还在延续。
博格拉兹(Bogoras)最早记录了楚科奇人协助自杀的死亡实践[7]560-562。他记述自愿死亡的事例中,寻求协助自愿死亡者多为的老年人,协助者大部分都是近亲。这种死亡实践与楚科奇人的相关文化和宇宙观、生死观有直接关联,自愿死亡被认为是一种理想的归宿,优于死于疾病。
爱斯基摩和科里亚克等土著族群中也存在这种情况。因年老体弱,疾病缠身,生活贫苦或因不愿忍受悲伤情绪等其他原因,希望离开这个世界,于是请求自己儿子(他们认为由自己的儿子执行可以减轻痛苦)、兄弟或其他亲属[10]用长矛,刀或用皮带终结生命,后来也有使用枪支的情况[7]336-337。这样的要求不能被拒绝,因为对于楚科奇人而言,死亡是不可或缺的轮回中的一个环节。生者依赖死者的灵魂[11],人们有完成灵魂与灵魂相互转换的义务[12]。但事实上,这种交换关系并非对等和契约性的,祖先没有义务回归。神灵是所有动物,包括人类的真正“主人”。
人们认为,在死者的世界里,需要生前使用的物品,因此他们将所有必要的东西作为随葬品,这与古代中国的事死如是事生的丧葬习俗较为相似。为了防止邪恶的灵魂的侵犯,楚科奇人还创造了各种护身符,通常是动物形象,材质一般是动物骨头和毛皮,鸟类的爪子和喙。脸上的文身具有护卫功能,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萨满手鼓。
关于自愿死亡习俗,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土著人,包括伊捷尔缅人和科里亚克人[13]以及其他极地民族,如因纽特人和萨米人中均存在加速老年人死亡或鼓励自杀的行为[14]。与其他土著族群不同的是,老年人提出自愿死亡的要求,并非只是因年老体衰或是疾病缠身。楚科奇人的自愿死亡实践通常是伴随着一套相当精细的仪式安排。许多人类学家认为,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自杀,而更像是一种古老的“主动安乐死”。持这种观点的人一般以北极地区恶劣的生存条件下,老年人是家庭生活的沉重负担来解释[15]。然而,显然以环境决定论作为解释是不充分的,因为自愿死亡的行为仍在继续,至少在其中某些楚科奇族群中依然存在。据民族志记录的资料,自愿死亡者不仅是那些老人,病人和无助者,也包括由于沉浸于近亲离世的悲哀中或因家庭不和而烦恼的健康的青年[7]561-562。博格拉兹关于楚科奇人的经典专著,描述了各种原因导致发生的自愿死亡事件。
楚科奇人认为死者的世界符合经验逆转的“镜像逻辑”[16],死者的生活和生前一样,与家人住在伊朗加斯(皮制帐篷)中,放牧驯鹿,但一切与现实生活完全相反。一边是黑夜,一边是白昼;一边是冬季,一边是夏季。里的人们头面向身后,脚尖的方向也朝向身后[17]。因此,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死了”,灵魂去往下一个世界,每个家庭都有一个祖先在另一个世界之中,祖先是总是渴望得到死者的灵魂,因为他们渴望回归。祖先的灵魂在“死亡”之后,可以通过新生婴儿回归这个世界。孩子出生后,人们通常会询问孩童与家族是何种亲缘关系,并通过占卜石进行仆算,试图发现孩子的真实身份,以便给孩子起相同的名字。
在楚科奇人的世界中,灵魂可以交叉互换,就像生者和死者一样具灵魂,但交换不是平等关系,生者拥的灵魂,可以被死者在特定时刻收回。出现这种情况时,当事者要么生病而死,或执行自愿死亡。
楚科奇社会经济与俄罗斯建立关系时间相对较晚20世纪30-40年代),目前看来,部分楚科奇人虽早已受洗,但未真正意义上皈依基督教[17]135。虽然他们也承认对自愿死亡存有恐惧感,但不赞同俄罗斯东正教会主张的杀害亲属与自杀和谋杀一样,应该受到惩罚。事实上,楚科奇人依旧认为亲属协助自愿死亡者终结生命是一种英雄行为[18],相信可以将其送入上层世界[7]563。
苏联解体后,居住在北方偏远角落堪察加半岛的楚科奇人很大程度上被迫返回以往的生活方式[19]。1997年以来,多数楚科奇人几乎完全失去了工资收入,必需品的价格上涨了100%。驯鹿楚科奇人的生存依赖于他们的驯鹿群,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带形成于1.8万年前最后一个冰川期,面积达100万平方公里,但如今已经开始融化,很多苔原地带变成了湖泊和沼泽,驯鹿食物匮乏,牧鹿的路线也遭到破坏。面对这些灾难而且越来越多不可预知的自然环境,可能会造成自愿死亡现象的增加[20]。
20世纪50、60年代,楚科奇地区村庄重新安置期间,自杀事件曾急剧上升[21],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楚科奇地区经济和社会已然崩溃,导致自杀率持续增长[22]。1997年的自杀率是每10万人约46.5人,是俄罗斯人的2倍[23]。2010年全俄人口普查关于自杀率的数据表明,许多原住民聚居地的自杀率明显高于其他地区,特别是在楚科奇地区,2008和2009年每10万人中的自杀者分别为82.2和94.9人[24],楚科奇地区在所有地区中的自杀率排名最高,这与楚科奇人的信仰和生死观不无关系。
如今,收集自愿死亡案例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们总是避而不谈。叶莲娜·巴蒂亚诺娃(Elena.Batianova)认为,自愿死亡现象至今仍然存在。她在1984-1990年6次考察期间共记录十几个“自愿死亡”事件。人们叙述类似情况时,总是冠以很多年以前,或者干脆避而不谈。人们保持沉默的原因在于,根据俄罗斯法律,参与杀害家庭成员凶杀案的人们要被送进监狱。
关于楚科奇人的自愿死亡是否能定义为一种人类牺牲(向神灵和祖先献祭)尚无定论,博格拉兹在他的经典著作中提出:自愿死亡应视为一种血腥的牺牲仪式[4]563。维列尔斯列夫(Willerslev)通过探索自愿死亡背后的社会宗教机制,认为在堪察加半岛北部的楚科奇群体中,自愿死亡表现为通过血祭使灵魂循环再生,因此自愿死亡经常被误认为是一种古老的主动“安乐死”,实际上是一种人类的牺牲。因为执行自愿死亡的过程中通常伴随着相当精细地仪式安排,这与驯鹿牺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4]694-704。兰格尔(Wrangell)认为楚科奇人的自愿死亡为了是维持生者和死者的循环轮回,尤其是在严重危机时期这种现象非常多见。例如,1814年发生毁灭性的瘟疫之时,对现实生活的绝望导致这种“牺牲仪式”经常发生。甚至是在苏联时期,楚科奇族群也存在自愿死亡行为[25]。
事实上,博格拉兹的观点主要是基于:自愿死亡者通常会对执行者说,“请像驯鹿一样对待我”,“请像猎物一样对待我”,仪式结束后,家庭成员在脸上涂抹死者的血液,就像他们在秋季节日(献祭)中屠宰驯鹿时在脸上涂抹驯鹿的血液。泽列宁(Зеленин)反对博格拉兹的看法,认为不应混淆牺牲和自愿死亡,前者是仪式而后者只是罕见的死亡实践[5]47-48。
西方哲学体系和楚科奇人的世界观产生相互对立的价值逻辑,这种逻辑上的对立导致彼此之间难以理解。一个人楚科奇人遭遇心爱的家庭成员被亲人终结生命时,究竟是怎样一种生命体验?或许不应用有限和固定的本体论原则加以构想,不能仅仅从二元对立角度进行诠释。
楚科奇文化中的肉体和灵魂与柏拉图式的肉体和灵魂具有本质的区别。楚科奇人的死亡实践并不取决于对信仰的任何承诺,只要遵循仪式规则,就会被认为是有效的。他们通常不会将自愿死亡视为罪恶,人们为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人举行与自然死亡同样的葬礼仪式,只是道德判断不同。一般意义上的自杀被认为是性格懦弱的表现,自愿死亡则通常被视为值得称道的行为。
与佛教中转世投胎的观念相似,楚科奇人相信轮回和灵魂不朽,灵魂会以新生婴儿的形式回归。类似观念导致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非常平静,因此自愿死亡实践可能将继续存在。关于楚科奇人的自愿死亡实践,即通过至亲终结年老体衰、疾病缠身者的生命,容易与现代社会所谓的“安乐死”混淆,这种习俗不仅与自愿死亡者的悲惨境遇有关,需从社会信仰运行机制、生死观,自然观等方面加以考察,不能简单归结于环境决定、生存成本考量、多维不适或定义为人类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