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生存:近代评弹艺人“走码头”的生存之道*

2020-12-07 10:09彭庆鸿
文化艺术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书场说书人艺人

彭庆鸿

(浙江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杭州 310018)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与苏州弹词的合称,是江南著名的文艺样式。近十余年来,苏州评弹研究受到史学界的关注,成果丰硕。不少学者将苏州评弹置于江南社会的变迁视角下,揭示出苏州评弹与江南社会变迁的互动关系。艺人作为评弹的四要素之一,自然得到一些学者的关注,但成果多为著名艺人的回忆录、女弹词及特殊时空下的艺人群体研究a代表性成果有:唐耿良:《别梦依稀——我的评弹生涯》,参考文献[4];蒋云仙:《凌云仙曲——蒋云仙口述传记》,唐力行等整理,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周巍:《弦边婴宛——晚清以来江南女弹词研究》,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张盛满:《评弹1949:大变局下的上海说书艺人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等等。,而对评弹艺人“走码头”的常态化演艺生活关注不够。在新文化史的理论关怀下,越来越多的学者将研究视角向下,关注底层群体的日常生活史,展示出活生生的生命体。自明末清初以来,评弹艺人“背包囊,走官塘”,活跃在江南的各个说书码头之间。这种“走码头”是每个评弹艺人的生存方式,也是他们的生活日常。对评弹艺人“走码头”的关注,不仅要展现出艺人“走码头”的生存图景,更要揭示出“市场竞争”在其中起到的驱动作用。这对当今评弹艺术的发展大有借鉴意义。

一、“走码头”的市场竞争与生存压力

苏州评弹俗称“说书”。在茶馆书场里听书是江南人最常见的娱乐方式之一,他们“饭后一会书,挤在茶馆中度生活者,比比皆是”[1]。正因如此,不管是江南的中心苏州、上海,还是偏远的乡村,都星罗棋布着诸多书场。苏州是评弹的传统中心,“茶馆极多,大半兼做书场。在民元时,苏州有‘难做书场两只半’之说”[1]。1860年后,上海成为评弹的另外一个中心,书场业也很发达,“简直是五步一家,十步一处,到处悬挂着书场灯笼与招牌”b唐凤春:《从一档独做演变为数档越做》,上海评弹团档案藏,档案号:24-24。。江南各个市镇大多分布着几家大型的茶馆书场。如盛泽镇有“书码头”之称,20世纪20年代有10余家茶馆兼营书场。[2]675吴江松陵镇是一个小码头,当地居民的“娱乐场所,舍书场外,别无消遣,课余之暇,更唯书场是趋”[3]。即便是农村集市,一般也有一两家书场。沺泾是阳澄湖畔的一个农村集市,虽只有肉店、豆腐店、南货店几家小店,其中就有一家茶馆书场。[4]21

书场是评弹市场的载体,也是每个评弹艺人的生存依靠。为了满足各地听客,为了获取市场,评弹艺人要在书码头之间流动说书。评弹艺人轻装简行,多则2至3人,少则1人,手拿醒木、折扇或肩背琵琶、三弦,就可深入到江南的各个角落。他们“不能常驻一处,一俟说毕,即需另开码头”。这种流动性的说书,业内称之为“走码头”。根据书目的长短,评弹艺人多则数月,少则半个月就需换一码头。评弹艺人从学书,到出道之后正式说书,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码头”说书。在一处码头剪书,又换另一个码头开书。因此,“走码头”是每个评弹艺人的生活日常。

艺人“走码头”不仅生活艰辛,而且充斥着激烈的市场竞争。评弹艺人到一家书场说书,就会跟同一码头不同书场的艺人展开市场竞争,业界称之为“敌档”。“敌档”目的在于争夺书码头里的听客。一旦听客大量流失,也就意味着竞争失败,只能被迫剪书,另换码头,到了新码头再与周围艺人互为“敌档”。一旦竞争成功,对方艺人会被“漂档”,自己可短暂立足。因此,艺人“走码头”就处于循环往复的市场竞争之中。除同行间的竞争之外,评弹艺人还须接受听客的检验。由于评弹在江南历史悠久,“书场中多积有数十年经验之老听客”,对书艺的要求极高,“倒面汤(逐客令也),捉漏洞,冲口即出,不稍假借”。[5]4943艺人一旦口误或有不当之处,立马会被听客当即指出,不仅脸面无光,而且常会被听客逐下书台。因此“书艺稍次之说书人,咸不易久留,甚而仅说数日即离去者”[6],并且“场地愈合宜,听专书者亦愈多”[5]4943。艺人将老听客多的码头称之为“书考场”,如“大考场常熟,小考场同里”。[2]765苏州作为评弹发祥地,“听客水平极高,假使说书中的‘口铳’‘漏洞’不一而足,包管漂档”[7]。并且随着评弹的发展,听众的要求变得更为苛刻。到了民国时期,就有报人指出:“听众的吹毛求疵益发苛刻”,“不但对于头档二档先生常下逐客之令,便是末档先生,也不免台下的呵斥”。[8]

激烈的竞争之下,艺人随时可能会被“漂档”。刚出道的艺人,由于说书经验不足,艺术水平偏差,“漂档”更是经常之事。“万事开头难”,走码头的首次演出,是对刚出道艺人信心的一次大考验。1934年秋天,年仅13岁的唐耿良终于接到自己艺术生涯的首家书场,是一家苏州郊区外跨塘的茶馆,原本要去演出的屠再高接到了更好的码头,就推荐唐耿良去演出。首演中的唐耿良显得很紧张,但很尽心去说唱。虽然只有14个听客,却获得了听客的一致称赞:“人虽小,口子倒蛮老格。”随后的几天里,听客逐渐增多。唐耿良的首演还算顺利,但不少人可就没这么顺利了。唐耿良的父亲唐月奎就是一个实例。他首演因过度紧张而导致忘词,被听客赶下台。“初次登台便受到挫折,从此再也没有勇气上台说书。”[4]6-22唐月奎说书时家境较好,而唐耿良说书时已家道中落了。家庭的困境,迫使唐耿良必须刻苦说书,父子间首演的差异,折射出的正是生存处境的变化。周玉泉的第一档生意是由其先生张福田托别人介绍的,是苏州木渎地区的一家小书场。第一天听客人也不多,日场只有20余人,夜场也仅有30余人,结果只说了五六天就漂档了。[9]首次“走码头”就被漂档,导致周玉泉在茶会上被同仁奚落和鄙视,也让他初尝到被“漂档”的苦味。如周玉泉一样不顺者很多。如曹汉昌第一次说书时,紧张到不敢正面看听客,甚至还闹出了停下演出问听客的误会。[10]

艺人连续的“漂档”,会给艺人的身心蒙上阴影。唐耿良虽首演较为成功,但之后却连漂三个码头,打击很大。[4]21徐云志第一次正式演出,心里害怕,说得很快,一个月的书半个月就说完了,被迫剪书。之后徐云志仍在太湖东岸许多小乡镇演出,仍是到处不叫座,处处漂档。[11]一些老艺人甚至部分“响档”不经意也会被漂档。如江正杨其人,善说《铁冠图》,但是由于书目不受听客欢迎,以至“终其世,一生漂档”[12]。蒋月泉早年名气大,但说表能力较差,有人贬他:“跟蒋月泉敌档,只要顶住他十知开篇就可以使其漂档,十天之后可以敌漂他。”[4]382“漂档”使艺人感受到生存压力,轻则会让艺人脸面无光、收入减少,重则会导致艺人丧失市场的认可,以至一漂再漂,从此一蹶不振。

二、市场竞争与艺人的层级流动

评弹长期流行在“南不越嘉禾,西不出兰陵,北不逾虞山,东不过松泖”的江南核心区域。1860年以后,伴随着太平战乱以及上海城市娱乐文化的发展,评弹文艺市场的中心发生了由苏州到上海的位移。评弹市场在迅速扩张的同时,形成了“金字塔”式的市场层级:上海码头、市镇大码头与乡村小码头。

第一层级是上海书码头。上海书场跟外埠码头书场相比,具有较大优势。第一,客容量大。如怡情处书场可容500人强;柴行厅书场能容600人强。[13]1930年建成的东方书场,建成之初即设沙发靠椅600座。[14]228除了大书场外,还有许多中型书场。如富春书场,可以容纳300人。此外还有一些小书场,“地位并不怎样的大”,但“一到礼拜日,终要卖到三百出头,真是连走路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15]第二,上海的书场,不少是新式的专业书场,装修精致,且配有先进的扩音设备和舒适的沙发座位。此外,上海还拥有诸多的“空中书场”。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无线电节目中,“每二十四小时内,弹词节目,竟有一百二十余档之多”[16]。正因如此,奠定了上海书码头的地位。第二层级是江南市镇码头。这些书码头主要是苏州、常熟、无锡、嘉兴、湖州等市区及下属中心城镇。如“苏州市区在历史上经常演出的书场,少至近十家,多达五六十家”[17],如东中市的“春和楼”、葑门横街的“椿沁园”、山塘街的“大观园”、濂溪坊的“怡鸿馆”都是大型的书场。再如昆山的老同春和畅乐园。中层市场以大型茶馆书场为主,日夜两场,听客人数大约在200上下。第三个层级是偏远小镇、乡村的小码头。这些书场多为季节性的临时书场。农忙时歇业,秋收结束之后才邀请艺人说书。并且听客人数少,多则几十人,少则几人。如苏州沺泾是阳澄湖的一个小码头。早年唐耿良先生到此说书日场才9人,夜场也才20多个听客。

艺人层级与市场层级是相对应的,“先生之高下,配合书场之大小”[18]。市场竞争造成了艺人的自然分化。少部分艺人凭借精湛的书艺,成为“响档”。“响档”有高低之分,能在上海获得名气的响档称之为“上海响档”,属高级别响档,如当时的“七煞档”“四响档”,有“描王”之称的夏荷生,“评弹皇帝”严雪亭,“评弹皇后”范雪君等,人数极少。在外埠码头有声誉的“响档”,称之为“码头响档,属低级别“响档”。因此,评弹艺人逐渐分化为“上海响档”“码头响档”“普通说书人”三个层级。“上海响档”作为一流演员,不仅可以获得在上海大型书场的演出资格,即使“到码头上去,人家会说他是‘上海先生’,从而号召力倍增”[4]38。“码头响档”踏进上海,未必受欢迎,但在市镇码头则是“无往不利,到处客满”[19]。但“响档”只是少部分群体。20世纪40年代,各地评弹艺人有“二千余人,能在都市大城镇著名书场献艺的,不足十分之一。其余都在村镇小邑、穷乡僻壤鬻艺糊口,勉维生计”[20]。这些活跃在村镇小码头的普通说书人,是评弹艺人中的底层群体。

不同层级艺人的社会地位与生活状况也截然不同。“上海响档”收入丰厚,生活无忧。如“夏荷生月入在五千元以上”,严雪亭、薛筱卿等收入也都在二三千元以上。[21]其他“上海响档”收入也都很高。高收入使他们能够享受到奢华的物质生活。如有“弹词皇后”之称的范雪君,在上海电台每晚播音完毕时,辄有黑牌汽车接送;蒋月泉更是花了一千三百美元买了一辆汽车,开车上下班。[22]“码头响档”虽不及“上海响档”这么富有,但仍属于高收入阶层,衣食无忧。谢品泉是一名弹词“响档”,“终身以说书为生,歌喉婉妙,词句清雅,欢迎者甚众,且日有一二堂唱,故每月所得,当在五六百金,历年所积,已成小富”[23]。值得强调的是,虽然“响档”们能过上较为奢华的生活,但不少人仍保持着较为节俭的生活习惯。评弹界有句话叫“响不如省”,因为近代艺人缺乏医疗、养老保障,保持节俭的习惯有利于应付不时之需和安度晚年。与“响档”相比,普通说书人是完全不同的境遇。金声伯出道不久,由朋友推荐到常熟乡下的小码头去说书。但到了之后,老板却拒绝让他演出,还羞辱了一番:“你的水平连我这汽灯的汽油钱都付不出。”饥饿的金声伯提出想吃一顿便饭再离开,也遭到了老板的蔑视:“喏,剩饭槽里只有冷饭,要吃自己拿。”a参见金声伯访谈,秦箬茜记录整理,2016年3月5日,苏州市姑苏区颜家巷。这揭示出普通说书人“走码头”的艰辛与落魄。他们很多人“衣衫不周,面目枯瘁,囊橐常空,半肩行李挟三条弦索,小小包裹中怀一寸醒木,在乡村破茶馆中,与场东三七拆账,所赚之钱,吃饭不饱,饮酒不醉,一排已过,无人光顾,只能再往他处寻其生活;走遍天涯,知己难逢,好似伍子胥吹箫乞食”[24]。

市场竞争下评弹艺人出现层级分化,但竞争又促进了艺人层级间的双向流动。第一种流动是普通说书人向“响档”的正向流动。刚出道的评弹艺人,艺术水平较差,只能依靠乡村小码头为生。随着他们演出实践增多,书艺日益成熟、精湛,一部分普通说书人脱颖而出进入了“响档”行列。如徐云志16岁开始,好几年总是背着行李找场子,足迹遍及浙江一带乡间,生活如同讨饭一样,直到22岁才在码头蹿红,26岁才第一次进上海,直到27岁才进入“响档”行列。再如唐耿良1934年开始说书,“在乡镇书场说了两年多”,直到1937年才进入昆山畅乐园书场。首进大书场就与“响档”朱伯雄、李伯康为敌档,最终站稳脚跟。1944年经夏荷生介绍,他进入上海说书并取得成功[4]38-41,实现了普通说书人到“上海响档”的流变。这种向上流动,提供了普通说书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但这种流动是以艺人竞争力提升为前提的。唐耿良的成名是因为他在码头说书时能够坚持学习,向周镛江学习《三国》,向杨莲青学习起角色,每天深夜还要读《三国志》《列国演义》《辞海》等书。[4]31只有刻苦钻研书艺才有可能成为“响档”。“响档”都要有绝活,如张鸿声的“马叫”,蒋月泉的“蒋调”等。即便是像何云飞这样的码头“响档”,说书时也能够做到“三收三放”。不少艺人因为演出逼真,还被听客誉为“活张飞”“活赵云”“活济公”等。不过要成为“上海响档”,除了努力之外,还需要机遇。唐耿良进入上海立足,就得益于当时的大“响档”夏荷生的一次邀请。陈希安能够进入上海,也是借助张鸿声的一次帮助。a参见陈希安口述,张盛满记录整理,2012年6月28日上午,上海评弹团休息厅。

第二种是艺人的逆向流动。艺人伴随着书艺的退步和年龄增长,已无法适应市场需要,或被市场淘汰,或退出“响档”行列。如弹词名家魏钰卿,年老之后说书经常“不过三四十人”,被书场老板讽刺而剪书,或因为听客太少而被漂档。[25]年龄使艺人难逃被市场淘汰的命运。唐耿良曾感慨道:“说书是吃一碗空心饭,年轻力壮时赚得动,一过中年就走下坡路,进入老年期场东就会过门不入,视你为陌生人了。”[4]49此外,部分“响档”因书艺退化,同样无法在市场立足。沈俭安、薛筱卿是说书名噪一时的“上海响档”,“可是他们两不自爱,尽在‘烟’‘色’两个字上出功夫。说书的技艺,一点不放在心上,所以上海已没有立足的可能”。二人又到苏州去演出,结果同样无法立足。[26]

年终“会书”是评弹界最重要的演出,也是新旧“响档”的转变环节。普通说书人如能在年终会书中大放异彩,往往会受到市场追捧,而成为新一轮“响档”。金成祥就是典型个案。金成祥早年书艺差,参加会书经常被听客“倒面汤”,经过锻炼之后,书艺大涨。最后在会书上,能够达到“半分钟一小笑,一分钟一大笑”,而被人称之为“东方卓别麟”。[9]11对于响档而言,会书是书艺的考场,一旦得不到听客满意,不仅脸面无光,而且容易被市场所摒弃。因此,会书中“响档”“对于送客,皆视为畏途,因毁誉皆在此一着也”[27]。

艺人上下层级间的双向流动,是市场优胜劣汰的结果。对于单个艺人而言是个人命运的转变,但对于整个艺人群体来说,是新陈代谢的过程,保证了整个行业始终保持很高的艺术水平。

三、各层级艺人的生存应对

面对市场竞争带来的压力和层级流动,不同层级的艺人都作出了相应的生存应对。“上海响档”处于市场的顶端,因此他们行为选择的空间有限。维系现有的市场与地位是他们的主要诉求。“上海响档”对高端市场具有很大话语权。为了更有效地达到对市场控制,减少下层艺人对他们的冲击,部分“上海响档”逐渐走向局部联合,通过强强联合形成更强大的市场竞争力,并达到对高端市场的垄断。强强联合是市场竞争激烈化的结果,其产生又加剧了竞争的激烈化。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不少书场掌握在“响档”石秀峰手中,艺人要进入上海的书场需通过他介绍。为了达到对上海书场的垄断,石秀峰组织了“四十档”艺人,通过松散的联合达到了对市场的垄断。但随着“四十档”艺人的解散,更多小团体出现。如“‘六个档’‘十弟兄’‘四响档’等等。有几副场子全是掌握在这班人手里,你做过了我做,我做过了你做,这是小团体。像这样的情况后来就形成了两派,一派以顾宏伯为主叫顾家班,如果要进上海就要通过他,他会安排地方给你演出,否则的话就只有到小地方去演出。还有一派叫张家班,由张鸿声主导的一个班子,以前像刘天韵这些人都是张鸿声班子里的”a参见余韵霖口述,2012年7月1日,苏州宫巷第一天门光裕书场内。。这些小团体“联袂演出,所到之处,无不使听众倾倒,产生了极大的影响”b政协上海市卢湾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卢湾史话》第6辑,1997年编印,第151页。,而与之敌档的艺人纷纷被漂档。如贾彩云就因遭上海“七煞档”的挤压,自新春(1948年)退出隶大陆、蓬莱及得意楼等书场。[28]“七响档”之一的陈希安也交代,“我们‘七档书’就是托拉斯”,“在上海的生意很好”,“即使到苏州去,城里的静园书场、光裕书场,我们都轮换做,基本上就是包下来了”c参见陈希安口述,张盛满记录整理,2012年6月28日上午,上海评弹团休息厅。。媒体因此报道:“上海各书场,在各响档包办制度的状态下,东也有他份儿,西也有他份儿,看得简直可以描摹出来了。”[21]

“码头响档”介于“上海响档”和普通说书人之间,处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境地。他们能够在外埠码头轻松立足,但在上海大书场站稳脚跟又比较困难。他们的主要诉求是在立足码头的基础上伺机进入上海说书。这决定他们必须采取一种灵活的策略。为了获取更好的生存空间,他们不断游移于上海书场和外埠码头之间,择机而动。从大局来看,民国初年,上海书场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因此场方对艺人要求很高。如当时的楼外楼经理沈李周,请“每一档弹词,担任一小时,代价两元,并无合同,做一日算一日。普通弹词家,虽自愿减价登台,沈均婉言谢绝”[29]。而当时有资格去楼外楼的艺人,仅谢品泉、少泉叔侄,朱耀庭、耀笙等十余人。这种局面下,“码头响档”在上海无法立足,为了生存,纷纷出外埠码头说书,“所以苏州、常熟、昆山、无锡、浙江嘉湖等埠,尚不时有说唱兼工之名家说书应聘”[29]。但到了20世纪30年代,书场与艺人的供求形势逆转。上海天外天、云外楼、绣云天、劝业场、大世界等游戏场,以及东方、远东等饭店业均开辟了书场。大量书场开辟,使艺人供不应求。在这种有利形势下,“码头响档”纷纷离开外埠,涌进上海,致使外埠码头响档极缺。当时“道说书,麇集沪上,动辄一年半载,此处甫终,彼处开始,不复再作走江湖、游码头想。非但各城乡延聘一档盛名鼎鼎之弹词或评话家,艰难万状,即光裕社产生所在地之苏州各书场,亦绝少著名说书,衔尾连续营业,不得已而求其次”[29]。

能去上海短暂说书,还是艺人未来说书时的金字招牌,因此身处外埠码头的“响档”们,时刻留意着上海的动态,一有点声望即立即前往上海说书。如亢雯娟、亢翰香兄妹合拼双档,一直“往来苏锡奏艺,已露头角”[30],就到上海去闯荡。去了之后无法立足时,他们又回到码头书场说书。女弹词艺人谢小天、黄静芬就是如此。由于“以沪地女弹词地盘不广,靠一二处场子之收入,不逮码头上较丰”,在上海演出的谢小天经常为“生活所迫,自择其所得优者从之耳,谢在松江再做个把月,回沪后再定行止”[31]。他们虽无法在上海立足,但在上海说书的短暂经历,也足以增进其地位和演出资本。如黄静芬从上海回苏州说书,媒体如此报道:“从上海镀过了金,满身海派装饰,已足炫人”,因此“苏州听客趋之若鹜,风头很健”。[32]“码头响档”在外埠码头和上海书场之间的游移,正是他们理性、灵活的表现。

对于普通说书人而言,“走码头”纯粹是为了糊口营生。普通说书人要根本改变自身命运,根本途径是苦练书艺,成为一名“响档”。但上千名普通说书人中,能成为“响档”的艺人很少,绝大部分人一生都处于市场的底层,混迹于乡村、小镇的茶馆书场里。但普通说书人也是有差异的,其中的一些艺人能够巧妙地运用说书技巧,艰难维系生存。如艺人汪玉峰晚年潦倒、精力不济,小码头的听众骂道:“明朝死也勿来听。”然而每到落回前一刻钟就拼劲十足,“听客无不为之屏息”。听客天天骂,但总又舍不得最后一刻钟的火爆精彩。[33]还有艺人抓住了听客的好奇心,故意在书落回前卖关子、设置悬念,吊足胃口,诱使他们来听。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因没有说书的真材实艺,于是不得不将色情的唱词,来博取一部分色情的听众”[34],或者乱放色情的噱头吸引听客。

跟“响档”相比,普通说书人的业务不稳定,生活上容易出现困境。因为他们的演出市场多集中在乡村、小镇的茶馆书场里,很多为季节性书场,农闲时开业,农忙时歇业。评弹界一句行话:“菜花黄,说书像蚂蝗;菊花黄,说书像霸王。”便透视出了普通说书人在乡村茶馆季节性说书的场景。虽然乡村茶馆听客有限,但由于“那种乡镇上既无戏馆,又没有电影院,他们藉以休息、娱乐的,便是在小茶馆里喝一杯茶,听一回书”[34]。因此在市场旺季,普通说书人尚有业务,但在淡季就可能出现困境。苏州市文化局曾对617名艺人进行调查,发现了这一现象:“约有370人专门在乡村经常演唱,大部分可以安定生活。因为经常忙于流动演出,接洽业务,故困难较大,稍有不慎,就会有宕空之可能。一旦业务停顿,生活就有困难。其中有70—80人业务水平过低,经常接不到书场,处于失业、半失业状态,生活上存在很大困难。”a《关于苏州市的评弹工作》,苏州市档案馆藏,档案号:C37-002-0001。

当生存困难时,普通说书人依靠行业组织。一方面,行业组织的救助可以为其提供一定的救济。光裕公所每年组织一次会书。在会书期内,指定三日,请说书者,完全义务演出,以所得书钱充作社中善举。当时局动荡,行业组织的救助较为频繁。如1948—1949年间,受内战影响,许多茶馆书场关闭,普通说书人的市场空间被极度压缩。为此,评弹协会一方面频繁组织“义务会书”,用于救助贫困艺人。1948年12月底在上海举办的“义务会书”,募得6万元,净余1万多元。上海“每一贫苦同道遗孤之家,分得白米五斗,一百金圆。苏州方面,已派吴剑秋携带二万余元,前往办理救济事宜。”[35]另一方面,行业组织可帮其维系市场空间。1949年春,不少“乡镇小邑风鹤频惊,市面不佳,致书场生涯,随之寥落。隶场鬻技之说书人,因做漂档,被迫剪书,纷纷遄返吴门”。在这种状况下,该地评话弹词研究会就与书场商洽,“增设早场,暂时安插此辈等觅地盘之同道”。此外,评弹协会还积极与响档们协商,请他们“让出一部分书场地盘,使其清寒避难同道暂可立足”。[36]

评弹行业在400年发展中形成“吾侪同业、结成团体”[14]395的行业道义,也能起到一定的救助作用。行业的道义救助主要体现在两方面。第一,介绍业务。茶会是评弹艺人交流信息、经验的场所。对于业务困难者而言,在茶会上容易获得别人的业务介绍。唐耿良出道后接的第一个业务,就是在茶会托人帮忙解决的。[4]19正由于这样的帮助很多,茶会上经常有一些“苦道中”,天天蹲守在茶会,“专接一些小场子,偶尔有大书场缺先生进场,他们则充任代书”[37]。第二,“走码头”时提供一些救急。“走码头”就是闯江湖,艺人一不如意难免出现困难,甚至温饱、住宿、路费都不能解决。此时,受困者可以去寻求附近艺人的帮助。如上文中提到的金声伯,他被场方老板羞辱之后,无奈之下只能寻求在常熟支塘的秦晓侬的帮助,准其借住一晚上。此外,据金声伯提及,其师傅杨莲青也非常讲义气,总是很慷慨地救济同道,有时在码头上遇到由于业务不好做的同道,不管他认识不认识,只要叫他一声“杨先生,我是某某人,是某某的徒弟,今天从哪里来,哪里生意不好,我准备住一个晚上,明天剪书回上海”,他总是热情伸出援手。即使是艺人抽鸦片毫无积蓄时,他也会提供住宿、饭食或路费。a参见金声伯访谈,秦箬茜记录整理,2016年3月5日,苏州市姑苏区颜家巷。这种行业道义基本上已经形成为一种行业共识,对于生活困难的艺人可起到一时的救急作用。但要强调的是,虽然有行业组织和道义的救助,但这种救助是有限、暂时的,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普通说书人的生存状况。

余 论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近代评弹艺人“走码头”的演艺生活中,一直存在着“优胜劣汰”的市场竞争机制。市场竞争促进了评弹艺人群体的分层与流动,给艺人的生存造成压力的同时,也迫使他们努力向上流动。从艺人角度而言,竞争的压力促使了艺人技艺的提高,促进了评弹艺人群体的新陈代谢。若从近代评弹市场的发展而言,近代评弹市场的飞速发展并走向繁荣,也与激烈的市场竞争密不可分。书目、艺人、听客、书场是评弹市场的四要素,市场竞争带来了评弹四要素之间的良性互动。第一,艺人要在“走码头”的市场竞争中生存,就会努力去进行书目和艺术创新。苏州评弹由原来的4个曲调发展到24个,无不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催生出来的。评弹书目在竞争中也得到精细化,还促进了新书的创作。艺人根据近代的一些奇案、轶事改编了一些新书,如《啼笑因缘》《杨乃武与小白菜》《黄慧如与陆根荣》等。第二,评弹艺术的发展,又扩大了评弹影响力,吸引到了更多的听客,冲破了原有女听客不能进书场的规定,促进了评弹市场的进一步扩张。据统计,在评弹最兴盛时期,江浙沪评弹书场有1000多家,仅苏州城区演出评弹的书场就有120多家,常熟地区有103家。[4]444第三,评弹艺术的发展,带来的是听客对艺术消费品位的提高。艺人为了满足听客,自然要不断提高艺术水平,又加剧了艺人之间的竞争。第四,评弹市场的扩张,为艺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在这一背景下,许多“外打进”艺人不断加入,评弹队伍稳定,人数增加。在评弹最兴盛时期,评弹从业人员超过了2000人。[4]444因此,市场竞争作为一个驱动力,推动了评弹四要素的良性互动,促进了评弹艺术的发展与繁荣。

历史是现实的借鉴。历史的经验表明,评弹艺术的良性发展离不开市场的竞争机制。当今,苏州评弹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迎来了发展的新时期,但在发展的同时却暴露出了不少问题,其中关键问题之一就是演出市场中缺乏竞争。在政府财政买单下的演出,以往的票房制、拆账制逐渐被包场制、包工制所取代,艺人的收入与市场完全脱节,导致艺人演好、演坏一个样,听客多少一个样。因此,为了更好地促进评弹艺术的发展,重建市场竞争机制十分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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