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西隆山（节选）

◆哥布

全面实现小康，少数民族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掉队。

——习近平（2015年1月29日对国家民委一份简报的批示）

引

1

白云在天上游

轻风在林里走

太阳照耀山岗

我的心里

满满都是亮光

和无尽的山梁

2

这是中国南部的云南省

这是云南南部的金平县

它与越南紧紧相连

边境耸立着高高的西隆山

那里原始森林浩瀚无边

那里是野生动物快乐的家园

世世代代的苦聪人

在这里隐藏，一年又一年

在文明的外围

在人类的边缘

3

传说他们从葫芦里出来

是天神厄沙的孩子①

其实他们是古羌的后裔

从遥远的西北向南迁徙

操着古老的彝语支话语

守着祖传的神圣的姓氏

不知什么原因

也不记得什么时日

也许是无心

或者是有意

人类把自己的兄弟

遗忘在了莽莽的森林里

4

向猴子学习爬树

与狼群斗智斗勇

有时候必须装死

才能够对付狗熊

漂亮的白鹇鸟啊

你是美好生活的象征

憨愣愣的斑鸠，时常

从蕉叶棚旁边的草丛

惊飞，栖息在远处的树枝上

回眸一望，向主人致敬

5

身在密林深处，厄沙

却没有教会他们建盖房屋

风说：用篱笆墙把我挡住

雨说：用芭蕉叶将我遮住

于是僻静的山林里

有了零星的芭蕉屋

一个火塘温暖着一座森林

一群苦聪活跃了整个山麓

冬天蜷缩在枯叶堆里

夏天躺在屋里，把

天上的星星数了又数

神一样的芭蕉屋啊

史诗般的庙宇

装满了苦聪人

全部的欢乐和痛苦

6

有时席地而坐

畅饮自酿的米酒

有时独狼闯入芭蕉屋

把酣睡的小孩叼走

有时打下老虎

举寨狂欢，唱歌跳舞

有时被老熊撕咬

浑身血肉模糊……

7

我本来想讲述

一个夫妻般美妙的

人与自然关系

不料我撞见了

满山的厮杀与血腥

现实告诉我

首先处理好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才能处理好

人与自然的关系

8

于是，我邀请他们

来讲述关于西隆山

关于苦聪人的故事——

拉祜族苦聪人李干斗先生

拉祜族苦聪人女巫莫奔女士

拉祜族苦聪人老族长先生

解放军战士尹子强

苦聪人访问团团长高正学

汉族老师和省委书记

脱贫攻坚驻村工作队队长等

我只是历史的书记员

我只是时间的笔记本

让历史说话

让时间开口——

注释：

①厄沙：拉祜族神话中的天神。

十、省委书记的礼物

经过几十年努力

党和人民政府

把长期生活在深山老林

过着原始生活的苦聪同胞

全部接了出来

在西隆山脚最肥沃的土地上

在者米河畔交通便利的地方

过上了定居定耕的生活

过上了自给自足的日子

他们的橡胶已经开割

他们的香蕉已经收成

他们的梯田一片一片

已经种植了丰产的杂交水稻

一部分苦聪人

粮食自给有余

有一定经济收入

一部分苦聪人

仍然不习惯

山下的生活

跑回深山老林

重新拿起弩箭

和火药枪

毁林开荒

捕食野生动物

拉祜族工作队

（县委后来成立的

苦聪人工作机构）

再次把他们接出来

他们又跑回去

反反复复，展开

长期的拉锯战

二十世纪末的一天

省委书记从媒体获悉

西隆山苦聪人的

生活水平还很低

人均有粮和人均收入

处于温饱线以下

他在昆明的办公室里

急得团团转，拿起笔

作了重要批示

秘书打了很多电话

世纪末夏日的一天

在暴雨滂沱中

省委书记从昆明出发

爬过九十九座山

跨过九十九条河

他带着州委书记

和县委书记

还有很多厅长、处长

汽车的轱辘

滚过五百零七公里

在黑暗中驶入了

金平苗族瑶族傣族自治县

者米拉祜族乡人民政府

夜，因雨的喧嚣

而显得更加寂静

第二天一大早

在乡政府食堂

简单吃过早餐

省委书记就要

进村入户。没有公路

再好的汽车也进不去

省委书记换上胶鞋

打起雨伞，带着

州委书记和厅长们

爬过几道坡

趟过几条河

来到了一个村里

九十度弯腰

进入一个

土墙草顶的安居房

床上被子破旧、凌乱

猪、狗、鸡和人

都在一个房间里

他打开甑子

打开橱柜

甑子里是

包谷和大米混合的饭

剩菜里没有一片肉

一群苍蝇“嗡”一声

从剩菜里飞起

他问村民

粮食收成多少

够不够吃

生病有没有钱医

有没有衣服穿

养了几头猪、几头牛、几只鸡

有没有种植橡胶、香蕉、草果

会不会刷牙洗脸

希望政府帮他们

解决哪些问题

有的说粮食够吃

有的说不够吃

每年都靠政府救济

有的说有衣服穿

有的说靠外面的人捐赠

生病基本不上医院

靠草药和猫公背玛治病①

有的说栽了香蕉橡胶

有的说栽了草果包谷

有的说没有栽

因为土地不够

因为没有水

有的希望政府帮助

挖一条公路

有的要求修水沟

有的反映学校老师少

有的反映地里小偷多

他把村民召集到球场上

给大家开会，说——

拉祜族同胞们，你们好

我受党中央委派

代表省委省政府

来看望大家

拉祜族同胞是我们

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

党中央和省委省政府

非常重视你们

重视你们生产的发展

和生活的改善

刚才大家反映的问题

你们提出的要求

我都记住了，还有

州委书记、县委书记

厅长处长们都记住了

省、州、县党委和政府

会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况

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措施

帮助你们发展生产

改善生活。另外

我还想告诉大家

一定要注意卫生

村寨卫生

家庭卫生

个人卫生

都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猪、鸡、牛、羊、狗

要和人分开居住

剩饭剩菜要搁好盖好

不能让老鼠爬苍蝇叮

老鼠爬过苍蝇叮过后

人吃了就会生病。对了

大家生病了

一定要到医院去看

党和政府会制定政策

保证大家有病能医

不能光靠草药

更不能靠猫公背玛

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

要继承和发扬光大

一些不健康的

甚至是迷信的文化

要敢于抛弃

下次我来看望大家

会带上一点小礼物

分给大家。谢谢大家

省委书记还去了

好几个苦聪寨子

也去了哈尼寨子、傣族寨子

第五天返回昆明

之后，省、州、县

来了很多领导

省里、州里、县里

开了很多会议

下了很多文件

其中一个省委省政府的文件

《关于解决金平县者米拉祜族乡

贫困状况的调查报告》

和《未来五年的发展规划》

从居住条件的改善

到教育、水利、电力、交通

和医疗卫生等方面

对苦聪人五年内

生产生活的发展

作出了详尽的规划

后来被称为“155”工程

即一年解决一千人温饱

五年解决五千人温饱

省州县都派出工作队

来开展这一项工作

对苦聪人的帮助

又一次轰轰烈烈地展开

“155”工程进行了两年

省委书记再一次来到西隆山

他自己买了很多

牙刷、牙膏、香皂、肥皂

一小袋一小袋装好

送给他见到的苦聪群众

弯弯曲曲的公路

通到了寨子里

他坐车去到了苦聪新村

来到了李干斗家

砖墙瓦顶的第二代安居房里

六十八岁的李干斗

拉着烟筒，带着孙子

猪、牛、羊、鸡不在屋里

碗里有了肉

省委书记拉着李干斗的手

称赞他四十多年前

就学会了洗脸刷牙

了不起、了不起

问家里几口人

李干斗说：寨子里

推广了旱育稀植技术②

粮食产量大大提高

吃不完了、吃不完了

省委书记的脸上

露出满意的微笑

临走，拿出一小袋

牙刷、牙膏、肥皂

说是一点见面礼

请李干斗笑纳

还连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李干斗拉着省委书记的手

说感谢书记关心

感谢书记关心

感谢共产党关心

感谢人民政府关心

（四十多年后，李干斗

终于学会了握手

也学会了汉语

还曾参加过扫盲班

学会写一些简单的汉字）

省委书记访问了

别的一些农户

视察了学校

看望了老师和学生

挥挥手向群众告别

坐车到别的村寨去了

李干斗内心的喜悦

还没有消散

回家途中看到

女巫莫奔住了四十年的房子

心里一阵惋惜

女巫莫奔十年前去世

享年七十岁

要是她还在世

肯定唱出更多的颂歌

表达苦聪人民的

感激和欣喜

注释：

①猫公背玛：指从事迷信活动的人。

②旱育稀植：一种杂交水稻的种植技术。

十一、“两不愁三保障”的故事

时间过去了二十年

李干斗的第三代安居房

变成了别墅式的钢筋水泥房

八十八岁的老人

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几年前，苦聪新村

驻进了一批工作队

大概有五六人

省、州、县都派了人

听说是脱贫攻坚驻村工作队

驻村工作队队长姓吴

也是村党总支第一书记

是个州里来的四十多岁的干部

吴队长召集村民开会

说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

开展脱贫攻坚工作

到2020年，中国政府

将向世界宣布——

中国人民已经全面脱离贫困

所以脱贫攻坚工作

是全党全国人民的一件大事

总书记要求

五级书记抓脱贫攻坚

就是说从总书记

到乡党委书记

都要把脱贫攻坚

作为头等大事来抓

所以从现在开始

广大村民要积极发展生产

努力增加家庭收入

搞好村寨和家庭卫生

脱贫的标准是“两不愁三保障”

就是不愁吃不愁穿

有安全稳固的房屋居住

小孩上学有保障

生病上医院不怕医不起病……

开完会，工作队员

分头进入每家每户

开展“户户清”工作

就是对每家每户的情况

进行详细的调查

种植香蕉、橡胶多少棵

收粮食多少袋

养猪几头、羊几只

家里多少人

有没有病人

谁在哪里打工

工资收入多少

房子好不好

取水方不方便

六至十六岁小孩

有没有不读书的

有没有小孩

读幼儿园或大学、中专

家庭成员近年是否住院

住院花销多少

报销了多少等等

全村排查完后

工作队从全村

一百二十九户中

确定三十二户

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每家都有省州县的干部

联系帮助他们

帮他们出主意、想办法

起初，挂帮干部

一年来两次

后来一季度一次

每次来带着一些被子啊

面条啊之类用具和食品

过年过节也给一点钱

现在一个月来一次

因为今年全县要脱贫摘帽

各级领导对脱贫攻坚抓得紧

有一次县委书记

路过苦聪新村

顺路来到李干斗家

李干斗问县委书记

我家为什么不是建档立卡户

县委书记问家里多少人

他说七个人

两个八十多岁老人

儿子儿媳四十多岁

三个孙子，大孙子

和父亲在广东打工

一个人一个月可能挣二千元

儿媳妇在村子附近打零工

帮人背香蕉等

每个月能挣一千左右

两个小孙子

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

儿媳妇还养两头猪

种七亩地，其中

三亩水稻四亩包谷

还有六百株香蕉

县委书记仔细给他算了账

您儿子和大孙子打工

每年收入四万多

您儿媳附近打零工

也一年能挣一万多

六百株香蕉，每年

大约能收二万元

每亩地国家

有地力补贴六十四元一角

七亩地有四百四十八元一角

还有三亩梯田红米

县里每亩补助六百元

这里有一千八百元

还有国家给边境居民

每人每年沿边定补五百元

您家七口人共三千五百元

您二老的养老保险金

每年二千四百多元

这样算下来

您家的人均收入超过了一万元

您住的房子是钢筋水泥房

自来水也拉通了

全家人交了新农合医疗保险

医病也有保障

县委书记说，大爷

您家的生活过得很好了

已经达到“两不愁三保障”

这样的人家就不能

当建档立卡贫困户了

国家要做的事情是

让我们的每一个人

都有基本的生活

和教育、医疗等保障……

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

可是李干斗心里

还是难以释怀

大家都是农村人

条件都差不多一样

有些勤劳一点

生活好过一点

有些因为懒惰

不爱做活计

而过得差一些

国家却要区别对待

当然，有些人有些户

确实国家应该重点帮助

比如隔壁的杨老三家

他们夫妇七十多岁

而且杨老三瘫痪在床

只会吃不会动

儿子死了，儿媳跑了

两个孙子

一个读小学

一个读初中

全靠一个老太婆在忙活

这个家实在睁不开眼了

那天，李干斗找杨老三聊天

刚好乡党委书记

吴书记（队长）和村党总支书记

一干人来找杨老三

带了一桶香油

一塑料袋面条

一袋米。乡党委书记

在墙角找了一支烟筒

给两位老人发了烟

自己吸着烟筒

询问了杨老三一些情况

乡党委书记对吴队长等说

杨老三家是我们的重点监测户

要随时关注他家情况

采取必要措施

他家这个收入水平

今年肯定是脱不了贫

只能社会兜底

我看先这样：把

空心砖石棉瓦住房

免费加固改造

提高安全性能

老太太年纪太大

不符合公益岗位条件

只能全户施保

全家四口都安排A类低保

另外，申请民政临时救助

同时，通知挂联干部

一是代交新农合医保

二是想想其他增加收入的办法

……站起身准备走

他又对着吴队长

和村党总支书记说

你们一定要注意

对低收入户、大重病户

以及老人户、多人户的监测

一定不能出现问题

不能有漏评、错退现象

发现问题要赶紧补救

第三方来验收之前

要做好举证材料

另外，入村道路要铺装

村里街道和每家每户

入户道路都要硬化

你们赶紧做好项目库

报上来。对了

千万要抓紧

农危房的改造和新建……

吴队长和村党总支书记一一记下

过了几天，李干斗看见

县里挂钩联系杨老三家的干部

提着一些吃的用的

又来杨老三家

这个干部来得勤

经常给杨老三家钱

一次杨老三大孙子

辍学跑出去打工

挂联干部亲自去广东

左说右说，硬是

把他带回来继续读书

要是女巫莫奔还在世

这个干部，以及很多干部

真的值得给他们

唱好多好多颂歌

十二、苦聪的孩子们

孩子们已经无法想象

他们祖先生活的模样

教室里窗明几净

几只小鸟在树上唧啾

一只松鼠在上下窜动

孩子们的眼里

它们仅仅是风景

甚至没有时间

顾及它们的存在

他们的手里

已经没有弩箭

没有了扣子

也不知道如何

在山上布机关

沉甸甸的书包

是孩子们

最亲密的朋友

老师说，地球是圆的

在地球的任何地方

都可以成为

世界的中心

自从中国的一个老人

在南海上画了一个圈

中国的每一个孩子

都梦想着飞翔

他们都长出了

天使般的翅膀

西隆山的孩子

也拍打着嫩稚的翅膀

飞呀，飞呀，飞呀

飞到了昆明

飞到了深圳

飞到了上海

飞到了北京

有的在读书

有的在打工

他们把自己的爱人

从不同的城市带回来

有广东广西的

有湖南湖北的

也浙江江苏的

也有新疆内蒙的

有汉族、苗族、傣族

有哈尼族、蒙古族、土家族

也有阿昌族、基诺族、瑶族

有的在大学当了教授

有的在县里当了局长

有的在外面当了老板

有的在村里

当了致富带头人

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

李干斗在外地当镇长的孙子

开车回家探望老人

带着山东来的孙媳

带着讲普通话的曾孙

带着浑身洋溢的

愉快心情，李干斗

突然觉得这是一场梦

世界变小了

人生如此美妙

每一个河谷和山峰

都布满了看不见的网

人们用一个手机

就能知道

世界上发生的事情

全球化进入到

每一个家庭

工业化浪潮

席卷每一个村庄

从茹毛饮血

到把世界变成一个地球村

仅仅用了七十年

一个小伙子，在

广东佛山的出租房里

收到了一则

来自故乡的

抖音小视频

一个老人的葬礼

在村里隆重举行

他知道

西隆山最高寿的老人

去世了。李干斗先生

安详地远去

没有一丝遗憾

在临终空茫的目光里

充满了对当前时光的留恋

人们心里明白

有些时代将渐行渐远

只会在缥缈的传说里

留下难以捕捉的痕迹

老师说，地球是圆的

在地球的任何地方

都可以成为

世界的中心

2019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