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慧芳
自16世纪80年代英国作家乔治·布朗特创造euphemism(委婉语)一词以来,不少学者从修辞结构、传统语义学、语用学、社会语言学等角度对其进行了研究和讨论。但相较之下,认知研究更关注语言运用背后的认知机制和过程,能对委婉语做出深入解释和说明。认知视角下的委婉语研究认为,委婉语的构成和感知受到主体经验、知识背景和认知图示的影响,其过程受认知规律的制约,抛开认知视角就无法真正透视委婉语的本质。
无论在何种文化背景中,人们都有通过委婉语满足特定意图,同时趋利避害的心理需求。17世纪明朝末年的戏曲家汤显祖在他的名作《牡丹亭》中就巧妙运用了大量委婉语,文风细腻婉约、典雅蕴籍。《牡丹亭》讲述的是大家闺秀杜丽娘和儒雅书生柳梦梅的爱情故事,赞扬了杜丽娘为情而死,死而复生,生死不渝的至情至性。 近几十年来一大批学者对《牡丹亭》从曲辞风格、文化对比、至情论等方面做了多视角探讨,但鲜有文章从认知层面对其中委婉语的使用特征做过研究。
概念整合理论是人类理解和生成语言的重要认知机制,它源于福克尼提出的心理空间的概念。概念整合网络通常包括两个输入空间,一个类属空间,一个整合空间。首先,输入空间通过某些概念要素之间的映射产生概念关联,有选择地投射至整合空间,形成一个区别于原输入空间的概念结构;类属空间提取两个输入空间的共有的、抽象的信息,代表了输入空间所共享的概念结构。整合空间对输入信息进行组合、完善和拓展等复杂的认知推理,“整合产生了输入中所没有的层创结构;整合所特有的层创结构有奇特的性质,是创造的。”
本文对概念整合理论的运用中,突出了类属空间、认知语境和层创结构的意义。
(一)类属空间在概念整合过程中不可或缺,它将抽象概括的输入空间的共享概念结构投射至整合空间,并引导和制约输入空间构素间映射以及继而发生的向整合空间的有选择投射。
(二)概念整合的实现以心理空间之间的关联为前提,而认知语境是促成各空间之间关联的重要因素。认知语境空间是动态结构,它在认知主体的逻辑推理过程中成了变量 ,既包括即时的物理语境,也包括认知主体的主观动机、文化背景、经历、心态等,是语言主体通过经验把相关的具体语境认知化的过程。
(三)概念整合最终会生成层创结构,而层创结构本质上也是心理空间,是输入信息有选择压缩进入整合空间后经过复杂心理运算后自动建构的空间,层创意义是其中应有之意,“层创意义不同于参与整合的各部分意义的简单相加,也无法从后者直接推导出来”。
根据输入空间的不同组合形式,本文把《牡丹亭》中常见的委婉语分为以下两种形式:双话语表征输入空间+所指输入空间;单话语表征输入空间+所指输入空间。前者主要表征为以景抒情和以诗托志两种方式,而后者则隐去了所指对象。
(一)“双话语表征输入空间+所指输入空间”模式
中国古人崇尚“天人合一”,喜好以自然界草木禽鱼为出发点,由物及人的叙述方式,远在西周时期的《诗经》中大量运用比兴手法,借景抒情,咏物抒怀。至魏晋六朝,自然审美及山水文学兴起,讲究“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以追新”。汤显祖深受此影响,对杜丽娘情寄生色的生动描写——如“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 无不适极貌写物,辞采追新。
但是这类“物/景+人/情”模式本质上并非单纯结构性表征,而是概念整合性的,其生成和解读方式都依赖认知者的认知模式,所产生的层创意义远远大于输入空间的概念之和。而且,双表征空间模式下的委婉语解读是双层概念整合的过程。如:
1.闲花傍砌如依主,娇鸟嫌笼会骂人——引自《寻梦》,例子中字面意义触发两个话语表征空间:“花”“鸟”激活“自然界”空间,“闲”“娇”“嫌”“骂人”激活“人类”空间。在认知语境参与下,类属空间从输入空间提取抽象概念“A依赖B,A因而导致某情绪”,即“花傍砌石,因而产生寄居于砌石的情绪”“鸟依笼,而产生生气(骂人)情绪”。在类属空间和认知语境的引导下,两话语表征空间的相似概念映射关联并有选择投射到第一层整合空间。在该整合空间,“闲花傍砌”映射“人依赖父母”,“娇鸟嫌笼”映射“人被禁锢家中”,而“闲”“娇”“嫌”体现的是审美“移情”,把主观之情转移到对象之上,映射“女子依赖于父母,只能深居闺房,缺少自由而产生负面情绪”。在第二层整合中,首先,在认知语境的调控下类属空间抽取第一层整合空间与所指空间(杜丽娘正花园寻梦,此时春香前来劝归)的共核信息,后者进行第二轮信息匹配和映射。在认知语境调控下,类属空间、第一层整合空间与所指空间有选择投射至第二层整合空间。经过各空间的层层整合,产生层创空间,层创意义随之生成。该句是被埋怨了的春香借“花鸟”婉指自家小姐因禁锢在深寂闺阁像砌上花、笼中鸟,正在生气埋怨,背后折射出的是封建礼教的压制与主人公追求自由、“天然之情”的人性的对立。
除了借景抒情外,汤显祖也喜好以诗托志,“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 。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像作诗一样追求语言的华丽典雅,在曲文念白中根据情节发展大量引用、化用唐诗宋词中的成句,在下场诗中也大量运用集唐诗,体现了渊博的知识积淀与高超的文字驾驭力。但是这类委婉语的解读成败很大程度依赖于认知主体的认知语境知识。
2.君侯此一去呵,看洗兵河汉,掞天高手——引自《闹宴》,“掞天高手”涉及另一隐喻委婉用法,在此暂不论述。第一层概念整合中,输入空间的建构、共享概念提取、信息相配及映射都首先依赖于认知者对化用的诗词典故的解码,即杜甫诗《洗兵马》所激活的空间意象与“杜宝高升即将回朝”空间要素的跨域映射是关键。“洗兵河汉”出自杜甫《洗兵马》诗,在洛阳城里,听着前线不断传来的战争消息,叹道:“安得壮士挽天河,洗净甲兵长不用。”意思是以银河(河汉)之水把兵器洗净,藏而不用,使天下太平。于是在第一层整合空间可生成“洗兵河汉”与“杜宝回朝后,天下太平的景象”产生匹配关联。而第二层概念整合则有赖于激活大脑中储存的、根据前文构建的“杜宝因妙计解除淮安围困而立功”语境框架,结合“杜宝与文武众官大庆太平宴”的所指空间的互动映射,经推理,产生先前的话语表征输入空间所没有的层创意义,即文武百官恭贺杜宝高升,因其机智化解了边境冲突。结合《牡丹亭》故事的历史背景,该句也隐含了身处在宁、理宗年代南宋人们对求得良将、平定叛乱和保障边境的迫切渴望。
典雅的诗赋辞藻虽然能增强戏剧语言的文学性与经典性,但过多运用也影响了曲文念白的通俗性,不易被一般观众所理解,所以《牡丹亭》在当时被认为是长于案头而短于场上,缺少通俗性。
(二) “单话语表征输入空间+所指输入空间”模式
除了以自然界和诗文词赋来进行表征的双话语表征空间模式,《牡丹亭》中也大量运用单话语表征空间模式。认知语境知识贯穿于概念整合的跨空间映射和认知推理的各阶段。首先,表征输入空间与所指输入空间在认知语境的作用下,类属空间提炼出输入信息的抽象共核概念。输入空间、类属空间部分概念要素和结构有选择地投射至整合空间,层创空间是伴随着概念整合推进自动产生隐性概念聚合体,由此衍生的层创意义超越符号本身的意义。
虽然单表征空间结构在整合模式中比双表征空间少一层整合过程,似乎更直截了当,但在委婉的表达效果上,未必比双表征空间更直白。由于单话语表征空间结构隐去了所指对象,言已尽而意无穷,能起到隐晦表达言外之意的功能。此外,由于缺少一层整合过程,所指空间的激活以及概念整合推理都更加依赖认知语境。而不同的认知主体有不同的经验、知识文化背景,思维方式也会因人而异,不同的认知者可能读出不同的层次,这就会造成读者未必能体会作者的言外之意。
如《惊梦》中杜丽娘游园所唱的“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字面上纯粹描述“三春”的明艳,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常规语义联想能自然激活人脑的“美貌”图示,认知主体不难整合推断“丽娘自知拥有初春般明艳容貌,但为避免留下不矜持的印象,不直抒心意,言此以及彼”。但是,《牡丹亭》中很多曲文宾白都婉蓄蕴藉、藏而不露,例如“三分话点破帝王忧,万言策检尽乾坤漏”字面意义为殿试主考官对柳梦梅的作答——“生员无可偏,可战可守后能和”——赞赏有加,给与高度评价。而结合当时南宋不断遭受外族骚扰侵略却束手无策的背景知识,考官对柳梦梅提交的看似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对策的大加褒奖是否暗示当时朝廷应对入侵中的软弱、恐惧与摇摆不定?鉴于宋末、明末应对外族入侵的对策和剧中几乎相同,或许汤显祖欲以暗讽的方式通过殿试问与答来隐射现实,有以史为鉴的良苦用心。
委婉语不便言说的所指潜隐于言语深层,读者目之所及的是能够言说的言语表层,表层至深层的距离避免了话语意图被直接察觉,委婉语的使用反映了语言主体个人特征及其所处的时代特征,是主体思维的轨迹。
两模式下的委婉语承担不同的语用功能:双话语表征输入空间模式是汉民族常用的表达方式,诗意婉约,能够增加语言表达的文采,符合古代文人求雅避俗的说话写作习惯;单话语空间结构由于隐去所指,常用于隐射难言之隐,但是由于对作者言外之意的推导更依赖认知语境知识,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委婉语解码的难度。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构筑了杜柳的爱情主线和朝廷平乱的副线,赋予青春觉醒以深刻的时代背景;对作品中人物刻画,或正面或侧面,或直接或间接,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如果不具备充分的认知语境知识,很难体会这部作品艺术之外的深刻思想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