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发山(中国河南)
日头挂在半空中,像个热鏊子似的,照得大地暖烘烘的。麦子由青变黄,空气中弥漫着成熟麦子特有的那种味道,那样地熟悉,那样地香甜,那样地润人肺腑,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庄稼人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到了收获的季节,一切都会云消雾散。香草走在田埂上,脚步不由得变得轻快了。
“妈妈,等等我。”
香草这才想起儿子还在后边。大军走了,不是还有儿子吗?电影《一句顶一万句》有这样一句台词,女主人公喜欢,香草同样也喜欢—日子是往后过的,不是往前。不能给别着了心!也正因如此,香草在家闷了多天,这才到田里看看,换一下心情。
儿子说:“妈妈,麦子为什么都低着头?”
香草本想说“麦子成熟了”,話到嘴边却变了,她说:“麦子是在向土地公公鞠躬,因为土地公公养育了它们。”
儿子停下脚步,摘掉草帽,转身向香草鞠了一躬:“妈妈,谢谢您,是您养育了我。”
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香草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心里一下子凉爽了许多。日子是往后过的,不是往前,得好好活着,把儿子抚养大。这,怕也是大军所牵挂的。对,好好过,不能让大军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他从参加工作,就没黑没夜,没有节假日,太辛苦了。他走了好,是该好好歇一歇了。
“妈妈,地里怎么都有稻草人啊?它们会干活吗?”
“孩子,麦子成熟了,那些麻雀闻到香味就会来偷吃。所以大人们就弄一些稻草人吓唬那些麻雀……”
没等香草说完,儿子抢话道:“妈妈,我知道了,稻草人是不是就是保护麦子的警察?就像爸爸一样—”儿子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妈妈眼里藏着的泪水。
香草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怕吓着儿子,忙说:“儿子,汗流进妈妈眼里了,妈妈没哭。”
儿子说:“妈妈,您说爸爸太累了,去睡了,他什么时候才醒来啊?我想让他带我去海洋馆玩。”
儿子还小,还不懂得死亡的概念。唉,能骗一天是一天,能瞒一天是一天,等他长大了自然会知道的。香草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珠,平静了一下心情,说:“儿子,等收割了麦子,妈妈带你去海洋馆。”
“行!”儿子歪着头想了想,“不行!爸爸答应我好几次了,他得说话算数……我们拉过勾。”
香草轻轻叹了口气。
“妈妈,咱的麦地里也有稻草人吗?”
“有,都有。”
“麻雀真可怜,它吃什么啊?”
“这……《十万个为什么》里有答案,你回去好好看看就知道了。”香草为自己的机智而高兴。对,以后回答不出来儿子的问题,就让他去书本里找。
“妈妈,咱家的麦地在哪里?”
“拐过前面那个山嘴就是。”
眼看着麦子熟了,地里怎么都不见人呢?麦熟一晌,蚕老一霎。不该啊。前几天收割机来了,老贵说今年天旱,麦子焦,不能经机器。老贵是村里的支书,他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敢违抗,再者,他说的也是实情。即便麦子不焦,收割机过后,麦粒飞得到处都是,看着真让人心疼。不过,这下可喜欢坏了那些麻雀,一个个飞到地里拼命地啄食。它们若是和田鼠一样聪明,怕是过冬的食物都能储存下来……哎,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个答案呢。自己还是笨,还以为聪明呢。
收割机走的时候,香草还有点不舍得。看到大伙儿都不用,她也不好意思。有两年没用机器,大军又没在家,两亩多的麦子不都是自己一个人割的?村里好多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不都是妇女?她们能干,自己也能干。她是警察的妻子,不能让人小瞧了!
“哇,妈您看,好多好多稻草人!”儿子惊呼道。
香草收回思绪,看到自家的麦田里有好多人!定睛再看,是老贵带着乡亲们在收割麦子—一个个都带着草帽,儿子以为是稻草人呢。
“妈,您眼里又流汗了。”儿子说罢,摘下草帽,使劲给香草呼扇着。“我长大了也要当稻草人,保护庄稼,帮您干活。”
香草眼里的泪流得更欢了。
锁王
亮子是当地锁厂的一名钳工。他二十浪荡岁进厂,如今四十好几了,跟他一块进厂的大都换了工种,有的还走上了领导岗位,拍屁股走人的也有,只有他,还没离庙。常言说,“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干电工,不要脸的干焊工。最后说句大实话,带工字的全都傻”。他媳妇说,这话用在亮子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这家伙,平时话不多,有股子牛劲,或者说有股子犟劲,整天拿着锉刀坐在那里锉啊锉。具体地说,亮子是在锉钥匙—那些经过机器出来的钥匙,带有毛刺的,或是开不开锁的,都要经锉打磨一下。亲戚朋友,甚至家人都劝他,换个活计。他不换,也不多解释,似乎认准了钳工这个行当。他随身背个挎包,里面装着锉、锁,还有钥匙坯,就是那种没有开齿的钥匙模具,没事的时候,他便掏出那些玩意捣鼓。有人说,他脑子里筋不够,水多。
这天中午,亮子媳妇外出买菜,回来时才想起把钥匙忘到屋里了,她就坐在门口傻等。楼上邻居张大妈见了,说你给亮子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亮子媳妇撇了撇嘴,说不到下班时间,电话他都不接。张大妈让亮子媳妇到她家去。亮子媳妇不去,说亮子快下班了。张大妈就陪着亮子媳妇说话。还没说上几句话,亮子就骑摩托回来了。得知媳妇把钥匙忘家里了,他闷头闷脑地说一句,我的钥匙也丢家了。张大妈倒急了,这可咋办?打110吧。亮子说不用。随后,他从挎包里取出锉子和一个钥匙坯,没锉多少下,直接插到锁孔里一转,啪嗒一声,门开了。这一次,不但张大妈开了眼界,连亮子媳妇也惊讶得不得了。
隔天,趁着亮子在家,张大妈串门,让亮子给她家配一把钥匙。亮子把手一伸。张大妈愣了下,掏出一张五元钱递过去。亮子不接,说钥匙,没有原钥匙配不成。张大妈说,前天你不是拿出钥匙坯就配了?亮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家的钥匙啥样我记得,没见过你家的钥匙,咋配?张大妈明白过来,回家取了一把。亮子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把钥匙还给张大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钥匙坯,掏出锉,左锉,右锉,上锉,下锉,三下五除二,好了。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张大妈接过配置的钥匙,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半信半疑地说,亮子,这就中了?亮子说,不中,您把我手砍了!张大妈讪笑着告辞了。张大妈走到楼上,掏出钥匙一试,还真就把门打开了。
亮子的名声就慢慢传开了,传到后来,就成了“锁王”。
这天晚上亮子下夜班,他走到半路,被一胖一瘦两个蒙面人劫持了。亮子被蒙上眼,给拉到一间很豪华的房子里。角落里有个保险柜,他们让亮子给打开,他们知道亮子的本事。
亮子说,我不会。
胖子换说,事成后,给你10万。
亮子摇摇头。
20万。胖子伸出一只手在亮子眼前摇晃。
给多少钱也不干!亮子脖子一梗,倔强地说。
亮子话音刚落,脸上被重重地挨了一拳。胖子说,到底开还是不开?
亮子擦了一把鼻子里渗出的血,说不开。
胖子又抡起拳头在亮子的头上、胸上舞乍了几下。
亮子的鼻子、嘴都出血了。
胖子抡拳要打,瘦子拦住,顺手从腰里掏出一把刀,恶狠狠地对亮子说再不老实,就杀了你!
亮子没再吭声,脸上浮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亮子知道,在这里他们不敢杀他,即便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胖子和瘦子没辙,只好把亮子放了。他们临放亮子的时候,把亮子的两只眼睛毁了。后来两人被缉拿归案后,胖子说,担心亮子日后认出他们。瘦子说,担心亮子吃独食,自己来把保险柜打开。
亮子双眼失明后,就办了病退。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亮子就弄了张桌子,在街角那儿摆了个配钥匙的摊子。配钥匙的时候,亮子用手细细触摸一下原钥匙,之后拿出钥匙坯,用锉子锉不到二十下,有人计算过,还不超过三十秒,钥匙就配好了。经他手配的钥匙,没有再返工的,都是一次搞定。
单位领导就后悔给亮子办了病退,打算高薪返聘他回去。亮子说我习惯了,不想再折腾。有需要我的时候,我去就是。
最后一个猎人
青龙山的人除了德富,一个个都下山了,有的搬到了镇里,有的迁到了城里。老伴临走那天,嘟囔着要他一起撤,说山里的猎物是五黄六月下大雪,稀罕着呢,政府也有了政策……他脸一黑,打断老伴的话,说,我是猎人,不打猎干啥?德富的脾气倔,跟头犟驴似的。哼,你不走,狼非吃了你不可!老伴丢下这句话,便跟着儿子媳妇进城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个村的人也不例外,家家户户打猎的传统最早可追溯到爷爷辈。山上的动物并非取之不尽,寻不到猎物,村里人为了生存,便砍伐山上的树木,做成家具或原木出售。青龙山原先的植被遮天蔽日,钻到林子里迷路那是常有的事。等到政府有所察觉,青龙山像是谢顶的中年男人的脑袋,光秃秃的。
政府收缴了猎枪,但德富有自己一套捕猎的方法。如下绳套,在猎物可能出没的地方铺设一根结实的绳索,一头固定在大石头上,一头挽个活套,一旦猎物的爪子踏入绳套,必被束缚,俗称“下束”;如设关子,用石头垒成一个鸡窝形状的建筑,里面拴一只活鸡或其他食物,只有一方留个门,倘若有猎物踏进门,石门会自动关闭,俗称“皮子关”;如下铁夹子,若是猎物踩上,肯定要遭殃,虽不致死,伤残是免不掉的,战斗力便大大减弱,很容易成为猎人的囊中之物。此法唤作“下夹子”。等等。因此,平时德富上山,手里攥根枣木棒,腰里别把镰刀,足矣。
山里的动物除了老鹰、麻雀之类的飞禽外,四条腿的走兽不多见了,有时出去一天,连只兔子都捡不到。气得德富对着光秃秃的青龙山,对着整天阴沉着的老天哇哇大叫,满腹的气愤、委屈,还有无奈。
这天晚上,是一个刚刚暴雨过后的夜晚,天气闷热闷热的。德富辗转反侧之后刚要进入梦乡,忽然听到嗷呜的狼叫声,悲怆,凄厉!这个久违的声音让德富一下子兴奋不已,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习惯地去抽枕头下的猎枪—糟糕,什么也没有。他有点慌神,不敢去开门。从窗户看出去,趁着隐隐的月色,他认出是那只独眼狼!他不由得打了个颤,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那一天,德富的“皮子关”钻进去一头狼。他赶过去的时候,这头狼呜呜叫着,像是在哭泣。他从石缝里看到,这头狼只有一只眼睛,挺着大肚子—原来是一头怀孕的母狼!察觉到德富的气息,狼匍匐在地,“呜呜”得更伤心,完全没有了狼的野性和凶猛。那声音,那眼神,似乎在哀求德富。德富犹豫了许久,直到他发现母狼眼里淌出的泪,才一狠心,放走了它。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早上起来,家门口常有被咬死的兔子,他怀疑是母狼所为。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啊。这一刻,德富心里好后悔,若是当初结果了这头母狼,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场面。怎么办?自己手里没有枪?德富有点慌神了,对着窗户大吼了两声:“走!走!”独眼母狼不为所动,还在呜呜地叫着,瘆人,凄凉,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德富转身找到半块砖头,从窗口甩出去,独眼母狼跳跃着躲避了一下,转身又对着德富的房子呜呜地叫着,铁了心要跟德富一决雌雄,好像在说“你不出来,我就不走”。这时候德富反倒不害怕了,因为独眼母狼刚才躲闪的动作,暴露出它的弱点,灵敏性不如年轻的同类,一条腿也瘸了。假如这头独眼母狼不走,再引来其他的同类,糟糕的就是自己。不如趁现在还有点力气,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想到这里,他拿起门后的一根棍子,把门打开了。
独眼母狼看到德富出来,转身跑了。德富本打算把它撵走就算了,谁知道,独眼母狼跳跃着跑了几步,又折回身来呜呜地叫着,挑衅似的。德富的倔脾气又来了,道路有些泥泞,他还是挥舞着棍子撵了过去。独眼母狼见状,扭头就跑,跑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好像看看德富跟上来没有。若是没跟上来,便停下来;若是跟了上来,它就在前面跑……就这样,直到把德富引到另外一座山头。这时候,天已经渐渐放亮,德富撵得气喘吁吁,一只鞋子也跑掉了。难道独眼母狼要“诱敌深入”,进而攻击自己?想到这里,德富不敢再追了,转身沿原路返回。到了村口那儿,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惊—青龙山跟毁了容似的,坍塌了半边,把整个村子淹没了,包括他家的房子。
德富到底没有进城,他留在了青龙山,改行当上了种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