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宏宇,王 强
(1. 西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2.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加拿大作为典型的移民国家,百年来吸收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这些移民与加拿大两大建国民族(英裔、法裔)和土著民族一起,构建成了这个多民族、多族群的国家。因此,认知移民,是认清这个国家的历史脉络与社会情势的关键所在。特别是其早期移民,他们对于塑造加拿大的政治传统、经济模式和文化特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外来者,移民移入、调适并融入加拿大社会的过程是十分艰苦的。其中,一些非英法裔的少数族裔,由于民族文化与加拿大主流文化差异巨大,面对的困难和挑战就更为严峻。19 世纪末期,随着西部开发和城市建设,加拿大对劳动力需求迅速增加,这类移民开始大量进入加拿大。其中,乌克兰移民作为这一时期东欧移民的代表,因其数量众多以及民族特色鲜明,成为后来加拿大重要的少数族裔群体之一。
在西方英语国家里,加拿大是拥有乌克兰移民数量最多的国家。据2011 年加拿大 “全国家庭调查”(NHS)显示,加拿大的乌克兰人口为1,251,170 人,占该国总人口的3.7%,[1]居世界第三,仅次于乌克兰本国和俄罗斯。他们大多集中在加拿大的 “草原三省”,即马尼托巴、萨斯克彻温和阿尔伯塔省。长久以来,加拿大和乌克兰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两国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成熟、平衡、互利的伙伴关系。而这样的友谊并不是一朝一夕铸就的,它扎根于加拿大乌克兰移民的不懈努力,并通过一代又一代共同的价值观得以加强。
关于加拿大乌克兰移民的研究,直到20 世纪60 年前后才引起国外学术界的关注,并逐渐形成气候,陆续出现相关成果。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有《加拿大的乌克兰人》[2]《乌克兰人在加拿大的历史》[3]《马尼托巴的乌克兰人》[4]《乌克兰人在加拿大》[5]《加拿大早期定居点的乌克兰人》[6]《定居点的首批乌克兰移民》[7]以及《扎根加拿大》[8]等。上述著作主要针对乌克兰人的移民历程进行阐述,重点介绍移民的背景以及之后的生活经历,是加拿大乌克兰移民研究重要的基础性著作。在这些基础研究之后,一些学者开始关注乌克兰移民与加拿大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例如,《加拿大的乌克兰移民:关于其历史、政治和身份的再思考》[9]《加拿大的乌克兰人、多元文化主义、分离主义》[10]《变化的现实:加拿大乌克兰人的社会变化》[11]等。这些著作不仅对乌克兰移民的历史进行了阐述,还开始对乌克兰移民与加拿大主流社会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层次研究,探讨两者在思想、文化、宗教、经济、政治、生活等方面的冲突和融合,以及在这些互动之下,两者各自产生的变化。从现实研究到思想研究,是加拿大乌克兰移民研究的一种递进和深入。
在国内,关于加拿大移民的相关研究从20 世纪80 年代以后逐渐成熟。比较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是《加拿大民族志》,这是一部有关加拿大民族和移民的基础性研究。书中详细描述了加拿大的土著民族(印第安人和因纽特人)、建国民族(英、法裔)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的生活和文化,其中就包括意大利人等东南欧移民的历史,以及他们对加拿大社会所做出的贡献。[12]另一部著作是《文化马赛克:加拿大移民史》,该书详细介绍了加拿大的主要民族移民(英、法裔等)以及少数民族移民(乌克兰、意大利、波兰裔等)的移民历史和社会融入,强调了这些少数族裔在加拿大的生活适应。[13]另外,国内加拿大史领域的专家杨令侠、付成双、韩家炳、贺建涛、徐丹等,在他们的著作中也对加拿大移民历史和文化有所涉及。[14]
本文主要以19 世纪末到20 世纪初期迁移到加拿大西部草原省的乌克兰移民为研究对象,考察其作为典型的农业移民在开发新土地的过程中所遭遇的生活困境,以及为了融入新国家所做出的调试与改变,特别强调其作为自身民族文化的 “携根者”,为坚守和传承民族文化所做出的努力,从而揭示移民作为少数族裔在异域的长久生存之道。
19 世纪末,加拿大中西部广阔的草原地带急需有经验的农业劳动力来开发土地、种植粮食。而作为农业劳动者的乌克兰移民,也正需要土地这个重要资源来维持生计。在内需和外力的双重作用下,乌克兰人开始大规模地涌入加拿大。他们在加拿大的西部开发中,尤其是草原省的农业建设和开疆拓土中发挥了力量。
1867 年,由安大略、魁北克、新斯科舍、新不伦瑞克共同组建的加拿大自治领,在将近287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总人口还不到370 万,可谓地广人稀。自治领成立之后的几年内,其他省份陆续加入,大大扩展了加拿大的国土面积,原本人口稀少的状况更加严峻。到1871 年,加拿大的国土面积已经达900 万多平方公里,但人口数量却徘徊在370 万之下。到1891 年,加拿大的国土面积已经增加到958 万多平方公里,[15]而人口却只有480 多万人。①此时,除纽芬兰与拉布拉多省(40.5 万平方公里)没有加入外,其余省份和地区均已经加入。加拿大的国土面积到1891 年已达958 万平方公里。1949 年3 月31 日,纽芬兰与拉布拉多省加入加拿大,成为加拿大的第十个省。19 世纪末的加拿大,作为在英帝国帮助下匆忙建立起来的年轻国家,一切都亟待开发。而开发的首要条件,就是引入大量有劳动能力的移民。
加拿大招募移民的意愿,其实在自治领建立之初就已经形成。1869 年,加拿大颁布的第一部《移民法》中规定:只要没有身体和精神疾病的健康人士都可移民加拿大。移民条件十分宽松。紧接着,为了进一步开发西部,鼓励移民开荒,加拿大政府在1872 年颁布了《自治领土地法》,规定移民只要缴纳10 加元手续费,即可得到160 英亩的西部土地进行开发;如能在三年内缴清移民税,便可以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而且对临近土地资源拥有优先购买权。然而,在当时美国工业化突飞猛进、西部开发轰轰烈烈的映衬下,加拿大的发展相形见绌,因此,各国移民都更倾向于选择美国。仅1870 —1890 年短短20 年之间,美国吸引的移民就达826 万左右,[16]而同一时期进入加拿大的移民只有125 万左右。[17]值得一提的是,同时期迁出加拿大的移民数量则达150 万人左右,属于人口负增长。1860 —1900 年,加拿大人口负增长率超过20%。[18]
加拿大这种尴尬的移民境况一直到19 世纪末才得以缓解。这主要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外部移民环境的改变,即美国西部开发逐渐落幕,西部土地被分配完毕,移民政策开始收紧,曾经敞开的移民大门逐渐关闭。这使得很多移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来到加拿大,或者就此定居,或者希望借此为跳板,伺机再移民美国。二是加拿大国内移民策略的改变,使得西部移民数量和类型有了实质性突破。
1896 年是加拿大历史上具有转折性的一年。加拿大首位法裔总理威尔弗雷德·劳里埃(Wilfrid Laurier)领导的自由党击败执政了20 年的保守党而上台。从这一年开始,加拿大迎来了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对西部草原省份的开发才真正地从蓝图走向现实。移民潮的到来,与当时任内政部长的克利福德·西夫顿(Clifford Sifton)密不可分。可以说,是移民开发了西部,而西夫顿开发了移民。西夫顿坚信,大规模的农业移民是加拿大西部繁荣的关键。他还史无前例地欢迎和引进中东欧移民。他说:“我理想中的移民与其他大多数人所想象的不一样,我认为穿着羊皮袄的结实的农民,最好是祖先十代都是农民,拥有健壮的妻子以及一大群孩子,这种人是加拿大最需要的。”[19]基于这个思想,他不遗余力地从世界各地吸引农业劳动者。从1896 年到1905 年,西夫顿扩大移民宣传,希望快速利用农业移民填充加拿大西部草原。为了吸引健壮的农民,鼓励他们移民到加拿大,西夫顿建立了新的移民局专门负责移民活动,并且通过驻扎在海外的加拿大办事处以及代理人进行招募。他们的目的是刺激移民,鼓励他们选择加拿大作为定居地。[20]1899 年,加拿大政府与北大西洋船运代理公司达成了一个私下的协议,这个协议在1904 年有所修改。协议内容是政府付给该公司一定的报酬用以招募移民,定居者如是一家之长,则支付该公司五美元,其他成员支付两美元。[21]在报酬的激励下,代理公司开始不遗余力地招募移民。
在移民繁荣时期的19 世纪末到20 世纪20 年代末,海外代理连续向欧洲和美国民众分发海报、小册子和传单等宣传材料。他们把这些资料翻译成几种语言,宣传加拿大西部免费的土地和优良的生活环境,称其为 “最后的最好的西部”,[22]而对真实环境的恶劣和荒凉只字不提。他们还利用各种媒体宣传加拿大西部壮丽的景色和美好的前景,并利用新技术(例如蒸汽电影和幻灯片)进行展示;加拿大展品被安排在各国家交易会、展览和公共展示场所进行展示;西夫顿委托相关报纸编辑在外国报纸上刊登宣传加拿大西部的文字和图片,邀请外国记者来加拿大西部,热情的招待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媒体上大力宣传西部的繁荣景象,鼓励他们国家的人们前来移民定居。在加拿大广告的轮番轰炸下,从1896 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约有300 万名新移民抵达加拿大,开始他们的新生活。[23]1896 —1929 年,加拿大迎来了建国以来第一次移民高峰。与此相应,西部及草原省人口也以极快的速度增长。1901 年,草原省人口共419,492 人,到1911 年达1,322,709,增长率为200%。马尼托巴省的人口则从255,211 增至455,614 人,阿尔伯塔省人口则达374,663 人。[24]
从19 世纪末到20 世纪30 年代,加拿大的移民不仅在数量上有锐增,来源地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即东欧和南欧的 “新移民” 开始增加,而西北欧的 “老移民”①美国学界一般把19 世纪末来自东南欧的移民,如意大利人、斯拉夫人称作 “新移民”;将19 世纪中期以前的移民,主要是英国人、瑞典人、挪威人、丹麦人、法国人、德意志人和其他西欧、北欧人,被称为 “老移民”。“老移民” 因为文化上与盎格鲁- 撒克逊文化具有相似性而较快地被北美社会所接受,而 “新移民” 则因为文化与北美社会差距较大而备受歧视和排挤。开始减少。在数量庞大的东南欧移民中,乌克兰人作为对加拿大西部草原省份影响最大的少数族裔而备受关注。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大批乌克兰人之所以选择背井离乡,实属无奈之举。乌克兰人属于斯拉夫民族的东部分支,他们的家园(乌克兰)位于黑海北部,在俄罗斯与波兰之间。历史上,由于缺乏足够的地理障碍来抵御强敌的入侵,乌克兰一直为各方势力所角逐争夺,长期处于被异族瓜分和统治的状态。13 世纪后,乌克兰先后被邻国俄罗斯、波兰和奥匈帝国所控制。从13 世纪40 年代到17世纪60 年代的400 多年时间里,乌克兰大部分土地处于立陶宛与波兰的统治下。自17 世纪中期哥萨克起义②哥萨克(Kozacy,Cossacks)一词源于突厥语,含义是 “自由自在的人” 或 “勇敢的人”。他们是一群生活在东欧大草原(乌克兰、俄罗斯南部)的游牧社群。13 世纪开始,一些斯拉夫人为了逃避蒙古帝国中钦察汗国的统治而流落俄罗斯南部地区,包括顿河流域、第聂伯河下游和伏尔加河流域。13 世纪中期到17 世纪,乌克兰大部分土地在波兰—立陶宛共和国的统治之下,另一部分被哥萨克人所占据。哥萨克人被许多乌克兰人视为英雄。为了寻求更多的自治权利,哥萨克多次举行起义,反抗波兰—立陶宛人的统治。然而规模最大的一次哥萨克起义却以其领袖寻求俄国沙皇的帮助而告终。这个决策导致了1654 年的《佩列亚斯拉夫协议》的签署,将大部分乌克兰在未来的350 年里与俄罗斯联系在一起。失败后,乌克兰大部分又易主到俄国的控制下。直到19 世纪中期,乌克兰东部领土(“大乌克兰”,即东乌克兰)和将近2500 万人都被控制在沙皇俄国手中。由于沙皇政权推行严厉的俄罗斯化政策,所有乌克兰民族性的表现形式都被严格抑制,就连乌克兰语言都被禁止。大多数乌克兰人被编为农奴,从而被农奴主束缚在土地上,被迫从事沉重的体力劳动。他们耕种土地,所得无几,因为大部分收获被农奴主拿走,大片土地被农奴主所占。
在乌克兰西部,即加利西亚(Galicia)、布科维纳(Bukovyna)、喀尔巴千(Transcarpathia)三省,是另外400万乌克兰人(通常称为鲁赛尼亚人)居住的地方,他们的生活状况同样悲惨。1654年,东乌克兰被俄罗斯占领后,西乌克兰的一部分依然保持在波兰人的控制之下。大多数乌克兰农民生活极为贫困,只有少数耕地,并且要忍受贵族特别是波兰贵族的剥削。但到18 世纪末,波兰被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波兰统治下的加利西亚,连同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布科维纳被并入以维也纳为首的哈布斯堡帝国。在哈布斯堡帝国之前,西乌克兰人处于被迫接受波兰习俗和文化的强大压力之下,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成为精英阶层的一分子。直到1818 年,哈布斯堡帝国的初等教育还由波兰语所垄断,而高等教育只有波兰语和德语两种语言。[25]
由于长时间处于被征服的状态,乌克兰一直是支离破碎的。即使在19 世纪中后期工业化浪潮的推动下,其城市规模依旧很小,在本质上依然是农业国家。不管是在俄国控制下的东乌克兰,还是奥地利控制下的西乌克兰,由于严重的土地短缺以及技术的落后,乡村生活都非常困难,农村普遍贫穷。一些农民开始用激进的怠工和其他行动来反抗地主阶级,而另一部分人因为感到翻身无望而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寻找更好的生活和更多的土地。在外部因素和内部需求的双重作用下,乌克兰农民开始大规模移民加拿大西部。据统计,1891—1914 年,约有17 万名乌克兰人移民到加拿大。[26]
乌克兰移民在加拿大草原省的开发与建设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然而,尽管乌克兰移民身为白色人种,由于其在文化上与英裔白人相距甚远,加上普遍贫困和受教育程度低,所以在加拿大主流社会看来,这些移民不仅在语言和习惯上是 “异类”,在文化、价值观、道德观上也是低等的。
作为非英裔移民,乌克兰人一踏上加拿大的土地就受到了来自加拿大主流社会的歧视与排斥。他们被视为未完全开化的加利西亚人。在种种歧视之下,他们的异乡谋生之路充满了坎坷曲折。
首先,对于乌克兰早期移民的安家置业,加拿大移民部就存在很多歧视性政策。例如,从1896年到二战前,乌克兰新移民在加拿大的居住地是由移民部而非移民家庭本身决定的。由于政府不向乌克兰农业移民提供任何财政援助或贷款,很多农业移民只能到城市里当临时工谋生。为了能尽快找到工作,移民有时不得不支付高额的费用求助于劳工中介机构,有的人拿出全部积蓄来支付中介费,有的甚至要跟同乡借债支付,然后再靠微薄的打工收入慢慢偿还。就算找到工作,移民的日子也得不到多大改善。因为急需收入以及缺乏公平的权利意识,他们往往被劳动机构和雇主压榨。此外,由于受教育程度低,他们得到的往往是高危险、高强度的重体力工作。1911 年的一项数据表明,在温尼伯的乌克兰男性中,逾44% 从事街道、人行道、下水道、铁路的建设和维修;31% 在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加拿大北部铁路和大干线铁路上工作;6.5% 在马尼托巴桥梁和钢铁等公司做合同工人。[27]由此可见,乌克兰移民聚集在了重体力劳动的第一线。
在工作少的时候,乌克兰矿工们就不得不赊购生活必需品,导致其负债累累,不得不加重工作来偿还这些债务。因此,他们的生活就进入了恶性循环。因为收入微薄,绝大多数移民被迫寻找廉价的住房。例如,温尼伯北部移民聚集区(North End)就是廉价房屋的所在地,住在附近的移民大都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缺少基本的生活设施和卫生设备,死亡和疾病普遍存在。
在20 世纪初期的加拿大,乌克兰移民不仅在工作和生活上遭遇主流社会的歧视,在特殊时期,甚至连性命都受到威胁。最典型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部分乌克兰人来自与大英帝国交战的奥匈帝国,乌克兰移民的负面形象被强化。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1914 年8 月22 日,加拿大议会就通过了《战争措施法案》(The War Measures Act)。该法案赋予加拿大政府在战争或叛乱期间维持国内安全和秩序的广泛权力,允许政府在其认为存在战争、入侵或叛乱等紧急情况时,绕过上议院和下议院,直接通过法案进行治理。与此同时,加拿大政府还可以在没有指控或审判的情况下,逮捕、拘留或驱逐一切其认为可疑的人员。如果政府给怀疑对象贴上 “敌侨”(enemy aliens)的标签,他们就可能被拘留在加拿大的战俘集中营里。据当时一份报告称,1914 —1920 年,有8579 名“敌侨” 被监禁,其中,5441 人是乌克兰移民,包括81 名妇女和156 名儿童。而这8579 人中,只有3138 人可以算是 “战俘”,其他人都是平民。[28]这些 “敌侨” 在集中营中除了要做苦力之外,还要忍受辱骂和虐待。由于战前加拿大经济不景气,许多第一批乌克兰雇工已经被解雇,本已遭受失业的他们,在一战期间还要被拘留。此外,加拿大的武装部队拒绝应征入伍的乌克兰人,认为他们不值得信赖。不仅如此,普通乌克兰人的房屋、证券和其他财产都被加拿大政府以 “敌侨资产监管法” 的名义被没收。
除此之外,加拿大联邦政府还在1917 年提出了《战时选举法案》(War Times Elections Act),剥夺了所有1902 年后入籍的 “敌对国” 移民的公民权利。在这样严苛的条件下,几乎所有入籍的乌克兰人都失去了自身的政治权利。1918 年,因为担心俄罗斯共产主义思想的蔓延,加拿大联邦当局暂时控制所有非英语和非法语出版物,乌克兰语媒体被迫提供同步的英文翻译。渥太华禁止所有涉嫌激进的政治团体,如乌克兰社会民主党等的一切活动。战争结束后,失业和劳资纠纷开始扩散,特别是1919 年的 “温尼伯大罢工”,进一步加剧了加拿大社会对乌克兰人的偏见,使他们成为替罪羊。
总之,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以乌克兰人为代表的少数族裔移民,从踏上北美这片新大陆开始,就受到主流社会的歧视和排挤。不管是在经济萧条的时刻,还是在战争年代,抑或在战后恢复期,他们都首当其冲地被冠以各种罪名,遭受各种迫害。
在歧视与排斥之下,早期的乌克兰移民依然坚韧地生存下来,并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新天地。虽然身处异国文化之中,但他们并不想被完全同化,而是选择团结起来,保留和延续自己的民族文化。
作为少数族裔移民队伍中重要的一支,乌克兰移民不可避免地引起加拿大英裔的注意,成为其同化的主要对象。英裔作为加拿大的多数民族,会对其他民族和族裔按照 “盎格鲁—萨克逊” 式的文化和制度标准实行同化,也就是所谓的 “盎格鲁顺从”(Anglo-conformity),即盎格鲁化。同化内容首要的一项就是宗教。19 世纪末的乌克兰移民中,约三分之二信仰天主教,其余信仰东正教。在移民的宗教同化问题上,新教扮演了重要角色:长老会、卫理公会等都建立了特别传教团,专门向新移民传播新教教义和加拿大文化。长老会曾尝试在乌克兰天主教之外创建一个临时教堂,即希腊独立教会,希望通过折中的办法,慢慢转化乌克兰人的礼拜方式,将新教形式的礼拜引入到乌克兰教徒中。不过,由于乌克兰牧师拒绝合作,这个计划最终宣告失败。卫理公会也试图将乌克兰人转化为新教教徒。他们的做法是在乌克兰人定居点建立医院,使用自己的牧师医生和护士,在医治和照顾乌克兰病人的同时潜移默化地宣传教义。卫理公会里的女性组织安排乌克兰女性移民到俱乐部中,教授她们家政、缝纫、烹饪和照顾孩子,而宗教信仰的培养就散布在各种主题活动中,包括唱赞美诗以及短暂的卫理公会《圣经》解读。然而,就像乌克兰学者沙恩库拉(M. Shykula)指出的那样:“乌克兰人怀着感恩的心情接受了这些帮助,但他们中真正成为卫理公会教徒的却很少。当传教士看到自己的努力并没有带来预期的结果,就通过向政府出售各种社区医院来逐步减少自己的任务”[29]。所以,尽管长老会以及卫理公会都在努力使乌克兰人改教,但大多数乌克兰人仍然坚持了自己原有的宗教信仰。
加拿大的乌克兰移民不仅保留了原来的宗教信仰,还创办了乌克兰语报纸和期刊以传播乌克兰文化。20 世纪初期,一部分活跃的乌克兰知识分子——教师和大学生从事新闻工作,用新闻信息影响和指导困惑的乌克兰移民。他们都持有共同的愿望:使乌克兰人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结束其身体和心理上的孤独状态。在1914 年以前,最重要的乌克兰语报纸都在温尼伯出版。如,创办于1903 年的《加拿大农民》是一份为乌克兰普通大众服务的报纸;1911 年创办的《罗塞尼亚》为乌克兰天主教教会发声;1910 年创办的《乌克兰之声》(至今仍然发行)积极支持乌克兰东正教教会的民族主义运动。此外,还有《黎明》(1905 年创办),属于宣传长老会教义的乌克兰语媒体;《劳动人民》(1909 年创办)代表占社会小部分的乌克兰社会党的激进声音;等等。[30]
随着乌克兰移民数量的增加,一批乌克兰知识分子为传承本族群的语言和风俗习惯,开设了专门教授儿童乌克兰语的学校。乌克兰社区的发展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乌克兰文化的传播。例如,1905 年在温尼伯建立的罗塞尼亚培训学校(1907 年迁移到布兰登),乌克兰移民称之为 “乌克兰神学院”,其宗旨就是为了培训在农村的乌克兰定居点教学的双语教师。1909 年,萨斯喀彻温里贾纳的外语社区也开办了培训乌克兰语教师的学校。教育领域的另一个重要发展就是布尔沙(Bursa)的相继建立。布尔沙是一种专门供外地学生学习以及生活的 “宿舍之家”(dormitory home)。这种半教学、半寄宿形式的乌克兰教育机构在乌克兰国内相当普遍。这里的住宿者通常是接受高中或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他们可以在这里学习乌克兰语言、文化和传统。布尔沙在草原省的建立,是对三个乌克兰语培训学校的关闭和三个省级政府在公立学校废除乌克兰语教学的回应。1916 年,乌克兰移民在加拿大温尼伯建立了第一个布尔沙,同年,又陆续建立了两个,分别由中立组织和乌克兰天主教建立。1917 年,在阿尔伯塔省的埃德蒙顿和韦格勒维尔、马尼托巴省的锡夫顿和图伦都相继建立了布尔 沙。[31]这些机构有效促进了乌克兰语言和文化在加拿大的续存和发展。
到20 世纪20 年代,在温尼伯的乌克兰人已经建立了一个广泛的社区组织。这里包括教区和教会(至少代表五个教派)、互助的社会组织、阅读俱乐部和图书馆、周报、全日制学校和几个乌克兰文化学校、合唱团和戏剧社团、文化和教育机构、学生俱乐部和学生居住点、激进的左翼工人组织、一个小型但不断壮大和日益多样化的乌克兰商业集团。[32]
20 世纪20 年代以后,位于草原省定居点的乌克兰移民开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社区,变得更加团结。在这里,他们可以使用乌克兰语、信仰原本宗教、享用家乡食物、遵循旧时的生活规律、创办民族报纸、保持业已形成的习惯,外界很难打破那里的生活节奏。正如一位早期乌克兰移民回忆的那样:“随着越来越多的乌克兰农民在我们地区定居下来,他们开始在星期六和星期天聚集到一起。他们彼此之间相处得十分友好,无论他们来自布科维那还是加利西亚。人们渴望友谊,并热切地加入一些同伴的团体。离我们25 英里的希霍(Sheho)有更多的乌克兰人。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的乌克兰民族家园,孩子们学习乌克兰语。”[33]就这样,加拿大的乌克兰社区慢慢发展壮大、走向 成熟。
乌克兰移民对自身文化的保留和坚守,体现了跨国移民共有的特征,即移民是 “携根者”,而不是 “失根者”①“失根者” 一词源自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奥斯卡·汉德林(Oscar Handlin)1951 年出版的代表作《失根者》(The Uprooted)。作者以19 世纪20 年代后进入美国的3000 多万欧洲移民为研究对象,探索他们在移民后建立新家园的艰苦历程。他认为,欧洲移民是一群离乡背井的迁徙者,他们不仅在身体上远离故土,而且在精神和文化上也受到剧烈的冲击,不得不做出改变,主动或被动地进行同化,以此来适应新世界的生活。汉德林着重描述了移民在适应过程中所经受的磨难、排挤和歧视,并探索了他们在漫长同化过程中的心境转变。汉德林把这些远走他乡,并被美国社会同化的移民称为 “失根者”。。他们在努力融入东道国的同时,依然保持着与祖籍国在文化和情感上的认同,时刻关注着祖籍国的社会发展并与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换言之,移民们在为东道国做出贡献的同时,也在积极促进东道国和祖籍国之间的合作发展。加拿大的乌克兰移民就发挥了这方面的作用。
加拿大是第一个承认乌克兰独立的西方国家。1994 年,两国联合发表了 “特殊伙伴关系” 声明,并于2001 年和2008 年两次对声明进行更新。2015 年7 月,加拿大和乌克兰达成《自由贸易协议》,这项协议取消输往加拿大的乌克兰商品99.9% 的关税,同时取消输往乌克兰的加拿大商品86% 的关税。2016 年7 月,加拿大联邦总理贾斯廷·特鲁多与乌克兰签署了两国自由贸易协定,这为加拿大自然资源,尤其是天然气出口打开了在东欧的一个重要潜在目的地。小特鲁多总理在签署协议之前的纪念活动上强调,加拿大与乌克兰在过去一直有着深厚的国家友谊。
乌克兰移民积极推动加拿大对乌克兰的援助。特别是2014 年的乌克兰危机暴发后,呼吁加拿大政府对乌克兰提供帮助的声音在加拿大的乌克兰族群中此起彼伏。多伦多中区的联邦议员、乌克兰裔的克里斯缇亚·弗里兰(Chrystia Freeland)(现任加拿大副总理)指出,加拿大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乌克兰实现民主,呼吁加拿大在乌克兰事件中发挥积极主导作用。不久之后,加拿大时任总理斯蒂芬·哈珀(Stephen Harper)就派代表团前往乌克兰首都基辅,协助乌克兰过渡政府恢复民主。在代表团中,除了加拿大政界人士外,还包括一些乌克兰裔的移民代表。加拿大乌克兰裔人士呼吁:“乌克兰需要加拿大!”[34]可以说,今天加拿大与乌克兰的密切关系,离不开乌克兰移民的支持与帮助。
[注释]
[1] O.W.Gerus, J.E.REA, “Ukrainian Canadians”,Historica Canada,http://www.thecanadianencyclopediaca/en/article/Ukrainian-canadians/. 2015 年3 月20 日浏览。
[2] O.W.Gerus, J.E.REA,The Ukrainians in Canada,Canadi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 Booklet No.10, Ottawa: Keystone Printing & Lithoraphing Ltd., 1985.
[3] Michael H. Marunchak,The Ukrainian Canadians: A History,Winnipeg: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Place,1982.
[4] Paul Yuzyk,The Ukrainians in Manitoba: A Social History,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53.
[5] Woycenko Ol’ha,The Ukrainians in Canada, Ottawa: Trident Press, 1967.
[6] Vladimir J. Kaye,Early Ukrainian Settlements in Canada, 1895—1900,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64.
[7] William A. Czumer,Life of the First Ukrainian Settlers in Canada,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81.
[8] Gus Romaniuk,Taking Root in Canada,Winnipeg: Columbia Printers, 1954.
[9] Rhonda L. Hinther, Jim Mochoruk,Re-imagining Ukrainian-Canadians: History, Politics, and Identity,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0.
[10] Manoly R. Lupul,Ukrainian Canadians, Multiculturalism, and Separatism: An Assessment,Edmonton: The University of Alberta Press, 1978.
[11] W.R. Petryshyn,Changing Realities: Social Trends Among Ukrainian Canadians,Montreal: Taylor & Francis Ltd.,1987.
[12] 阮西湖:《加拿大民族志》,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年。
[13] 王昺:《文化马赛克:加拿大移民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 年。
[14] 杨令侠:《20 世纪美国和加拿大社会发展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年;付成双:《加拿大西部地方主义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 年;韩家炳:《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的缘起:以少数民族贡献和遭遇为中心的考察》,《兰州学刊》2007 年第12 期;贺建涛:《二战后加拿大少数族群公民身份的构建与调适》,南开大学博士论文,2013 年5 月;徐丹:《二战后加拿大新种族主义的态势剖析》,《世界民族》2005 年第6期。
[15] The Canadian Encyclopedia, “Population of Canada 1881-2011”, http://www.thecanadianencyclopedia.ca/en/article/population/.2015 年4 月6 日浏览。
[16] 同上。
[17] Statistics Canada, “150 years of immigration in Canada”, http://www.statcan.gc.ca/pub/11-630-x/11-630-x2016006-eng.htm. 2015 年4 月18 日浏览。
[18] 根据Statistics Canada, “150 years of immigration in Canada” 的数据资料,笔者自己进行的统计。
[19] Robert Hamilton, Dorothy Shields,The Dictionary of Canadian Quotations and Phrases, Toronto: McClelland & Stewart, 1979, p. 458.
[20] H. Gordon Skilling,Canadian Representation Abroad: From Agency to Embassy, Toronto: Ryerson Press, 1945, p. 2.
[21] Toronto Ukrainians Genealogy Group, “The history of Ukrainians in Canada”, http://www.torugg.org/History/history_of_ukrainians_in_canada.html#Introduction. 2015 年3 月20 日浏览。
[22] Dictionary of Canadian Biography, “Sifton, Sir Clifford”, http://www.biographi.ca/en/bio.php?id_nbr=7864. 2015 年3 月19 日浏览。
[23] Library and Archives Canada, “Making the West Canadian, Immigration”, http://www.collectionscanada.gc.ca/canadian-west/052902/05290203_e.html. 2015 年3 月8 日浏览。
[24] 张友伦:《加拿大通史简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91 页。
[25] 保罗·库比塞克著,颜震译:《乌克兰史》,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 年,第75 页。
[26] Immigration to North American, “Ukrainian Immigration”, May 20, 2015, http://immigrationtous.net/300-ukrainian- immigration.html. 2015 年5 月20 日浏览。
[27] Orest T. Martynowych, “A Tour of Winnipeg’s Ukrainian Enclaves1890s-1920s”, Centre for Ukrainian Canad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Manitoba, http://umanitoba.ca/faculties/arts/departments/ukrainian_canadian_studies/research/winnipegtour.html. 2016 年10 月9 日浏览。
[28] Ibid.
[29] M. Shykula, B. Korchinski, Pioneer Bishop: The Story of Bishop Nicetas Budka’s 15 Years in Canada, Regina: Distributed by Bishop Budka Knights of Columbus Council #5914, 1990, p. 20.
[30] George Duravetz, “First Wave of Ukrainian Immigration to Canada, 1891-1914”, The Ukrainian Canadian, 1988(9).
[31] Joseph Lozinsky, Catholic Education Resource Center, “Ukrainians in Canada, 1900-1930”, http://www.liceducation. org/en/culture/history/ukrainians-in-canada-1900-1930.html. 2015 年3 月8 日浏览。
[32] Orest T. Martynowych, “Ukrainian Immigrants in the City 1890s-1920s”,Centre for Ukrainian Canadian Studies, http://umanitoba.ca/faculties/arts/departments/ukrainian_canadian_studies/research/winnipegtour.html. 2015 年6 月18 日浏览。
[33] Virtual Museum, Taras Shevchenko Museum, “Anna Bokla’s story”, http://www.virtualmuseum.ca/pm_v2.php?id=story_line&lg=English&fl=0&ex=464&sl=5488&pos=1. 2015 年6 月5 日浏览。
[34] 加西周末网:“乌克兰移民在加拿大”,http://wcweekly.com。2016 年8 月9 日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