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芳 (重庆文理学院)
大足石刻是重庆市大足区境内所有石刻造像的总称,石刻多达75处,造像5万余尊。其中,北山、宝顶山、南山、石门山、石篆山石窟最为经典。大足石刻始凿于初唐,历经五代,兴盛于两宋,历时千余载,是中国石窟艺术史上的最后一座丰碑,也是世界石窟艺术中公元9世纪末至13世纪中叶间最为辉煌壮丽的一页。飞天,是佛国的音乐舞蹈者,也被称为伎乐天。她们大多手持人间乐器,飘带袅袅,在空中形成声势浩大的乐舞行列。佛教艺术兴盛衰落的一千多年间,飞天的艺术形象始终层出不穷。大足石刻的飞天,石刻最集中的北山、宝顶山佛湾共计84身,均为晚唐、五代和两宋的作品。”[1]唐代是佛教文明的鼎盛时期,而飞天造像在佛教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和颇高的艺术价值。本文主要以第9号千手观音龛与第253号观音地藏龛中的飞天造像为研究对象,对它们的形态、舞姿、动势分析、比对,结合唐代舞蹈风貌进行综合辨析,以此确立大足石刻飞天造像的唐代舞蹈形态特征。
第9号千手观音龛刻于唐景福元年至乾宁二年,龛高324、宽292、深140厘米,龛内主尊像为千手观音宝冠天衣,结跏趺坐于须弥座上;左右两壁对称刻十佛、文殊、普贤、雷公电母等像。侧壁对称的祥云形式、类似的布局,在巴蜀唐代造像中较为常见。龛顶上方,左右各有一处飞天造像。左侧的飞天女像双手微张,颔首远望,神态平和淡然;腰部随重心向左侧倾斜,双腿漂浮在旁侧,小腿往后翘起,似戏曲舞蹈中的“小射燕”跳跃动作,整体态势生动活泼,让人眼前一亮,仿佛是一位年轻俏丽的仙子坠落到凡间。右侧的飞天女像双手环抱胸前,身体向旁提拧,与中国古典舞身韵中的“旁提”元素如出一辙,其倾头垂目的神态更给人一种柔美媚态的感觉;她腰部的幅度比左侧女像更大,下肢线条拉得更长,显得飘逸柔和,似有腾云驾雾、一飞冲天的态势。从舞蹈构图上看,这两处飞天女像形态各异,色彩饱和,整体给人以沉稳大气的气势,打破了常规的“对称美”和“平衡美”,通过两尊风格迥异的飞天造像形态,围绕千手观音呈现出多中心、多角度循环交替的舞蹈图像,突出观音造像富有人性化的知性美,弱化飞天神女的神韵,加入柔和、流畅、娴静、端庄之风。从身体语汇的表现中,这种近于生活化的表现,反而使整个造像在统一中不乏变化,显得更加生动,有着意蕴深长的艺术效果。这两组飞天造像虽不及敦煌飞天造像的精美细致,但是代表着飞天造像在唐代巴蜀石窟中的另一种风格,随着人类精神信仰、追求与审美趣味的改变,大足石刻中“飞天”中已经实现了从“神”到“人”的转化,感觉“飞天”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像,而是更具民间化、生活化的人像。大足石刻飞天造像面如唐貌、身似宋刻,反映出五代造像由唐至宋的过渡风格,也是大足石刻独有的艺术特征。随着历史的变迁,唐宋审美取向也使舞蹈发展也有了较大的流转,艺术发展也深受文化变革的影响,衍生出新的表现形式。
第253号观音地藏龛刻于五代(907-960年),龛高157、宽122、深96厘米。正壁并立观音、地藏,左右壁祥云内浮雕十王、两司。造像面如唐貌,身似宋刻,反映出此造像由唐至宋的过渡风格。在大足石刻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大势下,“飞天”形象也存有大量道、释交融的痕迹。在主尊像的上方,有两尊飞天造像的浮雕,她们头戴项圈,盘着高高的发髻,身体缠绕着繁长的丝带,衣裙也随风飘逸。只见两尊飞天造像均张开双手呈180度,前手抓着飘浮的丝带,后手臂和手掌都往斜上翘立,与中国汉唐古典舞中的“亮翅手”形态极为相似,亮翅手在汉唐舞蹈作品《踏歌》、《楚腰》等都有所见,也是后人根据古书记载而改编的舞蹈作品,具有直观的审美效果。飞天女像整个身体似在空中舞动,下肢大腿与双膝并住内扣,而小腿却微微张开上翘,脚掌稍稍回勾,显得娇媚俏丽的动态感十足。此龛飞天造像与敦煌飞天造像有异曲同工之处,整体线条、结构及动作姿态都属同一形态。但此龛中的飞天女像除飘逸柔美外,动作形态中更透露出一丝质朴和真实,塑造出“飞天”神女知书达理、含蓄内敛,修长纤细的内外兼修之美。
大足石刻中的飞天造像大多衣饰简单朴素,线条简练,造像雕刻手法以简衬繁,渐渐地以“人性之美”,令外来神佛具有了“中原”色彩,这也体现了晚唐时期,上层社会、政治、艺术、宗教的多样态发展。
唐代舞蹈渗透于社会的各个阶层,从宫廷到民间,在节庆和宴饮中都必不可少。按照舞蹈的动作特征及风格,主要分为健舞和软舞两大类。健舞的舞蹈动作大气、豪迈,以《剑器舞》、《拓枝舞》为主,其中“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的胡旋舞,其旋转的姿态急速、利落,踏步应鼓的步伐等,都展示出似蓬草飞转的舞蹈特点;而软舞则以温和、雅致的风格为主,在节奏中多以舒缓相伴,舞姿偏向于优美、柔婉,与健舞恰好是相反的艺术特质,其代表作有《绿腰》、《春莺啭》等。唐代舞蹈在历史的演变和进程中不断兼容并蓄,从西域乐舞到中原舞蹈,新添的长袖、运腰等技艺也融入到舞蹈风格中,已成为独具特色的西域舞蹈风格。
第9号龛和第253号龛中飞天造像轻柔、飘逸的风格特征,与唐代“软舞”似有较多相似之处。首先从衣饰上看,9号龛中的飞天造像着彩色衣裙,头饰为花环装饰,与民间女子的装扮相似;253号龛中的飞天造像细腰长裙,罗裙款款,彩带飘逸,仿佛天神的装扮。但两者均是以“轻”、“柔”、“飘”的外形特色为主导,让人第一眼视觉上感受到其温婉雅致的风范。其次,从动作形态看,9号龛偏向“竖立”姿势,动势上趋于民间化舞蹈,姿态中不乏“松腰送胯、横移重心”之态,突显出唐代软舞欲说还休之像,让人不由得想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佛槛露华浓”的美妙佳人;而253号龛是“横卧”姿势,身体形态纤细秀长,长裙包裹至小腿处,修长的裙据转折飘飞,与飞舞的衣带互相呼应,显得飞动感更强,她们的形态正如舞剧《丝路花雨》中最后一幕:从远处飞来的神女们飘洒着花瓣,双腿并与旁侧,小腿微微开启,脚掌松弛自然回勾,与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形象一致,是具有神像特征的典型性代表。第9号龛和第253号龛都受晚唐宫廷审美趣味及北方造像的影响,延续了盛唐风范,有着“曹衣出水”之感。第9号龛飞天造像的舞姿形态与唐代软舞中的《绿腰》相似,都有倾身、折腰之势。唐人李群玉在其诗作《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中写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2]诗人将此舞描写得胜过《前溪》和《白纻》等舞,用翠鸟、游龙、垂莲、凌雪形容舞姿变幻莫测,动作节奏平缓舒适,主要描述并突出舞腰、舞袖两大特点,表达了舞者轻盈典雅、清新脱俗之韵味。第253号龛飞天造像的“飞天”动作与清商乐舞中表现的柔和、媚态相近,长裙裹足、细腰飘带也让人感受到敦煌壁画中飞天伎乐图的美态,充分展示了当时期中原一带流行的乐舞风格。我们耳熟能详的敦煌舞蹈,就是后世的舞蹈工作者经过加工、创新、融合、汇集并衍生出的舞蹈流派,用舞蹈的形式让我们直观感受到壁画中飞天造像的动态美。
飞天最初为男性,西魏时飞天的身姿则变得轻盈,舒展而飘逸,隋代以后越来越多的女性成为了飞天形象的主体。大唐盛世时,飞天由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变为楚楚动人的宫娥舞女。飞天造像从男性逐渐变为女性,与晚唐时期女性地位的提升分不开。王天祥指出:“从大足石刻造像与《清明上河图》的比较中,我们已经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答案,就是女性被排除在政治、经济生活的公共空间之外,而宗教信仰则为她们提供了一个补偿性的想象空间。”[3]由此可见,唐代舞蹈风貌与当时期的政治、宗教发展密不可分、紧密相连,也可以说宗教信仰推动了舞蹈活动的发展。此外,从飞天动态中还能感受到崇“神”化转变为社会化、生活化的历程。大足石刻飞天造像的服饰简洁朴素,不似敦煌壁画中的飞天神像绚丽多彩,服饰色彩艳丽、装饰精美,更像是唐代民间女子的装束。而两处造像中淡然恬静的神态,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宋代文人雅士的悠然自得和温婉秀丽。大足飞天,在继承和借鉴敦煌艺术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不论是雕刻的手法还是艺术形象,都显得立体感更强、概括性更高、线条更简练,把敦煌壁画中飞天的“神”化过渡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飞天这一特别的佛教角色,不远万里从神秘印度沿着古代漫长的丝绸之路,终于东传至中国,在中国深厚传统文化土壤的孕育下,逐渐改变其外来文化的样貌和趣味,从而深刻、成功地展现的是中国飞天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不同审美追求上的不同艺术特色和审美风格。从大足石刻飞天造像中探寻唐代舞蹈的踪迹,研究其蕴含的舞蹈风貌及艺术特征,对中国石窟艺术的创新与发展有重要贡献。同时,越来越多的舞蹈编创者为现代人了解古代舞蹈、欣赏石窟艺术有更直观的体验和感受,不断挖掘其中所蕴藏的艺术特征,通过对舞蹈语态及造型特点的研究,创造出更多具有代表性的舞蹈作品。飞天造像是石窟创造中一种非常特殊的艺术形象,它代表着当时期的宗教、文化及艺术发展,具有前期各代石窟不可替代的历史、艺术、科学和鉴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