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骏
十几年前,正是阳春三月,江南草长的季节,我去皖南一家宣纸厂试制自己觉得好用的宣纸。客车路过一个叫苦竹溪的地方,车窗外银白的石滩上淌着碧清的溪水,隔岸的松林后露出斑驳的粉墙,灰黑的屋顶,后面衬着一片蓝色的山影。一路上心里想着:那溪水是远处的山口流出来的吧;那溪上一定有石桥,桥上一定爬着藤萝;那山色应该是淡的花青;那松林必须是浓的墨色。
不知是苦竹溪这个地名不同一般,还是这村子的景色“更别有系人心处”,久久地让人不能忘怀。这些年,我的画上常常出现溪边山村的景象,我知道那是苦竹溪在作祟,因为脑子里总是闪过那车中匆匆的惊鸿一瞥。然而,十几年来一直没有机会再去看一下那耿耿于怀的地方,如果有机会再去,当然还是在春天,最好能在村子里住几天。
歙县城东,有个地方叫北岸,那里有座石桥,桥上有条长廊,廊两侧的每个窗洞都变换着形状;满月形,桂叶形,宝瓶形,葫芦形。廊内两侧设有座位,敞窗边装有“美人靠”,让人倚窗观景,看两岸的山色,山边的人家,岸边的小船。北岸的人家依山而筑,村东有条石板铺成的巷子,两旁高墙大院,雕梁画栋朱颜已改,石巷和石砌的墙基却依然平整如初,石头的接缝处并不见有什么黏合物,却至今不失毫厘,紧密得连薄薄的铅笔刀片都插不进去。真是奇怪,要知这房屋和那廊桥,都是四百年前所建,能不让人惊叹古人高超的技艺,绝伦的精工吗。
再过廊桥的时候,已是黄昏。几个村上的老人在倚窗闲话,那洞窗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的分明。我遂意这北岸的村名,流连这溪山暮色,佩服着古人选景的眼光,忌妒古人享受美景的清福。
湖州东北有个小镇叫南浔,这名子恰好与北岸相对仗。南浔地处太湖南岸。四乡种桑养蚕,是个鱼米之乡。镇上有个叫百间楼的地方,河的两旁皆是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的楼房。迎河一面都有骑楼,骑楼下都有拱门,拱门的弧线层层相套,倒映在河中,被水波荡漾出奇妙的幻影。煞是好看,是当地一景,清代就有诗人方熊在《南浔竹枝词》中写过:“春波影泛百间楼”的诗句。古人不但会选景,还会造景。
杭州西湖有:平湖秋月、曲院风荷、断桥残雪、雷峰夕照、南屏晚钟等十景,这不大的南浔镇,居然也有十景:古濠走马、垂虹落照、范庄莲沼、西村渔火、荻塘帆影、曲港麦歌……不用说,一定是当地文人所为,平常景色被他们加以诗意的点化,概括成了景点,也是他们赋予乡土的情意吧。“一样烟波,有吟人景便多”。
说起地名,湖州有枕河坊、明月弄、潮音弄、虹影桥、霞巷,颇有诗意。还有叫蚬壳滩、衣裳街、银作坊、木匠埭、洗帚弄的,蕴蓄着城镇生活的况味。而钦古里、状元境、驿馆街,让人想到历史。余杭市的塘栖镇有晚步弄、画桥弄、石岸塘,是水乡的特点。苏州有书院巷、学士街、大儒巷,其文风之盛可见一斑。桃花坞、弥陀巷、还珠巷、专诸巷,都有典故,与扬州的彩衣街、相别路、粉妆巷一样,让人生怀古之幽情。
家住南京,在没有大面积旧城改造之前,常去转小街小巷。有些地名十分有趣,比如有一处叫螺丝转弯,还有一处叫荷色套,形容地形或街道的走向卷曲。而细柳营、胭脂巷,让人想到花街柳巷,像是西门庆溜达的去处。弓箭坊、抱剑营、网巾市、止马营,又像是水浒好汉出没的地方。更多的是豆腐巷、剪子巷、木匠营、箍桶巷、木屐巷、鞍辔坊、铜作坊、裱画廊、颜料坊、墨簪营、竹竿里、鸡鹅巷、估衣廊、灯草巷这些称呼,当年大概是各行作坊和各业商行的所在。桃叶渡、乌衣巷,更因王献之和“乌衣巷口夕阳斜”的诗句而闻名,评事街在《儒林外史》中写到过,而养虎巷、象房村、来凤岗、孝顺里、邀贵井似乎也有传奇故事。
这些看来平常的地名,会给你的旅行增加了不少兴味和情趣。其实有些地名于实地早已名不符实面目全非了,但正是这个硕果仅存的名字揭示了它的往昔,诉说了它的变迁,记录了它的历史,平添盎然古意,使人浮想联翩。“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宋人吴梦窗说:“江山待吟秀句”,倪绮川说:“报答溪山须好语”。天地间的山水美景是造化给予我们的恩赐,我们当然知恩图报,山水画家也算是用“秀句”“好语”来报答溪山的吟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