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正仁
我特别高兴,也特别期待来参加这次研讨会。在我印象中,这是第一个专门讨论“昆曲唱念”的学术会议,可见大家对这个问题的重视。最近几年,我特别提出了昆曲唱念上存在的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咬字不统一,尖团字不分,唱法很随便,自由发挥,等等,我不一一列举了,相信大家也有所发现。
发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如果不找原因,就找不到妥善的解决办法。昆曲唱念,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这是我今天发言的重点,我想从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两个方面来谈。
为什么昆曲唱念存在那么多问题?
昆曲有四百年历史,遗产那么丰富,曲牌有几千支,传统剧目有几千个。家底那么殷实,中国三百多个剧种,可以说没有一个剧种能像昆曲这么“富有”的。但是,为什么到现在,发现存在这么大的问题?似乎很矛盾。但是仔细分析昆曲的历史和发展过程,就不难发现,近百年以来昆曲的传承发展,就是先天不足。
往前追溯60年,20世纪50年代初,政府举办“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昆大班),招收了我们这批学生,是为了“抢救”昆曲。我们学的时候,把所有可能找到的传字辈老师请到上海,那时,全国也就是20多位。那么,“传字辈”老师是谁教的?要往前追溯一百年,20世纪20年代,一些有识之士怕昆曲就此灭亡,在苏州创办“昆剧传习所”,招收了一批学生,也是为了“抢救”昆曲。教学的,是苏州全福班仅剩的几个老先生。这都是在昆曲濒临死亡、奄奄一息的时候。
全福班的老先生,传字辈的老师,就整体而言,都不能代表昆曲最鼎盛时期的艺术水准,尤其是唱念。从清代中后期,昆曲开始衰落。这就意味着,大量优秀演员流失,随之,就是昆曲优秀唱念的流失。尽管昆曲有几百年历史,实际上,昆曲最兴旺的时候,最好的艺术,最好的唱念,我们都没有听到看到。所以,近一百年的昆曲传承,是先天不足的。
传字辈老师肯定是有本事的。他们在昆曲唱念上,有好的,但也有一般的。至少不能代表昆曲最兴旺的时候各个行当的顶尖水平。教传字辈的沈月泉沈大先生,沈传芷老师的父亲,很厉害。我们知道他什么都会,擅长穷生。但据我了解,没有资料说明他在唱念上有很高的水平。穷生,在表演上有独特之处,但在唱上比较弱。就我学的一些“穷生戏”,唱不多,也没有广为流传的曲子。也许有,但我们没有继承到。更不用说其他行当了。据我的推测,全福班的几位老师,在唱念上并没有很大优势。
昆曲不是没有好的唱念方法,而是在传承过程中出现了问题。这就是我们现在昆曲唱念存在严重问题的历史原因。
但是,天佑昆曲,我们还有一个俞振飞,还有“俞家唱”留下来。俞振飞和他的父亲,“江南曲圣”俞粟庐,继承的是清代叶堂的“叶派”唱口。叶堂编写的《纳书楹曲谱》,成为后代演唱昆曲的一种标准。俞粟庐是叶堂的再传弟子,俞振飞是第四代。不管怎么样,还是保留下来一个能够代表昆曲最兴旺最鼎盛时候的演唱流派。一脉相承,传到了我们这一代,总算大家还能听到一种好的昆曲唱法。
俞振飞,我们称之为“大师”。他有两篇非常了不起的文章,《习曲要解》和《念白要领》,专门讨论昆曲的唱念;加之他主编的《粟庐曲谱》《振飞曲谱》,以及他几十年舞台生涯留给我们一批经典剧目。这是我们目前所能听到的,最接近于昆曲最兴盛时候的一种昆曲演唱方法。我们称之为“俞家唱”。
因此,我在这里要高举“俞家唱”这面旗帜,大力弘扬“俞家唱”,使之成为昆曲界遵循的一种演唱规范。
前面一百年,我们都在忙着“抢救”昆曲,现在我们不说“抢救”了,要致力于传承、发展和振兴。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够重现昆曲最兴盛时候的唱念水平,就像京剧有“四大名旦”,有“四大须生”。
大家都承认俞振飞的唱好,我想问一下,全国昆曲院团的小生演员,有多少真正听过俞大师的唱,有没有仔细听,深入研究过?俞老的那两篇文章,有没有认真学习过?我想答案应该不容乐观。俞老的唱到底好在哪儿,有几个人能回答?形势非常严峻,所以我在这里大声疾呼。
也许有人要问了,俞振飞是唱小生的,“俞家唱”能管得了昆曲所有行当吗?
我认为,俞派唱念的核心是十六种腔格,在俞老《习曲要解》这篇文章里有详细论述。这十六种腔格,不仅适用于小生行当,而普遍适用于其他行当,都有指导意义。他告诉你,怎么唱才像昆曲!
我前几年在台湾大声疾呼要弘扬“俞家唱”,目的不是为弘扬“俞振飞”个人。光靠一个“俞振飞”是远远不够的,要引导大家,通过弘扬“俞家唱”,来提高昆曲的唱念水平,弥补昆曲唱念的先天不足。
我想,这个研讨会的重要意义也在这里。
刚才我重点说的都是历史问题,接下来说说现实问题。
昆曲终于被抢救下来了,但是先天不足。师资严重不足,行当不齐全,唱念不统一不规范。
由于传承的问题,昆曲界的师资远远不能满足昆曲发展的需要,有些地方的昆曲学校长期没有老师教。好的师资太少,有高水平唱念的老师更少,有些行当甚至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谈解决昆曲唱念的问题?
传字辈老师教我们的时候,行当已经不全了,有些行当确实谈不上好的唱念。比如说花脸,小花脸还有王传淞、华传浩两位老师,但是白面(二花脸)没有特别好的,薛传钢、邵传镛几位老师他们本身学得也不多,表演上也不是特别优秀。传承到现在,问题更严重了。
昆曲这个剧种,“三小戏”为多,小生、小旦、小丑,也有一些较为经典的戏保留下来。但实际上,在昆曲的鼎盛时期,每个行当都有自己优秀的代表剧目。比如说老旦,查查《六十种曲》《集成曲谱》,戏很多,但留下来几个?现在唱得好的老旦凤毛麟角,能叫老旦的真是屈指可数,都流失掉了。我们现在谈传承,谈发展,要从书本上把一个个剧目恢复出来,立在舞台上,这叫“开天辟地”。
当前,谈到昆曲的传承,昆曲唱念的问题亟待解决,刻不容缓。在这会上,我们要明确提出来,弘扬“俞家唱”,不能含糊。不能说我唱花脸的、唱老旦的,“俞家唱”和我没关系,不是的。我们的思路和眼界要打开,把“俞家唱”提到昆曲唱念规范的这个高度,不仅仅是为了小生,更是为了整个昆曲艺术唱念水准的恢复和提高。
下面我再说说当今昆曲舞台唱念的现状。
最近昆曲演出比较热闹,戏很多,我也看了一些。青年演员的唱念问题非常严重,不规范,甚至自由发挥,真是五花八门。昆曲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有的时候坐在下面,如坐针毡,非常难过。我认为,有些年轻演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唱念的问题。
首先是因为传承出了问题,什么是规范的,怎么唱是对的,大家都不是很明确。
我两三年前在北京演出《撞钟分宫》,和几个青年京剧演员合作《铁冠图》。北京公开提出梅兰芳、程砚秋等京剧演员演唱的“昆曲”是“京昆”,我觉得是有道理的。由此也引发我的思考,所谓“京昆”“苏昆”之分,到底应该怎么理解,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个问题。其实,“京昆”“苏昆”也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因为昆曲在很长时间里,缺乏独立性,依附于京剧或苏剧。
俞振飞老师,长期和梅兰芳、程砚秋等京剧名家合作,唱念上确实受到京剧的影响。传字辈的朱传茗老师,顶尖的旦角,他是靠拢“俞家唱”的,再加上他长期和梅兰芳合作,教他昆曲,和很多京剧演员接触,所以也受到京剧的影响。昆大班继承的当然是这些老师的艺术。所以,有人说我们上海唱的是“京昆”。
而传字辈的周传瑛、包传铎等老师,他们长期的艺术实践是和苏剧在一起的,所以他们受苏剧影响很深。而且,苏州有些演员,原来就是苏剧演员,后来转到昆曲。那么他们的唱念势必受到苏剧的影响。
所以,“京昆”“苏昆”两种风格,是客观存在的,目前来说,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是昆曲的现实问题。要正视,也要重视,症结在唱念。
我始终认为,昆曲不应该在不同风格的道路上“分道扬镳”,不应该标榜我是“京昆”或“苏昆”;而应该“殊途同归”,向一个标准靠拢,进一步统一和规范。现在,能成为这个标准的,就是“俞家唱”,对昆曲唱念有系统的理论总结。这是俞老留给我们的。
还有一种情况,有些演员开蒙学戏,是向曲家学的。不是说不能向曲家学,历史上有很多优秀的曲家,但曲家也有高低。昆曲衰落的过程中,优秀演员流失,优秀的曲家也日益凋零。尤其是到近代,上世纪50年代,好的曲家已是凤毛麟角。你向他们学,就会有不同或是不规范的地方。
我平时也喜欢参加曲社的活动,喜欢和曲友们一起交流。近年来,昆曲曲社和许多专业昆曲院团一样,在普及、宣传、推广昆曲方面,做出了很好的成绩,这是值得肯定和庆贺的。不过,我也发现,曲社的唱念也存在不小的问题。有些曲友,坚持所谓的“传统”,标榜“正宗”,在咬字、行腔上,还沿用了老的方法,现在听来既不美,也不利于昆曲的传播和普及。确实,我们的老师在教我们的时候,有些是旧的唱法。我们这一代在传承过程中,根据实际,根据昆曲唱念的规范和原则,做了调整,是为了昆曲能够为更多人所接受和喜爱,这样“昆曲”才能在当代传承下去,发展下去,展示新的生命力。
当然,昆曲咬字发音,还有很多具体问题。尖团字要不要分,我认为尖团一定要分明;还有上口字,“知道”的“知”怎么念?“进得园来”的“园”字、“春天”的“春”,怎么念?有些新问题,可以通过实践,再讨论再规定。
其实,昆曲唱念的标准,老祖宗已经给我们定下了。魏良辅说的,昆曲水磨调应该是以“中州韵”为准,《韵学骊珠》也规定了字的念法,再加上“俞家唱”这个范本。可学习可参考,能作为标准的资料很多。我们在传承过程中,应该时时刻刻以这些为标准,作为努力的方向。如果你发现偏离了这些标准,就应该及时改正,而不是把“偏离”当作一种风格,或者是自己的特色。
最后,重申我的观点,用“俞家唱”来规范昆曲唱念,是解决昆曲唱念问题最重要的方法。昆曲唱念,是关系到昆曲生存发展的关键性问题。如果还像现在这么不统一不规范,自由发挥的话,昆曲怎么传承发展?又怎么可能振兴?我们现在已经过了“抢救”昆曲的阶段,就不能再以上世纪50年代的标准来要求,而是要以昆曲最鼎盛时期的水平为标准,努力往那个方向发展,昆曲的生命力才能日益强大,我们的传承也有了更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