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智慧
克罗齐在《美学》的开篇就谈到:“人类的知识总是分为两种:要么是直观的知识,要么是逻辑的知识;通过想象获得的知识或者通过智力获得的知识;个人的知识或者宇宙的知识;关于个别事物的知识或者关于不同事物之间关系的知识。事实上,知识要么是意象,要么是概念。”①Benedetto Croce, Aesthetic 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2, p.12.克罗齐说的意象,是一种基于人的情感、通过想象与先验综合而获得的感性认知的产物。这种个别的知识(意象)是克罗齐心灵哲学的起点,也是西方美学突破古典美学、开始现代转型的标志。克罗齐用意象的个别性对抗具有普遍性的概念,强调现实内在于人的经验,进一步突出人的主体性价值,为人的感性认知在人类知识论中挣得一席之地。克罗齐的意象观以情感表现为根本,论证艺术自主与美学独立,为艺术划出一片独立的领地,将艺术从哲学、神学与道德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开启了现代艺术对于主体心灵的深入探索。而且,克罗齐的意象观否定了以往所有从艺术外部来评判艺术作品的文艺批评观,为文艺批评奠定了新的理论基础。国内对于克罗齐美学思想的研究,基本都集中于对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的探讨,但是对于直觉表现所生成的精神图景——意象——却鲜有提及。直觉是克罗齐哲学生成的逻辑起点,也是克罗齐美学中的艺术创造过程,而意象则是克罗齐美学中艺术创造的结果。克罗齐的意象首先是一个认识论意义上的概念,其次是一个美学与文学概念。因此,要厘清克罗齐的意象观,就需要基于其哲学认识论,分别对克罗齐美学中的纯诗意象与其文学思想中的意象予以甄别。本文将从克罗齐的美学思想和文学思想出发,对其意象观做一个递进式的探讨,以期清晰地展现克罗齐意象观的理论图景。
克罗齐将知识划分为个人的知识(意象)和普遍的知识(概念),其实是在讨论一个非常古老的哲学话题,即普遍与个别的关系问题,也即知识到底是处理普遍的问题还是个别的问题。柏拉图说知识只是处理普遍的问题,即永恒的真、善、美的理念,个别性因其变动不居而并不构成知识的对象。柏拉图指出,知识是对事物原型的把握,心灵上拥有这种原型,就能“把握永恒不变的事物”。①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2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3页。亚里士多德虽然肯定了个人的原始现实,但是在知识论上和柏拉图持同样的观点,他认为,感官所把握的东西不是知识的内容,而只有理智所把握的东西才是知识的内容。②黄颂杰等:《西方哲学多维透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1页。因此他们就陷入一种两难:真实的个体不可知,而可知的却并不真实。这种二元对立的逻辑和认识论的困境困扰着之后的西方哲学家。克罗齐打破了这种二元论的视角,将感性与理性(个别性与普遍性)在其心灵哲学中获得连接与统一,并将感性认知纳入知识的范围,给予个别感性以知识起点的学理地位。他坚持人的心灵情感在美学中的绝对地位和纯粹价值,认识到美并不来自于某种外在于主体的形而上的理念或神意,而是产生于人的心灵直觉活动之中。克罗齐美学的起点,正是基于人类感性的直觉,而直觉的结果,便是意象的生成。克罗齐认为认识过程正是一种心灵的活动,而意象则是这个认识过程中一切其他形式的知识演进的起点。他将心灵活动的四个阶段看成一个层级之间逐渐展开的循环过程,即“直觉—概念—经济—道德”的生生不息的循环运动。克罗齐认为,否认人对于特殊性的认识就否认了人对于个体的区分能力。克罗齐用直觉来批判西方哲学史上自柏拉图以来对于个体感性知识的驱逐与否认,试图用直觉的诗性去冲击和对抗传统知识论中坚不可摧的普遍理性。“直觉是克罗齐心灵哲学对外树起的第一面旗帜,它宣告:人类存在价值的第一标志是活出心灵,而非活在机能乃至官能水平。而直觉恰恰是昭示人类精神苏醒的第一缕曙光。”③夏中义:《重读克罗齐——从〈美学原理〉到〈美学纲要〉》,《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克罗齐美学中的意象,是“个性化过程所涉及的情感先验或直觉形式,克罗齐称之为‘表象’(representation)或‘意象’(image)”。④Benedetto Croce, Aesthetic 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2, p.7.西方文学中的“象”概念产生于古希腊,古希腊最早用“模仿”一词来表示用声音和形体对人和动物的行为进行复制的活动,而模仿艺术必然涉及文学艺术之“象”的问题。然而在古希腊和中世纪,这种文学之“象”一直是哲学和神学的附庸,诗人和艺术家们通过对可见之“象”的模仿与描绘,追求的是一种隐藏在表象背后的本源之“象”或上帝之“象”。用阿奎那的话来说,他们的“观象”活动首先是表示“视觉感官的活动”,但最终是“被用于心灵的认识”,①沃拉德斯拉维·塔塔科维兹:《中世纪美学》,诸朔维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315页。而这种心灵的审美观照活动最终指向理念的或神性的“本象”。12世纪,“象”真正开始成为文学艺术的概念,它不再是某种神秘的理念,而是诗人、艺术家的想象性虚构,这是一种主体自觉意识活动的创造。文艺复兴之后,文学艺术与真理的探求渐渐疏离,文学艺术逐渐被视作“诗人的想象力”或“做梦和达到诗的逼真所共有的心理能力”。这种想象的能力与哲学思维能力不同,它是人们凭借自身的意愿虚构事物之“象”的能力。这种转变无疑体现了对于文学艺术主体性的重视,同时也使得文学艺术逐步回归其本身而不再受制于形而上的理念与神性。克罗齐的意象理论正是在这种重视文艺本身以及艺术主体性的背景下产生的。克罗齐认为,直觉即表现,表现即美,即以先验综合为机制的“情感表现”,又称“纯诗”。②Giovanni Gullace, Benedetto Croce's Peotry and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Its Criticism and History,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1981, p.69.克罗齐的意象概念完全是一个心灵综合的产物,无关道德、宗教、理智与判断,只关乎主体的情感世界,是一个纯粹感性的诗性的意象。克罗齐纯诗意象的形成也是一个主体解放的过程,即在艺术综合的过程中,艺术主体从杂多的物质印象中解放出来,具有了精神自主性,这种主体性体现为心灵的综合活动。克罗齐说,这种活动也是一种净化的心灵活动,它让人克服了被动性。克罗齐美学中的纯诗意象是其文学意象生成的基础,因此要了解其美学意象、纯诗意象、文学意象的思想演进和内涵发展,首先就必须对他的纯诗意象特征予以探讨。
克罗齐的直觉概念其实更接近于德语中的“Anschauung”,表示一种鲜明而清晰的意识行为,这种意识行为的结果是一种成形的以及完全被限定了的精神图像,即诗的意象,它是心灵先验综合于情感,从而将情感对象化后生成的产物,它呈现于人的意识中而非现实世界中。心灵的先验综合在意象的生成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克罗齐的先验综合是在康德的先验感性论基础上的继承与发展。康德认为:如果心灵不赋予感觉以形式,感觉就不会进入心灵。这个形式不是知性加之于感觉的那个东西,而是某种更为单纯的东西,可以把它称作纯粹直观,或者感性先验诸原则的综合。③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韦卓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9、62页。在此,康德肯定了感性先验综合原则即纯粹直观在将感觉转化为心灵形式时的重要意义,但是,他却将纯粹直观理解为由空间和时间等理性先验形式建构而成的结果,④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韦卓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9、62页。康德对感性的认识最终没有挣脱对于理性观念的依赖。在克罗齐看来,时间和空间是一种理智的逻辑建构,它们并不能构成纯粹心灵的直观或直觉,如果把情感对象安置在这种由时空构建的秩序框架中,无疑将人的情感纳入了理性的统辖范围,这是克罗齐所要坚决反对的,他说:“我们可以离开空间时间而有直觉品:例如天空的一种颜色,情感的一种色调,苦痛的一声嗟叹,意志的一次奋发,他们都在意识中成为对象,都是我们的直觉品,它们的形成与时间和空间无关。”①Benedetto Croce, Aesthetic 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2, p.4.由此可见,克罗齐的意象虽然被纳入了知识认知的范畴,但它不是一种在时空框架中客观存在的个别事实的意识(即知觉),因此直觉所生成的意象是不能用真实存在来限定的。它是意识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真实的、非真实的、永恒的和非永恒的、存在的和非存在的范畴并不呈现(present)。直觉所生成的意象并不表示人际概念或者抽象的理念,它只是知觉的前一个阶段,意象独立于概念判断,但又是概念、逻辑生成的基础。克罗齐的意象建立在主体感受与情绪的基础之上,但是它又区别于感受与情绪,因为感受与情绪在经过直觉的心灵综合作用之前,还是人的某种被动的杂乱情感状态,经过直觉表现之后的意象已经超越了被动性,成为一种主动感性认知,它是被赋予了形式的审美综合物。我们又不能将这种审美综合简单地看成各种复杂情绪经联想途径得来的拼凑与组合,意象的形成凝聚着审美主体的主观能动性。人对世界的被动感受还不能使人成为人,而只有当他的心灵创造性直觉开启之时,他才焕发出人性的光辉。因此,意象的生成是人克服兽性的标志。
克罗齐纠正了将纯诗意象等同于付诸纸面或者画布的可感觉可触摸的物质形象的错误认识,他认为艺术家一旦要将心灵中业已生成的精神图像表达出来,那就开始与实践活动发生关联,难免会沾染世俗功利的因素而和纯诗开始疏离。克罗齐将意象的物理传达称为“外射”(externalization),而“外射”是有技巧可言的,技巧是理性的知识,因此艺术的传达已经越出了艺术的范围而属于物质实践活动。②Sidney Zink, Intuition and Externalization in Croce's Aesthetics,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50, pp.210-216.克罗齐反对“外在的意象”这一说法,在他看来外在的意象已经越过了审美的层级,上升到了实践意志的层级。克罗齐将艺术意象的物质传达归为意志的实践阶段,而此时的艺术意象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外在的艺术品,它最多不过只是实践品而非艺术品。艺术意象一旦与外射和传达混为一谈,那么效用和道德就会混入艺术之中,因为在直觉外化为艺术品的过程中,需要考虑为何要传达,如何传达,传达的效用和意义,以及传达是否有利于和有损于道德等问题,如此一来,意象也就失去了纯粹精神的基础,而变得不再是意象。克罗齐的诗性意象观后来被萨特继承并得以强化,他在《想象的心理学》中强调诗性意象的非真实性:诗性意象是一种非真实的东西,“美”是一种和知觉不同的东西,它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③J. P. Sartre, The Psychology of Imagination, New York, 1948, pp.274-275.萨特否定艺术的媒介作为艺术创作的一部分,他认为画布上的色彩,只是真实作品的模拟而已。而真实的作品,只是一个精神的意象,画家根本没有实现他的精神意象,他只是建构了一个物质的模拟物,以便任何人看到这个模拟物的时候能够抓住和把握这个意象。意象的精神性特征是艺术的固有优点,艺术在克罗齐的心灵哲学中独立于理智,它与哲学和历史相区别。克罗齐曾说:“意象性是艺术固有的特点。意象性中刚一产生思考和判断,艺术就消散,就死去:它死在变成批评家的艺术家身上,死在那些冥想者身上,他们由着迷艺术的欣赏者变成了冷静观察生活的人。”①克罗齐:《美学纲要》,韩邦凯、罗芃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17页。
克罗齐意象生成的先决条件——审美先验综合能力,并不是康德意义上的某种先天的超越的存在,而是存在于具体的艺术创造活动之中,离开了艺术的直觉活动,这种先验综合能力也就无从谈起。在克罗齐看来,“艺术的先验,诗和美的先验并不是作为思想而在任何超凡入圣的、可以感觉到的、本身就值得鉴赏的空间当中存在,这种先验只不过存在于艺术本身所塑造的无穷无尽的诗歌、艺术、美的作品中罢了”。②克罗齐:《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黄文捷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2、235页。因此纯诗意象是个体经验的显著时刻,每一个意象都是独特的,它印刻着主体生命的特征,这些特征与审美主体的文化无意识,以及他所生活的时代、地域背景、个人的人生际遇和性格特征等都有着密切的关联。艺术先验“都有各自的历史背景,都是经过千百年的岁月逐渐形成的,我们如今是把它们作为一种多样、费力和缓慢的劳动果实来掌握的”。③克罗齐:《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黄文捷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2、235页。不仅仅是艺术先验综合能力,表现所基于的印象与情感也是千变万化的,“有多少表现的事实,就有多少个体,个体与个体之间除了同为表现品之外,没有可以互换的共性”。④Benedetto Croce, Aesthetic 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2, p.68.表现的形式千差万别,因而就不会有绝对相同的意象产生。既然所有的艺术品都是独特的生命活动,那么美学史上所有对于艺术的分类都显得荒唐而没有依据。克罗齐反对所谓象征的、现实的、浪漫的或者古典的意象分类,他认为这些修饰词被不同的使用者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他们站在不同的角度和立场,有时候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判断,因此对于同一幅作品,有的人认为是现实的,而有的人则认为是象征的,所以这些修饰词语除了具备经验上的方便,并没有哲学上的价值。修辞学上的重复、省略、譬喻等,究其本质来说,恰恰表明了艺术表现的残缺与失败。但克罗齐也并不否认艺术意象之间的相似性,由于相同的历史背景或者艺术家之间心灵相通的渊源,他们的表现之间也会有相似之处,但是这个相似并不足以将它们归为同一类。然而,意象的个别性中又蕴含着普遍,这种普遍不是理智的普遍,而是某种对于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纯粹的直觉或艺术表现是一种人类初始的天真的认识特征,任何直觉和表现都与整个生命直接相连,它既是生命的整体,又是富有个性的生命,克罗齐说:“任何纯粹艺术表现既是自身又是普遍,在那种个体形式中的普遍。在诗人的每个词语中,在其想象的每一创造物中,有整个人类的命运、希望、幻想、痛苦和欢乐。”⑤Benedetto Croce, The Character of Totality of Artistic Expression, The English Review, 1918, pp.475-488.
克罗齐意象的生成是心灵为对象赋形的过程。在这一过程开始之前,直觉活动的对象——基于现实物质世界或者个人记忆及文化历史的感知、情绪、情感等都处于混沌而杂乱的状态,它们经由心灵重新整合、排列、筛选,对其赋予形式之后,意象便产生了。这样的意象虽然依然是一种精神形象,但是它已经不再是原来混沌的印象。正如克罗齐所说:印象可以说再现于意象之中,就像把水倒入过滤器,流出来的仍然是水,但已不同于原来的水。①Benedetto Croce, Aesthetic 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2, p.15, 15.意象的生成也不是心灵追忆旧的意象并将它们随意拼凑,直觉活动生成的意象具有连贯性,它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的形式,是一种真实、统一、坚实而丰富的精神状态,而那些不成功的表现,或者说意象的拼凑,其实就是失败的表现。失败的表现体现为一种精神状态的虚伪、迷失、游离与摇摆。直觉表现的作用是使被动的感受获得形式,或者说使杂乱的情感获得意象,唯有通过直觉表现,感受与情感才能进入人的心灵认识领域,从而获得存在的机缘。如果将感受与情感当作意象的内容的话,那么这种内容也只有在意象(即形式)生成的那一刻才会获得存在。“在审美的事实中,表现的活动并非外加到印象的事实上面去,而是诸印象借表现的活动得到形式和阐发……审美的意象就是形式,而且只是形式。”②Benedetto Croce, Aesthetic 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2, p.15, 15.“只要始终承认内容必须具有形式,形式必须充满内容,承认情感是有意象的情感,意象是可以感受到的意象,那么我们到底把艺术表达为内容还是形式就无所谓了,或者最多也只是个属于恰当与否的问题。”③克罗齐:《美学纲要》,第234页。因此,克罗齐否定了美学史上以往所有有关审美意象的内容和形式的争论,认为其症结在于将审美意象视为二元的,即它有物理事实的意象(形式),以及根据物理事实联想而成的背后意义(内容)。比如一首诗歌,分为文字和文字背后的意义两种意象,这其实否定了意象的整体性。通常认为审美实际上就是将印象在表现中再现,因此它是内容与形式的结合,这种说法也遭到了克罗齐的批判。在审美活动中,表现的活动并不是附加在印象上的,表现是基于印象的,表现是在印象中构成和完成的,所以表现只能是一种形式。必须指出的是,克罗齐所说的形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外在传达的物理样式,而是一种心灵综合的精神图像,它已与外在物质世界无关,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内在生命活动。
成功的艺术表现,就是一种抒情的意象。在讨论抒情之前,需要对克罗齐所说的“情感”一词予以清晰的阐述。克罗齐从心灵哲学的视角,以内在方法论对情感做出了自己独特的判断:情感是一种具体的经验性存在,它与主体心灵的内在体验密不可分,它是个别而特殊的。它是一种先于认识的主体感觉(feeling),因此还没有进入直觉认识的层次,即还没有成为抒情表现。而抒情表现是一种以意象形式出现的审美情感,即经过心灵综合作用(克罗齐称之为先验审美综合作用)之后的审美情感,它与直觉活动之前的情感的区别在于:审美情感已经是一种具有形式的意象,而直觉活动之前的情感还仅是一种杂乱无章的直觉活动的质料来源。这种质料来源在克罗齐的心灵哲学中是多方面的:“这些来源主要包括西方思想传统中经康德确认的感性的两个内容,即以感性形态存在的认知性因素和情感性因素。它在心灵活动中和心灵活动不同形式的关系中,被克罗齐统称为情感,主要包括克罗齐所确认的发源于经济得失、伴随着心灵活动所有形式的个体心灵的感觉,和通过心灵的循环发展途径重新获得了感性形态、回到直觉面前的历史具体的感觉。”①张敏:《克罗齐美学论稿》,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32页。由多种情感质料经过心灵的先天审美综合所生成的意象理所当然地是一种情感的结果。所以,纯粹直觉的内容既不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或理念,也不能是一个概念化、历史化的表象,更不是一种所谓的感知—智力上的表征,它只能表现灵魂的状态。灵魂的状态是激情、感觉、个性,这在每一种艺术中都能找到,并决定了它的抒情特性。没有直觉的地方就没有艺术,这恰恰是因为没有纯粹的直觉,我们至多只能拥有反思、哲学、历史或科学。所以,“艺术直觉永远是抒情直觉,后者不是前者的形容词或限定词,而是同义词”。②田时纲:《美学纲要·美学精要》,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9页。克罗齐将抒情原则看作美学的基本原则和艺术的灵魂,其原因在于,唯有人的情感,才能够将杂乱无章的情感质料来源综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赋予其完整的形式。他反复强调:“抒情原则是意象综合的内在依据。其作用就是连贯完整地把握情感。抒情原则给予直觉以连贯性和完整性:直觉之所以真是连贯的和完整的,就因为它表现了情感,而且直觉只能来自情感,基于情感。”③克罗齐:《美学纲要》,第227页。没有意象的情感是盲目的情感,没有情感的意象是空洞的意象。
有人认为直觉冷漠无情,克罗齐有力地反驳道:“恰恰由于纯粹直觉没有涉及理智和逻辑,所以充满情感和激情,也就是说纯粹直觉只把直觉即表现的形式赋予一种精神状态……任何真正的艺术创造都是纯粹直觉,但仅当它是纯粹抒情的条件下才成立。”④Benedetto Croce, The Character of Totality of Artistic Expression, The English Review, 1918, pp.475-488.“在真正的艺术作品中,我们所欣赏的是一种精神状态所呈现的完美的幻想形式;我们称这种形式为一种灵魂的状态,或者称之为生活,或艺术作品的统一性与坚固性。”⑤Benedetto Croce, The Breviary of Aesthetic, The Rice Institute Pamphlet, 1961, 4, pp.1-88.一个意象,如果它不是一种灵魂状态的表现,它就不成为意象。克罗齐认为,当诗人将抒情元素与讽喻的、说教的和哲学的成分混合在一起时,直觉和表现就不可能达到这种完美的契合,那种个体的纯粹直觉就不可能形成。所以,艺术只能是纯粹抒情的,艺术意象也只能是一种纯粹抒情的意象。贾科莫·波(Giacomo Borbone)在论述克罗齐的艺术观时说,克罗齐直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直觉和表现的统一,能够直觉到的同时也被表现出来。当直觉和表现的契合达到完美,那么就达到了克罗齐所说的纯粹直觉,这是一种个别的直觉,也正是克罗齐认为艺术之所以是抒情的原因所在。⑥Giacomo Borbone, Symbolic Form and Pure Intuition: Cassirer and Croce on the Nature of Art, Linguistic and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2018, 17, pp.29-49.
克罗齐的文学意象是在其纯诗意象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他的文学意象首先具备作为直觉即表现的纯诗意象的4个典型特征。不仅如此,其文学意象已经从纯诗意象的纯粹精神领域走向了社会,使主体心灵与外在社会与文化获得关联。克罗齐1936年的著作《诗与文学》,是其思想从纯粹诗学向文学发展的标志。其中最重要的思想变化,是他对文学由排斥走向宽容和肯定,最终为区别于纯诗(艺术)的文学开辟了一片合法领地。①Giovanni Gullace, Benedetto Croce's Peotry and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Its Criticism and History,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1981, p.69.克罗齐早年的美学,将艺术表现完全锁定在心灵领域,纯诗意象与外在物质世界划清了界限。而在《诗与文学》一书中,他承认了文学是同纯诗或艺术既相联系又有区别的美学范畴,文学虽然不完全等同于纯诗或艺术,但却是与之相关联的语言作品,因此它是“非诗的表现与诗的表现的和谐”,这就将文学与诗歌从纯粹心灵表现活动的范围扩展到了与现实世界相关联的语言表达的更广阔空间。而在这种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文学或者诗歌意象,因此也就较之前的美学意象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而被克罗齐一直排除在美学意象之外的修辞手段和语言技巧因此成为文学连接人的心灵与文明世界的手段。因此克罗齐的文学意象的完成,是其纯诗意象的精神图景与外在修辞传达的完美结合。
克罗齐的纯诗意象与文学意象演进的关键在于把握其对于“表现”概念的拓展。“表现”是克罗齐美学的核心范畴,表现即直觉,它意味着一种内在心灵的综合,具有唯一性与纯粹性,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纯诗意象及艺术能够独立于自身的王国而免受一切外在的侵蚀。而在《诗与文学》中,克罗齐则对“表现”的概念予以扩充。他区分了4种不同的表现:(1)天然的表现,即人类原始情感的自然流露与表达,这种表现还未经过人类心灵的综合作用,因而不具备积极的创造性,人与动物共有,因此它不是艺术的表现,或者只能说是艺术表现之前的混沌杂乱的人类情感;(2)诗的表现,即直觉的表现,它是人类心灵对于被动感受印象主动赋形的过程,这种表现将人和动物区分开来,已经凝聚着人类主体心灵的主观能动性,正是直觉表现成就了艺术;(3)散文的表现,是在直觉表现的基础上的一种逻辑推理与概念生成的活动,这是诗从纯粹精神领域走向现实的关键一步,是对艺术幻想世界的包容和超越;(4)演讲的表现,一种基于意志行为的言语表现,它最终要在实际生活中发生某种功能和效用。这4种表现分别对应于克罗齐心灵哲学中人类感官的、审美的、逻辑的、实践的(道德的)心灵活动。
那么,什么是文学表现呢?文学表现超越了克罗齐美学中的直觉表现,它是将直觉表现与其他表现综合起来的一种形式。正如张敏所言:“文学表现超出心灵活动的基本形式,属于对所有心灵活动的审美综合,并由此成为教化或教养的重要内容。”②张敏:《从艺术走向文明——克罗齐文学理论初探》,《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晚年的克罗齐意识到,心灵活动的任一形式如果走向极端,就会破坏人格的完整,从而走向人性的分裂,而文学正是避免这种分裂的调节器,以使得人的心灵向高层次发展,实现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文学表现于是成为心灵活动和谐性要求的体现,成为以文明需要为目的,对诗与非诗种种表现所进行的审美综合。它运用修辞手段,其表现形式既具有诗的表现的特征,也具有非诗的表现的特征,但又不能归结为这两类表现。”①张敏:《从艺术走向文明——克罗齐文学理论初探》,《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因此,文学表现所生成的文学意象就和直觉表现所生成的纯诗意象区别开来。文学意象要实现一种和谐的美,就必须依赖于对文学表现中的非诗的成分予以美的“装饰”,克罗齐就此承认了文学修辞对于文学意象创造的重要意义,这是克罗齐在其美学基础上的重要突破。他将意象的传达纳入文学表现的过程之中,使得其早期美学思想中的诗性意象变成可以触摸、感知与储存的人类文明的一部分。
克罗齐的文学意象和其纯诗意象一样,也是一种个体经验的显著时刻,它包含在作者精神图像的内部。“文学表现并不是一刹那的意识闪现,而是诸多不同细节总合成的一个整体的复杂综合体。所以,一首诗歌、一部戏剧或者一部小说就是一个充分发展过的意象,这个意象包括许多小的附属意象。这些附属意象可能是单词、短语,诗歌中的明喻或者暗喻,或者是戏剧、小说中的人物角色和情景,又或是诗人写作之前在头脑中发生的或者从阅读中获得的思想或理念,这一切意象经过综合之后已经和原来大相径庭,它们已经成为一幅崭新图画的细节部分。不论这幅新图景的组成部分多么复杂,一部文学作品最终是一个单一的个别意象,它有自己独特的结构,适合于一种独特的直觉。它有形式与肌理,但却是一种个体的形式和肌理,不具备普遍性。”②Giovanni Gullace, Benedetto Croce's Peotry and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Its Criticism and History,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1981, p.69.可以看出,上文所讨论的纯诗意象的各种特征,都能够在文学意象中得以体现。克罗齐的文学意象是一个由词语、节奏和重音组成的特别的组织,每首诗歌、每部小说的组织各不相同,也就是说每部文学作品的形式都是特殊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克罗齐此时已将意象的外化视为文学意象的一部分,文学表现是依赖于修辞手段,综合了内在心灵的诗意的美与外在非诗意的美的综合表现。文学意象的外化传达不再是一种物质实践活动,而是文学意象创作过程的重要一环,它不再是对纯诗和艺术意识的一种冒犯与损坏,而是对于纯诗意象或艺术的一种完善,正因为如此,文学意象获得了一种历史的内涵,它不仅体现了人类精神的不断完备,也凝聚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历程。他认为文学作品中用语句所传达的个体的某种感觉或者心理状态,就是文学的诗意表达的核心所在。因此克罗齐纯诗意象中一再排斥的外化形式成为文学意象生成的必要元素。这种文学意象观实际上是克罗齐晚年文学观的集中体现。文学意象的完成,是直觉表现的精神图像的合理外化,这种外化是对人类情感经过文学的苦心经营和适度装饰之后的结果,它将人类情感和社会文化自然和谐地连接在一起,是文明的象征。应该说,克罗齐的美学意象是一个纯粹理想却又不免狭隘的艺术概念,而其文学意象则克服了这种狭隘,走向宽容和全面。这也是克罗齐思想从年轻走向成熟的标志。
对于主体心灵的高度关注是克罗齐早年美学思想的核心,他将美学置于一种纯粹的主体心灵领域,否定了一切形而上的超验存在,使美学摆脱了神学与理性的枷锁,走向了主体心灵多样化的广阔天地。纯诗意象是一种纯粹心灵直觉产生的精神图像,它活跃于主体心灵的王国,不沾染世俗道德理性与逻辑判断,它饱含审美主体的深情,富于生命的活力,因此它自成一个世界。克罗齐的直觉意象是人所依赖的情感寄托,是寻求人性解放的途径,它只是一个纯粹心灵综合的产物,与外在世界的断裂使得它也难以克服自身的局限,从而走向另一种形式的形而上学。
晚年的克罗齐认识到了其美学思想中存在的问题,他说:“通过纠正我年轻时的偏激……我终于发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领域。这一领域不是别的,正是‘文学表现’。”①张敏:《从艺术走向文明——克罗齐文学理论初探》,《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就这样,被克罗齐美学一直排除在外的文学因此也在其后期的思想中获得了合法地位。克罗齐文学意象在其纯诗意象特征的基础上,开始走出纯粹精神的领域,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它成为主体心灵与文明世界关联的象征,也体现了其美学思想从封闭走向宽容,从纯粹精神走向文化与文明多样化的发展历程。
无论是纯诗意象还是文学意象,无不体现出克罗齐文艺美学对于人的主体性与文学艺术本体性的深刻关怀。文学艺术首先是基于心灵的精神创造,不应该忽略主体的重要价值,而文艺批评也应该以人为本,关注现实生活,阐释个性并促进心灵的完善发展。克罗齐曾说,当艺术批评真正成为审美的批评或历史的批评,它同时就被扩大为生活的批评了,因为如果不对整个生活的作品同时进行评价并描绘其特征,就不可能对艺术作品进行评价并描绘其特征。②克罗齐:《美学纲要》,第288页。克罗齐对纯诗意象的重视对于我们今天的文艺创作与批评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即文学艺术要从艺术本身出发,以人为本,关注主体心灵的解放与发展,对抗教条、道德以及物质功利对人性的约束与禁锢,从而防止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而克罗齐的文学意象观则启示我们今天的文艺批评需要克服理论发展的极端与片面,重视人与社会文化的密切关联,使文学艺术创作与批评在重视主体情感的基础上,实现人与文明的沟通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