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诗
因为似我这样的配亲,既不是自由结婚有意味相投之乐,便拣来拣去总不过是半新半旧的人家是了。
——顾颉刚致叶圣陶,1918年10月
1920年前后的中国社会面临的是“道德不一”、价值需要被重估,但同时也意味着新旧多元价值并存的境况,这种境况也降临在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之中,采取怎样的“阅读视角”才能避免熨平知识分子充满皱褶的生活之面——那晦暗、一团乱麻的私人生活及其变革?如同鲁迅在《幸福的家庭》中呈现的那样,读书人可以在打开或合上书本的一刹那完成某种讳莫如深的角色转变,超越性世界与匍匐于地面的尘世生活几乎被不自觉地割裂开来。既然知识分子的生活是一枚完整的硬币,且学术与理论生产倾向于寻觅和照亮研究对象中气质相仿的另一个或无数个自己,那么硬币的另一面便始终没有得到相应分量的观照。
所有理念、一切知识对个体心灵产生实实在在的影响最终都会体现于实践——20世纪20年代知识分子秉持的新文化理念如何被自我践行,对自己的个人生活(而非光鲜的话语场)产生怎样真切的影响,新思潮的理念转向现实的复杂面向该如何被研究者呈现就成为一个问题。
于是,我们关注到特定时期的新旧斑斓的婚姻这样一个切入角度,因为旧式大家族下的年轻婚姻状况是当时整个中国社会多元价值并存的微观镜像,也是矛盾和冲突交织爆发的经纬。而且,这种新与旧的相遇也是知识者肉身与理念的碰撞,这也提供一个机会,去看看他们在面临某种迫近的“厚障壁”时,怎样调动自己的知识资源,去自处与他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知识分子的不同处理方式。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老师辈的胡适(江冬秀)、鲁迅(朱安)均已成婚,关于他们已有足够多的研究;而学生辈的知识人在初临人生大事这一“严重的时刻”却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比如同在一个班级的傅斯年、茅盾、俞平伯与顾颉刚。后三者面临的也是新旧混杂的婚姻。本文选择顾颉刚与殷履安夫妇作为观察者。
1918年8月顾颉刚的第一位妻子吴徵兰因肺痨去世后,他的婚姻大事再次提上日程。而这颇令顾颉刚苦恼忧虑,其程度从他给叶圣陶的信件中可见一斑。顾颉刚睡眠一直不好,经常失眠,他的日记和书信经常出现有关起卧与睡眠时间的精确记录。在这封信的开首他这样写道:
昨天你来了,讲了几点钟,很觉得爽快。晚上喝了四杯五茄皮酒,睡了五点钟,到上午一点钟就醒了;六点天亮起来,在床上醒了足足五点钟。扰扰万虑,只是想了这婚姻问题,真觉得满腔悲愤!①《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44、137、137、107页。
其“满腔悲愤”的缘由在于祖母、父亲以孝道和宗族嗣续为由的“敦迫续娶”,来自“旧文化”的伦理压力令顾颉刚难以反抗。他把自己对续弦的心态分为四期,并表示在续娶要求上越来越低,“对于择偶的一事,已经堕落到第四期了”。这第四期便是:第一,性情不好装饰。第二,技术不应缺失——写信、上账、算数、烹饪、裁缝。“这全是在实用上想法,一点没有精神上的生活了,却是我家所最欢迎的。”在父辈亲情和自我意识的角力下,顾颉刚说:“我本来是个娜拉,如今变成了爱尔文夫人了。”②《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44、137、137、107页。
通过顾颉刚在1919年1月5日致好友练为璋的信中得知,“半年来说亲者甚多”,③《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44、137、137、107页。以半年为尺度,向前推算,可认定前妻吴徵兰去世不久后,顾家便已接触说亲者了。在这众多说亲者中,好友王伯祥等人推荐的殷履安最终与顾颉刚结为伉俪。④见顾颉刚与王伯祥的通信(1918年10月—1919年1月),《顾颉刚书信集》卷一。顾颉刚所认定的所娶之人,一是“须有学问上之兴味。无论现在程度高下惟不可不有求学之志愿,学校成绩不必都优,而不可无一二科之专心致志”,二是“须淡泊宁静,不染时尚,不好浮华”。⑤《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44、137、137、107页。后来,顾颉刚致王伯祥的信件中有这样一段特别的关怀:
我也要恳你一件事:我现在同殷女士虽然没文定,而大势总已定夺;既经有了伉俪的因缘,总愿深知其人。我极想将他的课艺一看,可否请你为我秘密写出一阅?阅过即行归还。⑥《顾颉刚书信集》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44、137、137、107页。
我们依旧可从这段话中窥见顾颉刚的寄托,这与他之前自述的择偶标准是应节合拍的。从王伯祥的回信中,他得知殷女士毕业于第五高等小学,属个中翘楚,而且曾写有演讲词等。相信这个答复是令顾颉刚满意的,在1919年1月8日的日记中如此评价殷履安:“极好学,复淑德性。”①《顾颉刚书信集》卷一,第46页。并终于在3天后,下定决心“向殷宅定婚”,②《顾颉刚日记》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5、66、82页。遂于1919年4月22日(阴历)与其完婚。是年7月28日,婚后的顾颉刚曾向妻子坦白:“我去年所以立志聘你的缘故,因为你很是好学。”③《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50、180、41、40页。
令人稍感讶异的是,顾颉刚在日记中曾点评过胡适与傅斯年的家庭状况,以及他们处理家庭问题的方式:
他们二人学问为我所最钦服的;他们将来的事业,实是未可限量;但是他们这样对付家庭,总不是我所愿闻。他们对于学问事业兴味过高了,自然家庭一方面渐渐的淡下去。④《顾颉刚日记》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5、66、82页。
因此,顾颉刚所期待的婚姻是夫妻双方“精神相应合,交互砥砺,使学问之乐与家庭之乐相一贯”。⑤顾颉刚:《宝树园文存》卷六,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3页。问题在于,殷履安即使毕业于高小的女学,但对于在读于北京大学国文系的顾颉刚而言,依旧不具备知识结构和理念自觉。这还是无法满足顾颉刚对于婚姻的理想。他曾在信中明言,所希求殷履安的是:第一件,具有中学以上的常识。第二件,随你心之所近,做一项艺术。第三件,通一外国文。第四件,在国文上求深造。第五件,略知晓些中国各项学术的源流。⑥《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50、180、41、40页。因此,顾颉刚开始对新婚妻子进行全方位的巨细靡遗的“新女性”启蒙教育。
新婚燕尔,夫妻甜蜜自然存在:“今日予与履安更觉跬步不能相离;一至祖母房中,便急急思返;自亦不解其何故。予颇害羞,深不愿他人窥伺我爱好之情,以为杂坐谈之笑柄;而今乃使我不得不然。宇宙秘机之力,其伟大有如是者!”⑦《顾颉刚日记》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5、66、82页。但顾颉刚同时也没有忘记与殷履安共同读书,在蜜月期的日记中,经常能看到他们共读《万国演义》与《文选》,这或许是顾颉刚一直期盼的场景。
实际上,为了让殷履安能够与自己心手相连,顾颉刚通过信件对她进行系统的现代观念的培养。应当说,这完全是有意识的行为,在1919年9月27日的信件中,顾颉刚评点完《礼拜六》杂志上的小说后,于结尾处说:“我这样的写信,你看着到底以为如何?如讨厌的,我可以改。如欢迎的,我可以再说。”⑧《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50、180、41、40页。
所谓“这样的写信”,其中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开列书单,引导阅读。考虑到晓畅性和循序渐进的培养路径,顾颉刚最先开列的便是一批可与她实际生活发生关系的书籍,如《西湖游览志》13册,《西湖志》3册,《西湖游览指南》一册,《两般秋雨庵随笔》4册,《冷庐杂识》8册。信中说:“所以寄给你三种西湖书的缘故:因为你这次到西湖,于西湖的名胜掌故,未曾熟悉,不免减却许多趣味……无事翻翻,以后我同你再往游览,便更饶趣致……所以寄给你两种随笔的缘故:看了这种书,于中国学问,中国社会,稍能窥见一些,不致全无把握;以后看专门书,或能在此借一捷径。”⑨《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50、180、41、40页。其用意或在于抓住切身的事物,通过知识将其提升和升华,最终的落脚点是某种超越性之所在。
之后则是一批文学类的书籍,如《礼拜六》(共寄竟达45册),以及《聊斋志异》《浮生六记》《今古奇观》。为方便殷履安知晓一些基本的文学常识,顾颉刚在信件中谈到他对文学的看法。主要有两方面,一是旧小说的坏处,一言以蔽之,“旧文学的坏处,不外一‘假’字”。值得留意的是,他在否定《礼拜六》的不足时还能看到礼拜六小说与纯粹通俗旧小说的二致:“他们看见了外国的小说模样,无形中又被趋向‘人的文学’的潮流冲荡去,所以他们尚能够‘若明若昧’的做出有关‘社会生活’的小说。看着他们的小说,尚能教人兴起‘对于现在社会的觉悟’——如家庭专制,家人不睦等,里面很有几篇,可以感动人心。”①《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1、179、180、111、220页。另一方面则是顾颉刚给出正面的文学榜样。他推荐殷履安阅读《浮生六记》和《聊斋》,并给予这两部小说高度评价。顾颉刚说《浮生六记》是自己18岁时最喜爱看的小说,“因为他写情很真切,乐处真乐,悲处真悲;这样的小说,才是真文学”,并由《浮生六记》的悲剧性讨论家庭革命之必要。而对于《聊斋》,顾颉刚则强调万万不能以道学家的观点将其看作淫书,而要区分“情”(专一)与“淫”(泛滥)。至于蒲松龄为何总写鬼怪,顾颉刚则联系当时的社会专制,认为人的男女没有交际的自由,私底下的交际只是肉欲泛滥,无真无深挚的爱情,反不如鬼怪的无所管束,便于钟情。②《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1、179、180、111、220页。他还强调:“我总要拿中国文学界的有名作品,逐件逐件请你赏鉴;从小说到史记,从律诗到古诗、词、赋。你愿意么?”③《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1、179、180、111、220页。
顾颉刚还开出了一系列国史书籍如《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等,他的愿景是把殷履安培养成一个“中国史学家”。他买回中学历史地理4册寄给家中的殷履安,让其看完,并计划后年开始阅读大学史学系的讲义,3年读完后,再看整部的书,以10年时间可成“中国史学家”。④《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1、179、180、111、220页。
我们看不到殷履安的回信,无法知晓面对这厚重的历史文化课程,她的内心感受。应该说顾颉刚是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开列这类经典,但从目前的史料,没有发现他给殷履安有针对性的细读指导,书籍的难度无疑给殷履安构成阅读障碍。除了国史典籍外,几月之隔,顾颉刚竟又给她开列了系列古典学术典籍,如《老子》《庄子》《淮南子精华》《墨子》《荀子》等书。由于只留存顾颉刚的回信,夫妻双方的互动我们无从得知。但有时候,也少有地在顾颉刚的信中出现了殷履安的反应,她表示“《老》《庄》书看不懂”,顾回信说:“这固然是不容易看。但《墨子》《荀子》等比较的易看了。《模范文选》上,选《荀》《墨》书很多;又是加了圈点符号,更正了许多误字,更是便利得多。请你努力看,晓得些战国时候的学术。”⑤《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1、179、180、111、220页。
顾颉刚甚至“布置”抄书的任务给殷履安,让她“多读些书,少做些无谓的杂事”。在1920年4月50日的信件中,他明确给出了抄录的篇名:(1)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简编》序目(文体分类)。(2)杜威《中国人心理之变化》(国性论)。(3)《农家者流的经济思想》(许行学)。(4)《集录胡适之先生论无文字符号之害》(文学革新论)。随后解释第一篇是让其知晓中国文的体例,又可以略知经、子、史的样子,并给出了延伸读物如《北京大学预科文范》。第二篇使其略知中国国民性。第三篇使其知晓战国“诸子争鸣”之状况。第四篇则实用性最强,意在让其了解白话文并学会使用。
除了开列书单阅读经典,顾颉刚也没有忘记给妻子寄去时下的文化刊物。1920年前后,顾颉刚在信中反复提及如下几本刊物:《新潮》《新青年》《美术》《曙光》《少年中国》《时事新报》《法政学报》《东方杂志》《北京大学日刊》《晨报》以及《通俗医事月刊》。在这一众杂志中,《通俗医事月刊》显得尤为显眼。《通俗医事月刊》是兼论公共卫生与个人的生理卫生、生理健康知识的普及型刊物,所谈话题有挖耳、束胸、哺乳、剪发等。现存信件中,顾颉刚分三次提到该刊,第一次是1919年10月15日去信,让殷履安注意女性束胸事务,并强调此文要“浏览一过”(此文为《女同胞曾注意这三件事情么》,发表于《通俗医事月刊》1919年第1期)。第二次提到是1919年12月5日,让殷履安阅读《挖耳》和《毛病能够隐藏么》两篇。第三次是由女子剪发这一社会问题论及《通俗医事月刊》毛子震所作的《对于女子剪发问题》的意见,从医学上论述女子剪发之必要性。
应当把顾颉刚上述对个人卫生的留意与他在信中论及诸多人文历史、学术、美学、社会等公共议题联系起来看,切不可将其割裂,仅仅认为顾颉刚讲究个人清洁和卫生。事实上,上述出现的个人卫生问题也确是夹杂在大的社会问题语境中被谈论的,这其中自有顾颉刚心系的家国关怀。因此,读者要看到这其中深藏的“卫生现代性”,它与白话文写作、打破旧家庭制度、女性独立等公共性诉求一样,都旨在培养出现代的个人。卫生现代性的特出之处在于它更突出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以及进步的科学标准、身体的清洁以及种族健康,体现于公共卫生、现代医学和个人卫生。①罗芙芸:《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向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5页。顾颉刚对殷履安的“新女性”教育也涵盖了清洁和卫生的身体的一面,这是值得留意之处。
开列书单、寄时下刊物是一种文明输入,但顾颉刚并不止于此,他还积极引导殷履安实践新的生活方式,身体力行新文化运动。比如当时正是文言—白话作为书面语用的转轨时期,顾颉刚正是白话文运动的急先锋,而殷履安还停留在文言是正统的书信语言的认知阶段。他便在信中告知自己用白话写信的缘故:文字是一种表达意思的器具。文言是器具,白话也是器具。我用了这两种好久,觉得用了白话的器具,所表达出来的意思,比文言的器具来得畅快些,真实些,又清楚些。一样的“达意思”,自然用那“比较精良”的了。②《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34、52页。这些意见顾颉刚一班朋友都在《新潮》上发表过,但此处信件中的普及却是一种走进生活的切身教导。当他终于看到殷履安改了白话写信,他的教导结出了实在的果实,“极为欢喜”。③《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34、52页。
顾颉刚还在信件中提出一系列问题让殷履安思考,比如对“疑惑”的重新认识。他让殷履安明白,疑惑并非幼稚,而是去认识事物真状的开端,是改良、革新以至于进步的前提。随即又耐心地晓之以具体平易的事理。还有对“美”的体认和感悟,让我们留意顾颉刚下面这段话中笃定的语气和逻辑清晰的教导风格:“什么叫做美?换句话说,美有什么条件呢?从我的常识上来说:美者,是一物顶有精彩的地方;能够拿这最精彩的地方用文字描写出来,便叫做‘美文’(或是文学);拿这最精彩的地方用书话或雕刻描写出来,便叫做‘美术品’。一物的最有精彩的地方,有在实形上的,有在理想上的。拿‘实形上的美’表现出来,便是记事的美文,写生书,美术的照相,等等;拿‘理想上的美’表现出来,便是哲理的美,想象书,等等。”①《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102、131、60、60页。有时候他还会在一整封信中,耐心地教她区分“常识”“艺术”和“学问”。②《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102、131、60、60页。
1918年至1919年顾颉刚的长文《对于旧家庭的感想》分3期载于《新潮》,它可看作顾颉刚对殷履安进行“新女性”教育的前史和思想背景。该文指出旧家庭的三大病灶,曰名分主义、习俗主义和运命主义。名分主义的坏处是导致大家庭内部只讲尊卑,而不讲是非,等级分明,尊卑有序,而这其中,女子更是弱者,“家庭里头顶苦的,没有过姑媳”;再就是使家庭中没有爱情,顾颉刚曾接到父亲的信,信中责难儿媳“并不得常在房中,置家事一切于不问”,③《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102、131、60、60页。顾颉刚在给殷履安的信中一方面说这是“继母的谗言”,另一方面便提到“爱情”这一核心要点:“他们的心理,以为夫妻只有床笫间事,日里的工夫都是服侍长辈的。长辈只有命令;幼辈只有服从;夫妻只有肉欲;哪里说得到‘爱情’两个字。”④《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102、131、60、60页。而正是因为上述两点,导致旧家庭根本没有人格的存在。⑤顾诚吾:《对于旧家庭的感想》,《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习俗主义则只注重肉体的快乐,忽略精神的生活。⑥顾诚吾:《对于旧家庭的感想》,《新潮》1920年第2卷第5期。
顾颉刚对旧家庭的指责恰可视为“新女性”教育的侧重点,如果说《对于旧家庭的感想》的言说对象是沉沦于旧家庭中广大沉默的女性,那此刻则变成了自己的妻子殷履安。他告诉殷履安旧家庭处处都有忌惮,枯燥无趣;家庭越旧,越守旧和顽固,束缚人性,而导致中国社会的不发展,事业的不振作。值得留意的是,顾颉刚明确指出他“不愿逼着你(殷履安)与我同志,去反对家庭制度”,他鼓励殷履安独立思考家庭问题:
履安!你是与我相偶一世的了!你倘使与我同志,则我受尊长的累,不过半世,你我同心之乐,实在是多得多了!相抵有余了!但是我不愿逼着你与我同志,去反对家庭制度,我只要提起你的自觉心,自己用心思想想:究竟老辈的心思怎样?由他们的思造成的家庭,到底是好是坏?譬如好呢,好在何处?譬如坏呢,坏在何处?还是好比坏多呢?还是坏比好多呢?如果坏的多,我们应该用什么法子改革他呢?人的性情,是受苦不怨的呢;还是趋乐避苦的呢?趋乐避苦的方法,怎样好呢?假使我们有六十多岁的寿,则还有四十年的工夫,应当如何安置呢?还是从老辈的样呢;还是不虚度这一生呢?要不虚度他,应当怎样呢?像中国这样教育不发达,与我们受同等教育的人有多少呢?全国平均起来,要若干人中,才出我们这样的一人呢?①《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9、49、59、61页。
提出这样多的问题给殷履安思考,到底还是希望她能走出旧家庭的圈子,实现自主的生命,拥有实践力,有勇气去打破“老例”,摆脱旧家庭的牵累。②《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9、49、59、61页。应该说这种鼓励和思考覆盖着的是一种理念与识见的平移,顾颉刚当然希望殷履安能够认同自己的现代家庭理念,这也无可厚非,但的确埋有隐患。因为这对于殷履安说谈何容易?作为一个传统女性,本来就属于弱势性别,旧家庭的名分、习俗和运命更是加倍地重压在她的身上。
实际上,顾颉刚本人也深深被旧家庭困扰。他在《对于旧家庭的感想》一文中特别指出大家族内部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伪亲情关系是最没有爱情的关系:“继母”之于“前子”,“嗣子”之于“嗣父母”,“妾子”之于“大父母”,“媳妇”之于“翁姑”,“妾”之于“妻”,“妯”之于“娌”,“嫂”之于“小姑”。他们本是路人,却凭空做了一家的眷属,朝夕相见,休戚相关,对外人须有亲密融洽的名声。③顾诚吾:《对于旧家庭的感想》,《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而顾颉刚之所以能贴切地列举出如此详细的亲缘关系,是因为他本人就置身其中,所以发自内心,所以冷暖自知,在他给同窗罗家伦的信中,讲到这“一桩可悲的境遇”:“我的家里,有桩很可悲的境遇:便是我的祖母是嗣祖母,我的母是继母,我现在的妻是两女的继母,家中的系统既不一致,自然精神上也感受很大的痛苦。加以姑媳之间,也不能融合;四代之间,几变成了六国。幸而我的父母都是在杭州,家里很平和。但是太姑与孙媳,年岁去了这么许多,精神上也必不会一致。”④顾颉刚:《顾颉刚书信集》卷一,第236页。女儿顾潮这样评价身处错综复杂亲缘关系之中的父亲:“即使父亲具有天生独立的叛逆的个性和日益增长的学识,即使他在最高学府中能有批判古今权威的勇气,但是在这种封建家庭的樊笼里他只是一个无助的囚徒,对于长上只有孝敬和服从,却难以反抗。”⑤顾潮:《我的父亲顾颉刚》,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42页。
无奈的是,顾颉刚的这种“可悲的境遇”又通过他的报复性转述,转嫁到殷履安的身上,如此一来,殷履安除却自身家庭的负担,嫁入顾家又额外面临上述“可悲的境遇”,于是这个女人面临新旧参半的同时发难,一方面是顾颉刚在信件中的苦口婆心和谆谆教导,另一方面又要顾虑到公婆对传统媳妇的规训——其“夹板”的命运可从顾颉刚父亲的态度中看出:“媳妇接回后,应教以持家各务,并不得常在房中,置家事一切于不问。”⑥《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9、49、59、61页。还有“嗣后伙食及管理儿女等事,皆媳妇应负之职任”。⑦《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49、49、59、61页。
顾父在意的是儿媳的针黻功夫,是儿媳的女仆角色,而顾颉刚则要求女性不仅“做一家的人,还要预备做社会上的人”,言外之意即走出家庭,参与到更广阔的公共事务当中,获得自己的独立地位。殷履安面对的是便是这种新旧对立的角色要求。顾颉刚的考虑是正确的,但是若设身处地考虑殷履安的境遇,自然会感受到深刻的撕裂感。
细读顾颉刚与殷履安密切的书信往来,顾的角色更像是一个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师父,而非亲昵的丈夫;而殷履安则像是沉默的学生,而非妻子。由于看不到殷履安的回信,两者言说与静默的反差,更令读者觉得殷履安仿佛是一位跌跌撞撞、吃力跟随的负重者。
殷履安于1943年去世,从两人结婚的第一次分别,顾颉刚一直坚持给殷履安写信,较为密集,(1933年是一个转折点,该年没有留下信件,从1934年开始,频率急遽下降,1935—1941年也无通信记录),最后一封信写于1943年5月。①也是在1943年1月25日的日记“补记”中,我们才知道顾颉刚竟为了“得子”而有了“纳妾”的想法。这个实例让我们深一层地认识到:100多年来中国学人笔下津津乐道的“新”与“旧”、“进步”与“落伍”、“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中国”、“革命”与“反动”等二分法都是经不起分析的。在实际生活中的“人”本来就是“一堆矛盾”,愈在变动剧烈的时代,愈是如此。这些信件汇聚起来长达700页。总览顾颉刚给殷履安的书信,如果能找到他对殷履安进行“新女性”教育所能达到的最美好愿景,则是如下一段倾情忘我的吐露:
你看他们(王统照《战与爱》一文的主人公——引者注)是怎样一对好夫妻!男的,是爱和平,好美术。女的,是一个缠绵浓挚的女诗人。他们同在很清洁美丽的村子里住着。他们有可爱的书室。他们常常在月白风清的时候,携着手儿,坐在镜溪的石岸,亲亲密密的谈心。他们对着清净的空气,万籁无声的时候,暗淡的月色,璀璨的星光,槎丫的树影,淙淙的水声,只是舍不得走开。这种的生活何等的优美!
我们将来最大的幸福,我日夜去想象,又去梦到的,便是他们这般的美术生活。我看见了高山流水,好花明月,总不住的神往。你的人,是我最最爱的。我常想,我怎能同你在山水佳处,去买田造物,享受那自然之美呢?我因为常有这种想,所以看了这篇,仿佛我就是写信的人了。他和我有一样的心情,所以他的悲惨,便觉得就是我的悲惨了。将来若是我们真能到这境界,算是他们重新活了,仍旧同他的夫人——你—— 一起过美术的生活:因为我们的快乐,也就是他们的快乐了。②《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188页。
殷履安终其一生,并未达到顾颉刚的要求,他一生倾慕的是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知识新女性谭慕愚,这也从另一方面不幸地证明了顾颉刚“新女性”教育的失败。汹涌于新文化运动中的新观念转入生活实践,这是一个逡巡反复的过程。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折射出新文化运动转向现实生活的复杂面向。1933年元旦,顾颉刚在《东方杂志》许下“新年梦想”,其中之一仍旧是打破旧家庭制度,而是年他与殷履安无通信记录。从1919年到1933年,14年光阴过去,所谓旧家族制度依旧是一个顽固的存在,对其改造并非一蹴而就。在这一方面,笔者想就这对“半新半旧的人家”的婚姻语法,深入谈谈以下几点。
顾颉刚对殷履安的“新女性”改造是一项巨细靡遗的全方位启蒙工作,且标准甚高,他开列的书目,内容的难度与殷履安的接受能力两不相宜。总之,在其他“半新半旧的人家”中,如俞平伯与许宝驯,茅盾与孔德沚,男性一方并未如此激进。所谓“启蒙”,也并非一方站在智力、学识与道德的高地,单向度地启蒙对方,启蒙最终的启动键还是在于个体自身,依靠的是自我反思和自我启蒙,有勇气在日常生活中不经别人的“指导”动用自己的理智去看待事物、做出选择。但这落实到20世纪20年代新旧参半的婚姻语法中去,的确困难重重。一方面顾颉刚的确占有话语资源的优势,这让他成为天然的启蒙者;不幸的是,他又享有大家庭中的性别优势。话语场与性别场的双重优势集于顾颉刚一身,这是可以预见到的最不平衡的糟糕局面。
于是,顾颉刚的教导逐渐具有使殷履安猝不及防和难以抽身的知识压迫之势。之所以言之为“知识压迫”,是因为同为启蒙教育,顾颉刚之于殷履安的关系不同于学堂中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学校这一空间只是学生生活之一部分,学生有逃避的自由,也有家庭空间的缓冲。但是顾颉刚之于殷履安则是家庭、学问、教育、启蒙、夫妻等元素混在一起,这逼仄的空间令她无处逃遁,只有承受。
顾颉刚赋予殷履安的价值诉求几乎都是他自己可欲的,但作为一种价值判断,它们又的确是良善价值。于是,20世纪20年代的婚姻语法终于触及一个更深层面的哲学困境,那就是以赛亚·伯林在《自由及其背叛》中论述卢梭时,提到的一个由自由通往专制的悖论,即据以无上正当的公意,“强迫一个人获得自由”,①以赛亚·伯林:《自由及其背叛》,赵国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47页。而这恰恰与自由的初衷是相反的。伯林后来在《自由论》中进一步论述了(积极)自由的滥用:我可以完全地帮你发现你真正的自我是什么,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虽然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或者难以言说。但我可以提示你,甚至拽拉着你去实现你“真正的愿望”,让你走向真正自由的道路。积极自由的这种滥用,典型地体现为“自由即强制”,即个人虽然在表面上受到了外部的干涉与强制,但这种强制“在本质上”迫使个人避开虚假自我的诱惑和陷阱,使得他能够遵循“真实”自我的意志去行动,从而在本质上达成了自由。②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顾颉刚当然要求殷履安独立和自由,但请留意这段话的祈使语气:“吾总要使你生存在世界上,是为你自己而生存的,不是为了做我的夫人而生存的。你做我的夫人,不过是一项职业,不是你做人的全部。人的全部,便是完全的人格。完全的人格是怎样得来的呢?便是秉受了学问,自己去发展。”③《顾颉刚书信集》卷四,第180页。如果把“自由”等诸多善的价值推而广之,顾颉刚其实是据以良善价值公认的正当性,来强迫殷履安承受它们。
顾颉刚想把殷履安从被传统男权文化和旧家族制度所强加的和毁灭性的认同之中解放出来,试图豁免旧式的妇女角色定位,但他忽视了她的“拒绝的自由”:当个体开始说“不”时,开始有意识地拒绝附加在他/她身上的东西时,这往往是个人意识觉醒,独立思考的开端。那么殷履安有说不的时刻和机会吗?我们在现存的信件中看到的更多的是跟随和沉默。
客观地说,顾颉刚作为启蒙者具有足够的善意,但他却没有处理好启蒙者—丈夫这双重角色的关系:前者的角色过分溢出,从而湮没了后者的身份;换言之,是知识内在的公共性吞咽了夫妻之间的亲昵状态,有时候,我们很难相信这是恋人之间的私密信件,但这的确是20世纪20年代“半新半旧的人家”的婚姻语法。
还有一点不应忽略的是,生于1893年的顾颉刚在20世纪20年代正值风华正茂的学生时代,个人在财务和职业方面并无自立,也无需过多顾虑家计之忧。而这代知识人随着近现代史的发展,个人生命史也在不断展开,其脉络和触角逐渐延伸到生活的纵深,品尝到各方面的苦涩——除了家国的颠沛流离,还包括职场、人事与金钱。在顾颉刚20世纪三四十年代给殷履安的信件和日志中,出现更多的是战争、家国、人事纠纷等主题,我们看不到20年代特有的新婚风景。
而且顾颉刚不时抱怨自己去信太多,而殷履安回信太少。是什么阻碍殷履安的回信?是孤身一人于旧式大家庭的忙碌与负累,还是面对顾颉刚强大言说能力的无措,抑或是来源于自我生命的某种深刻的厌倦和疲惫?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殷履安这个沉默的弱女子在剧烈动荡的时代变故中,在“半新半旧”的恒动的家庭伦理夹击下,是一位不堪负重的悲剧女性。她的生命逐渐萎顿,而终至死亡,伴随这一过程的是20世纪20年代她曾亲身经受的婚姻语法的失落:平静而又耐心地普及美学,区分种种概念,绍介书籍,循循善诱地引导思考——这一切都逐渐消失;无论是个人生命的遭遇还是民族国家的命运都迫使这些语句和激情潜入更幽暗的底层。然而,时代思潮、社会情绪甚至是家国命运都有可能在不同时空再次回潮,但一个女人的生命却永久地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