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
当前大国关系正处于新一轮大调整进程,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需要一种超越现实迷雾的“历史眼光”,从历史比较角度得出更理性客观的结论。事实上,回顾历史,可以发现一个有意义的现象,即陷入激烈冲突的对立强国之间,曾经有着历时数十年的长期稳定关系,曾相互尊重、和睦相待。那么,如何理解两强之间维持关系稳定的基本条件和内在动力?这种稳定关系何以被破坏?世界史视角下的两强稳定关系走向破裂是否具有必然性?导致这种大对峙、大冲突的原因是结构性的,还是领导者或特定政策选择使然?本刊特约记者就此专访国务院参事、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时殷弘。
“修昔底德陷阱”与雅典-斯巴达之争
《领导文萃》:您如何认识古希腊历史上雅典与斯巴达的两强关系?
时殷弘:近年来讨论两强关系与“修昔底德陷阱”时,存在一个盲点,即过度关注冲突,没有注意到“冲突陷阱”之前的情况。以雅典和斯巴达为例,两大城邦不仅有冲突,也存在稳定关系。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双方曾订立“三十年和平”协议,此后两强关系的主要内容就是在结构性的稳定动能与政策性的关系损坏之间反复角力,直至在一个关键时间点过后,彻底进入暴烈的冲突状态。一般认为,这个时间点可能是雅典对波提狄亚反叛的压制以及对斯巴达盟友梅加拉施行的禁运决策,使得双方最终结束较长的一段稳定关系。
我们看当时的历史事实,在公元前462年至前446年第一次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双方大致打成平手,签订和平协议。和约本身在政治、战略和法律层面都具有明确而广泛的意义,主要内容有:雅典同意放弃其在战争中事实上已经失去的陆权强国地位,作为交换,斯巴达承认雅典作为海权帝国的影响力,双方确认希腊世界已分为各自为首的两大集团,承诺维持这种势力分野,此外还规定各自集团成员不得更改其所属阵营;两强之间争端应通过协商或仲裁解决;所有这些安排须至少维持30年。什么是强国之间真正维持和平、旨在终止战争的协议安排?一般来说包括实力条件和意愿条件,即一方面准确反映各方军事、政治和意识形态现实,任何一方没有足够实力轻松击败对方;另一方面缔约各方确实有诚挚渴望与意愿,将协议视为持久和平之策,而不是用于准备下一场战争的暂时休战。雅典与斯巴达两强在实力对比方面满足条件,这是两强关系稳定的结构性前提,但是不满足第二个条件,因为和约本身没有保证两强之间的信任关系,雅典人仍有统治希腊世界、击败斯巴达和全面扩张的梦想,斯巴达人仍担忧一个强大的雅典对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安全和独立造成严重威胁,而且斯巴达也只是等待摧毁雅典帝国的恰当时刻。当然,两强稳定关系在和约签订后大致维持了15年之久,双方的战略猜疑虽然在上升,但对维持和平、彼此尊重、预防式共处等政策目标存在共识,整体和平关系的政治动能相对较强。
雅典与斯巴达的两强关系特点在于:双方同时还存在破坏和颠覆性的冲突结构,这一倾向在互动关系中不断被强化,这就不同于我们后面要讨论的汉朝与匈奴之间的朝贡和平,以及近代英法两强的相对隔离关系。事实上,雅典对两强之间战略地带的争夺、特别是对斯巴达的盟友以及提洛同盟背叛者的严厉惩戒和打击,导致两强开始迅速滑入“修昔底德陷阱”,这个过程广义来讲经历近10年时间,雅典日益扩展帝国实力,实行更加严峻苛刻的帝国统治,斯巴达则在主要盟国科林斯及底比斯的煽惑和敦促下,日益忌恨和恐惧雅典势力的扩张。两大集团内部次级成员彼此冲突,也迫使主导城邦站在自己盟友一边进行武力干涉。其中最典型、影响最大的是公元前433年雅典舰队为盟邦科尔基拉逼退科林斯舰队。总言之,雅典与斯巴达滑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动因既是结构性的,也是政策性的。紧张状态或危机叠加,最终爆发大战。事实上,大国间真正进入大冲突状态后只能是奋战到底,并无投降选项。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威慑效应或妥协方案是可疑的。
关于两强冲突,挑战者与衰落中的现状维持者之间有一个基本的互动逻辑,即挑战者一点一点地反复推进其权力利益边界,缺乏弱化冲突动能的足够意愿;与此同时,衰落中的现状维持者陷入矛盾境地,一方面适度收缩和妥协,但另一方面继续准备反击,当认为退无可退时决心一搏。
《领导文萃》:您如何看待所谓“修昔底德陷阱”的历史教训?
时殷弘:关于两强冲突,挑战者与衰落中的现状维持者之间有一个基本的互动逻辑,即挑战者一点一点地反复推进其权力利益边界,缺乏弱化冲突动能的足够意愿;与此同时,衰落中的现状维持者陷入矛盾境地,一方面适度收缩和妥协,但另一方面继续准备反击,当认为退无可退时决心一搏。因此,挑战者倾向于漠视所谓“胜利的顶点”,现状者倾向于延迟确定“退缩的底线”,导致双方大冲突动能一旦启动就不易消除。具体来看,两强内部各自强化冲突动能,国内的鹰派总是在客观上彼此互送弹药,以便压制各自的鸽派力量,鸽派暂时的成功往往最终引起失望,从而进一步增强鹰派势力;两强恶性互动中存在自动升级效应,虽然它们都不想打大仗,但同时也不想牺牲其各自界定的、往往是被夸大的紧要利益和民族尊严;两强关系中的“第三者”经常起到激化冲突的负面作用,因为两强都有战略空间的广泛利益,甚至扩展到模糊且广泛的紧要利益,“第三者”广而言之可以说是两强间广泛、复杂和多样化的战略外围地带,被牵连的两强为了战略利益和战略尊严,不得不诉诸战争。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使两强避免跌入“修昔底德陷阱”,或者在太晚之前還能走出陷阱?这当然主要看双方意愿,但很困难。另外还有一个最后时间点问题。修昔底德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不可避免,当然有道理,在武力冲突爆发前的某个时间点上,当双方认为还可以继续比决心、比狠气的时候,实际上已无法改变滑入战争的总进程。而另一方面,在最终战争之前,国家决策者仍面临不同程度的开放选项,在若干可能性中自由选择,从而或好或坏地影响大国命运。我们刚才讨论了公元前433年至前432年这个“时间点”,当时雅典正在惩罚帝国附庸波提狄亚的反叛,颁布整个雅典帝国对斯巴达的盟邦梅加拉施行禁运和抵制的《梅加拉禁令》,其目的是针对斯巴达主要盟友科林斯。虽然当时斯巴达和雅典刚宣战不到一年,但仍是一个关键的扭转节点。但是没有出现奇迹,冲突继续恶化。最后关头是在公元前432年7月的斯巴达公民大会上。最终表决之前,即使斯巴达主和派领导人、斯巴达王阿尔奇丹做了非常精彩的演讲,力图在和平避战方向上打动公民大会,仍无济于事。尽管可以归咎于斯巴达公众的非理性激情、粗糙理解、过度猜疑、过头恐惧和一厢情愿,连同盟友科林斯的蓄意煽动,战胜了理智、精细、分寸感、审慎与战略传统,但反过来说,雅典的帝国政策、波提狄亚事件和《梅加拉禁令》进一步加剧了对方公众的疑惧和不可逆转的敌意,各邦内部的主和派因此很难做出令人信服的论辩,事实上这些论辩本身已经失去意义。
另外一个教训是伯里克利在内外政策方面的矛盾。他将自己在帝国内部及外缘地带的强硬政策与帝国对斯巴达的温和政策截然分开,认为只要对斯巴达温和就可保持两国和平,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谓“雅典权势的增长引起斯巴达的恐惧,使战争不可避免”,其悲观含义在于,双方相互妥协的空间和可能性本来已经如此之小,又深受恐惧、荣誉和利益、党争之影响,导致颠覆性的冲突动能过于迅猛强劲,超出一时可控范围。总之,雅典力量上升导致两强关系损毁,本质上是由于双方互不相让、缺乏信任引起的,但同时也有政策互动导致敌意累积、形势误判与故意而为的教训,值得深刻反思。
“朝贡和平”与汉朝-匈奴战争
《领导文萃》:您如何认识中国历史上维持两强关系稳定的条件?
时殷弘:现在讨论两强关系,还有一个非常典型且很有历史意义的案例,即西汉帝国与匈奴帝国的和平状态问题。汉初数代君主通过“朝贡、和亲”等忍让式关系,杜绝了对西汉而言致命的冲击,同时积累起充裕的资源和其他条件,最终有机会击败匈奴力量。在最终开战前有长达70余年的时间,西汉帝国和匈奴帝国和平相处,甚至“约为昆弟”,有正式名义的和睦关系。就这一相对稳定的关系而言,西汉帝国数代君主的政策选择具有决定性意义。中国经春秋、战国、秦、秦末战争和楚汉战争,连续近600年战乱、凋敝及暴政。西汉初年,处于构建统一、安宁、繁荣新帝国的重大历史关头,或者说处于一个强国经历急剧衰弱、亟待宏伟复兴的重大时刻。与此同时,匈奴国家在凶猛且有才略的冒顿单于统治下,急剧崛起为强大帝国,开始武力扩张,南下大规模蚕食西汉领土。与匈奴帝国相比,西汉帝国初期的战争实力羸弱,这决定了从高祖到武帝初期,西汉只能大致实行“外交防御”政策,主要依靠防御和妥协赢得生存。这种外交一言以蔽之,就是“朝贡和平”:汉帝国向匈奴帝国朝贡、和亲以求和平,避免遭到匈奴帝国大规模武力入侵和破坏。事后来看,它还可被称作一种在历史大反攻之前“韬光养晦”的漫长前奏,随后才是汉武帝发动的大规模远程打击,最终决战决胜,击败匈奴帝国,永久结束其对汉帝国的致命威胁。
匈奴帝国崛起历史很长,总体而言是一个战斗、掠夺为主的军事强权,直至汉武帝之前,匈奴已经与中原地带多个王朝有着历时几百年的袭扰与反击、冲突与休战。战国时代后期,匈奴经过几个世纪的联盟、分解、征服、融合与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利益杂合型游牧部族联盟。至少从西夷犬戎攻杀周幽王起,匈奴与中原各诸侯国和帝国进行了长达7个世纪、以暴力摩擦和大规模冲突为首要特征的军事斗争。一直到西汉初期,期间匈奴与中原王朝这两强并没有真正决胜,但游牧文明一直对农耕文明具有一定优势,特别是在军事或战略主动性方面。中原王朝对匈奴的战略反攻并没有几次可称为辉煌,其中最重要的是公元前215至214年蒙恬率军三十万从匈奴势力下收复河套地区,以至“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然而,“蒙恬死,诸侯叛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匈奴得宽”。不仅如此,冒顿单于发动急剧的武力扩张,“大破灭东胡王”,同时开始大规模蚕食中原王朝的领土,“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遂侵燕、代”。汉帝国伊始,冒顿匈奴拥有骑兵大军几十万,力量异常强大,且作为汉初异姓王叛乱的直接战略伙伴或后盾。高祖刘邦曾拒绝杰出边防战略家刘敬的规劝,于公元前200年贸然亲率大军二十余万征伐匈奴。结果,“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最后才设计冒险逃脱七日之围。在遭遇近乎灭顶之灾的巨大风险后,高祖采纳刘敬之策,开启一种在羸弱时期作为大战略的“绥靖”政策。
汉前期刘敬所陈“绥靖”之策要点在于:“以適长公主(高祖吕后之女鲁元公主)妻之(冒顿),厚奉遗之,彼知汉適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单于正妻),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匈奴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多次抚问赠送),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西汉方面期望的战略外交效果主要是和平:“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
从两强关系稳定的条件来看,这是一种以精致迂回、外交防御、单方面暂时妥协、以退为进为基础的“朝贡和平”,同时也是以短期换长期,服务长远国家利益的战略现实主义政策。公元前198年,高祖“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朝贡和平时期由此开始,效果是“冒顿乃少止”。
《领导文萃》:您如何认识汉匈两强稳定关系中存在的摩擦和冲突?
时殷弘:战略稳定性本身不应被视为战略恒定性。几乎从一开始,直至武帝中期发起大反攻,朝贡和平仍是一种相对脆弱的关系状态,期间数度爆发武装冲突。匈奴文化习俗、游牧生存条件和军事强势地位,导致其仍不时入侵和劫掠财货。但总体而言,朝贡和平本身是有效的,维持了汉初数十年的大致稳定。至公元前180年汉文帝即位后,“复修和亲之事”,三年未满,匈奴帝国大举入侵汉地,杀掠人民。文帝于是断然展露出难得的武德和巨大的战略勇气,“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进军击敌。这次事件以匈奴军队撤退而告中止,在即将死去的冒顿单于遗书表示“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之后,朝贡和平旋即恢复,西汉继续给刚继位的新单于送去宗室公主充作其后。当时汉廷讨论出击与和亲之选时,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和亲甚便。”但西汉内部讨论的共识在于,弱者必须拥有和平,哪怕是朝贡式的。
公元前166年,和平再度破裂。单于亲率14万骑兵大举入侵汉地,烧杀掳掠,一直打到汉都长安附近三百里。文帝再度被迫坚决抵抗,调遣和部署两股大军,分别“军长安旁以备胡寇”和“大发车骑以击胡”。此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因匈奴大军撤退和汉军“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而中止;随后,便是单于复言和亲事,文帝答复“前事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两帝国相约“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不过,匈奴帝国一如既往地背弃誓约,朝贡和平也变得脆弱可断。公元前158年,新单于“绝和亲”,大举入侵汉边,再次重复旧有两强关系模式,即匈奴杀掠汉民、汉军挺进边境、匈奴撤往塞外、汉廷收兵罢征、朝贡和平恢复。不过这一次,恢复朝贡和平是由公元前157年即位的汉景帝成就的。他先挫败匈奴与吴楚七国之乱相配合的“合谋入边”计划,然后决定“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这一次有些特别,汉景帝时期的朝贡和平竟历時15年之久,“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汉武帝于公元前141年即位后,开始仍延续朝贡和平政策,“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直至7年过后的公元前133年,匈奴单于在内应配合、鲸吞边邑的诱惑下,发骑兵十万大举入侵。武帝随即部署三十余万大军,意欲进行一场奇袭式大规模伏击战,但单于“识破汉兵谋”率军撤往塞外,汉兵无所得。自此,“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历时约70年的朝贡和平终告破裂。随后便是武帝主导的漠南之战、河西之战和漠北之战,从公元前127年至前119年接连发动远征式大反攻,决战决胜。结果是匈奴远徙,“漠南无王庭”,强大凶猛并几度致命威胁汉帝国的匈奴帝国被完全击垮。不仅如此,直到千年之后的金国、蒙古帝国为止,中原王朝没有再度遭受来自游牧强权毁灭性冲击。
汉帝国数代君主的政策动能具有决定意义,西汉帝国决策者在白登之围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正确认识到朝贡和平的战略意义,将其作为近似“绝对命令”,为武帝时期西汉奋然雄起提供了至为关键的战略准备,对政治家而言,一时的隐忍需要重大战略勇气。西汉与匈奴的稳定关系虽然是以西汉方面的妥协绥靖为基础,但是后人看待和评价历史必須基于一个更长且更有耐心的视角,才能发现大战略本身的超越性。
就两强关系稳定性而言,汉匈两个帝国之间本来关系极不稳定,但事实上在长达70余年时间里,两强之间却总体达成和平相处状态,甚而“约为昆弟”。在这里,双方实力的彼此消长不是主要因素,政策层面的单方妥协更为关键,从汉高祖、高后、文帝、景帝,到武帝即位之初,以朝贡与和亲为基础的忍让政策杜绝了过度、过早的游牧势力冲击,西汉同时能够逐渐积累充分的资源与时机条件,最终奋起击溃匈奴帝国压迫。汉帝国数代君主的政策动能具有决定意义,西汉帝国决策者在白登之围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正确认识到朝贡和平的战略意义,将其作为近似“绝对命令”,为武帝时期西汉奋然雄起提供了至为关键的战略准备,对政治家而言,一时的隐忍需要重大战略勇气。西汉与匈奴的稳定关系虽然是以西汉方面的妥协绥靖为基础,但是后人看待和评价历史必须基于一个更长且更有耐心的视角,才能发现大战略本身的超越性。
“不接触”与英国-法国并立关系
《领导文萃》:您如何看待近代欧洲历史上维持两强关系秩序的条件?
时殷弘:近代早期英法两强维持80年稳定关系,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世界史案例。英法维持稳定关系的主要条件是“相互隔离”,或者说“不接触,”从而避免直接的重大争斗。另外,两国将各自注意力集中于国内变更和力量扩展,并没有在全体系层次展开冲突的结构性动能,这种情况需要单独分析。
中世纪末期,英法两国爆发百年战争(1337-1453),一直到1701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其间两国相安无事,进入18世纪英法两强断断续续几番大战,包括作为头等主角从事的西班牙继承战争、七年战争和拿破仑战争,甚至还有两国作为冲突配角从事的奥地利继承战争,历时总长100余年,实际可谓第二次英法百年战争。当然,如果我们从严格的“两强关系”来看,直到1688年光荣革命之前,英国大致不是欧洲国际体系内的头等强国。法国的地位也有变化,经历意大利战争(1494-1559)、胡格诺内战(1562-1598)、三十年战争(1618-1648)、“投石党”之乱(1648-1653)之后,法国最终找到欧洲强国位置。从我们的讨论目的出发,英法两国作为近代早期国际体系关键两强的关系起始于1588年无敌舰队覆灭,哈布斯堡西班牙从此急速衰弱,英国成为公认的海洋霸主。1661年路易十四亲政,法国随即开始作为欧陆霸主的强势勃兴。这两大标志性事件相隔80余年,也是近代国际体系史上两轮巨大“翻腾”之间相对较长的一段间歇期。法国的强国地位当然与同时期的三十年战争有关,在这次空前的欧陆混战后,法国迅速成为绝对王权主导的现代中央集权国家,英国经历光荣革命,成为海权强国,领先他国取得海外贸易和海军力量的最高优势。
这里还涉及一个衰落的帝国范本,即西班牙。如果从当时欧洲各国视角来看,西班牙在无敌舰队覆灭后的骤然衰落也只是相对而言。即相对于此前腓力二世鼎盛时期显赫的力量优势,西班牙还要再过半个世纪才最终退出强国行列。期间,腓力三世、腓力四世缺乏战略眼界,不断发动新的对外扩张,试图延缓其衰落进程,仍然拒绝降低战略抱负等级或削减对他国承诺义务,最后归于惨败。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否定了哈布斯堡的霸权地位,之后的《比利牛斯和约》标志西班牙彻底败于宿敌法国,不再作为欧洲大陆关键角色。
从无敌舰队覆灭到路易十四亲政,近一个世纪里国际政治的主要舞台始终在西欧大陆,海洋国家英国与欧陆政治之间存在一种历史性的“隔绝关系”。因为欧洲与外部世界之间仍缺乏任何关键意义上的中心问题,因而不存在根本上的“全体系”霸权战争风险。此时海洋国家无须为自身安全和利益而大动干戈,也不必联合欧陆国家抗击潜在霸权。英国进而专注于自身内部变革,即清教革命和内战。如果我们寻找当时欧洲强国“相隔关系”的重要证见,可以看看当时英荷冲突,克伦威尔时期的英国甚至还能对其在商业和海权领域的竞争者荷兰发动战争,而不用担心两国相对于西班牙、法国等传统欧陆大国的均势利益。这至少表明,强国之间相隔关系与“内向定位”可能对维持两强关系稳定性而言具有积极意义。并不是说任何时候“不接触”都是积极的或消极的,在特定时刻或历史关口,适度相互隔离或许意味着新的稳定机会。
《领导文萃》:您如何理解英法两强关系稳定的内在动力与历史经验?
时殷弘:当时欧洲体系两强的稳定关系之所以能够实现,根本上说还是由于英法两国专注于内部变革与自身发展,暂时没有产生根本上的相互冲突必要。光荣革命前后的英国专注于自身事务,首先是与划时代变革紧密相连的内部政治社会冲突,这与法国在同时代类似情况相关,是英法和平相处近一个世纪的重大结构动能。1640年,英国开始以新社会力量为主力的清教革命,而后迅速升级为内战,最终导致1649年推翻绝对专制主义的斯图亚特王朝,处死国王查理一世。单一议会拥有最高立法权的英吉利共和国随即取代君主制,其实际首脑是介于阵营内部左右两端之间的革命军队统帅克伦威尔。此人4年后改共和政体为个人军事独裁的“护国”政体,自任“护国公”。到1660年斯图亚特王朝复辟为止的20年时间,对英国而言富含创新意义,为英国崛起为头等强国,具备世界优势提供了关键准备。
两国更专注于自身变更,筹备自身各自复兴成为头等强国的基本条件,从而使这一时期两强相互争斗不具有可能性。当然,此时英法两强关系稳定的结构性动能还包括另一类结构性态势,即两国在获得因内部变更而形成的强国力量后,各自先从本国功能领域和地理邻近区域开始扩张和争衡,主要在区域性而非全体系层面进行强国实践,作为欧洲两强,它们在区域层面有限突进取得成功之前,尚未考虑全体系对抗的长足进展。
西班牙权势跌落后,欧洲历史的关键事态除英国革命外,就是法国内部变更和冲突。红衣主教黎塞留与其继任者红衣主教马扎然先后执政18年,以加强王权、实现国内安定和击败贵族抵抗为国内政策根本,据此开始建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国家。从1610年亨利四世被狂热的天主教徒刺死,到1630年黎塞留巩固王权为止,法国再度苦于宗教内乱、政治派争和贵族阴谋,作为欧洲强国的能力几度被削弱。黎塞留从明确的国家利益至上观出发,坚决推行中央集权,努力实现宗教宽容,系统创立分工有序、条理清晰和强健有力的军事官僚国家机器,包括开创中央外交机构为首的现代国家外交组织体系。马扎然以增加税收和历经危难而最终扼杀“投石党”贵族抵抗运动为内政重心,法国在其治下经历了自上而下的革命,实际上彻底拆除了抵抗国家派势力的“防御工事”与避风港。一种忠于王权即中央集权国家的新政治态度流行于社会中等阶层,驱退了上等阶层中间顽固残存的中世纪观念。在人口和资源方面天然具备欧洲一等强国规模的法国得以凝聚和统一,从而具备了权势勃兴的内在条件。
在这一时期,英法两强之间的冲突交集非常有限。两国更专注于自身变更,筹备自身各自复兴成为头等强国的基本条件,从而使这一时期两强相互争斗不具有可能性。当然,此时英法两强关系稳定的结构性动能还包括另一类结构性态势,即两国在获得因内部变更而形成的强国力量后,各自先从本国功能领域和地理邻近区域开始扩张和争衡,主要在区域性而非全体系层面进行强国实践,作为欧洲两强,它们在区域层面有限突进取得成功之前,尚未考虑全体系对抗的长足进展。
具体来看,克伦威尔在主宰国务10年中,成功将英国推上海洋帝国主义道路。经过革命推翻斯图亚特王朝以后,克伦威尔大力发展海军,挤压海上竞争对手荷兰,乃至对其进行局部战争。仅在英吉利共和国头两年,英国海军舰只数目翻了一番,而且在海军的专业化程度、作战训练、水兵待遇和后勤设施各方面都有显著改善。1651年,英国针对荷兰在跨大西洋貿易和波罗的海贸易中的优势,首次颁布最著名的重商主义法规即《航海条例》,规定进出英国港口的货物都须使用英国船只装载。这直接引发首次英荷战争,到1654年荷兰被迫签署《威斯敏斯特和约》,放弃与英国海外殖民地的通商权。英国开始在海外贸易和海军力量两方面独占鳌头,加上非常有利的地缘战略状况,不必遣兵守卫陆上前线而能向海洋集中力量,英国开始具备未来跃升为世界强国的很大一部分关键条件。
同样,波旁王朝统治下的法国也在先行强化自身实力后,从事邻近争斗、扩张和冲突等“区域性”扩展。当然,这一图景相对不那么清晰。彼时欧陆国家支离破碎,主要关系错综复杂,三十年战争多半在德意志地理区域内展开,交战者大致以哈布斯堡西班牙、奥地利、德意志天主教同盟为一方,法国、瑞典、丹麦和德意志新教同盟为另一方。这场规模巨大、错综复杂的战争先后经历四个阶段,即(1)奥地利、西班牙和德意志天主教同盟打击德意志新教同盟,占领波希米亚和巴拉丁;(2)新教丹麦对奥地利作战败退,奥地利取得在德意志的全面优势;(3)新教瑞典在天主教法国财政援助下出兵打击奥地利,但未能取胜;(4)法国正式参战,与瑞典一起最终打败西班牙、奥地利和天主教同盟。战争首次转折发生于第三阶段的1630年,瑞典和法国携手干预德意志战场,力求扳倒在前一年达到权势顶峰的奥地利。法国首席大臣红衣主教黎塞留凭借非凡的眼界、智慧和才能,成为哈布斯堡王朝的克星。这位近代早期最伟大的国务家,基于对法国国家利益坚定不移的优先考虑和准确洞察,先用财政资助支持新教诸侯和新教国家抗击哈布斯堡,并努力组建广泛同盟迫使对手多线作战,而后于1635年正式出兵参战,并于8年后一举大胜西班牙,取得历史性的强国认证。
关于近代早期英法两强80余年稳定关系的基本条件,一言以蔽之,就是因相隔而相容。在无直接重大斗争意义上“不接触”导致彼此相安无事,各国集中于国内变更与内部优先事项,将主要抱负或着力点放在有限的区域事务,而非全体系、全方位的突进与对峙。黎塞留法国与克伦威尔英国的政策选择,为后人展示了一种两强关系稳定的可能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