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女性成长小说中的道德考量

2020-12-04 07:41
关键词:小六西单白天鹅

郑 利 萍

(南京晓庄学院 幼儿师范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女性成长小说是以叙述女性成长过程为主题的小说,它以女性为言说主体、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和审美主体,通过描绘一个或几个女性成长经历,展开女性主人公从童年或少年时代直至成年的人生历程,反映出女性主人公思想和心理从稚嫩走向成熟的变化过程,有较长的时间跨度和生活容量。女性成长主人公自我主体进行道德、伦理判断和选择的过程,是女性主人公的精神成长过程,也是她们的本我、自我和超我进行内部调配、个体的精神内部不断获得平衡的过程。

对女性自身理性和情绪、道德与欲望的探索,始终是铁凝以女性为成长主人公的多部作品所关注的焦点,她的《大浴女》《永远有多远》《玫瑰门》等长篇小说均表现了女性的道德探索与精神成长主题。《大浴女》描述了尹小跳、尹小帆、唐菲等女性从少年直至成年的生命成长与精神发展历程,《永远有多远》讲述了生活在京城胡同中仁义善良的女孩白大省的情感经历与内心世界,《玫瑰门》围绕祖孙三代女性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起伏与伦理取向,向读者展示了三代女性迥异的生命之旅。在铁凝的女性成长小说中,不仅刻画出鲜明的女性主人公形象,也描绘了与她们的成长过程相交织的众多女性的成长故事,通过塑造持有不同价值观念的人物形象,表达作者潜在的道德立场与伦理取向,在女性人物的相互比照与映衬中,引发人们的道德思考与价值判断。

一、对仁义与善意的选择与持守

如果我们借用舞剧《天鹅湖》赋予白天鹅与黑天鹅的文化寓意,或者可以将铁凝的女性成长小说中的女性类比为白天鹅和黑天鹅两种基本类型:白天鹅象征着纯洁、脆弱、优雅和光明的一面,往往以有良好的社会道德认知和自身修养、道德自律、独立自强的淑女形象出现;黑天鹅象征着欲望、黑暗和叛逆的特质,往往以魅惑、妖娆、蔑视社会道德约束的欲女或浪女形象出现。

在198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玫瑰门》中,正处在身体与精神长育中的女孩苏眉是铁凝笔下较早塑造的一位纯真善良的白天鹅型淑女形象,她虽然自幼被寄养于充满压抑和扭曲气氛的外祖母司绮纹家中,却像一株富有未来潜质的小草,能在贫瘠的土地之下积蓄力量,最终破土而出。她能够在外祖母的管控和负面影响之下建立起正直清醒的道德判断,她的心智力量支撑和引领着她在精神上始终远离扭曲跋扈的外祖母,并尽早离开外祖母的家,获得了独立自主的人生。

199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永远有多远》中的女主人公是“仁义”的白大省,她是铁凝众多作品中着墨用力最多、美德色彩也最为厚重的一位白天鹅型女性主人公。铁凝将其塑造为外形极为普通、不会打扮、内心仁义、温柔敦厚的美德型女性形象。白大省是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女孩,男生都叫她“老爷们儿”“白地主”,意指她豁达仗义、仁爱善良、重情义、天生有气度。她不工心计、不善计较的性格却使她在几次感情经历中总是被与她交往的男性利用,她投入全部情感的几次恋爱最终都落得空欢喜一场。感情屡屡受挫的白大省因此对自己心生失望,对在男性世界穿梭自如的邻居西单小六羡慕有加、自叹不如。白大省与西单小六都住在驸马胡同,也是同龄女性,她们的家庭环境和道德教养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仁义的白大省与妖娆的西单小六对于人性的理解迥然不同。白大省对于人性的理解落脚于“仁”,西单小六则趋向于“利”。在某些失落与软弱的时刻,白大省会本能地把自己的付出和西单小六的获得相互比较,咏叹仁义和善良并非必然地能够获得相应的回报。她在惆怅中把自己的本能欲求深藏于心,以梦想的形式压缩、收藏于内心隐秘的一隅。她的内心独白表达了她内在的冲动与郁结,“这个染着恶俗的杏黄色脚指甲的女人,她开垦了我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自由主义情愫,张扬起我渴望变成她那样的女人的充满罪恶感的梦想”[1]。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的原型象征最典型的代表是梦。这种象征以一种综合的类似于电影一样的立体多维的表达方式,把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一切东西融合在一起。梦的象征的目的是重建个人的完整性,引领我们穿越内心生活的迷宫。“因此,梦的象征是人的精神从本能方面向理性方面过渡的最重要的传达载体,对它们的阐释使意识变得丰富,而意识也由此重新学会理解被遗忘的本能语言。”[2]在对黑天鹅的行为进行想象的梦幻中,白天鹅型女性掩藏起来的本我得到了片刻释放。

西单小六成了白大省挥之不去的心头幻影,成了她对自己伦理范式一度产生困惑的重要根源。在对西单小六的内心羡慕与暗地模仿中,白大省获得了在自己的道德规范下不能也不敢越界的东西,即对性魅力等本体欲望的本能追求。但白大省同时意识到,自己处在内在精神与外在表现分裂的状态中,“我”的爱欲本能越搅得“我”神不守舍,“我”越分不清“好”和“坏”的界线究竟在哪里。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实本我,选择了让自己享有表里不一的分裂,并在精神上暗自将这种分裂与暗疾发展为一种自责的罪感,她的本我与自我和超我进行着激烈的较量。

如果我们可以把白大省的内心独白理解为一种自我认识和自我纾解的过程,她通过这种方式使自己从内心迷乱走向内心敞亮,那么我们也就会理解在白大省的种种仁义之举的背后,经历了怎样艰难的伦理思考与价值判断。这些内心幻想在有限的空间内缓解了自己因守护自己的道德与伦理选择而产生的情感失落,但这种内心独白更像是面向自我的忏悔,承认自己的“自由主义情愫”,但将其定义为“黑暗的”;承认自己的“梦想”,但将其定义为“充满罪恶感的”,她始终在潜意识中进行着自我道德评判与选择。

白天鹅型女主人公们虽然羡慕黑天鹅型女性显露出来的性感魔力,同时也看到了她的道德暗面,在对其进行道德评判的同时,也不断反省藏在自己心中隐秘一隅的艳羡心理,并最终果断地否定了这些缠织于内心、带有罪恶感的艳羡心理。白大省在内心深处激烈反思的过程是自我考验的过程,正是这个充满磨砺的过程使她更多地认识了自我,最终使她能够在德与欲的缠织与冲突中,获得了对自我的肯定和对自己道德选择的肯定,获得了在现实中无法企及的爱欲的满足与补偿,她的自我与超我开始以更加澄明和坚定的方式,重新回归到她的精神领空。

当白大省曾经的恋人,那个利用了她的帮助却弃她而去的动机不纯的恋人,多年之后因为事业婚姻失败,带着拖着鼻涕的孩子再次来投奔白大省,寻求她的收留和援助的时候,白大省往昔痛苦的回忆虽然因此重现,但她的仁爱和怜悯之心还是使她接纳了这一对落魄的父女。当她充满爱怜地为境况糟糕的小女孩擦鼻涕、洗衣服的时候,她已不再羡慕“风流”的西单小六,她的人生被同情心和责任感占据,她的善良和宽容体现为更深刻的对弱者的怜悯与慷慨的母性。她虽然情感生活屡屡受挫,却始终不乏内心的自我认同与道德圆满。

铁凝曾在其“创作谈”中谈到白大省与西单小六的关系:“白大省已然成为的这种人却原来根本就不是她想成为的那种人。而她梦想成为的那种人又是如此的渺小,不过是从前胡同里一个被人所不齿的风骚女人西单小六。白大省的这种秘密梦想就不免叫人又急又怕。”[3]西单小六是白大省最崇拜的女人,暗示了白大省渴望拥有女性外在的性吸引力的隐秘梦想。但白大省清醒地知道她永远也变不成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这是白大省内心潜意识中的道德自律,也是白大省在屡屡被人辜负之后却屡屡能够释然的原因所在。她的自我主体是建立在自我的价值判断之上的,即使身边有西单小六为现实模板和参照,即使在世俗的世界不断遭遇情感挫折,但她的内心世界仍然是自足的,有足够的道义力量使她能够宽恕一切。在她平凡的外表之下,是宽容和给予的精神。她也为自己的这种精神自我感动,尤其是她宽恕了先前利用她,为了更多好处离开她,之后又因诸多不顺,带着幼小的女儿来投奔她的前恋人,对他拖鼻涕的小女儿疼爱有加的举动,都归因于她内在的宽恕与怜悯精神。白大省缺乏世俗社会所追捧的外形吸引力,却拥有世俗社会所稀缺的善良美德,有白天鹅式的道德纯净与善意。白天鹅不是一定要拥有美丽的脸庞与优雅的体态,白天鹅的仁爱和给予精神可能更多地在极不起眼、没有身体魅力的普通女性身上表现出来,这也是对消费时代身体成为最大消费对象而灵魂缺席的一种讽刺。

2000年春出版的长篇小说《大浴女》,可被视作是一部当代文学中典型的女性成长小说,铁凝在作品中出色地完成了多位女性成长主人公的塑造。在《大浴女》中,尹小跳是作为白天鹅型的淑女形象呈现的,她有着形式上完整的家庭,顺利地完成学校教育后,从事阳光正向、稳定发展的儿童书籍出版职业,身体健康、心态积极,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在爱的旅途上充满想象力与热情,对于爱情和婚姻有自己的主张和自主权利,自由自在于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同时拥有道德自觉与自律,代表了现代女性的应然形象。虽然尹小跳错爱了顶着文化名人光环的伪君子方兢,但她通过富有勇气的自我审视与反省,不仅使自己摆脱了精神抑郁与焦虑,还在这次刻骨铭心的失恋经历中获得了心灵的提升与超越,坚定成熟的自我主体也由此确立。

二、“德”与“欲”的缠织与较量

在铁凝笔下,黑天鹅型女主人公们,与白天鹅的仁爱、自立和自律相比,她们大多是作为不同程度的利己主义者出现的。在《大浴女》中,尹小跳的妹妹尹小帆和尹小跳一样,是有着明确的自我意识和主张的现代女性,但尹小帆却是一个刻薄的利己主义者,凡事与姐姐相争,行动的出发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与姐姐尹小跳的宽容达观形成对比。作品虽然没有对尹小帆的利己主义进行直接的道德评价,但这位趋利而又精明的利己主义的女性人物始终都没有获得过真正的内心的圆满与幸福。

《大浴女》中尹小跳尹小帆姐妹的同龄伙伴唐菲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位黑天鹅型女性。唐菲是一个孤女,不知父亲是何人,当小学教师的母亲被批斗后自杀,唯一的亲人舅舅在一次不名誉的偷情事件中跳楼身亡。她失去了可以依托的一切精神与物质基础。生活对于唐菲而言,只是一个黑色的讽刺,她没有任何来自家庭的精神资源与物质依靠,她明白自己漂亮的外形是与命运博弈的唯一筹码。她在只能利用自己身体与社会进行物质交换的无奈与不甘中自我贬损、自我放逐、自暴自弃。当唯一能够支撑自己前行的自尊与自信越来越趋于暗淡时,曾经的美貌只会加速自我毁灭的来临。她美丽的外形因为没有心灵力量的支撑而难以葆有持久的生命力,终于消失陨落在本该盛开的青春时节。唐菲的成长历程代表了青春的暗面,即青春不仅是蓬勃生长的,也可能是暗藏杀机的,青春的成长过程中,某些毁灭性的元素会袭击和侵蚀脆弱的肌体与灵魂。唐菲的黑天鹅型女性形象中,展现出充满勇气进行抗争,却又对命运无可奈何、自我放逐的矛盾内核,构成了女性成长旅程中充满悲情的人生图景。

在《大浴女》中,尹小跳和唐菲分属于白天鹅型女性和黑天鹅型女性两种类型,但她们却是莫逆之交,友情深厚。这是因为唐菲利用自己的外貌和性别不断进行投机,只是源于她内在的对于命运的不甘和抗争,并且有着一定的道德限度。《大浴女》通过唐菲表达女性内在自我的复杂与可成长性,将个体内心中道德与欲望的复杂缠织融入女性精神的发展过程之中。张爱玲在《白玫瑰与红玫瑰》中所刻画的两位女性主人公形象,即尊重自我愿望并走向自我完善的“红玫瑰”王娇蕊和由压抑自我走向放弃自我的“白玫瑰”孟烟鹏,在唐菲身上都得以体现。在某种意义上,唐菲是当代社会中兼有白玫瑰与红玫瑰双重特质的女性。所不同的是,《白玫瑰与红玫瑰》中的红白玫瑰都是男性中心主义视角中的客体或“他者”,要由男主人公佟振保发出道德评判,“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4]。其出发点,更多的是基于男性中心主义对于女性的道德审视、伦理规约与情感期望。而《大浴女》中的唐菲,则是一个主体,一个兼具了抗争、脆弱、清醒与自嘲等多重性格的主体。她被塑造成为一个外形魅惑、内心凄凉,不惮一己之力之脆弱,敢于向男权社会较量的飞蛾,抑或斗士。她的感性魅力和诱惑行为,并非追求快乐的本性使然,也几乎远离了本体欲望,是无奈而为之的生存挣扎与主动的自我贬抑与损毁。虽然唐菲每一次以身体为自己、为朋友交换生路的行为,从社会伦理道德的角度而言,令人叹息,有着悲剧的色彩,但在她的自我贬抑与损毁之中,又体验着自己的女性魅力所带来的征服感、满足感以及致命的厌倦感。

作品通过这个颇具争议的女性人物,尝试着探索某些女性的这样一种复杂的存在方式:她既主动以自己为交换客体,又在内心中保持清醒的自我主体,二者并存的矛盾使她充满戏谑的快感和挣扎的痛苦。她是一个主动寻找机会安排和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内心的悲观主义者。她的悲观主义使她在探索自己命运的路途上总是表现出孤注一掷的悲剧色彩。她在抵达40岁门槛时因肝病香消玉殒,或许是因为作家无法为这样一位复杂多面、利己又利他、值得同情而又难以定位的人物找到精神出路和生活出路,因而做出这样的安排,以此咏叹这位黑天鹅型年轻主人公的生命与命运;或许作家以唐菲之死,喻示了黑天鹅型女性的道德结局和应然命运,也藉此使唐菲摆脱了精神焦虑的根源,使现实的矛盾与困境得到调和与解脱,并获得心灵的救赎与超越。

《大浴女》中尹小跳姐妹的母亲,因婚外情生下尹小荃,虽然作品对其行为未置一词进行道德评判,但尹小荃在尹小跳姐妹的注视中跌入深井夭折的结局,仿佛黑色的魔咒,紧紧笼罩了与之相关联的人们,使她们在潜意识中获得短暂的释然与轻松之后,却长久地背负起了无可名状的负罪感。诱惑唐菲舅舅的女护士则更是始终处于暗处,作品基本没有着墨于这个黑天鹅形象,没有描写她的姓名、外部特征或内心世界,也没有进行道德判断,而是使这个人物处于未知的隐秘角落,只是通过唐菲舅舅充满黑色幽默的慌乱中逃亡与跳楼,间接地呈现出这一个可能只为满足某种欲念,却无形中充当了“黑寡妇蜘蛛”角色的无名女性形象。无名的形象恰好暗示出这样的人物类型在生活中的隐蔽性存在以及可能出现的破坏性结果。她或她们应该感受到的灵魂惶惑与罪恶感,或者其他可能的影响,都会令读者感到暗自心惊,对其进行道德评价与审判。

《永远有多远》中的黑天鹅女性西单小六本是正派的白大省内心排斥的类型,西单小六蔑视正派女孩子的规矩,经常一副慵懒的模样,辫子编得松松垮垮,光脚穿着拖鞋,脚趾甲用凤仙花汁染成恶俗的杏黄,总像是刚跟男人有过一场鬼混。这么一个令正经女孩不齿的做派,却在与男性的交往经历中,一直充当了常胜将军。西单小六的擅长风情搅动了淑女白大省感情经历中被挫伤和压抑的一面,仁义大气的白大省一度巴望着自己能变成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狐媚、冷漠、傲慢,让男人围着,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她于是偷偷学着西单小六的样子把头发松散地编成小辫,再三扯两扯扯出鬓边的几撮头发,显示出一种西单小六式的神气和妖娆,这时的淑女白大省总是既亢奋又鬼祟,既自信又气馁。道德纯朴、乐善好施的白大省有时不得不在内心承认“风流”的西单小六是她“最崇拜的女人”。有意味的是,白大省对西单小六虽然一度在情感上羡慕有加,然而当她静神细思的时候,已内化为她的潜意识的道德评判就凸显出来,使她在理智上对西单小六和她所代表的趣味表现出否定与不屑的态度,认为西单小六“被人所不齿”,“如此的渺小”。西单小六的趋利性和世俗性使她能轻易地实现自己的各种浅层次的动机,达到自己随心所欲的目的。尽管她能施展的也无非是一些粗俗的惑媚之计,得到的也无非是一些无聊男性追逐的眼光和物质上的蝇头小利。另一方面,《永远有多远》选择了以白大省“表姐”为叙事者和旁观者,“表姐”对白大省和西单小六分别进行着客观的审视,对白大省式的善良和仁爱致以敬意,而对西单小六,虽未直接表达评判之辞,却清醒地意识到她们之间没有对话与交集的可能,因而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消失在胡同的暗处。这从另一侧面含蓄地表达了主流社会文化对于西单小六们所持有的道德评判。

《玫瑰门》中控制家庭的外祖母司绮纹年轻时是貌美、积极、追求进步的白天鹅型女性,努力无果后只好回到封建家庭,在不幸福的婚姻与家庭生活中逐渐蜕变为扭曲恣睢的家庭主妇,以控制和支配自己的儿子、儿媳、小姑子、外孙女为乐趣。她的扭曲心理和带有极强支配欲望的努力,使家庭笼罩在压抑的阴云之中,一家人或死亡或离散,平静与安宁的岁月总是那样短暂。这只曾经的白天鹅,在漫长的岁月中,压抑着自己的怨愤和无奈,竭力迎合飞速变化的社会以获得自己的存在感,一步步地为自己涂抹着令人生畏的黑色,最终连最能悲悯她的外孙女苏眉也不得不挣脱她的钳制,只剩她独自留在无望的岁月和自己的阴影中。在德与欲的缠织与较量中,司绮纹败给了企图控制一切的欲念,这样的欲念造成了她与美好的德行渐行渐远,注定了她只能以无尽的怨艾,作别人生的最后时光。

三、精神麦田中的道德守望

与以男性为主人公的成长小说更注重人生发展的社会性与思想性相比,女性成长小说更注重女性成长主人公精神世界和情感生活的描写。“自我主体性的确立贯穿于个体成长过程的始终,成长题材小说总是对此进行着不懈的关注与追问,对人性与人的存在状态进行解析。”[5]实际上,以女性为成长主人公的成长小说不仅注重对人性与人的存在状态的解析,还以更为精细的心理分析方式探索了女性精神的内在变化,不断书写女性的自我意识,致力于展开女性道德主题,使成长小说这种小说类型从思想内容到表达方式,都有了新的格局。

铁凝的成长小说充分意识到了女性不同于男性的精神特质,细腻地关注到家庭生活和同伴关系作为女性精神成长的潜在动因。家庭生活的束缚或支持,家庭成员和同伴关系之间的亲密或疏离关系,以及社会道德观念与舆论置评,对于女性精神成长都产生着深刻影响。白天鹅型女主人公作为生活的亮面,与她们的同龄朋友或关联紧密的家庭成员中的黑天鹅型女性形成了不同的道德阵营。尽管这些女性生活的具体环境和人生际遇不同,但作品都勾画出了一条女性成长的正向之路,即守护仁善初心,做“好女孩”而不是“坏女孩”,成长为一个守持道义与本心、内心圆满的大写的人。这是这些作品共同的道德指向,也是作品潜在且一以贯之的重要主旨。

“好”和“坏”是道德意义上的“善”与“恶”。道德判断有时会被某些表象遮蔽和影响,却终究会反映出它对于人们精神的支持与导向力量。那些在自我的潜意识中一度羡慕和模仿黑天鹅的年轻心灵,在经历重重迷雾之后,终于又回归了自己原有的价值判断和伦理选择,并且更为理性和坚定。作品中这种人物道德对照关系模式的书写不仅与时代文化思潮联系密切,更与普遍的人性相关。正如经典童话《白雪公主》中白雪公主的继母虽然贵为王后,拥有美丽和权势,但没有读者认可她是美丽和高贵的,相反,她成为了邪恶和丑陋的化身,因为她与道德中的善良为敌,选择了罪恶。可见,在道德判断中,美和善是密不可分的,美服从于善。同样,恶与丑也紧紧相连。因此,决定人们感情喜好和厌恶的根本因素,在于道德层面的善恶。善恶使人们的品格产生高下之分,并深刻影响到人们的审美观念。

以道德纯洁、善良正统为主要特征的白大省、尹小跳在内化的道德影响之下,虽然经历挫折与迷惘,终于走向精神的圆满;以性感妖媚、浪荡不羁为主要特征的西单小六、唐菲等则成为道德层面的异类与悲悯对象。白大省认识到西单小六“恶俗”,醒悟到自己梦想成为西单小六是一种见不得人、“充满罪恶感”的欲念,完成了自己的道德自觉。在进行道德比照之后,白大省更深层次地认识到自己拥有的纯洁善良品质才是足以自豪的禀赋。《大浴女》中白天鹅型女性尹小跳虽然对黑天鹅型女性唐菲充满了友爱与同情,唐菲的人生也终究是一场被怜悯的悲剧。《玫瑰门》中的外孙女苏眉在与控制家庭的外祖母司绮纹的共同生活经历中,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司绮纹的道德缺陷,毅然离开了外祖母司绮纹的所谓“保护”,走向了自我独立,开启了真正的自我塑造过程。这些作品通过尹小跳的精神升华,白大省的自我觉悟,苏眉的独立抉择,唐菲的没有出路,司绮纹的扭曲人生,西单小六、尹小帆们的淡出视线或不知所终,都将外在性别魅力与内在道德修养进行关联,暗示如果内在道德存在缺陷,那么外形的美丽将只是没有灵魂支撑因而没有持久生命力的空壳。

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些黑天鹅型女性形象其实行使了正向成长女主人公的道德对照功能,将白天鹅型女主人公放置于道德与欲望的两面,使她们在彷徨观望后进行慎重选择。是延续自我一贯的道德规范和伦理取向,从而守持初心,守持自己的道德判断,还是像这些令自己在心中暗自嫉妒的风光女性那样,张扬本能欲求以获得自我满足,女主人公们需要进行选择。这个选择的过程,就是女性重要的心理成长过程,在此过程中确立自我的道德立场与情感归属。这个过程包含着艰涩与欢欣,促使她们在不断审视自己的价值立场之后,藉由道德意识做出道德评判。虽然人物不同,故事各异,但女主人公们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即使她们在潜意识中对黑天鹅型女性充满艳羡,在意识的层面上却都毫不犹豫地否定和排斥了这些女性,自觉地远离了黑天鹅型女性和她们的生活方式。虽然作品的叙述者对黑天鹅型女性也进行了区分,但对此类女性自私阴暗等失德行为的描述,都间接传达了作者的价值判断。每一次抉择,都是女主人公们提升自己的精神层次、化蛹为蝶的新生过程。

铁凝女性成长小说通过塑造这些互相关联和对立的女性形象,将二者的成长历程进行比照,反映出女性在心灵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所要面对的伦理选择,对于道德观念、价值取向的逐渐认知,道德与欲望相互缠织的复杂心理体验。在痛苦的灵魂探索之后,年轻的主人公已能够坦然地面对现实生活的种种境遇,青春的季节至此已经悄然渡过,她们迈向了成年的门坎。

有意味的是,这些白天鹅型淑女形象和与之相对的黑天鹅型浪女形象的缠织与比照,构成了女性成长历程的曲折性与多义性。其精彩之处在于表达了在这些女性心灵成长的关键阶段,社会道德意识怎样逐渐内化为自我道德需求的过程,这正是女性成长过程中自我建构的核心内容,从道德与情感的层面探索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何处去”的人生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女性成长文学作品中,白天鹅型女性形象占据着叙事中心的位置。表现白天鹅型女性形象的内心情感体验和生命欲求,是作品的重心与旨归,她们对于黑天鹅型女性形象的各种想象、暗自模仿、羡慕和嫉妒,都表现出对于女性生命欲求合理性的肯定与理解。而黑天鹅型女性始终没能出现在与淑女平等的道德位置,作品基本没有从黑天鹅型女性的视角对白天鹅型女性进行对视与反观,她们更多的是作为映衬白天鹅型女性心理与行为的镜像和对比参照出现,这些女性个体的欲望需求、内心活动与情感脉动,不是作为主体存在,而是作为客体和陪衬物存在,处在“他者”的位置。即使《玫瑰门》以控制家庭的外祖母司绮纹为主要人物,以她为叙述视角和以她的外孙女苏眉为叙述视角的篇章相互交替,但她依然更多地处于被观察和被审视的角度,是苏眉由仰视到审视的对象与客体,是新生代女性苏眉的反向镜鉴与反向教科书。显然这些表现为另类道德面貌的女性,是为经历了失败、困惑、反思、回归的伦理探索与选择之途的白天鹅型女性做了负面陪衬人,小说的叙述视点因此更容易落脚于白天鹅型女性成长主人公,细致地展开她们的精神成长过程。黑天鹅型女性形象的存在意义,更多的是为正向发展的白天鹅型女主人公们提供另一种需要加以克制和疏导的反面镜像,这些镜像是没有话语权的,只是担负起了对照和衬托的功能。

铁凝曾说:“我本人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获得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助于我更准确地把握女性真实的生存境况。”[6]这些女性成长小说不约而同地将叙述视角聚焦于白天鹅型与黑天鹅型女性的情感生活历程,无形中折射出作品的价值立场与审美倾向,即作品中每个人物都在进行着自己的道德选择并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主人公的每种性情在很大程度上由遗传基因和社会文化影响所决定。尽管这些作品基本没有对黑天鹅类女性形象进行直接的道德置评,但她们无一例外地生活于道德暗面和不够敞亮的现实世界,只有不够光明与幸福的人生,甚至只能在死亡中获得救赎与安宁,已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作品的道德原则与伦理评判。

“在潜意识里,或者也有‘检点’‘追问’‘质询’‘救赎’这样的词穿行于写作中间。我试图更勇敢地耐心审视和细细打量在中国的特定年代里一些灵魂的惶惑与痛苦的隐秘角落,并企望在这样的审视和打量中让心灵重新获得明澄的力量。”[7]铁凝精彩地描述了女性主人公在精神发展和自我主体确立过程中道德的自律与提升,体现于她们能够体察自己内心的本我,向上发展自己的超我,令自己的欲求服从于更高的道德理性,从而不断拓展女性个体生命体验的广度和深度,使道德守持与人性丰满相映照,在更高的层面获得内心圆满和精神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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