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双月
(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 北京 100029)
美国电影一再被证实传播内容具有特定的价值和意识形态倾向,这些倾向通常不是通过说教而是以“报道事实”“提供娱乐”的形式传给受众的,它形成人们的现实观、社会观于潜移默化之中。[1](229)对于取材于真人真事的传记电影来说,不管涉及哪个历史时期或现实生活中的故事,都能够提供当今意识形态的需要,满足求真实、重客观的观赏心理,从而引发人的共鸣。法国传记作家莫洛亚认为:“如果说传记家没有权利杜撰事实,然而他完全有权利、甚至有义务解释事实。”[2](217)正是通过这种解释事实和“传奇”式编码,“将含混不清的历史编排成饶有趣味并有着明确指向的故事,波澜不兴演变为惊心动魄,模棱两可被说得言之凿凿。”[3]
美国传记电影创作有着深厚的传统,历史悠久,成果丰硕。20 世纪30 年代,传记电影的拍摄成为一种风气,在制作传记电影中投入最多的是华纳公司,到40 年代,传记电影迅速发展壮大。美国传记电影不仅一直产量居高不下,而且因质量高而地位显赫,常常受到奥斯卡金像奖的青睐。在1929 年至2020 年共92 届奥斯卡金像奖中,有28 部最佳影片是根据真人真事或取材于真人真事而拍摄的,占总数的30.43%。在20 世纪80 年代,传记电影的地位更加突出,10 部奥斯卡最佳影片获奖影片中有5 部取材于真实人物。“1980 年达到顶峰时期,三部角逐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片都不同程度地根据现实人物经历改编而成。”[4](158)奥斯卡金像奖作为美国电影的晴雨表和电影全球化的风向标,促使传记电影的创作长盛不衰。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美国维太格拉夫公司、比沃格拉夫公司、卡勒姆公司擅长拍摄历史人物传记电影。维太格拉夫公司的导演斯图亚特·勃拉克顿拍摄了摩西、拿破仑、林肯等重要历史人物的传记电影,尤其是投入好几千美元的《拿破仑》在发行时大肆宣传:公司曾派专人到欧洲去收集关于拿破仑的史料和遗存物,以此证明他们注重历史的真实性。卡勒姆公司的导演西德尼·奥尔柯特在未获得《宾虚:耶稣的故事》的作者卢·华莱士授权就自行拍摄了《宾虚》,由此付给原作作者两万美元的赔偿费。后来这位导演又拍摄了描述基督一生的传记影片《从马槽到十字架》(1913)。格里菲斯从1908 年至1913年在比沃格拉夫公司工作期间,拍摄了450部短片,其中大部分为历史人物传记电影,如《埃德加·爱伦·坡》(1909)。1914 年,他为比沃格拉夫公司拍摄了最后一部影片《贝斯利亚女王》,这部反映《圣经》启示故事的影片直接模仿意大利电影《卡比利亚》,其雄伟豪华的场面超过了美国以往制作的影片。这一时期的传记电影除了《克莱奥帕德拉》(1917)之外,著名的还有《亚伯拉罕·林肯的戏剧人生》(1924)、《宾虚:基督的故事》(1926)、《英宫外史》(1929)。20 世纪20 年代及之前,集中于塑造19 世纪及之前的重要历史人物,致力于场面的宏大和故事的完整,宣扬民主、自由与平等的观念。
1930 至1946 年的传记电影创作突出表现为对美国梦的推崇和追逐。美国梦萌芽于1607 年一批英格兰移民乘坐“五月花”号船横穿大西洋来到美洲新大陆寻找清教徒的“净土”,随着美国独立战争取得胜利而进一步深化,后又被詹姆斯·特拉斯洛·亚当斯于1931 年5 月出版的著作《美国史诗》推广,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国家的梦想。广义上美国梦代表的是自由、民主、平等;狭义上指的是每个人都必须通过自己的不懈奋斗获得更美好、更富足、更幸福的生活,不受出身和社会地位等条件的制约,不依赖于特定的社会阶级或他人的援助。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勤奋、勇气、创意和决心迈向人生的巅峰。美国梦是美国面向全球提出的最富有感召力和辨识度的宣传口号之一,而强调真人真事的美国传记电影则是表达美国梦最有说服力的电影类型。《壮志千秋》(1931)讲的是在美国西部开拓时期杨西携妻带子从东部来到广袤而又荒芜的俄克拉荷马州创建基业的故事。杨西除暴安良、嫉恶如仇,保护备受歧视的美国单身女性、印第安人和犹太人,替他们谋求社会权益,并且使得这个地方争取成为州,后来他作为拓荒英雄被州人竖立铜像来纪念。《路易斯·巴斯德传》(1936)、《鲨岛逃生记》(1936)、《青年林肯》(1939)、《电话之父贝尔的故事》(1939)、《伊利诺斯州的林肯》(1940)、《约克军曹》(1941)、《居里夫人》(1943)、《威尔逊总统传》(1944)验证了美国梦的可行性,讲述了每个男人和女人只要秉持百折不挠的意志和勇于创新的精神,都能最充分地实现自己的内在潜能,获得社会的认可和尊重。《歌舞大王齐格飞》(1936)、《翠堤春晓》(1938)、《斯瓦尼河》(1939)、《胜利之歌》(1942)、《一曲难忘》(1945)描叙的是歌舞界、音乐界等艺术界知名人士的生平事迹,他们白手起家、艰苦奋斗,凭借百般磨练、勇气和冒险精神,终于奋斗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伟大事业。《瑞典女王》(1933) 、《自由万岁》(1934)、《苏格兰女王玛丽》(1936)、《左拉传》(1937)等表现历史名人的传记电影,表达了不满现有社会体制对人的禁锢、压迫,为了追求自由、正义和平等的理想而带领人民起来抗争,即使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乃至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人们先经历美国同样波及世界的经济大萧条的惨淡岁月,后又经历二战的阴影和痛苦,迫切需要承载或诠释美国梦的传记电影像灯塔一样指引自己奋斗和前行。上述传记电影提供了追求卓越成就或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的先进典型,表达对个人奋斗的尊崇,以及对自由、民主、平等理想的肯定。这些宣扬美国精神、美国情怀的传记电影都是契合当时观众社会心理需要的。
1947 年至1991 年“冷战”时期的传记电影主要表现为三个主题:一、对古罗马帝国、大英帝国、苏俄等统治进行反思,重申美利坚民族关于自由、民主和平等的命题;二、对一战、二战、越战进行反思,强调美国治理下的和平。三、讲述各行各业领军人物的生平故事,重新认识人本身并追问人生终极目的和意义。《暴君焚城录》(1951)、《圣袍千秋》(1953)、《裘里斯·凯撒》(1953)、《亚历山大大帝》(1956)、《宾虚》(1959)、《斯巴达克思》(1960)、《埃及艳后》(1963)都将
笔触指向推行军事扩张、寻求保护国或实施暴政的古罗马、古埃及、马其顿的帝王,探讨帝国统治世界的逻辑。《圣女贞德》(1948)、《公正的人》(1966)、《甘地》(1982)讲述的是大英帝国统治下英雄的抗争。《雄霸天下》(1964)讲述的是英国英雄在法国暴政统治下寻回萨克逊人的自我、得到民众爱戴却因引起骑士恐慌而被杀害的故事。《萨巴达传》(1952)、《万世英雄》(1961)讲述的是墨西哥英雄萨巴达、西班牙英雄卢利哥·狄亚斯领导民众对本国暴政的抵抗,深深体现出一个英雄对自己国家的热爱。《俄宫秘史》(1971)描述俄国最后一位沙皇尼古拉斯二世晚年的生平故事,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从1904 年至1918 年俄国革命后枪决全家的过程;《烽火赤焰万里情》(1981)讲述了向往共产主义的美国名记者在十月革命后去苏联体验生活,最后布尔什维克背叛其初心的故事。这两部影片都对布尔什维克党不同程度地表达了反人道主义思想的质疑和对极权主义的忧思。上述第一类传记影片可以用法国学者让-卢普·布盖的论述来概括:“美国从19 世纪起就投射出其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它完全继承了古罗马帝国的特征,在面对另一个‘帝国’(苏联)时,空谈民主言论,同时又对驯服的民众鼓吹非殖民化和自决。”[5](152)《百战荣归》(1955)、《东京湾受降记》(1960)、《109号鱼雷艇》(1963)、《巴顿将军》(1970)、《麦克阿瑟》(1977)宣扬美国参战的使命感和神圣性,维护世界的和平与繁荣。《沙漠之狐》(1951)、《对比利·米切尔的军事审判》(1955)、《阿拉伯的劳伦斯》(1962)、《大将军》(1980)、《生于七月四日》(1989)揭示了战争的残酷,反映了战争与和平、人性与兽性、强权与民主之间的挣扎。第二类传记影片并不局限于塑造理想浪漫的爱国主义者,而是开始反思战争的意义,塑造极具洞察力的反战主义者。《安徒生传》(1952)、《胡迪尼传》(1953)、《格伦·米勒传》(1954)、《拿破仑情史》(1954)、《梵高传》(1956)、《孺子雄心》(1957)、《五个便士》(1959)、《珍·哈露情史》(1965)、《万世千秋》(1965)、《滑稽女郎》(1968)、《挪威之歌》(1970)、《拳王阿里》(1977)、《愤怒的公牛》(1980)、《矿工的女儿》(1980)、《莫扎特传》(1984)、《走出非洲》(1985)等第三类传记电影没有停驻于表现他们超越凡人的丰功伟绩,而是着力于挖掘人性,刻画人物性格,让生命实现尽可能丰富的意义诠释。
1992年至当下的传记电影创作更为丰富多样,积极与体育、音乐、犯罪、历史、战争、侦探/间谍、灾难等类型元素相融合,呈现出明显的类型杂糅化发展态势,提升了内容吸引力和感染力。《全垒打王》(1992)、《追梦赤子心》(1993)、《怒海潜将》(2000)、《光辉岁月》(2000)、《拳王阿里》(2001)、《真情电波》(2003)、《鲍比·琼斯:天才一击》(2004)、《狗镇之主》(2005)、《光荣之路》(2006)、《万夫莫敌》(2006)、《特快达阵》(2008)、《弱点》(2009)、《成事在人》(2009)、《点球成金》(2011)、《灵魂冲浪人》(2011)、《曲棍球之王》(2013)、《42 号传奇》(2013)、《狐狸猎手》(2014)、《百万金臂》(2014)、《篮球之心》(2014)、《麦克法兰》(2015)、《我的美国心》(2015)、《卡推女王》(2016)、《布朗克斯的公牛》(2016)、《热血拳王》(2016)、《盖比·道格拉斯》(2017)、《传奇的诞生》(2018)等体育类传记电影,讲述了传主们都有段不为人知的心酸经历,靠自身的努力克服重重阻碍,战胜心底里的恐惧、怯懦和卑微,逆转绝境成为体育界传奇人物乃至全球偶像的故事。《哭泣的玫瑰》(1997)、《小可爱》(2004)、《灵魂歌王》(2004)、《最后的日子》(2005)、《与歌同行》(2005)、《复制贝多芬》(2006)、《我不在那儿》(2007)、《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秘密》(2007)、《蓝调传奇》(2008)、《匪帮说唱传奇》(2009)、《菲尔·斯派特》(2013)、《泽西男孩》(2014)、《爱与慈悲》(2015)、《爵士灵魂》(2015)、《波西米亚狂想曲》(2017)等音乐类传记电影,讲述了传主们(作曲家、指挥家、演奏家、歌唱家和通俗歌手)经历痛苦和喧嚣,从人生低谷走向完美蜕变的故事,在风格化音乐中让人感受其间矛盾复杂的情感纠葛。《马尔科姆·X》(1992)、《黑帮大时代》(1992)、《赌城风云》(1995)、《杀手日记》(1996)、《猫鼠游戏》(2002)、《女魔头》(2003)、《公众之敌》(2009)、《黑色弥撒》(2015)、《巴比龙》(2017)等犯罪类传记电影,讲述名震一方黑道人物的发家史,以及他们如何走上犯罪之路、胆大妄为地与政府抗衡进行正邪较量的故事。《征服四海》(1992)、《尼克松》(1995)、《勇敢的心》(1995)、《贝隆夫人》(1996)、《以斯贴》(1999)、《角斗士》(2000)、《鹅毛笔》(2000)、《亚历山大大帝》(2004)、《对话尼克松》(2008)、《胡佛》(2011)、《林肯》(2012)、《拯救林肯》(2013)、《菲利普船长》(2013)、《沙漠女王》(2015)、《第一夫人》(2016)、《登月第一人》(2018)等历史名人传记电影,牢牢抓住传主最引人注目的时刻,评价他们在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并且揭露历史最本质的内容和常人不曾看到的另一面。《卓别林》(1992)、《李小龙传》(1993)、《隐私部分》(1997)、《十月的天空》(1999)、《硅谷传奇》(1999)、《画家波拉克》(2000)、《美丽心灵》(2001)、《弗里达》(2002)、《风雨哈佛路》(2003)、《美国荣耀》(2003)、《寻找梦幻岛》(2004)、《神迹》(2004)、《飞行家》(2004)、《铁拳男人》(2005)、《当幸福来敲门》(2006)、《自由作家》(2007)、《伟大的辩论家》(2007)、《米尔克》(2008)、《社交网络》(2010)、《大梦想家》(2012)、《希区柯克》(2012)、《写爱于臂上》(2012)、《达拉斯买家俱乐部》(2013)、《白宫管家》(2013)、《乔伊的奋斗》(2015)、《特朗勃》(2015)、《大空头》(2015)、《隐藏人物》(2017)、《为奴十二年》(2013)、《乔布斯》(2013)、《云中行走》(2016)、《马戏之王》(2017)等剧情类传记电影,讲述传主艰辛坎坷的成长史、创业史和奋斗史,展现他们取得的辉煌成就,并表达对其人格魅力的理解和思考。《惊爆内幕》(1999)、《永不妥协》(2000)、《毒家新闻》(2003)、《天才闪光》(2007)、《查理·威尔森的战争》(2007)、《公平游戏》(2009)、《真相》(2015)、《聚焦》(2015)、《间谍之桥》(2015)等侦探/间谍类传记电影,讲述传主们为了维护国家、社会或他人的权益,不畏强权,敢于与反对势力作斗争,以一种超越精神去勇敢捍卫公平正义的规则,最终赢得胜利的故事。《辛德勒名单》(1993)、《锅盖头》(2005)、《重见天日》(2007)、《安妮日记》(2009)、《坚不可摧》(2014)、《美国阻击手》(2014)、《血战钢锯岭》(2016)、《战犬瑞克斯》(2017)等战争类传记电影,以平民主义的叙事视角倡议反战,却又竭尽全力地展现真实、血腥、暴力、残酷的战争场面,讴歌英雄主义的崇高献身精神。《阿波罗13》(1995)、《世贸中心》(2006)、《地心营救》(2015)、《萨利机长》(2016)、《勇往直前》(2017)等灾难类传记电影,高度逼真地还原了灾难肆虐和逃生场面,重新思考爱与责任,探讨英雄的定义。
综观美国传记电影的发展历程,有以下四个方面特征。第一,美国传记电影自诞生初期就具有世界性,世界尤其欧洲国家的历史名人皆可以在大熔炉中以美国自己特有的方式加工、改造,以此证明自己的独立乃至强大。这种民族国家层面的文化迁移现象不仅仅表现于20 世纪20 年代及之前,在20 世纪30 年代以后对世界历史名人的引进愈演愈烈、经久不衰。美国传记电影打上了世界性品味的标签,模糊了民族与文化的界限,同时又承担起宣扬美国梦的重任。
第二,随着题材扩大化、类型杂糅化,传主的身份不拘一格、应有尽有。传主不局限于正面典型、英雄人物和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体坛健将,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扩大到纳粹将领、匪徒式“反英雄”。《沙漠之狐》讲述的是有“沙漠之狐”称号的艾尔温·隆美尔将军的故事。影片以印军中校的叙事视角,描写了隆美尔作为轴心国在北非军团的陆军元帅,从利比亚冈卜鲁克战役取得以弱胜强的重大胜利到负责欧洲防务包括参与刺杀希特勒直到事败后被迫自杀的经过。影片并未妖魔化处理隆美尔,而是较为客观地塑造了这位既是自由人所建立之民主之敌、文明之敌也是盛名最著的德国军人,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他是一只可以嗅出北非沙漠中猎人足迹的狐狸,狡诈善变。《邦妮与克莱德》(1967)根据美国历史上著名雌雄大盗邦妮•派克和克莱德•巴罗的真实经历拍摄。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邦妮和克莱德把抢劫当作谋生手段,也是他们崇尚个人自由、挑衅特权反叛社会的一种手段。影片彰显了充满生命力的个人与机械无生气的社会制度的抗争,掀起“反英雄”的潮流,并且带动了一批以匪徒为传主的传记电影创作。英雄情结和英雄崇拜是传记电影创作的主要动力之一,可是传统意义上“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已经渐趋衰落,属于反派的缺点却同时具有英雄气质或做出英雄行为的“反英雄”处处体现了盗亦有道。因为他们比追求安稳的循规蹈矩者更具有冒险精神,所以更容易激动人心。
第三,以人为核心,重点放在刻画人物形象、表现人物个性上,使传主的形象丰满而鲜活。同时,在充分尊重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加工创造,对传主尽量做出客观而正确的评价。美国传记电影在描述传主的个性历程中注重提炼出心像。心像就是浓缩在个人肖像画里的内涵与本质,“心灵中不变的特征,永恒的品质”。[6](214)美国传记电影一般站在与人物同等的高度,采取由内而外或由表及里的平视,对传主进行定性分析。苏联电影演员H.契尔卡索夫在《演员的艺术》中的“略谈历史人物形象的创造”一节中说道:“扮演历史人物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不仅要表现人物和他在历史中的地位与作用,而且要表现出历史本身,要揭露事件产生的真正原因……把历史的真实传达给观众。”[7](54-55)他认为这是历史人物扮演者的主要任务。这一节还谈到:“在为创造历史人物形象而研究材料时,首先应该探索出正确的历史概念和对人物的客观而正确的估价。若是对历史人物估计错误,这就预先注定了工作必遭失败。”[8](56-57)这个规律不仅适用于历史类传记电影创作,也涉及所有类型的传记电影,亦即对传主要有正确的定性评价。
第四,主旨是推广美式主旋律——美国梦。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传记电影,通过传主的个人经历将美式个人英雄主义精神、爱国主义情怀融入到剧情当中,阐释机会均等、锐意进取、自我倚靠是实现美国梦的核心要素,宣扬自由世界的民主自由与平等,使得美国梦日趋变为社会成员对国家观念的认同而得以家喻户晓。随着传统价值体系的衰微,法律和宗教的威严、道德底线不断受到冲击,1947 年至1991 年“冷战”时期的传记电影对个人主义思想的张扬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坚守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对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美国梦进行了全新的改造。这一时期的传主形象不像20 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样伟大、光明、正确,而是呈现人性的层次性和复杂性,不断地暴露出传主的性格缺陷,以致违背或突破常规就要付出被贬乃至生命的代价。美国梦逐渐褪去绚烂、美好的理想主义色彩,深刻反映美国社会的客观现实与文化面貌。1992 年至当下的传记电影,通过对种族歧视的批判和对文化融合的关注,以及对社会结构层面的不公正及不平等现象的忧思,展现美国文化的多元性和开放性、包容性。借由这一时期传记电影,美国梦被建构成为全球通行的“真理”,鼓励最大化的个人自由、最充裕的物质财富、最平等的成功机会而为全世界范围内受众所乐于接受。
美国传记电影的观念、形态和发展历程对中国传记电影确实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借鉴意义。1909 年,美国电影商人宾杰门·布拉斯基成立亚细亚影戏公司,在上海摄制完成历史类传记电影《西太后》。受《西太后》和《贝斯利亚女王》《克莱奥帕德拉》《亚伯拉罕·林肯的戏剧人生》等同时期美国历史类传记电影的影响,中国在20 世纪20 年代中后期古装片拍摄热潮中也拍摄了《朱洪武》(1927)、《杨贵妃》(1927)等根据史实改编的传记电影。两部影片注重发掘人的价值,呼唤人性的觉醒。
“孤岛”时期,出现了竞相拍摄古装电影的狂潮,裹挟其中且影响较大的还是关于历史人物的传记电影,诸如《貂蝉》(1938)、《木兰从军》(1939)、《楚霸王》(1939)、《武则天》(1939)、《葛嫩娘》(1939)、《西施》(1940)、《岳飞尽忠报国》(1940)、《苏武牧羊》(1940)、《梁红玉》(1940)、《李香君》(1940)、《香妃》(1940)、《孔夫子》(1940)、《洪宣娇》(1941)。这些传记影片的倾向总是向上的,在当时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从受众层面来看,传记影片不仅受到极端苦闷生活中的“孤岛”观众和香港观众的欢迎,还得到南洋侨胞的喜欢。因为在传记电影中可以看到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感受到许多正史里的忠臣义士、孝子烈女身上振奋人心的大志和人格。为了神圣的使命,他们表现出了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和无所畏惧的牺牲精神。这种贯穿一生的至大至刚之气和伟大的民族精神,不仅对于当时的现实,有着鼓舞民众抵御外侮的进步意义,而在文艺上,也应该给予更高的评价。从剧作者方面来说,历史类传记电影不受客观环境的限制,可以在旧皮囊里装新酒,借题发挥。以上两点,是历史类传记电影在“孤岛”时期得以抬头和获得发展的主要原因。
对人的尊重和对个性的张扬,以及对自由与勇敢的生命力的宣扬,是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传记电影给全球受众的突出印象,也是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受《壮志千秋》《瑞典女王》《自由万岁》《苏格兰女王玛丽》《路易·巴斯德传》《左拉传》《歌舞大王齐格飞》《翠堤春晓》《青年林肯》《斯瓦尼河》等美国同时期传记电影创作的影响,上述中国传记电影突破了以往封建思想保守的条条框框,以前所未有的笔触讴歌热爱祖国的英雄豪杰尤其是女性,加以新时代的生命的注入,而重新组织,达到以古为镜、以古鉴今的目的。女性爱国人物的传奇故事,犹如黑暗中闪耀着璀璨光芒的星星一般,点亮了人们的心灯,指引着人们前行。无论是宣扬“剪除国贼”的《貂蝉》、鼓动“扫灭狼烟”的《木兰从军》、提倡“歼尽仇雠,扫荡敌寇”的《武则天》、宣传“大辱历历在目,国仇耿耿于心”的《西施》、“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李香君》、“惕励乎正身处事之道”的《香妃》,还是嚼舌成仁的《葛嫩娘》、擂鼓助阵的《梁红玉》、传播义举的《洪宣娇》,都表现了忠贞不渝的爱国精神。从中可以看到,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和女权主义的伸张。她们中有不少是乱世风尘女子,犹知奋勇杀敌,胸中愤激的爱国情怀使得巾帼英雄比男性更为慷慨壮烈,反衬出无数道德荒芜、良知放逐之无骨气者的丑陋无耻。从她们面对贼寇或强权悍不畏死、奋力反抗的历史史实可以看出,在“末世”之中,这些芳魂节烈的女子形象从“依赖性的人”已经转变为“独立性的人”,主体性不断张扬。《苏武牧羊》在讲述“苏武留胡志不辱”的历史故事,歌颂苏武“身羁匈奴心朝汉”的不屈气节的同时,还塑造了妻子张娇这样一位性情刚烈心灵纯洁的女性形象。她因钦慕苏武节操而自愿以身许之并一同牧羊19 年,最后在匈奴同意苏武回国惟不准她随行的时候用铁簪自刎而死。由此可见,“孤岛”时期的传记电影对爱国救亡主题的关注和热爱,对为自由和光明而战斗的仁人志士的褒扬,对女性自我和尊严的弘扬,都达到了高峰。它们与宣扬美国梦的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传记电影在目的和功用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20 世纪50 年代之后,中国断绝了与美国电影的联系,直接向苏联电影取经,但美国传记电影对同时期港台传记电影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受以反面人物为主角的美国排异性传记电影《沙漠之狐》的影响,梁琛执导了《川岛芳子》(1955),岳枫执导了《妲己》(1964)。与《川岛芳子》《妲己》和屠光启执导的《秋瑾》(1953)、黄槐生和王天林执导的《郑成功》(1954)相比,鲍方和许先执导的《屈原》(1974)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港台历史类传记电影的集大成者当属李翰祥。李翰祥为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拍摄了《貂蝉》(1958)、《杨贵妃》(1962)、《武则天》(1963)、《王昭君》(1964)。另外,他还在台湾成立国联影业公司,并与中国电影制片厂合作,拍摄了《西施》(上集,1965)、《西施》(下集,1966)。当自己主持的国联影业公司于1967 年7 月破产之后,他又为中国电影制片厂摄制了《缇萦》(1970)。这一时期导演们有意识地在影像风格、审美趣味上向同时期美国历史类传记电影借鉴和模仿。《暴君焚城录》《圣袍千秋》《裘里斯·凯撒》《亚历山大大帝》《宾虚》《斯巴达克思》《埃及艳后》等历史类传记电影,以场景壮阔、气魄宏大、粗犷遒劲的鸿篇巨制来讲述爱情、阴谋、战争和传主一生的世变沧桑而引得世人侧目,在世界影坛引领史诗巨片规模的历史类传记电影的拍摄风潮。《屈原》中不仅描述农奴不堪奴隶主贵族的暴虐而奋起反抗的开场戏,而且南后郑袖、公子子兰和一帮贵族子弟赌斗和观赏斗奴们拼搏厮杀的场景,都与《斯巴达克思》中的古罗马奴隶主贵族的虐政剧情极为相似。虽然上述历史类传记电影未能达到同时期美国历史类传记电影对磅礴气势的极致追求,但是相对于《国魂》(1948),在人物形象的设计、故事情节的架构、场景氛围的营造等方面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李翰祥倾向于片场内外搭景,通过以假乱真的大场面来追求气势恢宏的艺术效果。为了追求场景的逼真,摄制组还经常远赴日本等地取景。相比较同时期中国其他历史类传记电影而言,《西施》更加着力于展示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打造真实震撼的宏大场面,追求激动人心的艺术效果。
“李翰祥拍过不少历史片,对清史犹有比较扎实的基础。他对一百年前丧权辱国、毁我中华的反面女强人’——西太后,深恶痛绝,很想系统而深刻地通过这个反面典型,揭示我国这段惨痛的近代史。”[9](1067)对此,李翰祥自述道:“所以有人希望我能利用真山、真水、真宫、真殿、真园林,把西太后的一生,到北京的故宫三大殿和西郊的颐和园及承德的避暑山庄,分级分部地连续拍摄。”也和美日合作的系列传记电影《大将军》(1980)一样,“既可以在电视上连续放映,又可在影院分剪成几集公映。”[10](1021)为此,他拍摄了讲述慈禧进宫发迹史的《火烧圆明园》(1983)、讲述慈禧上位斗争史的《垂帘听政》(1983)、大胆揭露慈禧禁宫隐私的《一代妖后》(1988)。清宫三部曲都是以慈禧为主角展开,刻画了慈禧不同时期的多方面人格,淋漓尽致地描摹了人治环境下的权谋文化,但也借此批判了这种与自由民主、公正平等等思想相背离、追逐私利的价值取向。李翰祥对女性命运犹为关注,给予清晰的命运遭际呈现,并寄寓强烈的憎恶或同情的情绪。影片通过对女性人物命运的真实表述,来借此反映处于剧烈变动或由盛而衰的中国历史命运,思想性和观赏性并重。这种以女性的命运变迁来建构民族国家叙事和凸显历史衰变、浮沉或变革的叙事模式,对中国历史类传记电影创作影响十分明显。《末代皇后》(1986)、《两宫皇太后》(1987)就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受《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一代妖后》等排异性传记电影的影响,何平导演了《川岛芳子》(1989),方令正执导了《川岛芳子》(1990),田壮壮拍摄了《大太监李莲英》(1991)。另外,受《邦尼与克莱德》影响,香港影坛出现了一批以亦正亦邪的枭雄为传主的影片,如《跛豪》(1991)、《五亿探长雷洛传》(1991)、《四大探长》(1992)、《上海皇帝杜月笙》(1993)。
在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之前,中国内地的传记电影对历史上的先进人物、英雄模范人物给予纪念碑式塑像,往往放在进步与落后、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科学与迷信两种力量交锋的关键时刻予以观照。它们属于纪念性传记电影。至今,纪念性传记电影在中国影坛仍然存在,只是淡化了特殊阶级的价值观和党派意识形态的色彩,形式和表现方法较以前有所创新,变得更加灵活。自中国内地与香港电影的合作日益加深之后,受香港传记电影影响,除了产生排异性传记电影之外还出现了认同性传记电影,开始像肖像画一样把传主当作普遍人来描绘,或者当作艺术家来刻画,诸如黄蜀芹的《人·鬼·情》(1987)、关锦鹏的《阮玲玉》(1992)、黄蜀芹的《画魂》(1993)。随着1991 年“冷战”结束和1994 年美国第一部大片引进以来,中国传记电影又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宋家皇朝》(1997)、《我的1919》(1999)、《梅兰芳》(2008)、《孔子》(2010)、《萧红》(2013)、《黄金时代》(2014)、《大唐玄奘》(2016)等传记影片以一种全局的、整体的观念,来把握传主这个全面而复杂的人。马克思曾这样说过:“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1](56)创作者不仅精心描绘出传主和他人的关系,还注重描摹出传主和时代的关系。传主在影片中如层层剥笋般褪去外壳,尽可能冷静地、客观地、不怀私心地揭示出创作者所理解的事实。美国评论家大卫·汤姆逊曾指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传记影片担负着一大重任,就是要与大众对历史的理解同步。如今的观众都期待着看到英雄们更真实、更隐秘的故事。”[12](155)相对于虚构类电影作品,传记电影使人们发现用真实的体会、真实的体验来对付现实世界会更可靠些。
优秀的传记电影中的历史时空与现实社会往往紧密地缝合在一起,反映、折射、塑造、强化着创作者在现实处境中关于人的现代性的种种思考。人的现代性指的是人具有独立自主的自由意志和致力于自身全面发展,亦即把人变成现代文化意义上的人,实现“思想和精神的现代化”,人从此将“获得自身的景观、厚度和物质性”。[13](80)为了战胜现实困境摆脱窠臼,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人本身并追问现代性的终极目的和意义。这种目的和意义最终只能落实到人,追求人的解放与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永恒的归宿。好的传记电影都能够很好地提炼出人的本质东西,凭借类型化包装、戏剧化设计增添魅力,展示人自身的现代价值,也就是通过传主个性历程的演绎,为现代社会中个人提供一套认知态度、思想观念、价值取向、气质特征及行为意向,使人不断向人的丰富性回归。这是传记电影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