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古城新登的千年文脉

2020-12-03 11:45庞勉
南方周末 2020-12-03
关键词:东安新城古城

庞勉

新登中学校园内有条百米长廊,镶嵌着数十块明清时期的石碑,图为学子伴着古碑读书。

陈建恩❘ 摄

★沿富春江最大支流渌渚江上溯,山环水抱之中有一处古城名叫新登,“晚唐三才子”之一的罗隐出生于此,苏东坡在此写下《山村五绝》却招致新党忌恨,明朝时抗倭而“众筹”筑城……时至今日,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发现浙江省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城墙之一正和学宫遗址上建起的中学相依为邻。

新登古城是中国大地上众多默默无闻的古城的一个缩影,故事就像历朝历代夯实、遗留的地层一样丰厚。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是1500多年前,南朝文学家吴均逆流行舟之际邂逅的富春江。如果那时,他在今天连接富阳、桐庐的窄溪大桥附近的渌渚江口,右转上溯十余里,还可以遇见一处山水环抱的盆地。山是绵亘浙江省西北部的天目山的余脉,水是渌渚江上游的葛溪和松溪。两溪从千山万壑中奔涌而来,一条自西北向东南,一条自北向南。汇合前,分别冲积形成的河谷里就坐落着吴均错过的新城。至于新城之美,当地人用两句诗概括:一朵莲花耸碧霄,二水襟带万山朝。“一朵莲花”形象地描摹了新登盆地中心突兀于地面的九个小山包。一带两千多米的城墙,围住山包,是为新城。

新城就是现在杭州市富阳区的新登镇。据方志记载,新城之名始于三国东吴黄武五年(226年)。斯时,孙权为征讨山越叛乱,割丹阳、吴郡、会稽三郡边鄙之地,设东安郡,置县新城。照说,这个初登中国历史舞台的亮相十分精彩。然而,接下来,新城的命运却犹如钟摆,徘徊不定。时而置县,管辖整个渌渚江流域;时而建镇,打理葛、松两溪汇合前的一部分。其间,还为了避五代后梁太祖朱温之父朱诚的庙讳,一度更名新登,寓意年谷丰登。民国三年(1914年),地名普查发现全国存在六个新城县,于是复称新登。1958年,新登结束断断续续维系了九百余载的县城身份,降格为镇,并入桐庐县。三年后,划归杭州富阳县。

时至今日,新登崛起为富阳区西部的中心。但行走在周边诸镇,我留意到当地居民仍然自称新登人,跟富阳在语言、民俗、饮食等存在区畛,对新登这方水土怀揣着认同和热爱。

“松葛双清”出名士

深秋的早晨,薄雾轻浮,任教于新登中学的朋友驱车载我来到了镇外的双江村。在一片裸露鹅卵石的滩涂上,朋友告诉我,这里就是葛溪、松溪的汇合处——双江口,也是“东安八景”之一的“松葛双清”。兴许因为秋季水枯,两溪看上去相当平缓清浅,完全没有我预想的那般波涛翻滚。不过,此情此景,倒与清初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里的记述,很搭,“由渌渚而上至各溪港惟竹筏往来而已。”眼前所缺者,无非数张竹筏而已。

当地传说,双江口“浮有青白二气,兆出名士”。不知是天气使然还是运气欠佳,“青白二气”,我横竖没看见。“名士”,我在双江村里找到一位,他就是与李商隐、温庭筠并称“晚唐三才子”的罗隐。“今朝有酒今朝醉”“为谁辛苦为谁甜”,便出自他的手笔。

罗隐生于大和七年(833年),“龆年夙慧,稚齿能文”。26岁远赴长安赶考,本以为功名手到擒来。孰料,“生逢末世命偏消”,他考到45岁,竟“十上不第”。个中缘由,盖因他不肯苟合流俗,攀附权贵,“尤为公卿所恶”。一次,席间,面对歌伎云英的揶揄,罗隐无限辛酸地自嘲:“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事实上,罗隐著述颇丰,成就甚高,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巨大。鲁迅褒奖其文:“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毛泽东晚年圈点过的罗隐诗作多达91首……1967年9月,谈到对干部任免的看法,毛泽东援引罗隐的诗句,不胜感慨:“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村后鸡鸣山上,罗隐借助熹微曙色早读的巨石犹在,而他亲手栽植的桂花树,已了无踪迹。讲述罗隐故事的明碑《鸡鸣山记》也辗转收藏在新登中学圣园碑林内。山下,现存的罗隐读书处,建于清道光元年(1821年),三开间,砖木结构,封火山墙。原系供奉土地神和五谷神的土谷祠,罗隐故宅圮废后,移祀于此。“土谷祠边闻鸡唱,休教残梦留枕上”。朋友讲,同时迁来的,还有三件存世千年的旧物——立在大门北侧的一峰太湖石和趴伏罗隐塑像脚边的两只石虎,它们也听见过当年的雄鸡报晓。

光启三年(887年),漂零半生的罗隐投奔杭州,受到刺史的“爱重”。刺史何人? 后来的吴越国王钱镠——写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温柔君主。就在这一年,润州(今江苏镇江)发生兵变,钱镠命新城人杜稜率东安都军进击。杜稜骁勇善战,连克常州、润州,荡平叛乱,将钱镠的势力扩展至太湖流域。同时,也“招惹”了急于抢夺地盘的庐州(今安徽合肥)刺史、后称吴王的杨行密。

四年后,针对杨行密屡屡犯境,钱镠责成已告老还乡的杜稜修建“罗城”——南宋学者胡三省解释:罗城,外大城也。子城,内小城也——习称东安城或杜稜城。这是目前有史可查的第二次筑城,第一次为“唐故城”。然而,文献对唐故城的记载,简短得像一条谜语,“旧城(指唐故城)在县东南三百步,周三百丈,唐徐敬业起兵时筑”。其余的真相,没入了光阴荏苒的河流,等待水落石出。

相较而言,罗隐《东安镇新筑罗城记》和南宋《咸淳临安志》,让我窥探到东安城更多的细节。东安城筑于大顺二年(891年)七月,翌年四月竣工。“蟠东矗西,离连坎接。隆者就之,洼者盈之。”“因山为城,周二千五百七十一步,高二丈三尺。”我大概换算了一下:东安城周长约4200米,高约7米。照此规模,东安城要比唐故城高大许多。为示庆祝,杜稜在城下召开“军民联欢会”,摆宴犒劳。

乾宁三年(896年),钱镠奉旨招讨他的老上级、在越州(今浙江绍兴)称帝的董昌。杨行密接到董昌的求援,分兵攻打苏州、新城,企图迫使钱镠回救。结果“楼橹翔空,矢石交迸”,杜稜“凭其城,毙敌将于城下者,其数盈千,濠塞堑堙。自是群寇不复有图南之意。”钱镠得以从容诛灭董昌,基本掌控两浙,形成割据。很多年后,杜稜已逝,其子杜建徽因功勋彪炳,官拜吴越国左丞相。每逢朝会,钱镠必曰:“此杜丞相,今日忝有一方,多其力也。”

靠朋友拨了几通电话,总算有人过来打开围挡,放我们踅身入内,参观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新发现的东安城遗迹。遗迹位于共和街南端,之前被水泥坡道覆盖。据我目测,清理出来的现场,约有一块篮球场大小。仔细观察,挖掘断面叠压着不同时期的残存:地表的明清城门、地下的宋代官道和唐末的东安城墙。朋友告诉我,这次发现,除了搞清楚东安城系青砖砌建以及南门位置外,重现的官道还印证《咸淳临安志》所言非虚,新城的确在北宋天禧五年(1021年)有过一次修缮。

湘溪村内流淌的同名溪水,是葛溪上游的支流之一。中科院院士、新登中学校友周廷儒先生曾指出,“(湘溪)夏秋骤雨,两岸平涨,随盈随涸。”而今,那里是一处观光生态农业园区,以盛产竹笋、杨梅、葡萄闻名。湘溪两岸更是青山似黛,竹木如海。一阵风吹,数株银杏洒落遍地金黄。值得一提的是,湘溪村旧称尽忠里,乃南宋抗金名将姚兴的出生地。其战死和州(今安徽和县)后,对手海陵王完颜亮命人吊唁:“独领孤军将姓姚,一心忠孝为南朝;元戎若假征兵檄,未必将军死尉桥。”

为御倭寇“众筹”筑城

假使倭寇来袭,我深信范永龄定能成为姚兴那样的抗敌英雄。范永龄是明朝靖江(今江苏靖江)人,凭借国子监读书的贡生身份,出任新城知县。据说,从前新城有一口大钟,“悬而不鸣”。坊间传闻:若要寺钟鸣,须应邑令清。后“永龄至而钟鸣”。

那个时候,倭寇侵扰中国东南沿海至为猖獗。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夏天,53名倭寇“突犯会稽县,流劫杭州,突徽州歙县,至绩溪、旌德,屠掠过泾县,趋南陵,至芜湖。烧南岸,趋太平府,犯江宁镇,直趋南京。”横行八十余日,死伤官兵四五千人。朝野震惊,范永龄亦为此忧心忡忡:县城实在太过破烂,“年久倾圮,砖石无存,土淤平坦”,百姓尚可肆意出入,“况防守哉!”

斟酌再三,范永龄申请拨款筑城。上级回复:兵饷都缺,哪有钱。坐困愁城之际,范永龄蓦然想起一个新城人——远在500里外的松江知府方廉。

两年前,方廉走马上任之初,发现地处长江口的松江府属县上海,虽自元初置县,却没有半寸城墙,根本无险可守。倭寇一来,“官民屋庐,半为煨烬”。主张筑城的方廉,遇到了与范永龄同样的问题——没钱。好在上海富户多,方廉亲往劝募,“人人感悟,委输若流水”。方廉“食不甘味,衣不解带”,早晚巡行“版筑间,与吏民分工力”。只三个月,筑起高2.4丈、周围9里的城墙,环以长1500丈、宽6丈、深1.7丈的护城河,是为最早的上海城。次年,倭寇蜂拥又至,围城半月有余,“无所逞而退”。

接到方廉回信,范永龄大喜,采用上海筑城办法,在新城发起“众筹”:富人出钱,穷人出力,并拿出积余的公款。县内望族郎家、白家带头纳捐。其间,范永龄为鼓动乡民参与,还耍了个“花头精”,称“掘得古碣云,城当七百年”。意谓杜稜筑城时已预言七百年后重建。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秋,这座如今唤作“新登古城”的城池动工营造,四个月之后大功告成。“城高一丈六尺,垛高五尺,周际三里余。四向为门。门有楼,有额,东曰元始,南曰嘉会、西曰利遂、北曰贞成。”筑城的大石块呈长方形,采自附近山区,重达百余斤以上,石缝间用糯米粥、黄泥、石灰粘合,并嵌以铁片。是故,才有方廉在《筑城记》中的一叹:“坚厚久远数倍于昔”。重新疏通的护城河,引葛溪之水自西门左近而入,岔成南北两脉绕城一圈后,会于南门,排进葛溪。十七年后,退居桑梓的方廉为了照顾乡民进出,捐资在东门不远处增开“小东门”。新登古城“一城五门”的格局由此成型。

据我所知,这种格局,在中国古代城镇中并不多见。最出名的,要数因新安江水库蓄容而沉沦湖底的“狮城”——遂安古城。比较有意思的是,当年新登为新安江水库移民建造的安置房,就落址在城墙与护城河之间。不久前,安置房渐次拆除,人们惊讶地发现,自家的后墙和新登中学的城墙连起来,竟然是浙江省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城墙之一。

烽火连天倚碧沼

从朋友发来的数张古城地图的照片上,大致可以看出,自明万历到清道光再到民国,古城格局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按今天某行业的术语讲,就是,县衙所处的西南为政务区,城隍庙所处的东南为宗教活动区,学宫所处的东北为文教区。

县衙自不必说,县政府;城隍堪称城池的守护神。而学宫,就是附设官办学校的孔庙或称文庙。全国只有曲阜孔庙、北京孔庙和曲阜、衢州的孔府家庙专门祭祀孔子;其余的,既是祭孔之地,又是莘莘学子读书之所。很多年来,古城居民习惯了在县衙的板子声、谯楼的更鼓声和学宫的琅琅书声中,过着咸淡自知的日子……

然而,当第一颗炸弹从天而降时,古城的安宁被炸得粉碎。这一次,倭寇真的来了,情况前所未有的糟糕。据不完全统计:从1938年4月29日到抗战胜利,日军空袭新登县境20次,其中轰炸古城12次,攻陷3次。

四十多年后,新登县立简易师范学校(即新登中学前身,以下称“新登简师”)首任校长乐培文回忆道:“1941年冬,正是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年代,我受浙西行署委派去新登县创办新登简师。”简师相当于现在的初中程度,是民国政府自1922年起推行的一种师范教育体制,学制4年,主要培养乡村小学师资。

临行前,乐培文邀好友、中共地下党员周朴农偕往,请他担任总务主任兼历史教员。周朴农年长乐培文8岁,同为宁波人。他是共青团江浙地区早期领导人之一;1931年,筹建中共历史上第一所安置烈士遗孤的“受难同志子弟学校”——上海(私立)普育小学;1936年9月到1938年春,在陕北延安学习、工作。返浙后,因一直被当局通缉,不得不化名周雨亭。

为避开日军轰炸,乐、周两人踏遍青山,最终选定了距离古城西南七里的碧沼寺,由新登县政府出面,借用寺院的佛殿、禅堂、僧房作为校舍。碧沼寺是一座始建于东晋的千年古刹,之后,屡有兴废。新师建校时,大雄宝殿、佛祖殿、涌翠堂、驯虎楼尚堪一用。有教员打趣:“在碧沼寺读书,有菩萨伴读,有雀鸟为邻。”

在周朴农的建议下,新登简师秉承“抗大”(即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的风范。除规定课程外,还把公民课、童子军课改成政治时事课、战时军事体育课;增设劳动课,养猪种菜,改善生活。师生每天早晨五时起床,穿上草鞋,背上背包,行军一小时;课余,用山间竹石制作手工,拿去集市义卖,捐给国家……尽管时局艰危,山河疮痍,但这座古老的寺院里仍闪动着一张张青春的面庞。

很快,日军的扫荡开始,碧沼寺也嗅到了越来越浓的火药味。1942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新师被迫走上“西迁”之路——暂避四十多里外的胥口镇平畈村普家坞,两周后又连夜向二百余里外的昌化县赤石镇(今属杭州市临安区河桥镇)转移。

很多年过去了,根艺美术家徐荧还记得那个细雨濛濛的深夜。行至分水县印渚埠(现为桐庐分水江水库)时,队伍分两拨,年老的先生、体弱的学生乘舟溯分水江而上,余众走山路。14岁的他被乐培文打着灯笼从人群中找出来,安排坐船。“我们水陆分进。在船上我可以隐约地看到远处沿山晃动着的疏稀灯火”。

是年7月,学校迁龙门乡五凤郎家(今属万市镇)。次年2月,迁湘源乡福光寺(今属新登镇湘主村)。1944年9月,再迁碧沼寺。

如今,碧沼寺静静地待在渌渚镇杨袁村的一处山坳里。准确地说,它已是周围种满碧绿蔬菜的废墟。如果朋友不指点的话,我肯定会错过那块半边露出破墙的石碑。碑上字体模糊难辨,只有碑额稍大的“观音囗”字样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一座恢宏的寺院,曾经来过一群桃李芬芳的少年。

学宫文脉依旧在

1948年1月,辗转六地办学的新师终于“回到”它最应该回到的地方——学宫。可是,古城包括老街在内的诸多建筑要么化为灰烬,要么面目全非。直至一年后,更名新登中学的校园,还是“一派凄凉与寒伧,到处残垣碎瓦,遍地蓬蒿没膝”。

毕竟,那已经是一个新旧鼎革、百废待兴的时代,人人充满期待与憧憬。热情高涨的师生自己动手清理学宫遗址、重建校园。朋友告诉我,学校与古城墙一体的风貌就是从那时逐步形成。城垣蜿蜒,其中约400米就是新登中学的围墙。

穿过一段陈列着数对明代石像生的台阶,在校园一处叫小黄山的山丘上,一片树木浓荫下,我看到两方竖立于草庐的石碑。右边的《左副都御史方廉神道碑》,铭刻浙江布政使奉万历皇帝圣旨祭奠方廉之文;左边的是方廉亲撰的回顾自己中进士前后的《观音堂记碑》。细读碑文,我才明白,早在明嘉靖己亥岁(1539年),学宫就迁来小黄山脚下即新登中学现址,距今已有480多个年头。小黄山东麓有条百米长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数十块容颜沧桑的石碑。

极为可贵的是,在新登解放之前,师生发现了学宫茅房里的新四军将士遗骸,冒着风险,将他们安葬在校内隐秘的地点,直到1966年被民政部门迁走。如今那里辟出一隅为新登战役遗址公园,公园不大,却芳草萋萋……

傍晚,小黄山脚下的操场打开了灯光,校园顿时喧闹。朋友和我来到综合楼前的泮池。这是旧时学子拜谒孔庙的必经之地。一位白衣少年抱着篮球走过身边,“老师好!”我颔首回礼,是的,青春正好。

(此文为删节版,苏轼在新登写下生平讽喻诗的巅峰之作《山村五绝》,欲知新登古城更多故事,全文请移阅南方周末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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