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发自南昌
李豆罗每天锻炼,力大无比,能单手举起连年轻小伙都抬不起的50斤重石锁。被网友质疑真实性后,李豆罗又拉动有五根弹簧的拉力器来自证。网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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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之后,李豆罗给自己定了“四不”的规矩:脑子不想、眼睛不看、耳朵不听、嘴巴不说。他不看本地新闻,有人来看望他,提起市里哪个干部出事或提拔,他就岔开话题,给他们谈西湖李家,“免得烦恼,看那些干什么?”
为了改造西湖李家的烂泥地,把违建的鸡栏狗窝拆除,李豆罗得罪了村民。在一部以他为主人公的纪录片里,有村民对镜头抱怨,“他原来当市长,想拆哪里房子就拆哪里,现在不当市长了,他还要拆房子。”
李豆罗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动员会。有一年五一,他请钉子户吃饭,硕大的包子放在碗里,村民吃不下去。“这个包子是市长请你们过劳动节。”“过个屁! 你们回去就要拆我的猪栏。”黄华明回忆。
有人在巷子里大喊大叫:“这个李豆罗! 有这么多钱分给我们,我们不都发了财呀? 搞这些鬼东西!”黄华明感到无奈,“我随他怎么叫,我们搞我们的,到时候他就知道的,你跟他说不清,你又不能打他,你有什么办法?”
西湖李家拆除了露天厕所,改成公共厕所;拆除违规建筑,家禽统一饲养在公共牛棚;22条巷道整齐划一,铺上红石;房屋统一修成了防火防风的马头墙。
村支书李庆群是后辈,自小也是西湖李家人,他深感做农村工作,最难的就是处理和村民的关系,当村干部就得挨骂。“在乡下跟老百姓打交道就是这样的,你伤害他个人的利益他就不高兴。你要顾到全局,就非得要伤害个人的小利益。”
李豆罗又编了两个顺口溜:在这好苦、在这好累、在这好气、在这好欣慰;没回村之前,村里没有几个说我坏话的,我回来以后,没有几个说我好话的。
在李豆罗眼里,管理一座城市和一个村庄,各有各的难。当大官的人,出思路、出理念、负责大方向,管不了村里的小事。对待村民要各施其法,谁都有怕的人、谁都有感恩的人,江西有句老话,“恶人需得恶人磨,恶狗碰到恶猪婆。”
不论阻力多大,按照李豆罗的理念,西湖李家逐渐成型了,从贫苦村庄变成了生态旅游地。村里自成一套产业链,有旅舍、农博馆、培训基地,甚至酿酒厂,60元一瓶的李家茅台销往南昌周边。
西湖李家的五百多户人家,现住才两百多人,按李豆罗的话来说,留下来的就是三种人:老的、小的、蠢的。老人们给西湖李家打工,年纪最大的八十多岁了,干活还是一把好手。村里没有导游,请了两个在校大学生兼职,李豆罗打算让老人们举红旗带游客,只要学会了介绍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房,能说清楚就行。
有人劝李豆罗招一批年轻人来接手乡建,他不肯,“别人都是冲着利益来的,我们是冲着环境做的,我这一辈子就是栽树,变成青山绿水,请外人一来,他为了利益,那就白费了几十年的心血。”
南方周末记者随李豆罗开车经过村里的一块门牌,墙上的红石被剐蹭掉一大块,李豆罗心疼得叹气。砌墙的师傅要专门从福建请来,一天六百,价格不菲。
乡建成员之一李旺根负责管账,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最高兴的是,“李市长在这里留了个痕迹,我也感觉到,从穷山恶水到现在这样,每一项工作都有我的心血。只有我敢说,几百万块红石,每一块红石经过我算,每一分钱都有我签的字。”
李豆罗起初对李旺根和黄华明说,“三年开头、三年建设、三年修为,我们一起搞九年。”十个年头过去了,要退了吧? 李豆罗又说:“还没到八十岁,我们几个人不能换。”
“敢怒敢言、敢爱敢恨”
李豆罗为什么叫李豆罗,他自己也不知道,农民出身的父母从没解释过。他读完小学,县里给了一个保送师范的指标,去读了一年,本以为就要当上老师,结果却因个子太矮、写不到黑板而淘汰。
家里实在太穷,只供李豆罗读到初中,回家后他承担所有家务,家里的粪桶、尿桶都由他来倒。
在村里参加劳动,生产队长嫌他插秧插得不行,奚落他要自带半斤米才有资格吃饭。李豆罗用粉笔当秧苗,踩一脚画一笔,每天晚上在家偷偷练习,整整一年,直到能画出方方正正的网格。第二年,他当众演示精准地蹲桩分秧,队长吃了一惊,不再吭声。
李豆罗学历不高,身高只有1米6,但性格要强,“我这个人有个好斗的心思,农民的本色。”尽管没身份没背景,他从公社副书记,一步步做到省会城市的市长。
官场说话谨慎的作风,在李豆罗这里不存在。2006年,南昌被美国杂志《新闻周刊》评选为“世界十大动感都会”,凤凰卫视记者一早打来电话要采访,李豆罗稀里糊涂,没听说过这件事,他想都没想,回答对方:“问事件我不晓得,问南昌现在开始。”
某江西食品企业曝出安全问题,央视记者前去南昌暗访,这家企业的创始人是一对夫妻,到李豆罗下榻的宾馆向他求助。李豆罗同情本土品牌创业不易,解决了许多下岗工人的就业问题,听说央视记者就在这家宾馆,立刻冲了上去。
“我是南昌市人民政府市长,我是犯罪代表,我应该先担责任。”他招待记者吃饭,主动要求接受采访。
李豆罗好讲顺口溜,是做农民工作留下的习惯,通俗易懂。开会也是三言两语,动作极快,讲完就散。下属之间得互相提醒:市长开会,赶紧去,马上就散了,听都听不到。
遇到安置退伍军人的难题,他就对与会人强调,“想想当年你们退伍的时候是什么心态,你就怎么对待今年的人,懂了吗?”“懂了。”“散会。”
为解决残疾人就业,园林局分到了两个人,园林局局长上门反映,“市长,我这里好手好脚的人都在闲坐着喝茶。”李豆罗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手好脚的人都在喝茶,这两个人就不可以坐在那里打扑克?”
李豆罗信奉道理无需多言,应当多想办法,多干实事。他做副市长期间,主管农业,没有财权,滕王阁没钱重建,李豆罗趁在北京开会,只身闯到文化部长办公室,说自己来为民请命。部长立刻表态,让省市报批上来。
敢言的个性也让李豆罗吃过亏。1986年,他是进贤县委书记,年轻敢为,被人联名告状举报,罪名是以权谋私。检查组来调查,李豆罗一一解释,他没有以权谋私,连自己的妻子都还在老家种田,何私之有? 说到激动处,他捶打桌子,导致检查组心生反感,指责他是土皇帝。
当时电视剧《新星》恰好热播,讲的是一位年轻的县委书记开展改革,使县城焕然一新。省里有位领导了解他的脾气,批评他自比“新星”,“李豆罗,你怎么这么不成熟?人家来检查是对你的爱护、对你的帮助,你怎么能发脾气呢?”
李豆罗虽没有受处分,但被调离了岗位,去了南昌市农业委员会当主任,表面上是平调,实则“从打仗的地方到后勤的地方”。那年他刚40岁,浑身力气使不出,只好在家读书、练字。他写诗自嘲,“小小县令妄为天,鞭挞貔貅反自怜,纵有九死无不悔,初试锋芒贯平生。”
1289天——他把这段蛰伏期的长度算得清清楚楚。三年多后他得到重新起用,也恰恰是因为那段低谷期,他拿到了中央党校函授班的学历,有了日后晋升的条件。
做市长之后,李豆罗还是性情不改,直来直往。去街头巷尾走访,他从不带人,自己走到哪算哪。求他办事的人太多,黄华明说,大街上常会有人忽然出现下跪,哭着请市长救命。
李豆罗给自己定了规矩:天理、国法、人情。帮不帮,就看符不符合天理和国法,如果都符合,大胆地帮。那些违法违规后要求情的,他绝对不干。孩子教育、求医看病这类问题,尤其是遇到底层可怜人,他千方百计地解决。
有一次在街上检查卫生,有人追着喊“李书记李书记”,回头一望,才知道是过去他当过公社书记地方的人,对方哀求道,儿子病了住不进医院,李豆罗马上给卫生局打招呼,帮忙安排上。“碰到了,能解决就解决;没碰到,对不起。”
这样的情况多了,又给人留下话柄。省纪检委来考察,底下干部对李豆罗有意见,其中一条就是:批条写得特别多。
“你去查一查有当官人的条子不? 没有。有批钱的吗? 没有。那些条子都是跪着我、拜着我,在车头让我签的。他们嫌我写多了是吧?明天早上我还要签!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老百姓的问题,我不写条子谁写?”李豆罗认为,“你当了菩萨就要显灵,你不能庙门不开,那要这个菩萨干什么?”
李豆罗一生信仰两种思想:一是他的偶像毛泽东的思想,二是仁义礼智信的儒家传统文化。
采访这天,华东交通大学理工学院的学生党员来到西湖李家,召开党组织生活,李豆罗为他们演讲。虽然已是重复讲过多次的内容,说到党员的廉洁自律,李豆罗嗓门越来越大,慷慨激昂,双眼涨红,像是在怒斥孙辈。
“敢怒敢言、敢爱敢恨的人。”他这样总结自己。
“我玩这个抖音,一直在害怕”
中午,李豆罗和妻子在湖边散步。妻子对他说,在你身边,不愁吃不愁穿,但还是担惊受怕,就怕万一有个什么事。
其实,李豆罗很少对人袒露内心的忐忑,即使对妻子也绝口不提。快手公司托人联系李豆罗,邀请他进驻,他问南方周末记者,“那个快手,你觉得可以做吗? 会有什么后果吗?”
这是采访第三天的傍晚,夜幕渐渐降临,李豆罗第一次露出了疲态,“我玩这个抖音,我一直在害怕,说实话。我是鼓足干劲上这个东西,好像信心百倍,但内心还是很怯场的。我总怕有个什么事碰到了,说不清,对别人一点事都没有,在我头上可能事就会大,这就是我的内心。本来我的心意是好的,产生的效果不一定是好,就担心这个事,事与愿违。”
市网信办的干部打来电话,送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召开了关于短视频的座谈会,李豆罗没去参加,公司派了个年轻人代表他发言,与会人员都很感兴趣。李豆罗问对方,“省里去了领导吗?”——“没有,只有网信办的领导。”
如果有省级领导,李豆罗心里会踏实点。其他地方有县长带货的先例,但人家都是在任上,那是组织任命,性质不同。他一个退休官员,全靠自己把握,“他背后有一堵墙,我现在漂流在湖中间,到底我的靠山在哪一面,我也搞不清。万一摔了跤,谁来保我?”
粉丝有多少、传播数据有多好,李豆罗从没放在心上,但他一怕说错话,二怕带错货,总要反复琢磨,确保万无一失,“以前村庄上的事,再错错不到哪里去,现在这个网络可能传到台湾去,传到香港去,传到美国去,这都有可能。它是无边界的,可能你说这些话,站在这面是对的,站在那面好像又是错的。”
“我现在不晓得什么道理,就这个网络的事,我一直举棋不定,满怀信心又担心受怕。”李豆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不踏实,说到底现在就是不踏实。”
在妻子胡桂莲看来,李豆罗是个很谨慎的人,“容不得自己出一点差错”。就像在西湖李家搞乡建,钱的问题上,李豆罗千叮万嘱绝不能出乱子,最后定下了这样的模式:所有资金不进村,由镇财政所管账,信用社管钱,募捐来的钱直接放进镇里。乡建核心成员四人,包括黄华明、李旺根、李豆罗及妻子,在村里所有工作不领一分钱工资。
过去从政时,李豆罗的行事风格也一直如此。他做了县委书记之后,第一任妻子和孩子都还在农村生活,四个孩子没有一个上大学。
李豆罗一直深感对家庭有亏欠。第一任夫人在2008年去世。那天李豆罗和妻子正要出门陪朋友吃饭,走在楼梯上,妻子忽然捂住胸口说难受,躺倒在地。十分钟不到,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只有57岁。李豆罗在家守丧,整整哭了两个月,“人全部变形了”。直到省里一位老领导给他打电话,“豆罗你要回来了,你这个不好的,你是领导干部。”
年轻的妻子胡桂莲谈起李豆罗,带着崇拜、敬重,还有理解,“高高在上的人总是有些孤独的吧。”和胡桂莲在一起,李豆罗会收起人前的口若悬河,安静地听妻子说话。
胡桂莲从小在南昌市里长大,做过文秘,生活精致,和李豆罗在一起之前,从没在农村待过。她说半路夫妻更加务实,求安稳、人品好,选择李豆罗,用一位朋友的话来说,“跟他在一起,没有人会欺负你。”
在村里厨房干活,胡桂莲是年纪最轻的。和老太太们相处久了,她慢慢能理解她们了,“她们都是拿惯锄头的人,从小种田种地出来的,只要鸡不在灶上拉屎就是干净的。”她教她们,不能用擦桌子的抹布洗筷子,端菜时手指不能伸进碗里。
有一次客人要保鲜袋打包,一位工作人员拿去,对着保鲜袋吹一口气,客人气得转身就走,“我不要了,万一口水进去怎么办?”胡桂莲咯咯笑她,“你以为天天在我面前嘚瑟你好干净了,你看看外面的人要求多高。”
每天在厨房干活,总有好奇的游客跑来看她,想看李市长的老婆,还有人问,这是李市长的家吧? 胡桂莲说不是,这是公家的。对方不信。这些窥视和误解让她不舒服,但她还是有求必应、笑脸相迎,不想被人说摆架子。
“站在围墙外面看房间里的你很难受的。他看不通,也看不懂,他就看一眼就走掉了。讲这个话你明白吗?”胡桂莲问南方周末记者。转眼她在西湖李家生活了十年,子孙都住在市里,去一趟不近,这个周末原本答应去看孙女,因为李豆罗眼睛充血,她又搁置了行程,孩子哭了两次,问奶奶怎么没来。
如果不是妻子的担忧,每天忙得像陀螺一般的李豆罗几乎让人忘记,他已是一位七旬老人。如果换了人,西湖李家还能建设下去吗?如果没有李豆罗的市长威望,西湖李家的模式能够推广吗?
“换一个人结果就一定不一样,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李豆罗把这件事想得很清楚。有人质疑西湖李家的乡建经验不可复制,他就怼回去,“大家要有这种牺牲精神,当需要的时候,我挺身而出。难道学黄继光,都要去堵枪眼?学董存瑞,都要去炸碉堡?关键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