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
太袖珍了。卡在菜市场与居民楼之间,动弹不得。
没有椰子树吹拂蔚蓝色的鳞片,没有传说中的岛屿让人们划着大海离开地球。
人们习惯叫它小广场。
几棵不太开花的树,几朵被小鸟衔来的蝴蝶,青枝绿叶撒在那儿。
老人们每天在这里演唱。
音乐有些聒噪,嗓子有些刺耳,曲调有些有情有义。
临街的铺子里,又一帮理工大学的退休教师,沉潜在此起彼伏的古典乐器中。
手里的扬琴、二胡、琵琶、古筝、中阮、洞箫、长笛,唱完《骏马奔驰保边疆》又转身《保卫黄河》,唱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又上演《梁祝》。
花白的头发,优柔婉转,铿锵悦耳。
花白的肩胛,优柔婉转,铿锵悦耳。
此刻,钢枪紧握,战刀闪闪;此刻,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此刻,小河淌水,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我身上披着暴雨走过,内心的蝴蝶,十八相送,翩翩花丛来。
我嘴里含着寒冬走过,木兰花开满山冈,北国的春天正在发芽,我的小屋、水车、妈妈、姑娘正在发芽。
从小广场返回东塔北路。
两岸清一色的槐荫树,秀秀亭亭,亭亭秀秀。
两岸清一色的店铺,在洋槐花的香气里,咿咿呀呀,呀呀咿咿。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摩托车,汽车,拐弯抹角,从别的路上赶来,带着崭新的喜悦和鲁莽,把琳琅满目的,裁缝店,服装店,理发店,餐饮店,修伞补鞋店,推拿按摩店,药店,寿衣花圈店,地质超市,捏在手里,掂来掂去。
我把多肉、茉莉花、铜钱草,掂来掂去。
把水果蔬菜,鲫鱼河虾,凉席蒲扇,冬日的阳光,夏日的阴凉,掂来掂去。
二十多年,我盘活了两间铺子,翻烂了三家书店,送走了几个好邻居,用旧了换拉链的妇女,钉鞋的瘸子,做头发的小伙,拉架子车的小矮人。
依然没有松手。
没有离开。
也没有打算松手或离开的迹象。
此刻,我站在槐花树下,等李家水煎包出锅。“当年我给卖水煎包的孤寡人养老送终,才继承了这门手艺。”男人一边给包子翻身一边回答,女人只顾麻利地揉面。
此刻,我走在东塔北路,天空绿荫如盖,大地结实安稳。
我想,倘若良善和仁爱像李家水煎包一样坚挺持久,平安和健康像东塔一样结实耐磨,今后的将来,我还会有很长一段日子,在这条路上顽强地走着。
我估摸这条路是这么想的,窸窸窣窣往下滴落的槐花是这么想的,只会唱兰花草的洒水车当然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出了东塔南路,王家巷在面前等着。
除非你扭头,转身往回走,不打算买西红柿和上海青。
叫人纳闷的是,同样的大地和天空,这条烟火最旺的巷子,居然没有一棵树当它的保护伞。
叫人纳闷的是,走着走着,巷子尽头,直愣愣站着两棵双人合抱的大树。
一棵是泡桐树。
另一棵还是泡桐树。
春天,泡桐树上歇着一串串,一簇簇,肥硕,孤独,欣欣然的紫色的忧郁。
树下常年卖狗皮膏药的男人,总是坐在那儿,对着曲谱弹琴。有时在《高天上流云》里阴晴圆缺,分分合合;有时在《牧羊曲》中,举起鞭儿,惊醒晨钟和飞鸟;有时在《我和我的祖国》里,沿着额头上深深的辙痕,通向他的袅袅炊烟,小小村落。
偶尔有人拿着笛子,二胡或口琴,与他合唱。
唱累了摊开楚河汉界,趁着英雄尚未归来,尽情厮杀一会儿。杀累了,又唱。
我从来没有见过谁买他的狗皮膏药。
春天快要走过去了,泡桐花忍不住,一朵,两朵,三朵往下滑,落在路人头上,路人“咦”的一下,抬头往天上瞅,一个路人看见他往天上瞅,也停下脚步,陪他一起往天上瞅。
这是一个怦然心动的表情,这是一个缓慢而持久的动态,这是一条跟在全世界后面的巷子。
泡桐花开了。泡桐花又开了。
在王家巷的天空,川流不息。
走过泡桐树,东关正街,摊开肢体,横躺在眼前。
明清时期就如此。
那天,我走到这儿,一个头挽白色发髻的婆婆,坐在门墩上,面前摆着白嫩嫩的栀子花。一元一簇六朵。
我俯身挑选,听她讲诉。“姑娘,唉!我的栀子树长了几十年,每年賣一百多元钱,这里就要拆除,往后你恐怕买不成我的栀子花了。”
每年她都这样告别几次。
我起立,丰腴的荷花在天青色旗袍上,撩拨江南的欸乃和水声。
另一位婆婆,干瘪的掌纹,抚着我的胳膊:年轻真好,白嫩嫩的。
她们共同构建了东关正街年轻的、白嫩嫩的一生。
她们共同构建了东关正街的照壁,天井,厢房,过厅,回廊,年轻的,白嫩嫩的一生。
那天,我走到这儿,没有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将我拦腰一抱,没有推推搡搡的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把我囚在原地。
我没有找到面筋面皮,浆水豆腐,汉江鱼。
狭幽局促的陋巷,没有一个人侧身让路,深深的寂寞把我反弹回来。
那天,是很久以前的事儿。现在,我站在东关正街,青石板留不住一滴坚硬的雨。
文公祠却认得呀!听见我了无声息凝固在那儿,它抬起头,佝偻着时光,眼帘凑近车水和马龙,凑近颓墙上的狗尾巴草,凑近曾经的石拱门,滴水檐,雕花窗里对着铜镜梳头的姑娘的背影。打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