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
《尚书》云:“诗言志。”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这两个观点说出了诗之所以为诗的本质属性,即诗是用来表达人的情感的。王阳明在《罗履素诗集序》中说,诗文是一个人的“精神心术之所寓,有足以发闻于后者”。诗歌不仅可以表达情感,由于受到中国文化精神的浸染,诗人在表达情感的同时,因为灵感的瞬间照耀,也澄明了中国文化精神一直所追求的“道”。所以我们拈出“诗明道”三个字来描述这一现象。下面我们用两首唐诗所蕴含的“道”来阐发这一理念。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的这首《枫桥夜泊》,被编入了日本的教科书,在日本可谓是家喻户晓。俞陛云说:“作者不过夜行纪事之诗,随手写来,得自然趣味。诗非不佳。然唐人七绝,佳作林立,独此诗流传日本,几妇稚皆习诵之。诗之传与不传,亦有幸与不幸耶 ”(见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这首诗的传诵是偶然的吗 它是不是包含了什么深刻的含义,而至今还没被我们发现呢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诗人所愁的是什么 一般认为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发生之后,诗人流落江南,客船水宿,因而忧愁不寐。也有人认为这首诗是张继落第或考中进士但未授予官职之后,来到苏州,夜宿触景生情而写的。无论诗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情,他的“愁”这一情感是真实的。这一愁怀是他面对人生的追求与热望而不能实现时产生的,是理想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相互矛盾而激荡起来的。
张继有一首《洛阳作》,写出了他对功名的渴望与追求:
洛阳天子县,金谷石崇乡。
草色侵官道,花枝出苑墙。
书成休逐客,赋罢遂为郎。
贫贱非吾事,西游思自强。
另一首《感怀》云:
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
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
可见张继心中虽然有对功名的渴望,但是他又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不会随波逐流,在现实中是与“时人背”的,也因而无法实现他通过“自强”改变“贫贱”的愿望。“月落乌啼霜满天”正是对所面临的人生境况的隐喻。“江枫渔火对愁眠”,用了一个“眠”字,但实际上是不眠,是失眠了。失眠的原因即是“愁”,这个愁其实写出了我们的普遍的生存境况,即心中的理想因残酷的现实导致的失落所带来的愁绪。
接下来的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为什么是姑苏城外呢 唐朝时的苏州城是一个繁华的城市。姑苏城内代表红尘滚滚的繁华世界,代表各种功名利禄、财色名利的追求。我们人生的愁怀正是因为姑苏城内的世界所激发的欲望得不到满足而造成的。这愁绪,无法在城内得到消除,必须转向城外。我们处在生命的“围城”之中,必须跳出城外,才能解除生命的忧患。城外,代表着跳出了城内的花花世界,用一种超越的视角来观看人生。从城内走出来,才能取得贾谊在《鵩鸟赋》里所说的“达人大观”的视角。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姑苏城内,正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在里面爱恨情仇,生生死死,终日沉浸其中而不自知;一旦跳出城内,来到姑苏城外,我们才能获得达观的视角,从哲人的视角来观察我们的人生。不仅仅是城外,紧接着的是“寒山寺”,而寒山寺承载着佛教文化。如果说儒家文化使我们怀有一种“达则兼善天下”的积极进取的情怀,终日想着“立德立功立言”,追求人生的三不朽;那么佛教文化则是教导我们放下,给我们的是一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清凉世界。我们正是在积极进取中受到了重重阻碍,因理想的得不到实现而忧愁,现在,正是这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使我们从红尘滚滚的繁华世界中解脱出来。
“夜半钟声到客船。”在最后一句中写到了寒山寺的钟声。为什么是“夜半” 对于这首诗提到的夜半钟声,一般的解释是钟声更增添了夜的寂寥和诗人的愁绪。如沈德潜说:“尘世喧阗之外,只闻钟声,荒凉寥寂可知。”南村曰:“此诗苍凉欲绝。”而前面加“夜半”二字,则是“状其太早而甚怨之之词”(高士奇语),意思是钟声吵到我了,我还要睡觉呢!刘学锴先生说:“‘夜半钟声就不但衬托出了夜的静谧,而且显示了夜的深永和清寥,而世人卧听疏钟时种种难以言传的感受也就尽在不言中了。”并且,其中还寓含着对“霜天清夜、旅泊枫桥的清迥隽永”的“这种美的境界的发现与欣赏的喜悦”。然而,仅仅只有这些吗 刘学锴先生说,这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仿佛回荡着历史的回声,渗透着宗教的情思,而给人一种古雅庄严之感”。这种宗教的情思是什么呢 他没有点出。(以上引文均见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
我们到佛寺游览,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出自清朝福坚法师的对联:“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佛号经声唤回苦海迷梦人。”横批是“回头是岸”。寒山寺的钟声在夜半传来,正像当头棒喝,唤醒了满怀愁绪的诗人。当他还在为人生的追求而忧愁不眠的时候,当他为人生的热望而五内俱焚的时候,忽然在深夜的寂寥中远远地传来寒山寺的钟声,正是这钟声,唤醒了他。哦,原来这一切的追求是可以放下的啊!《心经》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放下来,不去牵挂了,就不会有忧愁了。一切愁绪不过是“庸人自扰之”罢了,真相是“天下本無事”。《杜诗详注》开篇第一首诗《游龙门奉先寺》中,杜甫写道: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诗人在快醒来时听到寺院里的晨钟,内心为之警醒。这正是钟声给诗人的一种唤醒。张继还有一首《安公房问法》:
流连一日复一日,世事何时是了时。
试向东林问禅伯,遣将心地学琉璃。
这首诗也表达了诗人因为感到世事纷繁,欲向禅门问法的心情。
为什么是“到客船”呢 客,点出了人生如梦之感。《古诗十九首》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又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都是人生的过客。美国存在主义神学家蒂利希说人有三种存在性焦虑,一是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要言之,对死亡的焦虑;二是对空虚和丧失意义的焦虑,要言之,对无意义的焦虑;三是对罪过与谴责的焦虑,要言之,对谴责的焦虑。其中最根本的就是对于死亡的焦虑。人生短短百年,七十古来稀,面对人必有一死这一事实,每个人都有这种根本性的对于死亡的焦虑。这种焦虑也引申出了人们对于功名利禄的热望以及忧愁。怎么办呢 “夜半钟声到客船。”钟声来到了船上。而这船,本是一只人生的苦舟,现在正因为有钟声的来“到”,变成了一架“慈航”。佛教云“慈航普度”,观世音菩萨“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正说明了“船”的重要性,它承载着我们度过人生的愁苦之海。当诗人在人生的热望中忧愁不眠的时候,正是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夜半钟声来到客船,使诗人的内心世界顿时变成了一个清凉世界。
这首诗启示了我们一种更好地对待愁苦的方式。对于人生的愁苦,李白的方式常常是借酒浇愁。如他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但是“借酒消愁愁更愁”,终不能解决问题。李白也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有一种归隐江湖的意愿。杜甫呢,则是痛哭一场。如他的《登岳阳楼》写道: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不过,痛哭虽然能够一时地宣泄愁苦,但是其内心仍然是极其悲伤的。而《枫桥夜泊》则通过夜半寒山寺的钟声,唤醒了我们,让我们在当下放下内心的执着,当下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人生的黑夜被光明所照彻,人生痛苦的热望变成了甘甜的清凉。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俞陛云的话,《枫桥夜泊》之所以能在日本家喻户晓,广为流传,绝不仅仅是因为幸运,更是因为这首诗所蕴藏的深刻内涵。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是中唐诗人白居易的一首《大林寺桃花》。
这首诗首先我们可注意“人间”和“山寺”两个词的对举。人间是俗世的,山寺则是超然世外的。当人间的桃花已经凋落的时候,山寺里的桃花才刚刚盛开。这当然是由于山上山下的气温不同造成的,不过这里面我们可以读出更深的意味。“芳菲”代表人世间所追求的那些美好的东西,能令人沉醉其中的、使人生的情怀获得安慰的东西。但是它终将会“尽”、会失去。但这时“山寺桃花始盛开”。《周易》乾卦卦辞云“元亨利贞”,贞下起元,又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开始。在人间失去的东西,我们可以在超世间的地方去寻找,人世间留不住的事物,我们把眼光投向世外。
第三句的“春归”,其实是我们人生的隐喻。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青春的逝去,一是生命的消亡。“无觅处”是说青春一去不复返,找不回了;也可以说是生命一去不复返,无法起死回生了。而“常恨”则揭示了这是从古到今所有的人,圣贤大哲也好,凡人百姓也好,都曾有过这样一种丧失的焦虑和遗憾。
这一人生的遗憾如何解决呢 诗人指出了一条道路:“不知转入此中来”。此中,即大林寺中。大林寺是佛教文化的承载者。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禅宗的智慧代表了儒释道文化的“求道”、探寻人生智慧和归宿的终极关怀的部分。这句诗暗示了这样一个道理:要想解决人的生死问题的焦虑,需要从俗世的沉醉中醒悟过来,而进一步“求道”。
智慧的维度追求的最高智慧就是“道”。中国文化最重视的、最根本的就是对“道”的追求和体认。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无论是对道德的追求还是对于艺术的追求,最终的目的是求道悟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听说了道,悟了道,晚上死去了也不遗憾。因为人生的目的就是求道啊,目的达到了,就不怕死了。老子说:“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拱璧驷马是非常贵重的礼物,犹如今天说的得到很多钱财、名贵的汽车,但即使得到这样的礼物,也不如求道悟道尊贵。明代高僧莲池大师接着老子的话说:
虽王天下,亦不如坐进此道。岂惟王一天下,虽金轮圣王王四天下,亦不如坐进此道。岂惟王四天下,虽王忉利夜摩,乃至王大千世界,亦不如坐进此道也。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即使统治了整个地球,统治了整个太阳系,乃至银河系,做世界之王、宇宙之王,也不如求道悟道。可见中国文化最重视的就是对道的追求和体认。
中国文化中的儒释道三家都重视道。儒家的天道与性命,道家的道与真宰,中国化的佛教禅宗所说的自性、本来面目等,都是对道的描述。当然三家所说的道是有大小深浅的区别的。其中尤其以禅宗对道的体认最为究竟深刻。对道的体认就是对我们的心性的认识。它给我们一种终极关怀。
这首《大林寺桃花》也启示我们,只有在追寻“道”的过程中,以及最后的“悟道”才能真正解决人生的焦虑和遗憾。我们在“道”中得到了生命的永恒。
中国文化中没有类似西方基督教那样的宗教信仰,但是同样有自己的终极关怀。那就是对于“道”的追求。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能够修持德性,坚持高尚的品格,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对道的追求。因为心中追求道,所以外在的贫富、贵贱、寿夭、声名,他们都能够置之度外。如孔子说“富而好礼,贫而乐(道)”,“君子忧道不忧贫”,“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所好者,道也。今人因为忘记了对道的追求,丧失了终极关怀,所以人生就变得只如在低处爬行。人们更多地在意外在的贫富、贵贱、寿夭、声名,社会上因为追求利而忘记义的事情频频发生。如有的企业为了追求利润而放松产品质量,甚至产品危害消费者健康的情形,如普通人因为情感的纠纷而伤害自己或对方的情形,又如学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进行学术造假、剽窃等事情,我们屡见不鲜。如果我们能认真地学习一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时时提醒自己,人生的目标在于追求宇宙人生的大道,认识自己的清净本性,时时提醒自己对外在的贫富、贵贱、寿夭、声名等顺其自然,看得淡一些,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投身于利己利人的事业,这个社会也会变得更加美好。
(作者系文学博士,上海理工大学沪江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