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
归门、窄门是唯一的。其时
你不在时间里,我刚好在。
夫子,今夜读书,读吕氏家学,
我擦拭桌子,如擦拭深秋;
我煮茶,煮一壶南山新绿,这一季昏黄
或许会慢慢波动而去。
我带着执念来看你。贵门偏安一隅,
不再鹿鸣呦呦,粗大的硬木
横卧屋顶。我穿过一种岑寂,
就会触碰到多少追随你的声音。
夫子,你是否佯装看不见
那些蹲伏的世道?
这一夜,我倚在你的阴影里
翻书,读典,听旧时曲子……
八百年来,你是哪只花斑的蝶?
落叶、流水、浓雾,过往从容不迫;
我们在苍穹之下,向生活索要
梯子:不是用来伐木,而是
抚琴、吹箫,归隐南山。
他抱着二胡就像抱着江山
他占据着虚空,琴声不会轻率响起
谁会在一个潮湿的黄昏
听他谈起陈年旧事
但他能与昆虫和鸟雀交换色素
他闭上眼,猛吸一口烟
琴弓和琴弦蹑入沉静
回收的乐音都进了睡袍
当猫头鹰飞过,二胡张开器官
他调好琴码就适应了夜的温度
时间悠扬起来
一座雪山自远而近
一只假鳥如何孵出一只真正的鸟
成为黄莺、山雀或者布谷
而后时间到达它的翅膀,它飞向一幅画
画中有一只真正的鸟
我们理解的真正的鸟,往往是
虚拟之物:它所触及的是我们的眼
它不能触及的是离开画面的事物
但它
可以飞,可以冒险
如果它见到的,就是真实的
如果我们正好路过,成为它安全的树枝
我们就是正在经过
虚拟的自己
如果有人在潮湿的画里生火
如果种子发芽,也同时在溃烂
所有这些,只不过是
一只鸟的迁徙
如同,有人一次次把火捧进水里
细竹小树,蓬勃发枝。院子空阔——
父亲,你读着旧书,那慢慢爬行的光线
推着你的影子。
我喊一声爸爸。你应着我,仿佛从旧书中
抽出一线光,投向我。
你说:小池漏水了,需要清淤。
你说:碗莲没有种在水里,怕被鱼食光。
说着这些,院门就打开了。
挂果的杨梅发出小声的喊叫。我们
摘下果实,顺便摘下寒霜。
时间仁慈,你没有缺席我的每一个夏天。
那些薄荷草、七叶草,也没缺席。只是
你将日渐衰老。
而我们,都从你的身上取着温暖,
取着欢乐的秘密。而今又是盛夏之年。
而今,你一如往昔,在旧书里翻山越岭,
一次次为我们捉捕太阳。
(选自《飞天》2020 年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