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申仕
—— 在深潭的下游,洗脸饮水
想起那些枝枯叶黄的时辰
想起与六七友人,或者八九个
在浙南深山的密林中轻声交谈
身着红装的女性友人
回头的那一眼,隐约加深了秋天的颜色
从溪涧带回书房的小石子
压住翻动的旧纸张,我反复摩挲
试图搓开它的沉默,让它说出体内
秋水和鸟鸣,繁花和野草
看太阳的脚步,缓慢地
从我的茶杯里爬出
走出院子,又趟过小溪
向一座山上爬去
带走茶水、鱼群以及庄稼的温度
看三月的乌云
那在别处受了委屈的脏孩子
飞奔到我的面前哭泣
看岸边的孩子,在孩子的泪水中奔跑
手里的红皮球掉落黄昏的溪里
两个夕阳,在上涨的时间里随波逐流
我将目光收回。看我的孩子
吮吸手指,在一场春雨中
酣睡
我喜爱,在每晚准时收看《人与自然》
—— 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仿佛候鸟履行了与季节的契约
我喜爱的是雨季的草原
羚羊跳跃在绿色的火焰上
是龟裂的大地,鳄鱼眼里流出盐粒
是食草动物低着眉
是肉食动物的牙齿和速度;
是把鱼翅还给鲨鱼,把象牙还给大象
把犀牛角还给犀牛,把花衣裳还给金钱豹
把尊严还给熊、狮子和黑猩猩
是河流和风都有正确的方向
每座冰山都有恰如其分的美
是蚂蚁家族在荆棘丛搬动星月
是逆流的鲑鱼群,该洄游时绝不多逗留一秒
尤其喜爱的是:这其中没有人和烟火
唯有自然是自然的主人和烟火
喜爱的是看着看着,仿佛自己就进入了电视
仿佛一只北极燕鸥
去安慰忧郁的大海和天空
仿佛一只多刺蜥蜴
漫步在沙漠的春天里
我记着一个三轮车夫的背
黝黑,仿佛积攒了五十个夏天的阳光
不断析出的盐分把脊梁腌制得越来越薄
骨头制成的翅膀有力地扑腾着
想起更多把背影留给我的人
人民路上,春风吹开姑娘的披肩发
吹开她后脖暗红的玫瑰
赴远求学的少年独在夕光中逆流而上
一位货郎,习惯横着扁担走路
兩头箩筐是压弯颈椎那沉重的砝码
还有在古巷里背着高山的老者
拐杖探向时光的深处
都是我追赶不上的背影
(我连自己的背影都追不上)
—— 月光里,更多的背影重叠在背影之上
(以上选自《星星》诗刊2020 年4 期)
无非是一棵树
将云中的雷电引下天来
令大山轻微颤抖
复归于婴儿一样的静
每日向一只无名鸟学习,并非飞翔
—— 从不关心住房公积金
仅凭四季的枯枝,建筑安身的巢
更不关心养老保险
飞累了就去死
死在哪里,哪里就长出坟茔与墓碑
我草木的房子,高于远处的炊烟
屋顶的星空,远未比别处更拥挤
半夜里,陌生的大雨来敲打窗户
梦境领悟着大雨和大雨的潮湿
令我在永恒对视的群山之间
重新出生并且酣睡
群山酣睡在野湖的摇篮里
十八岁时在旷野呆站了一整天
像一根指针插进泥土里
大地为盘,太阳缓慢地搬动影子
我站在一层薄薄的大气之下
是一颗尘埃站在另一颗尘埃上
我在等待一道闪电
而地平线在等待一个被闪电击中的人
我仰着脸,进行身心的光合作用
并释放出体内的凡俗小事
远处隐约传来妈妈喊我回家的呼唤声
像是梦境
“可是妈妈,今夜我就要出门远行
我依然是你岩石上的孩子。可是妈妈
我将不再以十八岁的日晷计时
不再绕着太阳公转。可是妈妈
我是脱离了轨道的星星
从一颗星星遨游向另一颗
孤独而自由且永不衰亡的星星。”
(以上选自《延安文学》2020 年4 期)
时间早就过了
船还没有来
码头上灰蒙的天空
落下黑雨滴一样的旅客
像是一群不被祝福的人
彼岸,一些属于他们的位置
空着。这是一个事件
在计划外的现场
在灯塔倾斜的海岸线
没有汽笛声和被犁开的浪花
本该被停泊的海面
一团阴影在起伏
是无名的灰鸟在飞翔
还是水妖在潜行?
滩涂上,一条搁浅的小鲨鱼
等待被大潮冲刷
而船,依然没有来
主治医生告知我时日无多的当晚
我盯着重症室的墙壁
它释放出积攒多年的,千百张
星空般扭曲变形的面孔
它允许收藏多年的呻吟和涕哭
于今晚集体发声
重症室的墙壁比别的墙壁更白一些
夜半,护士小姐来为我换药
她哽咽着问我有何遗愿的时候
恰好有一架纸飞机,不知从何方向来
默默地停落皎洁的窗台
很像五岁的我折叠的那一只
白色的纸飞机停在白月光里
童年的纸飞机她没有黑匣子
(以上选自《江南诗》2020 年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