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平
千百年来,南方丝绸之路以巴蜀为源头,翻越逶迤群山,穿过深峭峡谷,蜿蜒数千公里,通达缅甸、印度等国,勾勒出一条庞大的国际交通线,也织就了一张复杂的国际贸易网。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如今密如蜘网的南丝路已掩入大西南的尘土之中,失去最初的交通功能。但其沿线的名城古驿犹在,邛崃、汉阳、西昌、大理……这一个个地名如钢钉般,将南丝路的经济动脉铆接起来,而今依旧风采不减,让人们得以遥想当年的风云际会。
临邛古城,最好的景致是在雨中。
迷迷蒙蒙的天空,如烟如雾、似梦似幻的雨丝儿滴落在青石板上,小巷深处,举着花伞的窈窕女孩款款走来……一个让人寻觅已久的本色临邛,就这样鲜灵灵地呈现在眼前。漫步在临邛古城北大街,吃一口香甜软糯的邛崃凉糕,尝一碗色白味浓的奶汤面,再买一袋皮脆肉嫩的烫油鸭带回家,让人品味出居家生活的瓷实滋味,也嗅到了这个著名古驿站的人文气息。
为什么说临邛城是南丝之路西出成都的第一站呢?
临邛,是巴蜀四大古城之一,始建于秦更元十四年(公元前311年),后于1994年改名为“邛崃市”,迄今有2300年历史。临邛地处成都平原西部,距成都仅约75公里,自古就是连接川、滇、藏三地的交通要塞,也是南丝路支线灵关道上的重要货品集散中心,如今还零星保留着一些古道遗迹,堪称“中国古代交通线路活化石”。譬如位于城西约18公里处的骑龙山古道,它沿骑龙山脉逶迤延伸,一直通往雅安名山县一带。在这条长满青苔和荆棘的古道上,考古人员曾清理出汉、宋、明、清四代的道路遗迹,发掘出唐、宋、明、清四朝的邛窑瓷片,以及清代“乾隆通宝”“同治通宝”和汉代“五铢”铜钱等重要文物。
不过在南丝路开辟初期,真正大出风头的并不是临邛及城中的繁华商贸,而是本地产的竹子。汉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张骞出使西域回来,向汉武帝汇报说,自己在大夏国(今阿富汗)看到两件东西都产自四川:一是邛竹杖,一是蜀布。这说明,早在两千多年前,四川造的商品就已通過某条古道,即后来所知的南丝路,跋涉千山万水,开启了国际贸易。
在中国古代,商旅运输货物主要依靠人力、驮畜。而南丝路处在横断山区,沿途有数不尽的高山峡谷、悬崖绝壁、激流深涧,加之时有野兽出没,商人往来行走十分艰难,这就需要借竹杖来辅助前行。张骞在大夏国看到的邛竹杖,类似于我们今天在峨眉山看到的藤杖、棕竹杖、灵寿杖,是以临邛一带盛产的邛竹为原料,先用微火将竹枝烤出水分,再将其手工弯成勾状,并过水冷却定型,遂成。
在千百年前的临邛古城,与邛竹杖一样远销海外的,还有曾名噪一时的邛窑釉下彩瓷。邛窑创烧于南北朝,盛于唐五代,衰于宋,燃烧了八个多世纪的熊熊窑火,烧出了名噪一时的“邛三彩”,也为今人留下了一座长达40米的龙窑。这座龙窑位于临邛南河十方堂邛窑遗址,烧造时代为南朝到南宋时期,修订了学界认为“唐代以前没有超过30米的窑炉”的结论,改写了中国古陶瓷史。
在中国考古界,流传着“北有唐三彩,南有邛三彩”之说。古代的邛窑瓷工以“没骨画”技法,率然落笔,粗悍展开,在瓷胎上画出潇洒豪放、绚丽夺目的花纹,在中国陶瓷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造型上来看,邛窑瓷器种类繁多,有实用的生活用具、文房用具,如唐、宋两代风靡一时的省油灯盏;亦不乏佛像、僧侣等造像,以及胡商、武士等人俑,堪称邛窑文化与中原文化、域外文化相互交流的历史见证。
蜿蜒南流的岷江,在淌过眉山青神县时,飘逸地回旋出一个斜斜的“U”形,将汉阳古镇三面环抱,接着便弯弯绕绕地奔着平羌小三峡而去。
汉阳古镇的历史非常悠久,据编撰于清光绪年间的《青神县志》记载:汉代,一户姓阳的人家从外地迁徙入川,见青神一带地势平坦、土质肥沃,是个理想的安居之地,便落户坝上,专事农桑,养蚕缫丝。后来的数年间,众多沿水路迁徙而来的移民也相继落脚此处,繁衍生息,村落集镇渐成,这座小镇则因始迁祖而得名“汉阳镇”,又因古镇拥有川中地区鲜有的平坝地势而别称“汉阳坝”。
得益于便捷的水路交通,汉阳自建立之初就担负起了商业重镇之责,后一度成为南丝路东线五尺道上的重要驿站。往来镇中的货物大多是从成都出发,经岷江水路至汉阳短暂中转,再南下运往乐山、宜宾、重庆及长江中下游等地。据眉山文化学者邓友权介绍:极盛之时,汉阳码头百船云集,运输繁忙,船工号子响遏行云,高亢激越。每天清晨,鸡鸣三声,阳光如水墨晕染般渐次铺开,照亮山川大地,江面上浮光跃金,竹筏船只穿梭其间,在江面上留下道道波痕;黄昏,码头边停靠的船只竹筏相依成串,长达千米。货运繁忙时节,由于人满为患,镇上客栈都被预订一空,连平羌小三峡的木船都被租了出去,睡满了意兴盎然的客商。
五尺道以水路为主,路线是以成都为起点,南经双流、新津来到眉山青神县,再南下至乐山、宜宾,最终直抵云南。有意思的是,在五尺道青神段,有一条偏离水路的便捷驿道,它始于新路口,翻越关子门后,抵达乐山板桥溪中段,长不足十公里,史称“熊耳古道”。这条依山崖而建的崎岖古道,开凿于蜀汉时期,出自诸葛武候之手。最初,蜀汉政权始辟熊耳古道,是为了以群山为屏,掩人耳目地在平羌小三峡中屯兵,以平定作乱的羌人。后来,由于经熊耳古道走陆路南下汉阳,可比走岷江水路节省近15公里的行程,这段古道逐渐成为众多马帮商队的必经之路。经过千百年的风雨侵蚀,熊耳古道现仅存高家湾长板坡到关子门的路段,全长两公里左右,路面宽1.5~2米,由长0.9~1米、厚0.1~0.2米的当地产红砂石板铺成,部分路面仍残存着骡马铁蹄踏出的脚窝印记。
穿过熊耳古道南行,便进入了平羌小三峡。这一线,是南丝路东线五尺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古代从成都顺岷江出川的水路通道。平羌小三峡沿线虽坐拥“清溪驿”等重要水码头,亦有帆樯如林的航运盛景,但又与汉阳古镇商贾云集的嘈杂之色不同——十里长峡间峰峦叠翠、猿声不绝,江面急者如海啸,缓者如明镜,拥有一众引人入胜的自然奇景,反倒多了几分或奇绝或浪漫的姿色。因此,亘古亘今,平羌小三峡迎来送往了许多文人骚客,他们船行水上,饱览秀丽风光,胸中溢美之词,化作无数千古绝唱,比如唐代诗人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南宋诗人陆游的“淡烟疏雨平羌路,便恐从今梦入魂”……
西昌是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地处蜀、滇之间,占据着四川第二大平原——安宁河谷平原的核心地段。如果将气候宜人、水土肥沃的安宁河谷平原比作川西南的“聚宝盆”,那么西昌就是这盆中最珍贵的宝石。
两汉时期,以西昌为首的四川盆地西南片区,以及云贵高原地区的河谷地带,因适宜农业发展,已诞生了僰侯、邛都、夜郎、苴兰等奴隶主部落。这些部落大多聚集于群山环绕的低纬度地区,谷地之内,气候郁热,因此透气佳、散热好的苧布就成了奴隶主们的刚需。但这些部落生产力低下,若想获得苧布只能从巴蜀地区购入。于是,这小小苧布便自邛崃装车,伴随着銮铃声、马蹄声和吆喝声,越荥经,踰大相岭,过大渡河,翻小相岭,终至西昌。日久天长,蜀、滇二地间的商道就随着苧布交易兴盛起来,逐渐成为南丝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南丝路的开通,盘活了西昌,也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文化和经济的繁荣。迄今为止,西昌境内仍保存着汉、唐、明、清四朝以来的许多古建筑,为这座现代化城市刷上一层历史底色:斑驳的青砖、长草的飞檐、悠长的街巷、残破的石碑……犹如天宇中的那轮皎洁月亮,总是在太阳宣泄了漫天炽烈之后,散发出自己的清幽银光,勾连起人们丝丝如缕的记忆。
始建于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的大通楼,扼守西昌城南,古属明建昌古城四大城门之一,其附近街区则是西昌的货物贸易中心。遥想当年,一批批来自湖广、江南、川陕、云南等地的商贾,先后在大通楼下的西街落户经商,卖起了盐、茶叶、丝绸、棉布、瓷器等货品;一代代身着布衣、面色黝黑的马帮汉子远道而来,在大通楼的城墙下歇脚打尖,再将西昌的羊皮、生丝、药材、生漆、蜡虫、板材等土特产品运往大江南北。
和平时期,大通楼商贾云集、驼铃不断;战争年代,地处川西南边陲的西昌城难逃兵燹之灾,大通楼亦未幸免。如今的大通楼,重建于1998年,占地面积2800平方米,楼高23米,大致保持了明代的建筑风格。远远望去,城碟巍峨,瓮城犹在,土红墙体、朱红楹柱、灰白石刻以及青灰城垛,使这座古楼显得庄重古朴。迂回在城楼走廊之间,举目环顾,就好似在翻阅积满尘土的史籍,墙上柱上残存的诗文楹联无不诉说着西昌的悠悠历史。除了一代文豪杨慎的断肠悲歌、晚清书家何绍基的赏月咏叹,大通楼二楼的墙体上还镌刻着历史上第一例记录西昌民族民俗、社会形态、生产技术的文字,即出自《史记·西南夷列传》的那句“自滇以北君长以十数,邛都最大;此皆椎结,耕田,有邑聚”。这寥寥几句,是西汉史学家司马相如到访西昌后,为这片土地留下的一份厚礼——或许可以说,如果没有司马迁,西南的历史、凉山的历史、西昌的历史就会出现一段空白。
今时今日,站在大通楼上,西昌老城尽收眼底,买卖吆喝不绝于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商贸昌隆的年代。此刻,不禁觉得“大通”一名很有意思,作为西昌历史上最热闹的南大门,大通楼可直通南丝之路,马帮商贾于此进进出出,北上成都,南下昆明,而后跨出国门——大通楼,好一个四通八达、商贸繁荣的地理隐喻。
从空中俯瞰云南,可见一条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庞大深沟斜贯全境,将整片土地一分为二,其西侧属横断山区,沟谷百川纵横交错,东侧属云贵高原,盆地丘陵错落相间。大理,就恰好落在了这绵延千里的交界之上,得四方之便,成为历史上大西南地区极为重要的集镇,也是南丝路东五尺、西灵关两道的“会师之地”。
两条道路在大理合为一条后,继续西行,经保山、腾冲,出德宏抵达缅甸八莫,或从保山出瑞丽,跨入外域,进抵八莫。值得一提的是,大理西去保山的路途中,有条穿永平县而过的博南古道,为云南地区重要的古交通枢纽,也是整条南丝路中唯一没有岔道的一段,曾被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称为“通往印度的黄金之路”。
最初,以大理、昆明为核心的云南交通干线,都是承载本地贸易往来的民间商道。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商品交换的日益频繁,云南的滇马开始销往内地,中原的丝绸、临邛的铁器、蜀地的竹杖贩至云南,再远销到缅印和越南等地,南丝路上的国际贸易也随之红火起来。
论及大理的南丝路商贸史,若是避开喜洲镇不谈,总会显得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喜洲镇位于大理北部,西傍苍山,东临洱海,早在1200余年前的南诏国时期,就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商旅重镇。及至明清时期,喜洲商帮渐具规模,和腾冲帮、鹤庆帮并称“滇西三大商帮”,名扬滇、川两地。到了民国时期,喜洲商帮不仅在上海、香港等国内城市开店经商,还把商号设到了缅甸、印度、越南等国。20世纪20年代末,喜洲商帮的经济实力有了质的飞跃,形成了颇有名声的“二十四家”集团,帮中人士除却在海外经商,还荣归故里,办学开厂、兴修宅院。
1941年冬,客居昆明的老舍,经大理来到喜洲。初见之后,这位曾留学英伦的作家,对喜洲一见倾心,后在《滇行短记》一文中赞叹道:“喜洲镇却是个奇迹……山水之间有这样一座市镇,真是世外桃源啊!”即便是今天,当人们沿青石板路踱步镇中,依然能寻到老喜洲的那份悠远神韵。
华美如故的严家大院,是喜洲最具代表性的深宅,位于小镇中央,占地2500多平方米,由多个“四合五天井”式样的院落,及一栋西式风格的别墅洋房套连而成,宅内四通八达,仿若迷宫。严家大院的主人名叫“严子珍”,是民国时期的白族富商。严子珍自幼丧父,七八岁时就去卖水补贴家用,十几岁时进入商号当学徒,20世纪20年代初组建马帮,通过在南丝之路和茶马古道上开展商品贸易发了家,后凭着过人的商业才华,将严家生意越做越大,最终成为喜洲四大商帮中的领军人物。由严子珍创办的商号“永昌祥”,极盛之时共有70多家分号,遍布中国香港、缅甸瓦城、印度加尔各答等地,员工超过3000人,资产达2000万银元(约合今天的40亿人民币),堪称喜洲的一大商业奇迹。
如今的喜洲,繁华褪去,归于悠然。当年镇中风光无限的大院主人,早已随南丝路的滚滚尘埃,不见踪影。但这些商界大咖的后裔,就犹如镇中那些根基厚实的苍天古树,俯首深吸着洱海的源源水气,昂头将每株枝叶伸向茫茫苍穹——喜洲商帮的后裔还活跃在云南保山、腾冲、瑞丽及部分东南亚国家,为富一方,各领风骚,延续着喜洲人根脉相连的梦想和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