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是一种统称,在这种称谓下面,蛤蟆分好多种。以前,这个地方的蛤蟆至少有四种:癞头包子、青蛙、土蛤蟆和气蛤蟆。这四种蛤蟆当中,只有青蛙的肉能吃,癞头包子、土蛤蟆和气蛤蟆的肉都不能吃。癞头包子的大名叫蟾蜍,它的皮黄拉吧唧,身上布满粗糙的疙瘩。它的头顶两侧,各鼓着一个像人的储精囊一样的硬硬的东西,叫耳后腺,耳后腺里面储存的不是精子,而是一些毒汁子。当蟾蜍受到威胁,或受到打击时,作为防卫武器,它的毒汁子就从耳后腺里冒出来。毒汁子一珠一珠,是浓浓的白色,很像是处在哺乳期的女人的奶头冒出的乳汁。有一种用来以毒攻毒的中藥叫蟾酥,就是从蟾蜍身上分泌的毒汁子里提炼出来的。蟾蜍也叫癞头蛤蟆,在水塘边和庄稼地里随处可见。癞头蛤蟆在地上蹦得,在水里潜得,被称为两栖动物。有人在棒子地里掰棒子,觉得脚下一梗,原来踩到了一只癞头蛤蟆,他飞起一脚,就把癞头蛤蟆踢远了。有的小孩子,把癞头蛤蟆当玩具,捉住癞头蛤蟆的一条后腿,说是教癞头蛤蟆打车轱辘,一下子就把四条腿的家伙抛到天上去了。癞头蛤蟆支奓着四条腿,在天上旋转了几个圈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有妇女在地里割豆子,发现豆叶下面趴着一只癞头蛤蟆,她用镰刀把蛤蟆扒了扒,见蛤蟆长得肥肥大大,想起她儿子天天馋肉,就掐一根草茎,拴住蛤蟆的一条后腿,把蛤蟆提溜回家,在灶膛里烧烧给儿子吃了。一只蛤蟆没解馋,儿子嚷着还要吃。于是,儿子的娘连着给儿子逮蛤蟆烧着吃。儿子连着吃了几只癞头蛤蟆后,小脸成了大脸,明显胖了起来。再一看,坏了,不是胖了,是肿了,脸肿得像鼓起肚子的气蛤蟆一样,合了缝的眼泡子掰都掰不开,连眼珠子都看不见了。过了没几天,娘的儿子就死了。这表明,身上带毒的癞头蛤蟆是吃不得的,吃多了是要人命的。
土蛤蟆和气蛤蟆不能吃,倒不是因为它们身上也带毒,它们身上并没有毒腺。只是因为它们的个头都太小了,身上没什么肉,不值得一吃。特别是气蛤蟆,别看它一遇到危险就虚张声势,把肚子鼓胀得圆溜溜的,像一只圆球,一旦把气消下去,剩下的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
能吃的只有青蛙。青蛙不仅长得好看,身上的肉也多一些。有一个村庄叫文福洼,村庄周围的水塘里长了很多苇子,苇子棵里每年都野生野长有很多青蛙。苇子长得很深,从水里长到岸上,给这个村庄构成了绿色的屏障。那么生活在苇子丛林中的青蛙呢,它们以集体的蛙鸣,像是为村庄构成了声音屏障。特别是到了春天的夜晚,青蛙们以月亮为幕,以星光作灯,以苇塘作舞台,彻夜在进行合唱,歌声几里远都听得见。青蛙们似乎都很爱美,穿什么花色衣裙的都有,有的是绿中带白,有的是紫中带红,有的是条纹状,有的是斑点状,还有的像是迷彩。青蛙们也很风流,不管它们穿什么样的衣裙,所袒露的胸脯和肚皮都是白色的。小孩子们把铁条的一端砸扁,做成带倒刺的锥子,把锥子绑在竹竿上,以苇子为掩护,去水塘边扎青蛙。每扎到一只青蛙,他们就用生麻匹子把青蛙绑起来。绑够一串时,就把青蛙提溜回家去了。他们扒掉青蛙的皮,去掉青蛙的内脏,只留下青蛙的两条白腿和脊背,就放在铁锅里炒起来。没什么作料可放,可能连油都没有,只能撒一点儿咸盐。好在青蛙肉质细嫩,见锅就熟。拿锅铲把青蛙肉三翻两炒,蛙肉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有人把蛙肉与鸡肉作类比,把青蛙说成是田鸡。可在小孩子们尝来,蛙肉比鸡肉好吃多了。小孩子们的牙齿都很好,他们在吃青蛙肉时,连青蛙的骨头都嚼碎吃进肚子里。他们这样吃青蛙肉,很像是老虎吃鸡。
青蛙肉都是小孩子们吃,大人却不吃。大人们闻到炒青蛙肉的香味,也想尝一尝,但他们忍住了。吃肉要吃正经肉,他们大概觉得青蛙肉不是什么正经肉,吃了显得不大正经,就不吃。也许他们认为,大人要有大人的样子,如果像小孩子一样吃起青蛙肉来,会有失作为大人的体统,所以就拒绝吃。
然而后来形势一变,文福洼村的人就看不到青蛙了,也听不到蛙鸣了。小孩子们不但再也不能炒青蛙肉吃,连青蛙的屁都闻不到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只是邻村有人在河边办起了造纸厂,开始用麦秸造纸。造纸要使用化学制剂糟化麦秸,要排出许多废水。造纸的人直接把废水排到河里去了,使原本清粼粼的河水很快变得黑浆浆的,像盛了满河的酱油一样。河水与文福洼村水塘里的水是通连的,河里的水一黑,文福洼周围水塘里的水很快也黑了。须知黑水里面是有毒的,而且毒性还不小,毒水一来,水塘里的鱼没有了,虾没有了,鳖没有了,蟹没有了,任何活物通通都没有了。当然的,青蛙也被毒死了。看不见青蛙的尸体,毒水的腐蚀能力很强,青蛙的尸体很可能被毒水溶解了,也变成了毒水的一部分。别说水里生的动物了,连水里和岸上生长的那些植物,包括芦苇在内,也被毒死得干干净净,村子周围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
不要发愁,任何事情都是否极泰来,自有转机。忽一日,村里传出消息,有人要在村里养蛙,所养之蛙,不是本地原来的那种青蛙,是从最发达的国家引进的蛙种,名字叫美国牛蛙。什么什么?别开玩笑了,牛是牛,蛙是蛙,牛那么大,蛙那么小,牛和蛙怎么连到一起了呢!有一个说法,叫风马牛不相及。风蛙牛恐怕更不相及吧。别着急嘛,别急着否认嘛,反正文福洼的村民文明灿已经开始饲养牛蛙了。牛蛙到底长什么样,牛蛙到底有多牛,去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文明灿养牛蛙,当然不会到村边充满毒性的水塘里去养,他到村外的庄稼地里一块独立的水池去养。那个水池的面积有一亩三分,原是他家承包的三块责任田之一。他把这块地里的熟土卖给了窑场烧成了砖瓦,整块地被挖成了两米多的深坑。夏天一下雨,深坑里积满了水,就变成了水池,再也不能种庄稼了。本来上面有规定,不许挖可耕地里的黏土烧制砖瓦。可因为文明灿有背景,他的背景还比较大,村里人谁都不敢管他。他的背景是谁呢?是他的亲爹。他的亲爹是谁呢?是当今县里的副县长。他们家原来是地主成分,他爹原来只是一个教书匠。地主成分被摘帽之后,上过大学的他爹当上了副县长,就抖起来了。他爹一抖,他也跟着抖了起来。爹抖的是当官,他抖什么呢?他想发财。就算他爹不能亲自和直接发财,他利用爹的影响,间接发一点儿财总可以吧。他暗暗地有一个想法,要把曾经失去的地主的地位重新夺回来。就算当不了地主,当一个财主总可以吧。可是呢,他把那块地里可以生长庄稼的土壤卖给了砖瓦场,虽然挣到了一笔钱,钱还是有限的,离财主的标准还差得很远。钱是硬的,也是软的,只要想挣钱,门路总会有。文明灿听说,邻乡有一个人办起了养牛场,养肉牛发了财,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前面有车,后面有辙,他也想养牛。他去找那位牛老板学习养牛经验时,打了他爹的旗号,对牛老板说了他爹的名字。牛老板劝他不要养牛了,因为养牛的太多了,竞争太厉害了。他问牛老板,他应该养什么?看在他爹的面子上,牛老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建议他养牛蛙。
牛蛙?什么是牛蛙?文明燦的心思还在牛上,他差点儿把牛蛙听成了牛娃。
牛老板微笑,说,怎么,你连牛蛙都没听说过吗?
文明灿摇头。
青蛙你总该知道吧?
文明灿说,青蛙他当然知道,小时候,他还扎过青蛙、吃过青蛙呢!
牛老板这才对他解释说:牛蛙是蛙的一种,从产肉量来说,牛蛙要比青蛙大得多,一只牛蛙是一只青蛙的七八倍吧。青蛙是本地产的,牛蛙来自美国,把牛蛙说成洋蛙也可以。更重要的是,青蛙不当菜,根本上不了桌。而牛蛙可是一道高档菜,在饭店里请比较重要的客人吃饭,香辣牛蛙必不可少。我敢说,你家的县长大人一定吃过不少牛蛙。现在中国人有钱了,饮食结构发生了改变,大家开始注重营养,也愿意改变一下口味,都想尝尝牛蛙是什么味道。我敢给你打包票,你要是养了牛蛙,很快就会发财。牛老板还对文明灿说,养牛蛙本来是他的一个商业秘密,他本来打算自己养牛蛙,连建养牛蛙池的地址都选好了。如今文明灿来找他,他见文明灿这个老弟人还不错,就把商业秘密转送给了文明灿。
文明灿心里明白,牛老板看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他爹的面子。说不定,牛老板还要通过他,跟他爹取得联系。发了财的人都是这样,下一步就该想着当官了。他还是一再对牛老板表示感谢。
牛老板说,我养牛,你养牛蛙,咱们养的东西都带一个“牛”字,跟亲家差不多。你看这样如何,今后你想吃牛肉就找我,我想吃牛蛙就找你,咱们互通有无。
我还没见过牛蛙长什么样呢!
不见不知道,一见保证吓你一跳。你见过美国人吗?
没见过。
道理是一样的。
文明灿的眼皮眨了又眨,他不明白道理怎么是一样的。这个牛老板,人一发财,好像见识也多了起来,说话也牛气起来。他问牛老板,那我到哪里去学习养殖牛蛙呢?咱们县里有人养牛蛙吗?
我正要告诉你,在县城的郊区马阳坡就有一个养殖牛蛙的专业户,专业户的老板姓马,是我的朋友,你去找他就可以了。你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他保证热情接待你。在他的养殖场里,你不但可以学到养牛蛙的技术,还可以从他那里批发牛蛙的种苗。
听说文明灿在西南地里养起了牛蛙,文福洼村的男女老少都去看。只有在村里有人家娶新媳妇的情况下,才会吸引那么多人。在村里人看来,开天辟地头一份,文明灿养的牛蛙恐怕比新媳妇还要好看。新媳妇再新,也是本地的媳妇,而文明灿引进来的牛蛙,应该是“洋媳妇”。谁家娶的媳妇都是两条腿,而文明灿养的“媳妇”呢,却是四条腿。都去看哪,都去看稀罕哪,看热闹哇,再不去看就被别人看完了。
文明灿颇为得意。前段时间,有人看他的笑话,说他把好好的庄稼地挖成了水坑,再也种不成庄稼了。想不到吧,看我的!虽说种不成土庄稼了,本人种上了洋庄稼;虽说种不成带秆的庄稼了,本人种上了肉庄稼。文明灿对他的肉庄稼极为重视,看护得很严密。他在养牛蛙池的旁边搭了一个小棚子,日夜都守在那里。听说牛蛙喜欢自由,愿意乱跑乱跳。为了防止牛蛙逃跑,文明灿在养牛蛙的水池周围栅上了铁丝网。听说牛蛙怕晒,阳光不能直接照到牛蛙身上。文明灿在铁丝网上方用苇席搭了遮阳篷,牛蛙们可以在篷子下面乘凉。另外,文明灿还在铁丝网外面种了丝瓜,丝瓜是善于攀爬的藤蔓植物,它不仅爬满了铁丝网,还爬到了席篷上面,绿色的藤蔓和叶片把整个养殖池都笼罩起来。时值夏天,丝瓜开了花儿。金灿灿的丝瓜花每天都会开一茬儿,远远看去,养牛蛙的棚子像是一座金屋。文明灿为牛蛙投食定时定量。人一天吃三顿饭,他给牛蛙也是一天投三次食。人吃的饭分早饭、午饭和晚饭,他给牛蛙的待遇跟人一样,甚至比给人的待遇还高一些,说成是早餐、午餐和晚餐。文明灿买了一对铜镲,每当召唤牛蛙们就餐时,他就咣地把铜镲拍打一阵。牛蛙们一听到镲声响起来,就从水池里的深水区游到浅水区,再从浅水区来到就餐的平台,开始集体进餐。
镲声是对牛蛙们的召唤,同时也给了村里的人们一个信号,镲声一响,村民们就知道文明灿又要喂他的牛蛙了,想看牛蛙最好这个时候去看。在以前,外乡的人到村里耍猴,在耍猴开始之前,耍猴的人会把铜锣嘡嘡敲上一阵。文明灿拍打铜镲,其召唤力和影响力与耍猴人敲铜锣的效果差不多,只是呢,文明灿耍的不是猴子,是外国来的牛蛙。说他耍的是人也可以,听到铜镲声,村里的一些大人和孩子,一路小跑着到牛蛙养殖场来了。养殖场的棚子,向北一面是敞开的,但棚口一侧挂有一块铁牌,铁牌上写有“养殖重地,闲人免进”的字样,只有养殖场的主人文明灿可以进,别人一律不许入内。看牛蛙的人只能站在棚子外面,用双手扒开丝瓜的叶子和花,透过铁丝的网眼观看牛蛙。围观的人们看见了,文明灿投放给牛蛙的食品是合成的饲料,不知饲料里都是什么成分。据说那些饲料的营养价值很高,很快就可以把牛蛙催肥。有时候,文明灿喂给牛蛙的还有一些切碎的动物内脏,比如牛肺、狗肺、猪肝什么的。而不管文明灿给牛蛙们喂什么,牛蛙们都吃得慢慢的,一点儿都不争不抢,显得颇有教养和传说中的绅士风度。用完了餐,牛蛙们并没有马上退场,没有到水塘里去,继续在没有水的平台上待着。它们大概知道人们在棚子外面观看它们,就留给人们一些观看它们的机会。有的牛蛙似乎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完美一些,就以爪子代手,擦拭自己的嘴巴。用“左手”擦嘴巴的右边,用“右手”擦嘴巴的左边。它们在擦嘴巴的同时,等于把脸也洗了,脸上显得光光的。
实在说来,牛蛙除了身量比本地的青蛙大一些,形象上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牛蛙身上的主要色调是绿色,头部是浅绿,背部是深绿,腿部是暗绿。除了绿色,牛蛙还有些发灰、发黑,说它们是杂色的也可以。牛蛙背部和肚子两侧,分布着一些鬼色的斑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本地的癞头包子。村民有些怀疑,是不是癞头包子到国外留了一圈洋,回来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牛气烘烘的牛蛙呢!
关于为什么把蛙叫成牛蛙这个问题,文明灿已不止一次对没有见识的村民进行了解释:之所以把蛙叫成牛蛙,并不是指蛙会长得跟牛一样大,而是从声音上加以比较,指牛蛙的叫声跟牛叫的声音比较接近,所以才叫牛蛙。听了文明灿的解释,村民们有些将信将疑。牛的嘴大,喉咙粗,肺活量足,而牛蛙在这几个方面都与牛不能同日而语,它的叫声怎么能和牛的叫声相提并论呢!牛叫起来哞哞的,叫声能传出几里远。牛蛙就算鼓破肚皮,叫声也传不出去多远吧。解释为虚,耳听为实,前来观看牛蛙的人都想亲耳听一听,牛蛙的叫声到底是怎样的。有一个小男孩儿对牛蛙提出了要求,牛蛙,叫一个!
牛蛙们对小男孩儿的要求没有任何回应。
有一个小女孩儿也对牛蛙提出了要求,她的要求跟小男孩儿是一样的,等于对小男孩儿的要求做出了呼应,也是要求,牛蛙,叫一个,叫一个让我们听听呗。
牛蛙们还是不理人,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
牛蛙们肯定是长有耳朵的,肯定是有听力的,不然的话,文明灿一打镲,它们怎么知道集合在平台上吃食呢!于是,前来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从不同角度,一致向牛蛙们发出了要求,牛蛙,来一个!牛蛙,来一个!他们这种喊法,像是在人民公社化时期开社员大会之前互相拉歌,如果想让谁唱歌,就一起大声喊,谁谁谁,来一个!
集体的意志不可违,这一下,牛蛙们总该有所回应吧,总该“来一个”了吧!就算牛蛙们不能集体性地鸣叫,有一只牛蛙叫一下也好呀,对村民们的要求也算是有个交代呀!
然而,牛蛙们的表现是集体性的傲慢,它们瞪着圆滚滚的眼珠子,连一只叫唤的都没有。有一只牛蛙大约有些不耐烦,把带有金眼圈的眼皮塌蒙下来,塌蒙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说,你们算老几,你们凭什么对我们提出要求!我们美妙的歌喉,难道是你们这些土包子所能欣赏的吗!
这时,文明灿从他所待的小棚子走了出来,他站在牛蛙的立場,辩护性地为牛蛙打圆场,你们不要再喊了,喊的声音再大也没用。你们知道不知道,牛蛙只听得懂外国话,听不懂中国话,你们喊的都是中国话,外国来的牛蛙怎么可能会搭理你们呢!文明灿又说,人分男女,牛分公母,牛蛙也分雄雌。雄牛蛙会叫,雌牛蛙不会叫。雄牛蛙在春天谈恋爱、找老婆的时候才叫,现在它们不但找到了老婆,连孩子都有了,就不会再叫了。
既然目前听不到牛蛙的叫声,什么都懂的文明灿为啥不早说呢!村民们未免有些失望,纷纷离去。
如饲养肉牛的牛老板所料,饲养牛蛙的文明灿果然很快就发了财,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牛老板。发水靠雨,发财靠运,应该说文明灿的财运不错。前几年去餐馆吃饭,红烧甲鱼是一道高档菜。客人只有吃到了甲鱼,才算享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现如今呢,甲鱼在宴席上已排不到甲等的位置,是不是能排到丙等,恐怕也很难说。为什么呢?因为牛蛙后来者居上,挤走了甲鱼,并取代了甲鱼的位置。与漂洋过海而来的牛蛙相比,甲鱼算什么呢,不就是老鳖嘛,不就是那种一遇事就把头缩进肚子里的家伙嘛,它凭什么占据席面的重要位置呢!牛蛙就不一样了,牛蛙可不是土老帽儿,它身上带有洋气,吃它就是开洋荤。乖乖,洋荤哪,人活一辈子,谁不想开开洋荤呢!凡有重要的宴席,或是老板请官家赴宴,牛蛙这道菜必不可少。什么猪肉、羊肉、牛肉、驴肉、鸡肉、鸭肉、鱼肉、蚌肉等等,肉再多都不算数,只有点了牛蛙肉,才算是真正的好席面、高规格。关于牛蛙的做法有多种,除了香辣牛蛙,还有麻辣牛蛙、泡椒牛蛙、干锅牛蛙、炭烧牛蛙等。不管何种做法,一沾到牛蛙就不便宜。这没关系,请贵客吃饭的老板们,不怕菜贵,就怕菜不贵,菜越贵越有面子。就是在这样的饮食潮流推动下,文明灿才发了牛蛙财。他所养的牛蛙,不必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到饭店去推销,销路直接铺到了他的家门口。有那专事采购牛蛙的二道贩子,骑着装有盛牛蛙箱子的摩托车,突地就开到了文明灿养牛蛙的棚子门口,他们用抄鱼一样的舀子,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从水池里就把牛蛙抄走了。他们抄,文明灿也抄。他们抄走的是牛蛙,文明灿概不赊账,抄走的是贩子们留下的钞票。在牛蛙最抢手的那个阶段,文明灿所养的牛蛙还没有完全长大,还不是成品牛蛙,只是半成品牛蛙,就被人不惜加价,提前买走了。
精神与物质相联系,想法与金钱相联系,人们的钱包鼓了,想法就多起来。村里有的人,家里的母牛生了牛犊子,一高兴,要点一点儿纸,放一挂鞭炮,包一顿饺子,庆贺一下。村里有的人家添了孙子,庆贺会更隆重一些,除了烧喜纸、放喜炮、喝喜酒,还要请一台戏在村里唱一唱,让大家同喜。而文明灿,文老板,他养牛蛙发了那么大的财,该有什么样的表示呢?村里有同辈的人敦促文明灿说,文老板,你的腰比牛腰还粗,不能老是哑巴逮牛闷逮呀!文明灿的答复是,他要低调处理。又说,这也是他爹的意思。后来敦促他的人多了,连他老婆都认为不表示一下恐怕说不过去,他才给一个堂弟表态说,他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难道你要给大家请一台大戏唱唱吗?
唱什么戏,那是传统的办法,现在早就不时兴了。
那,你要给大家放一场电影吗?
文明灿没说放不放电影,在继续卖关子,他说,不管什么艺术,关键不是在形式,而是在内容。你等着惊喜就是了。我先给你打一个预防针,到时候不要把你们的下巴颏子惊下来。
在一天晚上,文明灿在村子里放的不是电影,是投影。投影其实也是电影,只不过投影的屏幕小一些,其他方面跟电影没什么区别。村里人看了投影,不知喜了没有,确实惊住了,惊傻了,惊坏了。有一个半老的妇女,头晚看投影时精神大概受到了刺激,第二天神经就出了毛病,见人就说,白活了,她这半辈子白活了。有人问她,怎么能说白活了呢?她的回答还是白活了,白活了。
是什么投影具有这么大的能量呢?按文明灿的说法,他放的不过是一部外国人的生活片。
村里上岁数的人骂了文明灿的娘,还骂了文明灿的爹,他们说,什么生活片,不就是驴嘛,牛嘛,马嘛,不就是一帮不穿衣服的牲口嘛!说他们是牲口,还是好听的,其实他们连牲口都不如。牲口交配起来,不过是一对一。村里人看了这样的投影,受到影响的不只那些半老的妇女,连一些小孩子都受到了毒害,模仿起片中人的动作来。孩子的家长吃惊之余,都把责任归到文明灿头上,说文明灿一发财就变坏了。
任何好花都不会常开,任何好景也有它的阶段性。文明灿因养牛蛙而发财,没有长期把财发下去,只发了四五年就不行了。养牛的接着发财,养猪的照样赚钱,养鸡的经济效益也不错,养牛蛙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文明灿把行情调查了一下,却原来,该尝牛蛙肉的差不多都把牛蛙尝过了,他们尝过以后,觉得牛蛙肉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回过头来,食客们认为,要解馋,不如吃猪肉;要大块吃肉,不如吃牛肉;要连吃肉带喝汤,不如炖羊肉;要吃带骨头的肉,不如吃鸡肉。而牛蛙算什么玩意儿呢,要什么,没什么,吃过牛蛙,不过多一份吹牛的资本而已。人们回想起本地的青蛙,说比较起来,牛蛙的肉还不如青蛙的肉好吃呢!而不管是青蛙,还是牛蛙,都不能算正经菜,都不可以长期吃。
登门采购牛蛙的二道贩子不见了,文明灿骑上电动三轮车,自己上门为饭店送货。他走一家饭店,又走一家饭店,人家都拒绝再进牛蛙。有的饭店老板对他说,现在很少有人点牛蛙,你上次送来的牛蛙还在那里放着呢,都快饿死了。还有的饭店老板对他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再给我的饭店送牛蛙了,有的顾客说,牛蛙属于野生动物,身上携带有不明病毒,吃多了会得瘟病。文明灿很不高兴,说简直是胡扯!他就不信,曾一度,牛蛙被说成是洋荤,被捧为珍馐美馔,怎么说下跌就下跌呢,这是什么道理呢?又来到一家饭店,文明灿把价钱开得很低,带有抛售的意思,原本三十元一斤的牛蛙,十元一斤他就卖。让文明灿更加生气的是,这个饭店的老板说,你就是倒贴钱,我都不会收你的牛蛙!
别看文明灿已经养了好几年牛蛙,村里却很少有人吃到牛蛙,主要是因为牛蛙太贵了,一般人吃不起。这天中午,文明灿捉了三只牛蛙,装进一只鱼鳞塑料袋子里,趁回村吃午饭时,把牛蛙送到了一个跟他比较要好的堂弟家,让堂弟尝尝鲜。
堂弟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可吃不起,你还是提走吧。
文明灿说,你跟我客气什么,咱们弟兄,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这玩意儿我不会杀,不知道杀头,还是杀屁股。我还听说,做牛蛙还得配许多作料,俺家里什么作料都没有。
杀牛蛙又不是杀牛,一点儿都不难。你把它的肚子开膛,把皮扒下来,不就完了。烧牛蛙的作料可多可少,如果没有别的作料,只放点辣椒就可以了。文明灿说着,把装有牛蛙的鱼鳞塑料袋子放在堂弟家院子里的地上。
塑料袋子没有扎上袋口,堂弟的儿子扒开袋口,大概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一看,不好了,一只牛蛙两条强有力的后腿猛地一蹬,一下子从袋子里弹跳出来,牛蛙的嘴巴重重地顶撞在小家伙的脑门儿上。小家伙大概以为牛蛙要咬他,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我怕,我怕!
看到从袋子里跳出来的牛蛙,不仅堂弟的儿子害怕,连堂弟都有些害怕。堂弟有一段时间没去看牛蛙,没想到牛蛙竟然长得这么大。这哪里还是牛蛙,大得简直像兔子,像猪娃子,一只牛蛙恐怕有三四斤重。堂弟不能任牛蛙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他得把牛蛙捉住,并顺便把顶撞儿子的牛蛙处罚一下,替儿子压压惊。他冲过去,没有把脚踩在牛蛙背上,而是冲牛蛙踢了一脚。踢牛蛙的时候,他还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只一脚,他就把肥胖得有些臃肿的牛蛙踢到了南墙上。牛蛙与墙壁相撞,啪地响了一下。等牛蛙从墙壁上反弹下来,牛蛙的身子翻了过来,翻得脊背朝下,肚皮朝上。牛蛙的肚皮是白的。牛蛙的四只脚胡乱蹬抓,就是翻不过身来。
当着文明灿的面,堂弟这样虐待牛蛙,让文明灿有些看不惯,他转身走了。
文明灿一走,堂弟把那只肚皮朝上的牛蛙收拾到袋子里,连同袋子里的那两只牛蛙,一起扔进村后的水塘里去了。
堂弟的老婆问堂弟,你把牛蛙弄到哪里去了?
我才不吃他的破牛蛙呢,通通给他扔到水塘里去了。
你可不敢乱扔,那些牛蛙都大得成了精,它们会回来找你报仇的。
成精?成个屁!你不是不知道,水塘里的黑水是有毒的,只要一沾毒水儿,不等它们从袋子里爬出来就得完蛋。
还留在养殖池里的那些牛蛙怎么办呢?文明灿决定,不再喂它们。喂它们,就要投饲料,投饲料等于投成本,既然收不到经济效益了,还白白投那些成本干什么呢!
让人可笑的是,文明灿并没有拍那一对铜镲,并没有向牛蛙发开饭的信号,牛蛙们却聚集到了往日用餐的平台上,眼巴巴地向池子上方望着。它们像是一致要求:我们饿了,给我们吃的吧!它们又像是在静坐,在示威,在抗议,要求文明灿还它们蛙权,还它们蛙主,还它们自由!有的牛蛙见静坐抗议无效,开始付诸行动,力图从池子里跳出来。大概由于它的身体太笨重了,只跳到池壁的半腰就摔了下来。
牛蛙们差不多等于被遗弃,文明燦不再担心别人会去偷那些人嫌狗不理的东西。到了夜间,他也不再到野外的棚子里去睡。守着自己的老婆,还是比守着牛蛙好些。
有一天早上,有人告诉文明灿,他的棚子失火了。文明灿到西南地的养殖池边一看,他所搭的棚子已化成了黑色的灰烬。不仅棚子烧没了,连搭在池子上方的苇席和爬在苇席上的丝瓜秧子,也被烧成了空洞,露出了天空和直射的阳光。文明灿的判断是,这是有人故意纵火,已经构成了一个案件。文明灿有些生气,他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案件向他爹汇报一下?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一九五一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作品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五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燕子衔泥到梅家》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第四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遍地月光》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五十三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等外国文字,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