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尧
摘 要:《猫原边……》是爱尔兰剧作家玛丽娜·卡尔创作于1997年的剧作,全剧基于细腻而残酷的女性视角,以泛着神话光彩的笔墨点染出女性群体在男性和宗教权威建构的僵化空间下游走的局限性。主人公女性流浪者的身份囊括了对女性群体和流浪族群的双重观照,作者通过人物塑造让“边缘人”发声,暗喻了爱尔兰民族在殖民统治下被边缘化的现实。本文意图以剧目分析为轴,剖析剧中人物关系、矛盾设置等,洞察作者的女性戏剧视角并探讨剧作主旨的深层内涵。
关键词:女性心理;性别话语;父权叙事;爱尔兰戏剧
《猫原边……》创作于1997年,首演于1998年的都柏林戏剧节,这也是阿贝剧院百年来首次演出女性剧作家的作品。玛丽娜·卡尔是爱尔兰九十年代以来最负盛名的女性作家,也是最有影响力的新生代作家之一。卡尔生于爱尔兰中部,深受当地方言和民风的感染。她以自己生长的地方为背景,创作出一系列农村题材剧目,其中不乏作为女性對于社会痛点的思考。玛丽娜·卡尔的出现填补了爱尔兰女性在文化、社会等各个领域的失语,《猫原边……》更是矛头直指爱尔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和摧残。
《猫原边……》是对古希腊悲剧《美狄亚》的化用,卡尔将这个残忍的复仇故事搬到爱尔兰中部的伯格原上,在叙事维度上跨越了时空限制。对于《美狄亚》等古希腊戏剧建构的时空来说,伦理、命运等恢宏复杂的主题常有涉及,美狄亚的弑子之举在古希腊的时空下易被理解,而这一行为逻辑放置在现代文明社会则稍显怪诞。不过,由于作者反复暗示海斯特的性格特点,细致地刻画人物心理,使得神志几近疯癫的海斯特做出此类毁灭之举是骇人但合情的。主人公海斯特·斯维恩来自爱尔兰特有的流浪族群,其中成员大多是孤苦无依的农民,他们常年四处漂泊,有内部流通的习俗和信仰,一直被主流社会和文化所排斥。海斯特幼时与母亲乔茜相依为命,七岁被母亲遗弃,此后她一直在猫原上流浪,四十岁又被情人迦太基抛弃。迦太基不仅要与别人成婚,还与海斯特抢夺女儿乔茜的抚养权,并要将海斯特赶出猫原。海斯特饱受情感折磨,最终弑女并自戕。
在艺术手法层面,玛丽娜·卡尔以细致与狠厉兼具的女性语汇写就了戏剧脉络。《猫原边……》是一部用女性视角审视男权社会的剧作,作者借细密的情节铺垫和入微的心理刻画展露出“海斯特们”的精神世界,最终以女性力量承托起新的时代背景下不同往昔的爱尔兰戏剧。“与贤惠的妻子、乐于奉献的母亲相比,卡尔笔下的女主角都被塑造为浓墨重彩的古希腊悲剧式人物如美狄亚、菲德拉、安提戈涅等,其所作所为也是悲剧制式的谋杀、自杀、弑婴、复仇、乱伦等。尽管常常令观众触目惊心,但这些她者形象的塑造是针对父权社会模式的抵抗叙事”[1]。父权叙事惯于将女性比作自然、土地等意向,在农耕文明的语境下,女性因为生育功能而被迫同土地状况、作物收成等联系在一起。“土地是女人;女人身上盘踞着像土地一样晦暗不明的威力”[2]。囿于漫长的被殖民经历和倚重农业的发展历史,土地和家园于爱尔兰民族具有更特殊的内涵。长久以来,爱尔兰的文学史都是由男性写就的,他们将女性视为家国和民族的象征,女性被打上坚忍奉献的形象烙印,而面对和接受这一切的女性却是失语的。“女人必须抛弃个人的爱”[3]。基于此,以卡尔为代表的女性剧作家的在场有着填补空白和冲破枷锁的意义。
海斯特的身上具备抵抗男权话语的精神,而这恰恰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她惯于通过酗酒、谩骂甚至诉诸武力这类激进的方式来抗争命运和抵抗男性话语权,但对爱的极度渴求始终是她的软肋。面对负心的情人迦太基,她暴跳如雷又苦苦哀求,终于被爱与恨的交互折磨击溃,走上弑女并自裁的绝路。第一幕最后,海斯特决定大闹迦太基的婚礼,走之前她安顿好乔茜,并向乔茜讲述自己和母亲的故事。
海斯特 ……我也要在猫原上看着她回来,回到我身边。[4]
对母亲的惦念似乎是海斯特情绪低迷时的精神支撑,这也造就了海斯特性格中的偏执和矛盾。从第一幕前几场起,海斯特犹疑、复杂的心理便被定下了基调,她分别同鬼迷、老猫妇、卡罗琳以及女儿乔茜发生对话,过往被不断提起,她游走于两种极端情绪之间的状态也随之可见。海斯特始终强调自己宁死不离开猫原,正如她固执地等待着母亲;而面对知晓自己过去甚至有恩于自己的老猫妇,海斯特又报以讥讽的态度——对于人生,海斯特正是怀有同样的期望和绝望。她始终在徘徊,游荡不是身份赋予她的使命,而是命运强施的终局。海斯特思念母亲又恨其抛弃自己,这般复杂的情感甚至催生出她对弟弟的妒意,致使她杀死弟弟。她一边坚称母亲会回来,一边又用恶毒的话诅咒母亲。面对弟弟的鬼魂,她最先产生的念头并非愧疚,而是不满弟弟唱了母亲写给她的歌。如此疯魔倒错的情绪成为海斯特惯用的思维方式,令她面对任何关系都极易陷入怀疑和挣扎。迦太基给海斯特带来了又一次被抛弃的痛苦,海斯特愤怒、不甘,而当她单独与迦太基相处的时候,却在一通责骂后下意识选择了挽留,挽留不成则走向毁灭,有种玉石俱焚的复仇意味。作者正是通过求全和复仇的极端对比来揭示人物心理的。某种程度上,这也可视作女性面对强权壁垒难以发声的无奈之举。
在处理全剧高潮段落时,作者延续了细腻而残酷的描摹手法,并将人物扭曲的心理状态推向了极致。面对迦太基对女儿毫不放松的争抢,海斯特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她原本决心一人赴死,乔茜的苦苦追问和哀求令她做出了残忍的决定,而此举的动因仍来自她被遗弃的情感创伤。
乔 茜 去哪儿?
海斯特 一个去了就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乔 茜 那是什么地方?
海斯特 你别管了,我只想跟你道别,就这样吧。
乔 茜 那,我能跟你一块去吗?
海斯特 不行,不可以。
乔 茜 哎呀,妈妈,我想跟你一块去。
海斯特 唉,真的不行,因为你要是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
乔 茜 妈妈,我会在猫原边上一直找你的,我会一直盼着、等着,祈祷你回来。[5]
此处,乔茜竟说出了跟海斯特相同的话,海斯特正是受到这句话的刺激而决定带女儿一起“走”,让她免受思念之苦。在母女二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场对话中,戏剧冲突达到制高点。
乔 茜 带我一起走吧,妈妈。(伸手抱住海斯特)
海斯特 (将她推开):不行,你不明白!快走,离我远点儿,赶紧走开!
乔 茜 (挣扎着要跟海斯特待在一起):不要,不要,妈妈,不要哇!我要跟你一块儿去!
海斯特 快放手!
乔 茜 (疯狂地):不要,妈妈,求你了!
海斯特 好吧,好吧。嘘!嘘!(把她抱起来)好吧,我带你一起走,我不会让你跟我一样,一辈子就只为等一个人回来,因为他们不会回来了,乔茜,不会的。那好吧,来,闭上眼睛。
乔茜闭上眼睛。
海斯特 闭紧了吗?
乔 茜 嗯。
海斯特猛然割断了乔茜的喉咙。
乔 茜 (轻声地):妈妈——妈妈——(乔茜死在海斯特怀里)
海斯特 (喃喃地说):是你想跟我一块儿去的,乔茜。
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发出像动物一样的哀号。[6]
尽管上述种种不是女性独有的情绪状态,但却是男性作家鲜有涉及的范畴。卡尔的女性视角还原了底层女性抑或普通女性的尴尬境遇,海斯特看似用冷漠和疯癫的态度嘲弄周遭的一切,其实是在武装和麻痹自我。她企图在“主流”社会中求得一处栖息之所,却被冰冷麻木的社会消解了最后的求生欲望。“在男性作家追求的国家身份认同的过程中,他们再现复制的爱尔兰女性意象的多重版本与真实的女性内在特质和历史价值是大相径庭的,是对爱尔兰女性的过去历史的否认、抹杀和扭曲”[7]。玛丽娜·卡尔借《猫原边……》表达的是作为爱尔兰女性的同理心,也是爱尔兰女性的真实心理状态和生存写照。无论是对于古希腊故事框架的化用,还是对于女儿、母亲、妻子等女性心理的叙写,都是作者出于女性视角的体察。
《猫原边……》的大获成功得益于爱尔兰社会女性话语权的显露,更源于玛丽娜·卡尔独具锋芒的女性视角。更重要的是,在细腻而残酷的讲述中,作者投射了敏感的社会问题和宏大的家国主题。“对于很多生活在‘婚姻坟墓里的爱尔兰女性来说,在1996年爱尔兰禁止离婚的法案取消前,她们受到父权制社会女性他者身份的强力约束,难以改变丈夫,难以改变现有身份与未来身份”[8]。这是爱尔兰社会无法回避的隐痛。然而,爱尔兰社会的痛处不止于此,海斯特以及无数爱尔兰女性在游移中煎熬的状态与整个爱尔兰民族千百年凄苦无助的绝望境地何其相像!于爱尔兰社会,女性是被压抑和控制的弱势一方;于英国殖民统治,爱尔兰社会的处境与女性处境并无二致。面对曾经破碎流血的疆土,爱尔兰人需要挥干血泪直面前路;面对民族的独立和国家的崛起,他们旧伤未愈,以致这种创伤在卡尔以及更多的九十年代爱尔兰剧作家笔下仍有迹可循。因此,除作品的艺术价值外,玛丽娜·卡尔等女性剧作家对于社会矛盾、政治事件以及民族身份问题的认知亦成为爱尔兰社会的一笔精神财富。
参考文献
[1]李元.玛丽娜·卡尔的女性叙事——《猫原边……》 中的她者与阈限[J].外国文学,2011(06):17.
[2]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 I[M]. 郑克鲁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94.
[3]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 I[M]. 郑克鲁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00.
[4] 玛丽娜·卡尔.猫原边……[M]. 李元译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73.
[5] 玛丽娜·卡尔.猫原边……[M]. 李元译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144.
[6] 玛丽娜·卡尔.猫原边……[M]. 李元译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145–146.
[7]王斐.父权文学传统描绘下的爱尔兰地图——浅论后殖民主义关照下的爱尔兰文学传统与爱尔兰民族主义[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11(05):122.
[8]汤平,石堅.空间与身份玛丽娜·卡尔的悲剧三部曲研究[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4(04):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