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周良墓誌》辨僞

劉琴麗

《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續編》收録有一方《隋周良墓誌》的圖版(1)趙文成、趙君平編《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續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199頁。，該墓誌與《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所收《隋宋禮墓誌》除誌主名、字外(一誌云“君諱禮，字善政”；一誌云“君諱良，字根然”)(2)趙君平、趙文成編《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111—112頁。，其餘文字完全相同。如此高相似度的墓誌，其中必有一贗品。孰真孰僞？乍看之下，無法分辨。由於兩方墓誌都是新出土，著録的書籍又極少，迄今所見都只有圖版和目録的介紹(3)《隋宋禮墓誌》的目録著録見日本學者梶山智史編《北朝隋代墓誌所在総合目録》編號1687，汲古書院，2013年，138頁；《隋周良墓誌》的目録著録見胡海帆、湯燕等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歷代墓誌拓片目録》編號00915，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08頁。，没有釋讀録文，故筆者試釋讀其中最早刊發的一方《隋宋禮墓誌并蓋》如下：

大隋故宋君之墓誌銘(蓋)

隋奮武尉尚書給事郎宋君墓誌銘

君諱禮，字善政，京兆長安人也。楊州刺史龍虎之孫，驃騎將軍洪達之子。九牧之鼎圖，令範而不窮。三代之書録，嘉猷而備志。殷已失紉，尚抽殷之苗。周未下車，方受周之土。自兹以降，因用氏焉。可謂源峻流長，根深葉茂者也。君生關隴之地，得鸞鳳之毛。武自天然，文非師授。弱冠之歲，即預戎行。挺劒彎弓，滅賊定亂。大象之末，群凶競興。君於利州有勳，蒙授帥都督。開皇八年，任尚書給事郎。開皇十四年，遷幽州揔管管府司兵參軍事。君入登華省，乃作百揆楷模。出贊名蕃，便爲六條綱緒。但福謙無驗，輔德有虧。開皇十六年遘疾，亡於京宅，春秋卌。夫人衛氏，盛族良家。有儀有容，明詩明禮。簡賢依德，乃儷夫君。以此春花，同彼風燭。粵以大業七年四月十八日，合葬於京兆郡大興縣義陽鄉陽原里高陽之原。嗚呼哀哉！乃爲銘曰：

浩浩長江，鬱鬱貞松。上騰巨浪，下蔭高峰。爽凱良地，乃生芳草。始作家珍，終爲國寶。束帶昇朝，結髮從宦。風燭奄及，風花彫散。可惜哲人，長埋闇室。親賓臣子，臨泉泣血。

要弄清兩方墓誌孰真孰僞，有必要先作一學術史的梳理。《隋宋禮墓誌》最早刊發於2012年1月出版的《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一書，據簡介，《宋禮墓誌》2008年秋於陝西省出土，旋歸洛陽某氏。該墓誌有誌蓋，誌蓋尺寸35.5×35釐米；蓋文3行，行3字，篆書。墓誌尺寸45×44.5釐米；文20行，滿行20字。後來，日本學者梶山智史所編《北朝隋代墓誌所在総合目録》轉載了此方墓誌，墓誌編號爲1687，但是其以目録的形式著録，極爲簡單，其餘文獻則不見記載。

《隋周良墓誌》最早見於2013年12月出版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歷代墓誌拓片目録》，編號00915，該書没有介紹墓誌的出土時間，至於出土地點，僅云“陝西西安出土”，首題“隋奮武尉尚書給事郎周君墓誌銘”，隋大業七年(611)四月十八日葬。正書，19行，行20字。拓片41×42釐米。附注： 有方界格。2015年7月出版的《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續編》一書，首次刊發了《周良墓誌》的圖版，簡介稱出土時地不詳，至於出土地，則載“據云出土於陝西省西安市”，墓誌尺寸42×42釐米；文20行，滿行20字；首題與前書相同。兩書都没有《周良墓誌》的誌蓋著録，墓誌行款的著録則稍微有别，前書云墓誌19行，後書云20行，行字數皆同。比對圖版，《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歷代墓誌拓片目録》的行款著録可能有誤。

就外形來看，《宋禮墓誌》和《周良墓誌》尺寸大小差不多，行款也完全相同，字體皆爲正書，出土地都在陝西省。由於所見皆爲拓本，未見到原石，故無法從外形上區分真僞。就拓本的清晰度來看，《宋禮墓誌》較《周良墓誌》更勝一籌，然無法由此來判定真僞。就墓誌真僞辨别而言，其中的一個通常原則就是後刊發的墓誌抄襲或鑿改先刊發的墓誌。據前所述，《宋禮墓誌》2012年1月最早刊發，《周良墓誌》的目録介紹最早刊發於2013年12月，圖版的首次刊布則至2015年，兩方墓誌的首刊時間相隔將近兩年。若根據此點綫索，則應當大致判定晚刊發的《周良墓誌》可能是僞刻。

判定《周良墓誌》爲僞刻，更重要的依據是該墓誌在追述周氏起源時，出現了明顯的錯誤，從而漏出作僞的破綻。《周良墓誌》云：“殷已失紉，尚抽殷之苗。周未下車，方受周之土。自兹以降，因用氏焉。可謂源峻流長，根深葉茂者也。”其將周氏的起源與殷商王朝扯上關係，認爲周氏是殷商的後裔，這與史實不符。《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載：“周氏出自姬姓。黄帝裔孫后稷，后稷封於邰，其地扶風斄鄉是也。后稷子不窋失其官，竄於西戎，曾孫慶節，立國於豳，其地新平漆縣東北有豳亭是也。七世孫古公亶父，爲狄所逼，徙居岐下之周原，改國號曰周，其地扶風美陽南是也。”(4)《新唐書》卷七四下《宰相世系表四》下，3181頁。明確指出周氏是周王朝後裔，而非殷商王朝的後裔。《元和姓纂》在記述周氏起源時，亦云：“帝嚳生后稷，至太王邑于周，文王以國爲氏。”(5)林寶撰《元和姓纂》卷五“周”，中華書局，1994年，642頁。可見，周氏與殷商王室的血統無關。然這一姓氏起源的追述放在“宋”氏上，則符合史實，“宋氏出自子姓。殷王帝乙長子啓，周武王封之於宋，三十六世至君偃，爲楚所滅，子孫以國爲氏”(6)《新唐書》卷七五《宰相世系表五》上，3356頁。。《元和姓纂》的記載與此大體相同(7)《元和姓纂》卷八，1164頁。。表明宋氏是殷商王朝帝乙長子啓的後裔，殷朝滅亡后，周武王分封啓於宋，宋氏由此而來。史書中宋氏起源的記載與墓誌暗合。可見，《周良墓誌》在作僞時，忘記了周氏起源與宋氏起源的差異，生搬硬套，最終導致姓氏起源敘述的錯誤。而在譜牒盛行的中古時代，任何一個家族在追述自身姓氏起源時，都不可能犯常識性錯誤。另外，《宋禮墓誌》從出土時間到收藏，都有清晰的記録；然《周良墓誌》的出土時間和收藏情況均不詳，存在作僞空間。

概言之，由於《周良墓誌》在姓氏的追述上存在硬傷，再加上其較《宋禮墓誌》晚刊發將近兩年，出土時間和收藏情況又模糊不清，綜合推定，其是以《隋宋禮墓誌》爲底本改刻的一方僞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