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兆润
谨以此文纪念《歌唱艺术》创刊十周年。
接到编辑部的邀约,欣然应允的同时,我不禁感叹:倏然,《歌唱艺术》已经十周岁了!我与杂志结缘也近十年了!
2011年1月的“创刊号”静默在书架上——那是一摞作者样刊里唯一没有收录我文章的一期。
二十余年来,位于济南市文化东路西首的新华书店音乐分店,是我每到省城必去的地方。在没有电脑和网络“慢牵牛”的时代,那就是古典音乐“饕餮”者的珍馐馆,家里书架上的藏品大多是出差或访友时从此处背回去的。奔五了,搬家数处,弃物无数,却始终没丢下过一本书。如今,书越积越多,搬着越来越重,就像自己的人生,积岁又添重,仍不屈不挠,负重前行!
时年六月,回国省亲。去省城访友期间,我依旧去音乐书店转了一圈。在杂志一角,一本装帧精美的《歌唱艺术》闯入眼帘,封面人物是歌唱家普拉西多·多明戈。定睛一看,竟然是“创刊号”!突然想起大学时期爱不释手的《钢琴艺术》杂志,仔细浏览,果真是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姊妹”篇。毫不犹豫,入手!带回俄罗斯认真研读了一番,从此,与杂志结缘。期间,我已经在《俄罗斯龙报》副刊发表音乐评论文章了,记得在俄发表的第一篇乐评是《多尼采蒂的快餐——听马林斯基剧院的〈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俄罗斯龙报》2010年7月8日)。之后,陆续为该报和《中国教育报》《神州学人》等非音乐期刊撰稿。
大学时,在学业之外,我忙着学做校园诗人和文艺青年,并没有坐下来为自己的专业写些什么的冲动。1994年参加工作后,不再“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开始知晓论文和职称之间的关系。虽勉力发表过几篇小文,但自觉腹内空空、笔头干燥,便暗地里以“年轻人应该心无旁骛地投入教学实践,论文要等到大量经验积累后,经年再‘厚积薄发’”的口实来安慰自己,实为惰性作祟。
工作十年之后,深感教学能力的颓弱和创造力的枯竭,带着很深的“俄、苏音乐情结”,我踏上了游学圣彼得堡的飞机。留学期间,我强迫自己当晚要记写临场音乐会观后感和当日的课堂记录,不奢望日后发表,只为练笔并留下历史痕迹。但是,那个记录着大量听课记录、音乐会、歌剧观后感的硬盘坏掉且无法修复,所有笔录都被现代文明的“崩坏”无情“埋葬”了。
2008——2012年博士研究生在读期间,除了在俄罗斯期刊发表论文的任务之外,首篇在国内专业期刊上发表的文章,即是《歌唱艺术》2011年第8期收录的《从“清洁女工”到“俄罗斯夜莺”的华丽蜕变——安娜·涅特莱布科的传奇》。这是拜读“创刊号”后投稿结出的“果子”,且做了封面文章。那时,涅特莱布科正红遍全球古典歌坛,拥“粉”无数。文章受到了编辑杨旭博士的褒勉。编辑部把稿酬寄给了我在国内的妻子,顿时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只会花钱死读书的主儿。我们“70后”这一代,虽然过着“穿着西装吃泡菜”的日子,却仍然怀揣文学梦,文字变铅字的成就和荣耀,足以让人感觉自己“是那么回事儿”。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十年间,在《歌唱艺术》发文四十四篇,其中完成约稿十七篇。十年,对于《歌唱艺术》而言,是华诞;之于作者,却是个总结的站点。
总结起来,我的写作领域侧重于“俄罗斯声乐学派”的研究、“俄罗斯声乐学派”对中国声乐艺术发展的影响、对俄罗斯现当代声乐家歌唱艺术成就的宣介等三个方向。我要真诚地感谢《歌唱艺术》为“俄罗斯声乐学派”辟出一方言论“高地”!我也要真诚地感谢梁茂春和蔡良玉教授在我回国之初给予的良好建议,即确定关于俄罗斯音乐研究的写作方向,并将所有文章形成系列。
与梁茂春伉俪结缘,皆因为发表在2012年第10期的《俄侨声乐教师霍尔瓦特夫人身世考据》一文。梁先生关注到这篇文章的考据结论,即霍尔瓦特夫人的身世问题解密,并称之为:“它让我们得以解开了‘霍尔瓦特夫人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之谜”①。梁先生在回应文章中向笔者提出新的愿景,即继续解开霍尔瓦特夫人音乐学习背景和1948年离开中国后“她到哪里去了?”之谜。通过为期半年的史料挖掘和考证,发表在2013年第7期的《俄侨声乐教师霍尔瓦特夫人身世考据(续)》一文,向梁先生交上了一份较为满意的答卷。最终得出霍尔瓦特夫人早年在沙俄期间所受音乐教育的背景和准确的生卒年月等考察结论。之后在《歌剧》2016年第6期刊出的《霍尔瓦特夫人:一个不应忘却的名字》一文中,发布了霍尔瓦特夫人离华时的健康检疫证原件照片和其他历史照片,成为霍尔瓦特夫人人生归宿的有效史料佐证。梁茂春先生在其著作《音乐史的边角——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的一个视角》中指出,孙兆润的《俄侨声乐教师霍尔瓦特夫人身世考证》《俄侨声乐教师霍尔瓦特夫人身世考证(续)》和梁茂春的《霍尔瓦特夫人旧影一束》、蔡良玉的《霍尔瓦特夫人的新史料》②,“2012——2013年相继发表的上述四篇文章,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的‘霍尔瓦特夫人之谜’完全破解了”③。“2012年至2013年对于霍尔瓦特夫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复活之年’。”④
而让霍尔瓦特夫人“重生”的“土壤”,正是《歌唱艺术》杂志!其实,研究“霍尔瓦特夫人之谜”的原因,完全来自一个偶然的机缘。
《〈黑桃皇后〉在中国》是我的博士论文《19——2 1 世纪杰出歌唱家对彼得·伊里奇·柴科夫斯基歌剧〈黑桃皇后〉中角色盖尔曼的表演诠释》(Сунь Чжаожунь. Герман П. И. Чайковского в творчестве выдающихся певцов XIX–XXI веков)中的一个章节。沈湘是“盖尔曼”一角在中国的首演者,也是目前该角色国内唯一的饰演者。因为沈先生已仙逝,我便把获取信息来源的希望寄托在沈夫人——李晋玮教授身上。从2009年起,连续三年,每逢回国,我必去中央音乐学院李教授的住处与之访谈。在获取博士论文所需信息的同时,我们的话题还涉及声乐方法、声乐教学、中国歌剧发展等诸方面。在回顾她的求学经历时,李教授提到了自己人生中的三位声乐老师:一位是沈湘教授;一位是1954至1956年间,在中央实验歌剧院指导工作的苏联专家瓦莲金娜·阿列克赛耶乌娜·吉明采娃(Валентина Алексеевна Дементьева,也翻译为杰敏吉耶娃,生卒年不详);另一位是她称之为“哈尔瓦特夫人”的俄侨老师。李晋玮1945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就读时先是跟随“哈尔瓦特夫人”学习,两年后才转到沈湘先生班上。“哈尔瓦特夫人”欣赏李晋玮的才华,经常在宅邸里给其“开小灶”。她离华时曾力邀李晋玮同行,被婉拒。李晋玮称“哈尔瓦特夫人”是一袭旧式俄国贵妇人的气质和做派,是个大号抒情-戏剧女高音,唱法和教法都很出色,钢琴弹得也很好,且画得一手好画。因为语言的障碍,李教授对这位老师的姓名、出身、身份、教育背景、人生归宿等几无所知。出于对老师的感恩和怀念,便嘱托笔者回俄罗斯后帮其查寻相关资料。完成李晋玮教授的嘱托,成为启动该项研究的直接诱因。在此,也要对李晋玮教授道一声真挚的谢谢!正是她的诚挚愿望,才促使被她称为“哈尔瓦特夫人”的霍尔瓦特夫人在尘封的历史中得以“复活”,也将一个声乐人引领到了探究声乐学科表演和教学实践之外更深层、更广阔的音乐学研究领域。
霍尔瓦特夫人的研究成果,启发了笔者对“‘俄罗斯声乐学派’对中国声乐艺术发展的影响”系列文章的写作思路。之后在《歌唱艺术》笔者陆续发表的《〈黑桃皇后〉在中国的不完整“首演”——苏联专家妮娜·库克琳娜身份兼考》《“俄罗斯声乐学派”过时了吗?——借彼得·梅德维杰夫的声乐教学观与同人商榷》《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在中国的首演 》《中国的“盖尔曼”——声乐家沈湘的传奇人生》,包括在《人民音乐》杂志发表的《“中国声乐的奠基人”——苏石林史料新解》《致敬苏石林——论歌唱家的歌唱艺术实践和执教能力》两篇,均是这一思路下产出的系列文章。
历史的原因让我国的声乐艺术在萌芽、奠基和成长期,都与俄罗斯这个国度的声乐文化产生了不可剥脱、不能回避的关系。正如声乐教育家张祖武所说,“从他们(苏联和保加利亚声乐专家)身上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至今也未感觉到过时。任何文化艺术都有一个传承的问题,可以与时俱进,但不能割断历史,或受其他非艺术本身因素的影响来看待问题。”这是《“俄罗斯声乐学派”过时了吗?——借彼得·梅德维杰夫的声乐教学观与同人商榷》一文经“国音爱乐”微信公众号转载后,赵仲明教授转述的时年84岁高龄的张祖武先生的读后感言中的一句。张祖武是周小燕先生1947年归国后的第一位学生,她曾经在20世纪50年代跟随梅德维杰夫上过声乐课,是历史的亲历者和“俄罗斯声乐学派”的受众。
在俄罗斯留学八年,经历和接触过的声乐家大都不愿承认俄罗斯音乐学者们提出的术语“俄罗斯声乐学派”(Русская вокальная школа)的存在,他们只承认具有一些共性特点的“俄式唱法”(Русское Пение),他们认为歌剧唱法在全世界只有“Bel canto”一种学派。也许,在客观的艺术效果上,俄罗斯歌唱家与意大利歌唱家存在某些差异,但是,实践家们主观上都在努力地坚守这个古老的歌剧艺术的声音审美传统。如果评价他们的唱法不够“Bel canto”,他们会很介意,这一点与修学“Bel canto”的中国艺术家们的感受是一致的。旅俄男中音歌唱家姜尚荣先生在这一点上也深有感触,他认为“只有两个‘学派’——好的,不好的”,在提“俄罗斯声乐学派”时一定要加引号。他指出:“其实当代好的正确的美声方法都是一样的……唱得好的歌唱家在声乐技术上都是秉承并实现了一个原则的。”我的声乐老师阿列克赛·斯捷波连科的声乐著述以《歌剧歌唱艺术;意大利声乐学派;声音“陛下”》⑤命名,足见其对“意大利声乐学派”的尊崇,而他可以代言一大部分俄罗斯声乐家的心声。关于这一点,可以参阅《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 ——“俄罗斯声乐学派”存在吗? 》(上、下)两篇文章。但是,无论“学派”存在与否,菲格涅尔、索比诺夫、夏里亚宾、斯特拉文斯基、叶尔绍夫、阿特兰托夫、叶西波娃、阿布拉措娃、赫瓦罗斯托夫斯基、鲍罗丁娜、涅特莱布科、阿依达等具有世界声誉的俄罗斯声乐艺术家的名录,音乐界“奥林匹克”——“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之声乐比赛历史性地持续举办,国际声乐领域俄裔新人辈出……足可证明俄罗斯声乐艺术教育扎实的传统和丰厚的底蕴。
并非我崇“洋”,认识俄罗斯声乐家的艺术人生,介绍其艺术成就,分析其艺术观点,弥补国内对苏联声乐艺术发展认知的中断与空白,了解当代俄罗斯声乐教育和声乐表演的发展现状,对我们的确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也是我关注的另一个重要的学术层面。《从“清洁女工”到“俄罗斯夜莺”的华丽蜕变——安娜·涅特莱布科的传奇》《“只要一站在台上,我就是国王”——记德米特里·赫瓦罗斯托夫斯基》《为“奥涅金”而生的男中音——记德米特里·赫瓦罗斯托夫斯基》《俄罗斯白银般的嗓音——浪漫曲之王奥列格·叶甫根尼耶维奇·波古金 》《“璀璨的白夜之星”——俄罗斯次女高音歌唱家奥尔加·鲍罗丁娜》《天堂也需要您的歌声回荡——纪念伟大的俄罗斯次女高音歌唱家伊莲娜·阿布拉措娃》《斯人已去,空余暗香沁人间——俄罗斯歌唱家瓦莲金娜·瓦西里耶乌娜·托尔库诺娃》《“打开的喉咙,掩盖的声音”——俄罗斯戏剧男高音歌唱家阿列克塞·斯捷波连科访谈录》《“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男中音歌唱家乔治·奥茨和他的歌唱艺术》等,正是这一思路下产出的系列文章。从俄罗斯历史上第一位职业歌唱家、女高音叶丽萨维塔·贝洛格拉茨卡娅(Елизавета Белогралская,1739——?)1755年出演歌剧《采法尔和普洛克里斯》(Цефал и Прокрис)起,优秀的俄罗斯声乐家不胜枚举,此项宣介工作可谓任重道远。
另外,还要感谢《歌唱艺术》给了神秘的《黑桃皇后》一个在中国学界揭开面纱的机会。《歌剧〈黑桃皇后〉中盖尔曼人物形象的舞台诠释基础(上) 》《歌剧〈黑桃皇后〉中盖尔曼人物形象的舞台诠释基础(下)》《尼古拉·菲格涅尔——歌剧〈黑桃皇后〉中盖尔曼的首演者》《“人生的真理伴随着他”——尼古拉·别持科夫斯基的歌剧舞台创作》《“盖尔曼,一颗裸露、破碎的灵魂”——乌拉基米尔·阿特兰托夫演绎的盖尔曼 》《传统的承继者和革新者——阿列克赛·斯捷波连科演绎的盖尔曼》《歌剧〈黑桃皇后〉的创作背景和作曲家创作的心路历程》,上述七篇文章从歌剧《黑桃皇后》的创作,到男主人公盖尔曼的声乐演唱和舞台表演角度的诠释研究(列举了历史上几位重要的角色代言人的舞台成就)等方面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系列,期许能为以后《黑桃皇后》在中国的完整首演提供些许学理依据。
回顾自己在《歌唱艺术》上发表的系列文章,关于声乐教学和歌唱技巧方面的文章大多局限在约稿范围内,这明显是被自己弱化的领域。之所以在歌唱实践和教学方面上谨言慎行,是因为自觉在歌唱和教学实践上还很不成熟,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记得芮妮·弗莱明在一次大师课上说过:“如果让我讲如何唱,那么道理很简单,我几分钟就能讲完,可是要学到它需要倾尽一生。”也正是受了类似观念的影响,才有意规避歌唱技术类文章的写作。中国目前声乐教学从业者数量庞大,但是水平参差不齐,特别体现在业余培训队伍中。建议各大音乐学院、综合类院校、师范类院校的专业教师积极投入到学科建设的科研工作中,要善于总结教学经验,诸位歌唱家、知名演员也可把自己的演唱方法和经验多多撰写成文,通过《歌唱艺术》这块学术高地,让更多声乐人和爱好者分享受益,使得我国声乐教育水平得到整体提升。“后疫情时代”在推出线上教学的同时,也许能让很多档期闲下来的“实践派”有时间坐下来梳理思路,写写文章。
其实,我很愿意撰写被自己称为“命题作文”的约稿文章。这十七篇约稿文章涵盖了声乐史学、歌唱心理学、歌唱语言、声乐教学实践、合唱艺术、歌唱与表演艺术、国际声乐赛事综述、音乐家诞辰纪念、民族歌剧观后感、“美声唱法”的民族化,等等。毕竟有好多是自己并不擅长的课题,想写出深度和新意,就需要再学习。每一次接受邀约都是对自己能力的挑战,是对自我知识结构的“重组”,是对自己艺术视域纵向和横向的拉抻。
因为我原先供职的高校是一所职业类院校,所以音乐史学方向的研究课题显然没有太多实效意义,立项困难。但是这样写出的文论,少了评职称的功利,感觉有责任、有情怀,不写糟心,不吐不快!随心随性做自己愿做的事情,乃人生之乐,所以往往不用扬鞭自奋蹄。
再次感谢编辑老师们的兢兢业业和勤勉奉献!也感谢他们一直以来对我的信任,正是他们的鼓励才让我“笨鸟勤飞”、笔耕不辍,勉力走到今天。同时也恳请杂志多采录声乐史学钩沉、演唱心理学等音乐学层面的文章,会进一步提升杂志的学术含金量,拓宽学术摘引的广度。
因客观原因《歌唱艺术》曾一度更名为《歌唱世界》,后又改回创刊时的旧称。这让我联想到了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名称的历史更迭:1860——1920年,皇家马林斯基剧院;1920——1924年,国立模范歌剧芭蕾舞剧院,简称“ГАТОБ”;1924——1935年,列宁格勒国立模范歌剧芭蕾舞剧院;1935——1992年,列宁格勒С·М·基洛夫歌剧芭蕾舞剧院;1992年至今,马林斯基剧院。期间几经风云变幻,但是,名称再变,“歌剧”都在那里,“歌唱艺术”都在那里,人类精神世界最丰盈的绿洲都在那里!愿《歌唱艺术》知性涵雅,风姿永驻!
想起了年轻时诗作中的一句:“我来,因为你在!”
②载《歌唱艺术》2013年第7期。
③梁茂春《音乐史的边角——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的一个视角》,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页。
④同注③,第138页。
⑤俄文版由圣彼得堡Лань出版社、Планета Музыки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第48页,附DVD光盘,已由笔者翻译完成,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