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思芸
北京和天津、潍坊、南通并称为我国“四大风筝产地”。北京风筝中,沙燕风筝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种,它在北京的历史至少可上溯两百年之久。沙燕风筝也叫“扎燕”风筝,清代与民国时期还存在“沙雁”这一种称呼。北京沙燕风筝以其鲜明的地域特色、精巧科学的骨架结构、独特的历史文化内涵、丰富的传统吉祥纹饰以及别具一格的审美情趣,长期占据着北京风筝的主流。
自2006 年起,北京沙燕风筝制作技艺陆续进入区级、市级和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传承人继承前人留下的工艺技术,在实践中不断整理、完善和再创造,使北京沙燕风筝在当代又发展出新内容,呈现出多样的艺术风格。不过,北京沙燕风筝面临着来自外部环境以及传承人自身的双重困境,而这些问题同样是许多手工艺类非遗在传承中面临的难题,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北京沙燕风筝的活态传承受到外部环境变化的深刻影响。从清代、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再到20 世纪70 年代,北京沙燕风筝所根植的社会土壤具有较深厚的传统乡土社会特点,手工艺人能够以此为生,养家糊口。改革开放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带动社会生活的整体变迁,传统手工艺的供给能力和竞争力下降。据此,笔者认为北京沙燕风筝面临的外部环境方面的困境主要有以下三点。
风筝最初是一种用于军事通信和测距的工具,随着纸的发明和普及,风筝变得更加轻便、便宜,于是出现了以风筝扎制技艺为生的手艺人,以及专门制作风筝、风筝线的手工作坊,风筝逐渐成为岁时踏青娱乐童叟的“耍货”。清代和民国时期,沙燕风筝不仅受到孩童的喜爱,还受到权贵、商贾、梨园界、文化界人士的喜爱,他们会专门向北京城内如“哈记” “金氏”等有名的纸鸢店订做风筝。清代皇室也爱好把玩风筝,如今故宫博物院里还保存着风筝艺人金福忠为宣统帝制作的风筝。
从社会环境来看,古代和近代社会的生产力低下,人们的消费水平低,娱乐方式单一。现代社会市场经济发展起来,人们的消费能力、消费需求、消费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越来越倾向于接受新奇、便捷、快节奏、高科技的娱乐方式。北京沙燕风筝作为一种传统民间玩具,对大众尤其是年轻人的吸引力越来越小。
风筝不仅是一种耍货,还是一种能够飞行的耍货,有着特殊的意义。自古以来,人们对于在空中自由飞翔就有无比的向往,墨子、鲁班制作过名为“木鹞” “木鹊”的飞行器,古人还尝试过用风鸢载人。这些实践包含了人对于飞翔的朴实而热烈的向往,展现了人渴望挣脱生活枷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心理需求。而在当代,这种心理需求已经可以用飞机、热气球、滑翔伞、电影电视、互联网等科技发展的产物来满足。
北京沙燕风筝是一种民间手工艺品,过去,其制作和销售紧紧跟随气候与节庆的步伐,具有明显的季节性特征。因而,民间传统风俗,尤其是年俗,与北京沙燕风筝有着密切的联系。清末民初时,从腊月初八开始,北京的风筝摊、纸鸢店就陆续摆出风筝来卖。清明时节,人们会外出踏青放风筝,此时气温回暖,盛行暖风,气流对风筝有一定的上托作用。无论是春节置办年货还是清明踏青,都说明人们重视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消费行为与传统节日文化紧密相关。沙燕风筝就生发于这样的社会土壤中,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
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水平和生活方式发生改变,传统节日意识和仪式感日趋淡薄,种种传统风俗习惯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黏着度和认同感已不复从前。沙燕风筝正日渐失去其原来根植的社会与文化土壤,日渐失去它节庆民俗方面的功用。
作为一项户外运动,放风筝依赖开阔、安全、没有遮挡物的场地。放飞时还需考虑到周边环境,以防风筝掉落后危及他人安全或妨碍他人生产生活。北京作为首都和超大型城市,现代化程度高,高楼林立,空地非常紧张,不适于放飞风筝。因而,北京难以像山东潍坊那样,发展起大型的有组织的风筝集会活动或竞技比赛。为了人们的健康,放飞风筝对气候环境也有要求。北京交通繁忙,时有雾霾,也是不利于风筝放飞的。
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下,北京沙燕风筝的放飞功能被削弱了。据北京“哈氏风筝”第四代传承人哈亦琦描述,过去北京沙燕风筝以放飞功能为主,没有装饰、观赏这一说,手艺人在沙燕风筝头部用细竹条扎出的空当,正是为了使沙燕风筝正面朝墙,方便悬挂用的。由此可见,过去并没有专门把沙燕风筝挂在墙上观赏的做法。当前,受到放飞条件的限制,北京沙燕风筝画面的艺术特色与观赏价值被放大,尺寸也越做越小,出现了“礼品风筝”“镜框风筝”等一系列以观赏为主的微型、小型风筝。
北京沙燕风筝面临的难题不仅来自外界社会,还来自传承这项技艺的传承人。笔者一共走访了八位在北京沙燕风筝制作技艺上具有代表性的传承人,包括“曹氏风筝”传承人孔令民和孔炳彰、“北京扎燕风筝制作技艺”传承人费保龄和杨利平、“哈氏风筝”传承人哈亦琦、“于氏风筝”传承人杜景耀、“北京传统风筝”传承人王廼新、“金马派风筝”传承人吕铁智等。在多次走访和深入了解北京沙燕风筝传承情况之后,笔者发现北京沙燕风筝制作技艺的活态传承,在传承人方面主要存在以下三个问题。
传承人老龄化与后继无人,是绝大多数非遗项目普遍面临的一道难题,北京沙燕风筝制作技艺也是如此。非遗是由人创造并世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文化遗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能被视为一件标本固定下来,而是应该让它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继续生长、繁衍、传承,以避免出现文化断流的结局。因此,为了保护非遗,就要保护作为非遗的活态载体的人。
北京沙燕风筝制作技艺的传承人,年龄主要在55 岁到75 岁之间,他们的视力、记忆力、动手能力都处于逐渐弱化的阶段,老龄化严重。技艺的传承还出现了传承人群的断层,亟需后人接班。传承人杨利平、孔炳彰、王廼新、杜景耀均没有收徒。传承人哈亦琦和吕铁智已有接班人,其中,吕铁智带的是自己的孩子,哈亦琦带的是自己的侄子与一位来自广东的传承人。可见,北京沙燕风筝制作技艺主要的传承模式是家族内的血缘传承。几乎没有年轻人愿意主动学习这项技艺,并以此为生。并且,根据现实情况来看,年轻一辈在传承技艺方面能力有限,还不能真正接过传承的担子。
笔者认为,或许只有符合以下几个条件,沙燕风筝制作技艺才有可能找到合适的传承人:第一,对这门技艺感兴趣,具有极大的内生的传承动力;第二,有其他较为稳定的收入来源,可以不用依靠这项技艺的收入维持生活,并且还有余力进行传承活动;第三,有一定的文化担当意识和责任感。
沙燕风筝制作技艺的传承还存在一个严峻的问题,就是传统技艺和传统文化的失传。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物质资料方面的缺失。许多总结了过去沙燕风筝研究成果的资料和画谱大量丢失、焚毁。物质资料的缺失问题从20 世纪起就存在,包括但不限于“曹氏风筝”的重要资料《废艺斋集稿》原稿去向不明;孔祥泽抄存的《南鹞北鸢考工志》部分资料丢失;“哈氏风筝”家传画稿资料在20 世纪被全部焚毁;金福忠所传的《宫廷风筝画谱》被焚毁等。传承人通常是由于不可抗力或外力失去了这些物质资料。
第二,老风筝艺人没有收徒,或在收徒过程中还未倾力相授就故去了,导致所传的技艺不完整。比如金福忠一生未收徒,后人只能通过学艺期间长期的观看、制作和记忆,对金氏的风筝制作技艺进行复原和传承,这种不规范、不正式的传承方式,导致传承人在传承的过程中势必存在疏漏、不明白的地方。
第三,传承人对沙燕风筝的工艺技术和其中蕴含的传统历史文化知识的掌握,存在一定程度的缺失。在技艺传承方面,传承人需要注意平衡好在传承活动和传播活动中投入的精力。非遗传承人有责任真实、熟练、完整地把所传承的东西守住,积极开展传承活动,在如何更好地传承这个问题上下功夫,努力寻找和培养接班人,否则未来就有可能导致这门技艺逐渐失传。另外,传承人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掌握了新的方法和素材,开阔了视野,但同时需要警惕技艺的同质化和异化,不能完全抛弃传统的做法,完全丢失所传技艺的独特性,也不该一味求新、求奇。传承人在历史文化知识方面的缺失也是需要认识到的现实问题。多数传承人确实熟练地掌握了制作技艺,但对于北京沙燕风筝所包含的传统文化知识则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北京沙燕风筝传承人多数年岁较高,养老金和非遗项目补助基本上能够维持他们的日常生活,使他们能够专注于传承工作。然而,这对于年轻一代的传承人并无参考意义,也并不意味着北京沙燕风筝及其制作技艺已经得到了良好的生产性保护。对于大多数传承人来说,沙燕风筝制作技艺带给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政府对非遗项目的补贴,以及进校园授课获得的课时费,市场销售收入则因人而异,非常不稳定。
传承人收入不稳定和收入渠道狭窄,可以归结为三方面的原因。
第一,传承人对北京沙燕风筝的定价与消费者的心理预期之间存在矛盾,风筝高昂的售价令很多潜在消费者望而生畏。当许多传统的民间玩具开始批量生产的时候,大多数北京沙燕风筝的传承人仍坚持纯手工制作。手工制作投入的成本主要在于时间和精力。一只北京沙燕风筝的制作,制作周期一般为一周左右,如果订做,速度就更慢。精细的手工制作和漫长的制作周期,使北京沙燕风筝在成本上会比批量生产的同类风筝玩具更昂贵。其制作技艺成为非遗项目之后,传承人所制作的沙燕风筝的价格再度水涨船高。
据笔者走访了解,传承人制作的一只三尺大的沙燕风筝,订制价格一般为700~800 元;一只中等大小的沙燕风筝,一般在千元以上;有名气的传承人制作的一只一尺大的镜框风筝,售价甚至可以达到3000~5000 元。但是对于多数消费者而言,一只沙燕风筝卖到200 元就已经难以接受了。此外,沙燕风筝出货慢,在功能、用途上存在大量可替代品。因此,在同类型产品中,消费者会倾向于选择更便宜的风筝;而在同等价位的不同产品中,消费者则会倾向于选择其他新型娱乐产品。
第二,传承人制售模式单一。北京沙燕风筝制作技艺传承人的制售模式有两种,一种是订做,这要求传承人具备一定的知名度,能够获得客源;另一种是传承人在家制作风筝,然后带到公园、社区、庙会等线下活动平台上去售卖,或出口外销,这种模式更为常见。虽然渠道多,但相对于订做,销售收入更加不稳定,并且不是每一位传承人都能够利用这些渠道进行销售和宣传的。比如在公园、社区、庙会、展览活动中进行销售,获得收入有限且不稳定;出版书籍、参与电视台纪录片制作等方式周期长,且无法长期获得收入;出口外销的方式则要求作品足够出色,同时也需要一定的机遇、经验和人脉,对此只有个别传承人有经验,对于绝大多数传承人来说,他们摸不着门路,也没有精力去国外销售。
第三,传承人的宣传渠道较为单一,观念较为陈旧。沙燕风筝制作技艺传承人仍以线下宣传为主,比如展览、庙会,有时会通过电视台、报刊采访进行宣传。但这些宣传渠道依托固定的场所或者平台,无法实现大范围高速的信息流通,通常只有少部分对此抱有一定兴趣的人群才会愿意深入了解,因而难以真正打开宣传面。其实,近年来“互联网+非遗”的实践已不胜枚举,越来越多的传承人借助网络平台宣传非遗。网络平台凭借快速便捷、即时性强、覆盖面广、消费群体大、传播性强等优势,能够帮助传承人拓宽销售和宣传渠道,帮助非遗焕发新的生命力。比如2019 年“抖音app”推出了“非遗合伙人”计划,帮助传承人在短视频中呈现非遗内容,展示传统文化的魅力;2020 年的“文化和自然遗产日”,阿里巴巴“非遗购物节”启动,利用电商平台和数字化手段保护非遗。一系列政策、商业合作的实践都显示了未来非遗销售和宣传的发展方向。笔者认为,传承人可以尝试主动利用这些渠道,与时代接轨,打开宣传面,使北京沙燕风筝更健康、更有活力地传承下去。
北京沙燕风筝及其制作技艺是我国非遗宝库中的一颗明珠,在融入我国非遗保护实践的过程中得到了有效的政策支持,但传承与保护之路依旧任重而道远。笔者将其面临的外部困境和内部困境主要列出六点,或有疏漏之处,但望能为北京沙燕风筝的研究以及未来的传承与发展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参考,帮助它更顺利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走进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