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岩
全球史是二战后兴起于美国的新兴学科,自1963年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l)在《西方的兴起》中提出全球史的观念后,逐渐得到了国际史学界的认可与重视。随着90年代以来“全球化”的全面发展,“全球化”“全球史”等问题更成了国际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最重要的议题之一。可以说,全球史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史学自我反思与发展的结果。它在吸收传统史学研究中的经验教训之时,也汲取了充分的时代因素,催生了诸多颇具活力的研究成果。而全球史作为当今史学界一个重要的学术增长点,不仅是一种全新的历史撰述方式,更是一种重要的学术视野与研究方法。近年来,一些原先专治中国史的学者也开始尝试用全球史的视野与方法重审过去的研究,国际著名经济史专家李伯重先生的《火枪与账簿:早期经济全球化时代的中国与东亚世界》(下文简称《火枪与账簿》)即是其中的代表。
《火枪与账簿》全书共分七章,主要以全球史的视野,探讨早期经济全球化时代下中国与东亚世界的“大变局”。作者在第一章中对本书所要讨论的“早期经济全球化时代”与“东亚世界”这两个时空概念作了说明与界定。在第二至五章中,作者分别探讨了该时期世界经济形式的变动、军事革命的流变、东亚世界文化圈的“大洗牌”、国际秩序的重组及各因素间纷繁复杂的联动关系。他形象地将该时期的世界比做一个大舞台,在这样的舞台上,东亚地区出现了一个联系日益紧密的国际贸易网络。其中的商品、商人、白银则分别构成了这场大戏的道具、主演及主题曲。在这个“没有国界的东亚世界”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戏正式上演,这其中既包括代表和平贸易与文化交往的文戏,更有代表军事暴力的武戏。而该时期国际形势的剧变使得明朝的国家安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那么在此严峻的形势下,明朝的应对又对中国的命运及东亚世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第六章即立足明朝的政治、军事情况,对该问题进行了回答。其后,作者在第七章中以晚明东亚的四大战争为中心,分析了当时东亚世界各国军事实力的变动及其对东亚乃至世界历史所产生的重大影响。据此,作者站在全球史的维度对晚明军事改革的成就、影响及局限进行了颇具力度的阐释。
在结语中,作者以“恶创造历史”总结了“火枪与账簿”主导下早期经济全球化的时代特征,并进而指出,晚明中国未能充分认识已然变化的国际形势并及时做出反应,而且也没能在近代国际新秩序的建构中发挥积极作用,加剧了该时期由于无序化的国际秩序导致的“丛林法则”的蔓延。其后的清朝也没能认识到这一点,使中国最终错过机遇,从而不得不再等上两个世纪,才又在新的且更加恶化的国际环境中重新开始近代化的进程。上述内容颇能引起读者的深思。而《火枪与账簿》不仅是一部体现国际学术新潮流的全球史著作,同时也是一本面向社会大众的公共史学读物。作者之所以能同时达到这两大目标,与该书以下几个鲜明的特点密切相关。
其一,视野宏阔、内容丰富。作者虽将时、空范围限定在了15至17世纪的中国与东亚世界,但其视野并未因此受限。在研究时段上,为了更有力地说明早期经济全球化时代的特性,作者在探讨该时期的经济、军事、文化、国际关系等方面的变动时,都用了简洁而又足够的笔墨对15世纪前的情况做了准确的分析。同时,本著暗藏却又始终贯穿着一条隐形的时段,即17世纪后至今日的世界。作者始终想让读者明白的是,经济全球化是一个长期的演变过程,今日的全球化其实正是15世纪以来长期发展的结果。而当时文化圈与国际关系的变动等情况,实际上塑造了当今东亚世界的格局。在空间范围上,李伯重更是融汇中西,有侧重地探讨了该时代前后中西方主要的国际参与者。在研究内容上,作者不仅探讨该时代的特征,同时也探讨早期经济全球化与军事全球化、东亚文化圈及国际秩序的重组之间的关系。涉及的研究对象既包括葡萄牙、荷兰、中国等国家,又包括东西方不同类型的商人、海盗与传教士在其中的参与。可见,在本书中能看到的绝不只是“火枪与账簿”,更有东亚人的精神文化世界等层面的内容。这也进一步说明了该著绝不仅是经济史与军事史的结合,更是广纳各个领域与时空的全球史专著。该著也并未因此流于琐碎,因为作者以深厚的功底与敏锐的学术眼光实现了篇章结构的平衡,同时又能始终紧扣该时代最关键的“火枪与账簿”这两大因素。
其二,强烈的辩证思维与现实关怀。作者在阐述观点时始终秉持着一分为二、辨证地看待历史问题的理念。他不仅是要向读者传递准确的历史事实,更意图引导读者全面而又深刻地思考问题。比如,在论及经济全球化的影响时,作者不只是关注到其“双刃剑”的特性,更强调了其产生的诸多的“恶”乃是推动世界向近代社会发展的动力;在晚明军事改革的问题上,作者一方面立足火器与战争的情况,肯定其取得的巨大成就,但他又从军制与国内外形势等因素出发,说明其改革仍存在的硬伤;在强调晚明未能充分应对挑战时,作者也点明这是“17世纪总危机”中的普遍结果。同时,作者还澄清了我们过去对殖民、贸易、中日关系、晚明落伍、明清闭关锁国等问题所存有的诸多成见与谬误。本著还充满着强烈的现实关怀。一方面,这种关怀体现在对当代全球化、文化圈等问题的呼应。作者在各章节中都始终秉持着“以史为鉴”“以古释今”的理念。尤其是在讨论国家纷争时,更是反映了当今国际关系中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而探讨晚明在“大变局”下的应对情况,无疑也对重审今天日渐崛起的中国具有极强的借鉴意义。另一方面,作者的现实关怀也体现在对史家职责与公共史学的回应。今日,专业史家在大众史学领域的缺席,加剧了“玩历史”等现象的蔓延,这不能不引起学界的反思。作者认为,新时期对职业史学家提出了更迫切的要求,我们应当尽可能地写一些通俗却又能提供正确知识的史学成果,使专业史家成为向社会提供真实、有益的历史知识与思维的主体。作者在书中也的确较好地实现了该目标。
其三,多学科视野与方法的交叉。李伯重宏阔的学术视野,在此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在论述问题时都旁征博引,尽量吸收各国学者的相关成果。其中不仅有与布罗代尔、滨下武志、彭慕兰、陈寅恪、张显清等史学家就“经济全球化”“文化圈”“西方中心论”“在中国发现历史”“内陆亚洲”“晚明社会变迁”“近代化”等学术前沿问题的呼应,亦有与斯密、福山、蒂莉、巴菲尔德、黑格恩、马克思等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及哲学家的对话。这在增加了本著的说服力之时,也充分体现了国际史学的新潮流,反映了跨学科的发展趋势。
其四,兼具学术性与可读性。上述三点已充分说明了《火枪与账簿》严谨又深刻的学术特性。但该书不同于传统史著的一面在于其语言与形式的通俗性。一方面,作者删去脚注,并减少了专业性较强的图表,使大众读者可以通畅的阅读本书。另一方面,作者注重对历史细节及贸易运行实态中人的存在的描绘,让读者既能看到制度运行、社会发展的各个环节,又能看到与之对应的人与事。据此,作者娓娓道来,层层推进,生动而又深刻地描述了早期经济全球化时期东亚世界的复杂变化过程。
也由于《火枪与账簿》兼具上述特点,使得该书得以在以下方面突破或回应了学界以往的研究成果。
首先,该书是中国学者自己书写全球史,并将全球史理念落到实处的一次成功尝试。随着改革开放后国内外学界交流的深入,全球史观念也逐渐被我国史学界所认可与接受。近十年来,学界更是呼吁以全球史的维度重审过去研究中的问题。但真正在研究中贯彻全球史观念与方法却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事,这也是国内全球史著作仍较稀缺的原因。目前国内的全球史研究仍以译介与研究外国学者的成果为主,在屈指可数的书写全球史专著的中国学者中,世界史出身的又占了绝大多数。其实,中国史研究也需全球史来注入新的活力。而李伯重既是中国史研究中的佼佼者,又是真正融入国际学术潮流的学者。高寿仙认为:“李伯重不但能够始终站在国际学术新潮流的前沿,甚至还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这样,《火枪与账簿》就不仅是李氏又一部推动国内外学界相互接轨的力作,同时也是中国学者日益融入国际学术新潮流的重要标志。
其次,该书不仅丰富了东亚史与全球化等宏观问题的研究,而且也深化了晚明史中诸多值得细化的问题。作者将早期经济全球化与早期军事全球化及东亚“文化圈”的大洗牌等问题联系起来考察,对上述问题做了精辟而又可靠的分析,这在加深了学界对该时代的认知之时,也促进了东亚史研究中诸多议题的延伸。此外,书中主要立足的时段、涉及的内容都无不例外地与晚明有着密切关系,并且作者也反复在书中关照如“白银资本”“晚明与早期近代化”“中国近代为何落后于西方”等明清史中的重要问题。因此,本书其实也可称得是上一部具有全球史眼光的晚明史著作。不仅如此,李伯重更提出了一些新见。比如,他认为晚明的军事改革为清朝留下了巨大的遗产,它不仅成为了清朝在国内外的战争上取得诸多成就的利器,而且它对清前期的和平稳定、社会的发展及国际地位的巩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惜的是,明亡后,具有近代化过程色彩的军事改革运动也就随之停滞,使得中国不得不再等上两百年,在更艰难、复杂的国际环境下重新开始近代化的进程。这些论断或是作者的创见,或是他站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整合与推进的成果,它们无疑都对学界进一研究东亚史与明清史中的问题有极大的借鉴意义。
再次,本著是国内专业历史学者迈向公共史学领域的一次有益探索。当今时代需要有担当的史学家担负起向社会大众传播历史知识的责任。《火枪与账簿》的初衷就在于向大众提供相关的历史知识,促进更多的人跟上新的史学潮流,并学会从全球史的视野来反观中国历史。而本书出版后也迅速得到认可,不仅入选了各类好书榜单,而且还在2017年9月获得了亚洲出版界最具份量和公信力的奖项之一的“坡州图书奖”。此前也曾有学者在书写“大众化”史著上做过努力,而李伯重以其国际经济史大家的身份在此方面做出的探索,无疑大有益于公共史学的发展。
最后,笔者也想对作者与学界提出一些期待。其一,虽然该书有着深厚的学术份量,但仍较缺少原创内容。正如作者自己点明的,该书多数内容源于二手资料与国内外前人的研究成果,且删除了史著中必要的脚注,多少降低了该书的学术性。但笔者相信,作者定会在其日后写作的另一部主要面向历史学者的著作中做出相应的改善。其二,部分关键论断流于简略,缺乏应有的阐释。比如,作者在论及各大文化圈的发展时谈到:“伊斯兰教、基督教文化圈的发展和扩张更多地依靠商业贸易。至于儒家文化圈的发展,则主要依靠相关国家内部的商业化,因此较少依靠外力。”但作者并没有对后者做出相应的阐释,这多少令人产生论断高深,却存在说服力不足的空洞感。笔者认同商业贸易对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意义,也不否认商业化对文化整体发展的影响。但笔者认为,东亚儒家文化圈的发展是否与相关国家内部的商业化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应是值得深入反思与解释的问题。其三,在探讨一个被誉为变迁的时代时,不仅要注意到“变”,也要更多的注意到其“未变”的层面。本著主要探讨“变”,尤其强调经济因素在其中的作用。笔者认为,“变”固然是该时期的主流,但“不变”的因素也大量存在。当“变”谈的多了,多思考后者或许也能产生丰富的学术理解。而作者在论及早期经济全球化时代的东亚世界时提及:“这种对商业利益的狂热追求,使人与人、国与国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虽然这在某种层面确可谓是真实存在的残酷现实,但如李氏朝鲜在明亡后对大明广泛的眷恋与认同,就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是出于单纯的商业与利害关系。而此时东亚各国间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与走向其实也有其内在的发展理路,当探讨“变”时,这些因素也应得到充分的考虑。
当然,上述瑕疵也仅占本书的极小部分。《火枪与账簿》仍不失为一部反思古今中国与全球化问题的佳作。其宏阔的理论视野、丰富的史料互证、严谨而又通俗的文风及由今入古、由古释今的问题意识与现实关怀,不仅有益于促进我们对早期经济全球化时代下中国与东亚世界的理解,也对国内学界在全球史与公共史学领域的探索做出了有益的贡献,而且对于审视仍在深入的全球化与现代化等问题也极具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