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上海学界中的济慈热
——薄命诗人、革命诗人和唯美主义诗人

2020-12-02 04:52刘海英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济慈雪莱拜伦

刘海英

20世纪初期,世界文学格局发生剧变,中国文坛出现外国文学译介热潮。上海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重镇,上海发行的报刊最早开始传播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John Keats,1795—1821年)的作品,上海出版的外国文学教材和专著基本都论及济慈,呈现其薄命诗人、革命诗人和唯美诗人的形象。英国人是近代最早来到上海的外籍人士,对上海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发展均产生了深刻影响。①熊月之、高俊:《上海的英国文化地图》,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1年,第21页。以下以济慈的诗人形象为切入点,依据上海出版发行的主要报刊和外国文学著作,梳理从新文化运动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30年间上海学者对济慈的译介、传播和接受情况,管窥英国文学与上海文化和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关系问题。

一、薄命诗人济慈

民国时期先后有三位学者在上海出版的著作和文章中称济慈为“薄命诗人”。1929年上海联合书店出版张资平的《欧洲文艺史纲》,书中第二章第四节“英国的浪漫主义”写道:英国的浪漫主义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产出了三个大诗人,即拜伦、雪莱和济慈,他们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者;三位诗人的风格各异,但他们的共同点是“反抗的精神、重理想求纯美的精神,同为浪漫主义的中坚”;济慈是个“薄命诗人”,他的诗风“幽静沉着,读他的诗有深夜望冷月之感”。①张资平:《欧洲文艺史纲》,上海:上海联合书店,1929年,第42-44页。本书是在《文艺史概要》(武昌时中合作书社,1925年12月初版)的基础之上修订而成。上海联合书店由张静庐开办,仅持续一年(1929—1930年),偏重出版社会科学方面的新书。参见朱联保编撰:《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年,第53-54页。1930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茅盾的《西洋文学通论》,其中第七章“浪漫主义”指出:拜伦、雪莱和济慈三位诗人代表英国浪漫主义的最高成就,英国诗坛至此“达到了浪漫主义的最高点”,三位诗人各有特点,拜伦是“史诗的”风格,雪莱是“抒情的”风格,济慈则被称为“薄命诗人”;②茅盾:《西洋文学通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6、88页。原书由上海世界书局于1930年出版,作者署名方璧。2004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基本依照原文排印。济慈是三位诗人中最短命的一个,26岁因肺病死于罗马,他的《安特美恩》(Endymion)遭到了恶毒批评,使他“几乎发狂”。③茅盾:《西洋文学通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6、88页。原书由上海世界书局于1930年出版,作者署名方璧。2004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基本依照原文排印。徐祖正与张资平、茅盾观点一致,认为年轻一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和济慈)超越了第一代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称济慈为“薄命诗人”。④徐祖正:《英国浪漫派三诗人拜轮,雪莱,箕茨》,《创造月刊》1923年2月第1卷第4期,转引自贾植芳、陈思和主编:《中外文学关系史资料汇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3页。“箕茨”即“济慈”,本文统一使用译名“济慈”。徐祖正的观点将在下一节“革命诗人济慈”中详述。这是济慈在民国时期上海文坛的第一个典型形象。

“薄命”一词出自《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许皇后》,意思是生来命运不好,福分不大。济慈福分很“薄”,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家庭变故,父母早亡;恋爱受挫,不能与爱人终成眷属;诗歌事业发展不顺,主流批评家猛烈批评他的诗歌,致使当时的读者并未认识到他的价值;寿命不长,去世时不满26岁。茅盾早在1921年就发表过两篇相关文章,对“薄命”的济慈深表同情,殷切希望中国民众引以为戒,提高辨识真伪的能力,避免闭目塞听、错失真理。1921年5月10日茅盾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5号“卷头辞”发表《百年纪念祭的济慈》,指出济慈“集前人大成”,是“后代先锋的大诗人”。⑤茅盾:《百年纪念祭的济慈》,《小说月报》1921第12卷第5期。文章作者署名为“雁冰”。《小说月报》与下文所述《东方杂志》均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量大,影响力强。同年6月10日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6号“海外文坛消息”发表通讯文章《伦敦举行济慈百年纪念展览会的盛况》,介绍伦敦济慈百年纪念展览会的展览物品,评价伦敦济慈百年纪念会的作用,它使“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一百年前的大文豪济慈”,如果再有人问起“谁是济慈”,便是非常奇怪的事情。⑥沈雁冰:《(六十八)伦敦举行济慈百年纪念展览会的盛况》,《小说月报》1921年第12卷第6期。茅盾意识到群众的认知态度和知识水平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必要条件,他借痛惜济慈之机,引发中国读者的思考。

胡愈之也是较早关注济慈的学者,他没有使用“薄命诗人”一词,而是称济慈为“短命的诗人”。1921年4月25日《东方杂志》第18卷第8号《新思想与新文艺》栏目发表胡愈之的《英国诗人克次的百年纪念》一文,副标题是“一个唯美主义的先驱,一个短命的诗人,感情生活的唱导,末期著作的特色”。⑦胡愈之:《英国诗人克次的百年纪念》,《东方杂志》1921年第18卷第8期。文章作者署名“愈之”。“克次”即“济慈”,本文统一使用“济慈”。“唱导”即“倡导”。全文共三页,从四个方面介绍济慈及其诗歌特点,其中“短命”指济慈“低贱贫穷的环境”。济慈幼年失去父母,成为孤儿,接受学校教育的时间较短,后来被送到医院学习,少年时成为外科医生助手,之后弃医从文,连续发表诗作。济慈命运不佳,却仍能坚持创作,出版《恩底弥翁》时还不到23岁。他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正是中国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思想武器,济慈的生活“已影响到时代的生活了;他的诗的惊奇,已变成了世界的惊奇了!”①胡愈之:《英国诗人克次的百年纪念》,《东方杂志》1921年第18卷第8期。胡愈之希望中国劳苦大众以济慈为榜样,不屈服于命运的摆布,为独立和自由而奋起抗争。

除了张资平、茅盾、徐祖正和胡愈之关注济慈的命运以外,还有两位济慈书信的译者勾勒其“薄命诗人”形象,表现其悲苦生活境遇。石民翻译的三封济慈书信发表于《语丝》周刊1929年12月9日第5卷第39期。②《济慈的三封信》,石民译,《语丝》第5卷第39期。鲁迅、周作人等于1924年在北京创办《语丝》周刊,由北新书局出版,1927年12月17日随北新书局迁至上海印行,1930年停刊,参见张泽贤:《民国出版标记大观》,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第7-10页。石民译文出版于上海时期。第一封是济慈于1818年7月18日写给友人贝利的书信,那时他正在英国北部湖区旅行,信中写到自己易于发怒的性格,“对于一切事情总是弄到极端”,也谈到他在女人面前感觉很不舒服的状态。第二封是1819年8月25日写给友人雷诺兹的信,济慈主要谈自己的诗歌理想。第三封是1820年11月1日写给友人布朗的信,谈他对女友芳妮的感情。书信比其他体裁的文章(比如诗文、小说、戏曲等)“更能鲜明地显出作者的面目”,③《济慈的三封信》,石民译,《语丝》第5卷第39期。石民翻译的三封书信呈现了济慈的生活场景,使读者能够窥见其“薄命”的内情。

1930年5月《北新》第4卷第10期刊登了李建新翻译的《济慈致薛丽的信》,共三封。④《济慈致薛丽的信》,李建新译,《北新》(半月刊)1930年第4卷第10期。薛丽即济慈女友芳妮·布劳恩(F a n n y B r a w n e)。第一封于1819年7月3日在散格林(Shanklin)写成,表达济慈对芳妮的爱慕之情:“我不知我应如何表示我的对你这美丽的身影的献奉;我要找一个比光耀还要光耀,比美丽还要美丽的字来赞美你。”⑤《济慈致薛丽的信》,李建新译,《北新》(半月刊)1930年第4卷第10期。薛丽即济慈女友芳妮·布劳恩(F a n n y B r a w n e)。第二封信末尾写到:“我愿在适合你的嗜好与性情中见你,因而我们的恋爱在非常适合的娱乐中成为一种愉快;比从忧愁与烦扰中得来的更好。”⑥《济慈致薛丽的信》,李建新译,《北新》(半月刊)1930年第4卷第10期。薛丽即济慈女友芳妮·布劳恩(F a n n y B r a w n e)。第三封信中最感人的句子是:“我最亲爱的薛丽——你有时恐怕我不如你所愿地爱你,我的可爱的女郎,我永远永远爱你,没有细微的隐讳。”⑦《济慈致薛丽的信》,李建新译,《北新》(半月刊)1930年第4卷第10期。薛丽即济慈女友芳妮·布劳恩(F a n n y B r a w n e)。译者在文末介绍了济慈与芳妮恋爱的故事,推荐读者参看《语丝》刊登的石民译文,以便进一步了解天才诗人济慈离别恋人时的痛苦心情。悲苦情人也是“薄命诗人”生活的一个侧面。上海报刊所发表的济慈书信译文充分展示出其不幸的命运,能够引发广大读者的同情。

中国文化传统讲究知人论世,在阅读一部文学作品之前,习惯上要先了解作家的生活经历和人生观念。新文化运动是一场以中国现代化为旨归的思想启蒙运动,涌现出一大批拥有现代科学文化知识和自主开放意识的新型知识分子,他们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坚力量。1921年恰值济慈逝世100周年,欧美各国纷纷举行纪念活动。上海学者在评介济慈作品时,强调其对广大读者的思想启蒙作用,首先从济慈之悲苦生活境遇入手,引发中国读者的关注,然后评介济慈的诗歌特征,彰显济慈诗歌的革命和唯美特质,目的是号召中国国民参与革命事业,推动国家进步和民族独立的伟大进程。

二、革命诗人济慈

济慈诗歌在中国被接受的首要原因是其革命特征,济慈享有“革命家”①欧阳兰在《英国文学史》第九章“浪漫主义”中称济慈为“革命家”,因为他诗歌的风格和题材都有别于古典主义诗人德莱顿和蒲柏,济慈的诗不受规则拘束,代表着浪漫运动的胜利。欧阳兰:《英国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文科出版部,1927年,第145页。欧阳兰的教材在上海引起广泛反响。书中称“济慈”为“济芝”,本文统一使用“济慈”。的称号。“革命”是“撒旦派诗人”的共性特征。唯其如此,民国时期上海学者普遍认为,拜伦、雪莱济慈所组成的第二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比第一代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更能代表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最高成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31年出版吕天石的《欧洲近代文艺思潮》,书中第三章“各国浪漫运动史”写道:三个湖边诗人起初是“英国浪漫运动领袖”,②吕天石:《欧洲近代文艺思潮》,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52页。“湖边诗人”即英国湖畔派浪漫主义诗人,指第一代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后来转为保守主义者;拜伦、雪莱和济慈出现于“英国浪漫运动达到最高潮的时候”,③吕天石:《欧洲近代文艺思潮》,第55、59页。始终坚持激进的革命主张;英国浪漫主义到了雪莱和济慈,便“已是登峰造极了”。④吕天石:《欧洲近代文艺思潮》,第55、59页。济慈由“薄命诗人”变身为“革命诗人”,地位高于华兹华斯,符合当时中国读者的期待视野。民国时期上海诗人、译者和学者在其著述中多次涉及济慈的革命诗人形象。

徐志摩高度赞赏济慈的诗才,1925年2月在《小说月报》第16卷第2期发表《济慈的夜莺歌》,这被认为是“第一篇较为全面地探讨济慈诗学思想,也是整个民国期间最具影响力的济慈研究文章”。⑤卢炜:《“心灵的交流”:民国时期中国的济慈研究》,《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文章共12页,包括济慈画像、《夜莺颂》诗歌原文、徐志摩的散文体译文和他对诗歌的阐释。徐志摩认为《夜莺歌》是“宇宙间一个奇迹”,并“有无比的价值”,能够永远存留在人类的记忆里。文章用“夜莺”象征在黑暗中歌唱不绝的民众,代表这时代普遍的苦痛与烦恼的呼声。⑥徐志摩:《济慈的夜莺歌》,《小说月报》1925年2月第16卷第2期。《夜莺歌》即《夜莺颂》。“夜莺”代表济慈诗歌的革命特征,它也成为中国现代文化中的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名词,能够唤醒民众的精神,积极参与民族解放事业。

20世纪20至40年代大约有46首济慈诗歌译文在中国发表。⑦卢炜:《济慈诗歌在中国早期的译介研究与评述(1912—1949)》,《东方翻译》2013年第6期。其中《夜莺颂》的译文版本最多,烘托济慈的革命诗人形象,提升了济慈在中国文坛的地位。至少有如下三种上海出版的诗歌译文集收录了《夜莺颂》译文:上海光华书局1928年出版朱维基与芳信合作翻译的《水仙》,⑧济慈:《水仙》,朱维基、芳信译,上海:光华书局,1928年。济慈的《夜莺歌》和《美丽而不仁慈的少女》见该书第13-21页。《美丽而不仁慈的少女》与下文《没有慈心的美丽姑娘》是同一首诗。1931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梁遇春翻译的《英国诗歌选》,①《英国诗歌选》,梁遇春译,上海:北新书局,1931年。济慈的《夜莺歌》《希腊古瓶歌》《没有慈心的美丽姑娘》《蚱蜢与蟋蟀》见该书第180-199页。1934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李唯建的《英国近代诗歌选译》。②李唯建:《英国近代诗歌选译》,上海:中华书局,1934年。济慈的《夜莺歌》和《无情美妇》见该书第47-60页。三本译诗集除了收入济慈的《夜莺颂》,还有《美丽而不仁慈的少女》,后者代表女性独立解放的潮流。李唯建认为“济慈的英文纯粹、高雅”“他的诗没有一行没有力量”“等他写成《夜莺颂》时,他的技巧和思想都登峰造极了”“他的诗内容是静,是沉默,包容了宇宙的整体”,因此,“许多批评家把济慈与莎士比亚并称,这当然不是过誉”。③李唯建:《英国近代诗歌选译》。“济慈简介”见该书第47页。译者高度评价济慈的主要缘由是济慈《夜莺颂》所表现的革命特色。

徐祖正1923年2月在《创造季刊》第1卷第4期上发表《英国浪漫派三诗人拜轮,雪莱,箕茨》,认为济慈优胜于拜伦和雪莱,位居青年浪漫派诗人之首。文章首先区分英国浪漫主义两个派别的优劣,华兹华斯等湖畔派不能满足读者的革命热情,拜伦、雪莱和济慈等撒旦诗派开始崭露头角,其共同特点是反抗,体现了浪漫主义文学的根本特点;其次比较撒旦派三人的成就,认为拜伦“诗中未成品居多”,缺少“自制力和忍耐性”,他的诗只“可作革命家的叫声”,而雪莱和济慈“真能发挥撒旦派特色”,所以“都属英国第一流诗人”;再后强调指出济慈在生前被人了解得不多,他的诗融合了其他浪漫主义诗人的长处,“遂成绝唱”,对维多利亚时期主要诗人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文章结论指出,从人生的道德意义上来看,拜伦、雪莱和济慈三人“都是纯洁无垢的小孩子”,但拜伦和雪莱都有不可避讳的短处和错误,只有济慈没有什么大错,所受的创痛在前两人之上,因此更值得怜惜。④徐祖正:《英国浪漫派三诗人拜轮,雪莱,箕茨》,《创造月刊》1923年第1卷第4期,转引自贾植芳、陈思和主编:《中外文学关系史资料汇编》,第201-206页。

1933年费鉴照在其主编的《浪漫运动》一书中以济慈的《忧郁颂》为例,说明浪漫主义诗人的忧愁观念,认为在英国浪漫主义者中,济慈是在拜伦之后在表现浪漫的忧愁方面“最重要的代表”。⑤费鉴照:《浪漫运动》,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38页。费鉴照是重要的济慈研究者,发表了4篇相关论文:《济慈心灵的发展》,《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933年第2卷第3号;《济慈与莎士比亚》,《文艺月刊》1934年4月第6卷第4期;《济慈的一生》,《文艺月刊》1935年4月第7卷第4期;《济慈美的观念》,《文艺月刊》1935年5月第7卷第5期。诗人因为对社会失望而产生忧愁之感,他既不能接受别人的思想,又不希望他的意志受别人的压制。他觉得他不能和一般人相处,这样他便孤苦伶仃。费鉴照强调,济慈即使是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还是坚持创作,坚决选择诗歌作为自己的事业。济慈对诗歌的决心和坚持,就是其坚决革命的态度。济慈一生所爱的是美,他不单爱美,并且认为美是开启人生精神的钥匙,是达到真理的途径,并且其本身就是真理。

民国时期上海诗人与学者对济慈的广泛接受与传播,是因为他们不仅热爱济慈的诗歌,而且视济慈为革命家,是薄命的革命诗人。这就涉及文学的社会功用问题。浪漫运动是最具革命精神的思想运动,浪漫派就是反抗社会逆流的强者,“诗人应该是活动家或医治者,还是先知式的梦幻者”。①玛里琳·巴特勒:《浪漫派、叛逆者及反动派》,黄梅、陆建德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0页。浪漫主义诗人通过抒发内心的丰富情感,介入现实生活。他们在承担一项高尚的使命,“抱着真诚的态度,顺着时代的精神,作人生的评衡,阐明及传达最美善的一切,使人类与社会达到理想的进步”。②柳无忌:《西洋文学研究》,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第214页。在中华民族反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殖民主义压迫的时代,诗歌具有独特的社会影响。正如科学界具有新发现一样,人们在文学领域也主张创造新文学,反对旧文学,主张革命。浪漫派主张打破礼法,摆脱一切陈旧规则的束缚,提倡解放感情,解放想象力,使想象拥有绝对的自由,具有极强的革命特征。济慈的“革命诗人”形象跃居于民国时期上海文坛,显示出特殊时期、特殊地域文化对诗人济慈的特色需求。

三、唯美主义诗人济慈

济慈诗人形象具有多元性和复杂性特征,中外文学批评家对济慈的认识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济慈与拜伦和雪莱同属于年轻一代英国浪漫派诗人,具有集体属性。与此同时,济慈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撒旦派诗人,中国最早应该是鲁迅提出济慈与拜伦“别派”。③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5-120页。“别派”一说见该书第85页。《摩罗诗力说》创作于1907年,原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1908年2月和3月《河南》月刊第2号、第3号,作者署名“令飞”,1926年收入杂文集《坟》。可以推断,鲁迅认为济慈诗歌的唯美性胜过其革命性。周作人较早直接使用“唯美”一词,在其所著《近代欧洲文学史》中称拜伦和雪莱为“革命诗人”,认为济慈虽然与他们属于同一时期,但是思想与之不相近,雪莱等人“大率悲悯人世,意在改进”,而济慈“所赞扬咏叹者,唯美而已”;济慈的诗歌取材于希腊及中古文化,属于“纯艺术派”,主张“诗之目的,在于享美”,可与斯宾塞并称“诗人之诗人”,与华兹华斯善于哲理诗和雪莱善于人道之诗不同。④周作人:《近代欧洲文学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06页。根据该书校注者止庵的序言,1917年周作人受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为国文门一年级讲授“欧洲文学史”,为二年级开设“19世纪欧洲文学史”,《欧洲文学史》与《近代欧洲文学史》是这两门课的讲义。前者最早于1918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后者为止庵2005年在国家图书馆发现,2007年出过单行本,2013年收入周作人自编集。周氏兄弟的思想和文字无疑在上海文坛引起持续反响。上海学者对“唯美主义者”济慈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

上海泰东图书局于1920年初版、1927年再版王靖的《英国文学史》。全书共八卷,第六卷介绍英国19世纪文学及文学家,将济慈位列于19世纪英国诗人的第六名,置于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斯哥特、拜伦、雪莱之后。⑤王靖:《英国文学史》,上海:泰东图书局,1927年,第51页。泰东图书局1915年创建于上海,1937年停止经营,主要刊行新文学书籍,1922年至1923年出版过《创造季刊》《创造周报》。济慈“家世极为微贱”“勤学业精,通罗马法兰西之文学,为诗宗斯宾塞,清丽华杰,胸襟高旷,不为当日革命思潮所鼓荡,循循然有先人之规矩,故写景言情之作独多,所以能皎然特出,而见称于世也”。①王靖:《英国文学史》,第76、51页。王靖也未使用“唯美”一词,但是若将其所述济慈之“清丽华杰,胸襟高旷”风格与19世纪英国总体文学特征之“为美洲及法兰西革命潮流所震荡,文学思潮因之一变,激昂慷慨,崇拜自由民政”②王靖:《英国文学史》,第76、51页。相比,可以得知,王靖认为济慈不同于其他诗人,“清丽华杰”可视为“唯美”的近义词。

胡愈之于1921年1月25日在《东方杂志》发表“近代英国文学概观”一文,全文共14页,其中有一段话谈到济慈,论及济慈是“和雪莱、拜伦同时闻名”的英国乔治王朝代表诗人之一,是英国浪漫文学全盛时代的诗人;但济慈的诗“又和他们不同”,是“以沉静清丽专长,而且带有古典的色彩”;济慈“极端主张美文”,常把人生看作美的艺术的世界;英国文学后来有一种唯美主义的运动,多半是受到济慈的影响的。③胡愈之:《近代英国文学概观》,《东方杂志》1921年第10卷第2号。胡愈之强调济慈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揭示济慈诗歌的唯美特征,这为他于1921年4月25日发表的济慈纪念文章奠定了基调,促成了济慈在民国时期上海的“唯美主义者”形象。

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出版郑振铎的《文学大纲》。其中第三十章探讨19世纪英国诗歌的特征,称济慈与拜伦、雪莱开创了英国“前所未有之诗坛的灿烂局面”,认为三位诗人“齐名”,但具体论述到济慈时,作者认为济慈“完全以自修自学的力而进于诗坛”,诗作“秀丽而富于想象,音节也极柔和,人称之为诗的花”,而且济慈“所赞颂的只是美,对于世上的一切纷扰,他都不萦心”。④郑振铎:《文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16-20页。原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出版。该书在1933年再版,影响力很大,深化了济慈作为唯美主义者的诗人形象。⑤孙席珍将英国浪漫派诗人分为湖畔派、史学派(司各特为唯一人物)、撒旦派,指出撒旦派代表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全盛时代,三大中坚人物是拜伦、雪莱和济慈;同时强调济慈与拜伦和雪莱的区别,拜伦和雪莱对社会抱着强烈的反抗态度,济慈缺乏反抗精神,是美的热烈崇拜者,是“19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的远祖”。孙席珍:《近代文艺思潮》,北京:人文书店,1932年,第50页。

1935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沈雁冰主编的《西洋文学讲座》,收录了英法德俄等国别文学史,包括曾虚白撰写的《英国文学ABC》(1928年)一书,其中“浪漫派”一章首先指出济慈是重要的七位诗人之一;⑥曾虚白:《英国文学》,沈雁冰主编:《西洋文学讲座》,上海:世界书局,1935年,第45页。其他六位诗人是威廉·顾柏(William Cowper)、彭斯、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柯勒律治。然后用将近3页篇幅对济慈的生活经历和诗歌成就进行了概述:《恩底弥翁》优缺点并存,之后的每首诗歌都是精粹,《圣阿格尼丝前夜》“读了叫人神往”,描写的色、香、声、热各种感觉叫人迷恋、叫人沉醉,《夜莺颂》是“这个短命的诗人一切情感的结晶”;⑦曾虚白:《英国文学》,沈雁冰主编:《西洋文学讲座》,第50-53页。最后,作者指出,在这个革命浪潮激荡的时代,唯独济慈没有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他所受的是希腊的影响,是伊丽莎白时代作家的影响,特别是受到了莎士比亚的影响,为济慈的“唯美主义”诗人形象提供了依据。

为了纪念济慈诞辰140周年,傅东华1935年1月1日在《文学》第4卷第1期发表论文《英国诗人济慈》,同时附有《夜莺颂》译文,对济慈诗歌的总体特点进行评述。文章长达12页,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首先指出,读者只能用“妙悟”或“审美的态度”对待济慈作品,其他方法都不适用于济慈,因为济慈短短的26年生活是“纯粹的诗的生活”,“他留在文字里的是纯粹的诗,是纯然的艺术的美”;①傅东华:《英国诗人济慈》,《文学》1935年1月1日第4卷第1号。《文学》1933年11月创刊,由上海生活书店发行,共出版9卷52期,主编是傅东华先生,1937年11月因上海沦陷而停刊,参见张泽贤:《民国出版标记大观》,第359页。其次,文章将济慈与中国唐代诗人李贺进行比较,认为“济慈一面结束了浪漫运动,一面经由丁尼生、亚诺德(即阿诺德)等人的古典主义而引出了世纪末的唯美派,犹如李贺一面结束了中盛唐的解放运动,而引出了晚唐的颓风”;②傅东华:《英国诗人济慈》,《文学》1935年1月1日第4卷第1号。“亚诺德”即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著名批评家马修·阿诺德。再次,济慈与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拜伦、雪莱每位诗人各自代表英国浪漫主义的一个方面,但只有到了济慈这里,“自然”才成为“真正的物质的自然”,自然美的价值在于一切之上,济慈是要寻求“一种包括人间幸福在内的更大更深的幸福(美)”。③傅东华:《英国诗人济慈》,《文学》1935年1月1日第4卷第1号。傅东华不仅剖析了济慈诗歌的唯美特征,而且对此进行高度评价,将“唯美”与“伟大”联系起来,充分肯定济慈的诗歌艺术。

文章第二部分是对济慈生平和著作的概述。第三部分则重点阐述济慈的艺术观念,认为他“比他同时同派的诗人是更纯粹的艺术家”,④傅东华:《英国诗人济慈》,《文学》1935年1月1日第4卷第1号。他的独特本领在于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所言“概括一切的感觉性(All-embracing sensuousness)”,这一点使济慈在世界文学史上“尽了他的特别使命了”。⑤傅东华:《英国诗人济慈》,《文学》1935年1月1日第4卷第1号。文章末尾两段重申阅读济慈的双重意义: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纪念济慈就应该重拾他那种以感觉的真为真的信念,这是一种彻底地重视现实的态度,是一味对症八股文的良药,亲身感觉是一切创作的必要基础;从实际生活的角度来说,“感觉的真”或许可以替感到彷徨的青年指引出一条出路,因为当下学说和主义庞杂莫辩,仅凭理性可能愈加感觉迷惘,信任个人自己的感觉或许能使人直面人生,如济慈那般专心追求真美,对于现实生活的秽恶也是一种有效的消毒剂。

为什么济慈的唯美诗歌可以用来对抗现实的污秽呢?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傅东华译著《诗之研究》第一章写道,艺术创作发生的条件之一是个人的情感,个人的情感值得高度重视,因为“这种寂寞中的创作有一种奇异的势力,可以激起一般社会的感情”,而且“艺术家的工作,一经人家领会之后,便有一种团结人类的势力。这种工作,是可以应付一种社会的目的的;他的任务就在乎团结社会”。⑥勃利司·潘莱(Bliss Perry):《诗之研究》,傅东华、金兆梓译述,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11月初版(1926年12月第4版),第12-13页。这便阐释了济慈诗歌所体现的个人情感与社会功用之间的关系,能够说明济慈在20世纪中国受到欢迎的原因,也能够说明济慈对于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作用。

因为济慈的唯美主义特征,上海学者对其地位也有不同看法。一方面,济慈在中国早期文学史中一般位列于拜伦和雪莱之后。例如,张越瑞在《英美文学概观》中表示,济慈诗歌成就逊色于拜伦和雪莱的原因是其诗歌的唯美特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浪漫主义诗人是拜伦,其次是雪莱,济慈“亦是一个脍炙人口的诗人,他亦有惊人的天赋,有丰富的想象与适当的动人的表现”,但是“缺乏力量”,因而对他的“说法不一,读者的气质不同,自有种种不同的批评”。①张越瑞编译:《英美文学概观》,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63页。另一方面,金东雷的《英国文学史纲》第10章第7节论述了济慈的生活经历、著作及其影响。②金东雷:《英国文学史纲》,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第155-163页。原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37年出版。“基慈”即“济慈”。济慈想美化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认为美比政府的权力和法律对社会更有用;济慈对于各种社会问题极为热心,“他的诗情与社会、人生及一切谐和起来,并融合着他坚实尊高的人格”。③金东雷:《英国文学史纲》,第162、163页。济慈非常值得同情,“是一朵早开的花,虽格外的美艳,然不经风雨,也易于萎谢”,在世时受到了极不公平和最冤枉的批评,死后才得到“伟大诗人”的赞誉,他是“诗人的诗人”,对近代诗人具有很大的影响。④金东雷:《英国文学史纲》,第162、163页。金东雷对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济慈研究进行综合性论述,其观点至今仍有重要参考价值。

四、结语

济慈在民国时期上海文坛的形象有薄命诗人、革命诗人和唯美主义诗人等侧面,三个方面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因其“薄命”,必然“革命”,前者是后者的条件,后者是前者的结果。“革命”与“唯美”殊途同归,都是对命运的反映。“唯美”也是一种“革命”,对现实苦难的超脱和淡然其实是更高层次的革新举措。民国时期上海学者或者视济慈为天才的革命诗人,或者视为唯美主义者的先驱,其诗歌无论抒写美好的理想还是描写苦难的人生,最终都指向现实社会。济慈的作品情感真挚,能够引发中国热血青年的革命激情,满足特殊时期读者的希冀。济慈以其低贱贫穷的成长环境、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真理与美不能分开的诗歌观念等,被冠以“革命家”的称号,成为鼓舞中华民族精神的一把利器,间接地参与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为济慈在当代中国的接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上海各文学报刊保持了较为一致的发声导向和宣传力度,从内容的筛选到主题风格都体现出学人对诗歌译介问题的关注,成为推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一股重要力量。国内军阀混战,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大众渴求摆脱悲苦生活,迫切需要向世界寻找解放路径。因为诗歌短小精悍,诗歌翻译便成为引介国外思想的重要途径。上海学者敏锐地发现了济慈诗歌中的现实主义特征,及其与莎士比亚诗歌同宗同源的革命特色,而唯美则是文学的本质属性。他们对济慈的评价切中肯綮,不仅符合当时中国社会的文化诉求,而且揭示了浪漫主义文学的根本样貌,显示出中国早期外国文学学者超强的阅读能力和极高的文化素养。上海学者通过传播英国文学中的济慈形象为中国现代文学寻找新思路,推动了中国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进程。

与同时代的英美批评家相比,中国评论家没有从道德角度对济慈诗歌和书信进行苛责,没有拿济慈身体疾病大做文章,而是突出他身经苦难却意志坚韧、坚不可摧的秉性,以其为中国青年的先锋和中国革命者的典范。中国早期学者对浪漫主义文学本质特征的质朴识别,是具有先见性的学术行为,显示出中华民族文化的优越性。另一方面,与国外对济慈的接受情况相比,中国的抒情文学传统使民国时期学者首先接受了济慈的颂诗和其他短篇诗歌,对其长篇诗作重视不够。现当代中国学者还需要持续努力,才能对济慈诗人形象进行全面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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