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危”为“机”:皖南事变前后中国共产党应对反共高潮的策略与成效

2020-12-01 21:27
安徽史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新四军抗战国民党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第二次反共高潮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的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一次反共高潮。期间经历皖南事变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皖南新四军遭到重创,国共合作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岌岌可危。成功打退这次反共高潮是中国共产党对中国国民党斗争的一次重大胜利,为抗日战争相持阶段中共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带来了转机,也对中国抗战的政局和战局产生了深远影响。

学界关于皖南事变的相关研究,在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皖南事变的原因、皖南事变前中共内部关于新四军发展方案的策略与分歧、皖南事变后中共中央的应对等方面成果丰富。(1)有关皖南事变的研究成果较多,在此不一一列举。涉及中共在皖南事变前作出预判以及调整策略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杨奎松:《皖南事变前后毛泽东的形势估计和统战策略的变动》,《抗日战争研究》1993年第3期;王新生:《试析皖南事变前后共产国际关于中共同国民党关系的策略》,《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苏若群:《从俄罗斯解密档案看皖南事变前中共中央对国民党策略的演变》,《党史研究与教学》2016年第4期等。针对皖南事变后中共应对措施的研究成果主要有:王祖奇、王骅书:《反击驱赶政策、皖南事变与新四军战略重心的北移——论1939年底至1941年初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对新四军危局的应对》,《安徽史学》2015年第2期;贾钦涵:《皖南事变后周恩来与居里会谈述析》,《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2期;卢毅:《皖南事变后的国共宣传战》,《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8年第3期;吴云峰:《皖南事变后中共对国民党军事守势、政治反攻策略的形成——以共产国际与毛泽东来往电报为中心》,《军事历史研究》2019年第5期,等。而从动态视角研究皖南事变前后中共针对第二次反共高潮的策略调整与应对措施的相关研究寥寥。本文梳理了1940—1941年中共在皖南事变前后采取的判断、决策以及一系列应对举措,分析中共面对相持阶段的抗战困境以及皖南事变的危机局面,如何化“危”为“机”击退第二次反共高潮,并对以下问题进行阐述:第一,早在皖南事变发生前,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就已经作出判断——国民党顽固派将在短时间内发动局部反共战争,并且经过党内反复调整,最终确定了应对反共行动的总体策略。由于受相关资料限制等原因,以往研究对于共产国际在皖南事变前后给予中共的建议和指示关注较少。事实上,虽然中共内部存在不同意见,但这一时期中共中央对新四军行动作出的指示和决策,共产国际的建议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第二,皖南事变发生后,中共发动一切力量争取国内外舆论的同情与支持,因此有研究认为,正是国际舆论和外交压力迫使国民党顽固派终止了第二次反共高潮。然而,舆论和外交方面的压力只是影响国民党的一部分因素,其时国民党囿于自身处境以及国内外局势所限,短时间内难以再次发动大规模反共行动。第三,皖南事变对中共的武装力量和根据地建设造成严重损失,但由于中共采取了及时而有效的应对措施,这次事变也使中共迎来了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敌后斗争与发展的重要转机,国共双方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力量也由此逐渐消长。

一、面临危机:抗日战争相持阶段中共的艰难处境

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中国共产党就面临重重危机。就组织层面而言,国民政府不承认中国存在多种政权,中共领导的各抗日根据地的政权合法性面临挑战。为了限制中共各根据地力量的发展,自1939年起,国民政府在经济、交通、军事、外交等方面对抗日根据地实行严密封锁,并在西北边区周围派驻军队、修筑防御工事。从舆论方面来看,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以“诋毁本党,抨击政府。言辞偏激,持论荒谬”为由,取缔中共创办的《晋察冀日报》等报刊书籍,并要求“各省市政府,会同当地党部查禁”。(2)《四川省政府、会计处关于严防共产党和第十八集团军活动及查禁书刊杂志的代电、呈文、密令》(1941年7月),四川省档案馆藏,档号:民044-01-0007。所查禁的内容皆为中共对政治主张的宣传、对抗战成果的公布、对抗战时局的分析、对敌后根据地建设情况的报道。一方面,中共的宣传渠道被封锁查禁,根据地的真实情况难以被外界所了解,另一方面,国民党顽固派对中共进行负面宣传,以一面之词塑造中共“游而不击”,“袭击友军”,“破坏抗战,制造摩擦”(3)中共重庆市委党史研究室编:《中共中央南方局大事记》,重庆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页。的虚假形象。由此,国内外社会对中共及其领导的抗日根据地真实情况知之甚少。就国际局势来看,这一时期共产国际和苏联,尤其是苏联方面,为达到“联华制日”、利用中国牵制日本从而避免东西两线作战的目的,不希望中国因内战而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削弱抗日力量,因而要求中共采取团结忍让政策,避免与国民党产生冲突,增加国共合作破裂的风险。

除上述外,中共面临的最大危机来自国民党顽固派的军事压迫,这一时期国共矛盾最集中、冲突最激烈的方面也在于军事。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敌后广泛扩充军队、巩固根据地建设,中共“党员人数有50万,正规军有35万,其中约60%已武装起来。特区得到了巩固。在华北和华中创建了17个大小抗日根据地。”(4)《中共中央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1940年2月22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第19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20年版,第23、24页。随着中共军事力量壮大,战斗力迅速提升,由地方军队控制区、管治权等问题引发的国共军事摩擦不断,尤其在抗战相持阶段到来后,国民党军事高层对八路军、新四军实力的迅速壮大感到极度不安,先后制造了一系列军事摩擦,试图运用军事手段来遏制中共武装力量的发展。在山西,阎锡山秘密勾结日军制造晋西事变,诬称山西新军“叛变”,调重兵进攻新军及八路军,杀害、逮捕抗日根据地干部、八路军后方伤病员及革命群众1700余人。八路军联合新军,消灭了阎部旧军万人。在河北,张荫梧屡次制造军事摩擦,中共军队奋起反击,消灭了张荫梧部队8000余人。此外,鄂中李先念部队、苏南陈毅部队、苏北管文蔚部队、皖东罗炳辉部队、淮北彭雪枫部队,均遭到国民党地方军队的压迫,更有对新四军后方非战斗人员及受伤官兵进行杀戮,造成平江惨案、确山惨案的反共举动。局部摩擦让中共意识到,只有以斗争求团结,团结才会存。只有强硬的对抗才能抵制国民党顽固派的进攻,而一味地避战退让则会让“反共集团和投降派更加活跃起来,统一战线不复存在”。(5)《中共中央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1940年2月22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第19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20年版,第23、24页。因此,当国共双方摩擦愈演愈烈、冲突无可避免时,中共的态度是坚决抵制。

与此同时,中共军事实力的不断壮大、根据地建设的迅速发展也影响着国民党在华中地区的军事部署。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亲英美派视长江中下游为其大本营,不容其他政治势力和武装力量在此发展壮大。抗日战争相持阶段到来后,国民党密切关注中共在华中地区的军事力量发展:“十八集团军遵令改编之始,原仅四万五千人,而至今竟称为五十万人。”(6)《四川省政府、会计处关于严防共产党和第十八集团军活动及查禁书刊杂志的代电、呈文、密令》(1940年2月8日、1941年2月),四川省档案馆藏,档号:民044-01-0007。新四军“其实力号称十万,实在约有八万人……其分布情形:皖南万人,苏南八千,苏北四万(内有十八集团军一万五千),皖北二万,其他尚有零星部队数千。”(7)《四川省政府、会计处关于严防共产党和第十八集团军活动及查禁书刊杂志的代电、呈文、密令》(1940年2月8日、1941年2月),四川省档案馆藏,档号:民044-01-0007。在国民党看来,中共在华中根据地的建立以及武装力量的发展已经对其造成严重威胁,必须尽快将此区域的中共势力转移分散至其他地区,以保证国民党势力在华中地区的绝对控制。相较于对黄河以南地区的志在必得,国民党对黄河以北地区的态度则大有不同:一方面,进入全面抗战以来,国民党的势力尚未真正控制过华北地区,也未将这些区域视为其必争之地。另一方面,这一时期中共敌后战场的斗争形势日益严峻。中共在华北各根据地已有50万人之众,除了30万军队以外,还有负责其他方面的工作人员20万人,他们的生活和斗争在日军的残酷扫荡下本就非常艰难:根据地日益缩小、粮食和供给极度匮乏,而皖南新四军整体北移对于中共华北各根据地无异于雪上加霜。由此,国民党选择在此时将华中的新四军部队和相关工作人员调遣至黄河以北,让其直面日军进行斗争,而国民党则藉此巩固华中地区尤其是长江中下游心腹之地,坐收渔人之利。

二、把握战机:皖南事变前后中共的策略与应对

1940年10月19日,何应钦、白崇禧致朱德、彭德怀、叶挺“皓电”(8)《何应钦白崇禧致朱彭总副司令叶挺军长皓代电》(1940年10月19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页。拉开了第二次反共高潮的序幕。“皓电”指责八路军、新四军所属部队擅自行动、自由扩充、不服从中央命令、吞并友军,并下令要求长江以南地区的八路军、新四军在一个月之内离开当前控制区,向北转移至黄河以北的河北、察哈尔和山西三省。与此同时,汤恩伯、李品仙率领部队准备调往安徽东部和东北部地区,倘若中共部队不遵令北移,将不可避免地与国民党军队发生军事冲突,甚至遭遇围剿。由此,中共面临着两难的处境:一方面,如果八路军、新四军遵照军令北移,就会失去长江以南地区的根据地,同时加剧华北敌后斗争的严峻形势;另一方面,如果拒不服从命令,将面临与国民党军队的战争,一旦国共双方发生军事冲突,导致国共合作破裂,中共将承担“破坏团结抗战”的责任,在政治上陷于被动。

(一)“先发制人”与“静观其变”:皖南事变前中共的判断与决策

相较于此前的反共行动多以“战而不宣”的状态在地方战区层面进行,作为第二次反共高潮的开端,“皓电”以国民党中央政府的名义向中共军队下达命令,又将问题上升至军政纪律的高度,一时间引起广泛关注。中间势力虽然普遍同情中共,但更关心国共团结问题,力主劝说中共以妥协让步维护国共合作:“现在各方都已感觉形势严重……而大家一致望我们拿出办法来,并望我们让步,以缓和破裂。”(9)《周恩来关于反共高潮中各方意见的汇报》(1940年11月1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37页。面对“皓电”的调遣命令、国民党新一轮的反共舆论以及中间势力对中共“以妥协挽救局势”的期待,中共中央经过反复磋商和调整后提出两种方案(10)《毛泽东、王稼祥关于反对反共投降的策略问题致彭德怀》(1940年11月3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77页。:第一,政治进攻,军事防御。即以政治手段为主,面对国民党军事进攻,只在根据地周边进行反击,中共主力军队仍然坚守各抗日战区。由此中共在政治上占据主动,挑起国共战争的责任将由国民党方面承担,同时国民党也难借“平息内乱”之由与日本达成妥协。但这一方案将军事主动权让予国民党,当国民党完成军事封锁线的部署后,中共极有可能遭到日蒋联合夹击。第二,政治进攻,军事进攻。在军事上先发制人,率先发动对国民党军事反攻,抽调各地兵力集中突入国民党后方,以争取军事主动权,尽量减少对日蒋两线作战的损失。但若采取该方案,由中共发起军事进攻,国民党方面定会煽动反共舆论,指责中共破坏团结抗战。

对此,中共中央多次致电共产国际进行沟通。季米特洛夫在电报中基于当前国内外形势作出分析(11)《季米特洛夫给斯大林的信》(1940年11月23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第19卷,第98页。:就国际局势而言,英美支持中国抗战,蒋介石作为国民党内的亲英美派代表,与日本和汪伪政权呈对立之势,短期内不会向日本投降。从国内抗战形势来看,广大民众和中间势力均主张坚决抗战,在舆论压力下国民党顽固派不会公然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动大规模内战。最重要的是,中共一旦率先发动反击战争,就会成为“统一战线的破坏者”,反之,若由国民党顽固派发起反共战争,那么国共合作的破裂和内战的责任就完全由国民党方面承担,中共的反击行动也具有了正当性和正义性。由此,季米特洛夫判断蒋介石短期内不会向日本投降,建议中共采取拖延战术:一方面表示退让,为备战争取时间,一方面将破坏国共合作、破坏抗战团结的责任推给国民党方面,从而赢得中间势力和广大群众的支持。同时,双方在往来电报中分析了白崇禧等国民党地方势力对于反共的态度,认为国民党内部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与分歧也会成为蒋介石向日本投降的阻碍。(12)《毛泽东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1940年11月26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第19卷,第101页。在综合分析了国民党内部派系矛盾突出、国民政府财政状况困难、民众普遍对国民政府不满等情况后,中共中央认为此时蒋介石尚且无法公然违背民意对日投降,并据此调整了应对反共行动措施:对国民党采取缓和态度,适当作出让步;团结国民党内与蒋介石有矛盾的地方集团和左翼人士;提前做好军事反攻准备。由此,在何白“皓电”发布之后,中共的主要策略是:不主动发起军事反攻,“但须准备打内战,并蒙受政治上不利(蒋介石进剿新四军的计划是决定了的)”。(13)《中共中央关于皖南新四军行动方针给项英的指示》(1940年11月1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70页。同时,“对皖南方面,决定让步,答应北移”。(14)《毛泽东、朱德、王稼祥关于皖南新四军北移致叶挺、项英》(1940年11月3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78页。

确定了应对反共行动的基本策略后,中共决定在政治舆论方面争取主动权:公开答复何白“皓电”,以彰显中共顾全大局、坚持团结抗战的一贯主张。中共中央以朱德、彭德怀、叶挺、项英名义致何应钦、白崇禧“佳电”(15)《为顾全大局挽救危亡朱彭叶项复何应钦白崇禧佳电》(1940年11月9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83页。,公开回应“皓电”对八路军、新四军的四项不实指控,并且与国民党讨价还价,尽量拖延调遣命令,给八路军、新四军争取备战时间。随后,中共中央指示叶挺、项英等人做好新四军撤出长江以南地区的准备,“以皖南的让步换得对中间派的政治影响”(16)《中共中央关于认真准备北移给叶挺、项英的指示》(1940年11月21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103页。,藉此争取中间党派和进步势力的支持。

12月8日,何应钦、白崇禧再致朱德、彭德怀、叶挺、项英“齐电”(17)《何应钦白崇禧复朱彭叶项齐代电》(1940年12月8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89页。,催促中共部队尽快按期北移,同时继续煽动反共舆论,宣传中共领导的军队“不抗日”。(1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下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516页。对此,中共中央南方局贯彻毛泽东“动员党内外一切力量”(19)《毛泽东关于动员党内外一切力量制止剿共降日致李克农等》(1940年11月6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80页。,“加强国内外联络”(20)《毛泽东关于加强国内外联络以制止投降分裂致周恩来》(1940年11月6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81页。的指示,由周恩来等人在重庆与国民政府进行交涉,协调皖南军队调遣问题;董必武等人积极争取进步民主人士以及中间党派的支持,表明中共拥护蒋介石、维护团结抗战的立场;同时通过印发宣传册和在《新华日报》发表文章,宣传中共的政治主张和抗日决心,展示八路军、新四军的敌后抗战成果,以对抗国民党顽固派散播的不实言论。

皖南事变发生前,中共对形势的判断与决策,在“先发制人”与“静观其变”之间进行了反复调整:“皓电”发布之初,中共中央曾决定以强硬的“炸弹宣言”进行答复,但在了解中间势力的想法后,综合各方意见将策略调整为对国民党表面妥协,对调遣命令尽量拖延。由此,中共在政治上从先发制人,给予国民党强势回应,调整为争取舆论主动权,对国民党态度缓和、适当让步。1941年11月至12月期间,中共中央曾一度对反共形势作出较为乐观的估计,认为国民党顽固派不会在此时大举“剿共”。直至“齐电”发布后,了解到国民党顽固派在华中地区的军事部署,中共中央迅即调整策略,一方面要求皖南新四军部队立即北移,一方面积极动员党内外力量,加强同中间党派及英美方面的联络。至此,中共的军事策略由率先发起进攻,粉碎国民党顽固派的围剿部署,调整为做好军事反击准备后静观其变,将发动反共战争、分裂国共合作的责任推给国民党方面。

(二)“军纪问题”与“政治问题”:国共双方对皖南事变的定性

为遵照国民政府命令将长江以南新四军部队北移,1940年12月,叶挺安排皖南新四军部队教导总队教职员、军医处医护人员等后勤人员约1700人组成先遣支队,经国民党指定路线北移,先遣人员一行畅通无阻,顺利抵达苏北地区。1941年1月4日,新四军皖南部队9000余人由皖南泾县云岭启程,次日途径茂林地区时遭到国民党军队伏击,双方在茂林地区展开激战。7日—9日新四军曾一度击退国民党军队,然而因缺乏粮食等补给,10日以后新四军全军陷入困境,至1月14日晚,新四军被围困部队在国民党军队的猛烈攻势之下,仅2000余人先后突围,其余均被俘或牺牲。1941年1月17日,国民政府公开宣布取消新四军番号,将军长叶挺移交军事法庭审判。此时国共双方矛盾达到了顶点,国共合作距离分裂咫尺之遥。

皖南事变后国共两党都积极争取中间势力,希望在舆论方面得到广泛支持。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将皖南事变定性为“整饬军纪问题”,强调事变“绝不牵涉政治或党派问题,而纯是一个军纪问题”(21)《关于颁发宣传皖南新四军问题已完全解决、不牵涉政治或党派问题等宣传要点给中国国民党军政部特别党部第七区党部各区分部的代电》(1941年4月17日),重庆市档案馆藏,档号:00330005000110200092000。,将责任归咎于新四军“违反军纪,不遵调遣,且袭击前方抗战各部队,实行叛变”(22)《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发言人谈话》(1941年1月17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171页。,以此来淡化政治色彩,“和缓进步势力及中间派对事变的反感”。(23)《中共中央军委参谋部通报第二号》(1941年2月3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204页。中共方面则坚决予以驳斥,宣布皖南事变绝非所谓“军纪问题”,而完全“是政治问题,是全局问题,是与外交分不开的问题”。(24)《中共中央关于目前时局的决定》(1941年1月29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198页。

1月7日,得知国共双方在茂林展开战斗后,毛泽东即电告刘少奇,指示应把此次反共高潮看作中共奠定华中基础的机会,正如此前借第一次反共高潮奠定了华北基础。面对国民党的军事进攻,中共中央权衡利弊,决定为顾全抗战大局,主要从政治和宣传方面作出反击。在政治方面,1月20日中共中央发布军事委员会命令和谈话,中共在皖南事变后首次向国民政府提出解决问题的十二条要求(即“旧十二条”),并且表示如果国民党方面不及时妥善处理,中共代表将拒绝出席第二届国民参政会。1月23日,中共公开发表《新四军将领就职通电》,宣布重组新四军,次日以新四军将领名义通电全国,声讨国民党顽固派。在宣传方面,以中共中央南方局为阵地,以重庆《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等党报党刊为主要渠道,报道皖南事变真相,揭露国民党顽固派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事实,指出皖南事变是国民党顽固派向日本妥协投降的体现,而中共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抗日的有生力量。在统战方面,中共以维护抗战的团结统一和中国的政治民主为立场,积极争取中间势力,得到了中华救国会、国家社会党、中国青年党、中国职业教育社等民主党派和进步团体的支持,并经由中间党派领袖和进步民主人士向国民政府提请建议、施加舆论压力。在国际方面,周恩来领导中共中央南方局外事组与各国驻华官员和记者保持密切联系,通过会谈向各国政要揭露皖南事变真相。同时通过外国驻华记者和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将国共摩擦的真实报道刊登在海外和香港报纸上,将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第二次反共高潮的实际情况公之于众。

国共双方对皖南事变定性上的重大分歧,要害在于皖南事变的责任应由哪一方承担。国民党将事件定性为军纪问题,诬称中共军队不遵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派、蓄意与国民党军队产生军事摩擦、破坏团结抗战,国民党方面不得已发动皖南事变进行军事处置,企图把分裂国共合作、破坏统一战线的罪名强加给中共。而中国共产党摆事实、讲道理,公布大量国民党顽固派制造反共摩擦的证据,揭露其在军事、政治、新闻、外交等方面对中共的封锁和限制,将皖南事变定性为政治问题、党派问题,将事变的起因归结为国民党顽固派的积极反共、消极抗日,强调若不妥善解决,将造成国共合作破裂、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瓦解的严重后果,并最终导致中国抗战失败。

三、迎来转机:第二次反共高潮告一段落

中国共产党揭露皖南事变的真相以及国民党宣布取消新四军番号的举动,在国际上得到了苏联、美国、英国等盟国的关注,在国内则引起了主张抗日的社会各界各团体对中共的同情和支持,民心开始倾向中共一方,国民党则受到多方批评和谴责,陷入孤立被动的局面。汪伪方面虽然希望借此机会与重庆国民党当局“渐趋接近,以至于完全合作”(25)周佛海著、蔡德金编注:《周佛海日记全编》上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版,第411、435页。,却也认为国民党顽固派在此时发动反共战争,分裂国共合作,对于国共双方“两均不利”。(26)周佛海著、蔡德金编注:《周佛海日记全编》上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版,第411、435页。1941年3月1日,第二届国民参政会开幕,中共代表拒绝出席会议,用行动表明国共两党的矛盾已不可调和。次日,中共中央再次向国民政府提出解决矛盾的十二条要求(即“新十二条”)。国民党方面迫于国内外形势,不得不终止第二次反共高潮。

(一)国民党终止第二次反共高潮的主要原因

以往有研究认为,是英美苏等盟国的外交压力以及国内外社会舆论压力迫使国民党终止了第二次反共高潮。外交和舆论的确是影响国民党的因素,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对国内外形势的判断以及国民党自身的处境。

首先,从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皖南事变的动机来看,蒋介石和国民党军事高层虽然有意对中共进行军事限制和打击,但并未提出在此时分裂国共合作,甚至发动内战。“皓电”发布后,周恩来多次与国民党领导人进行交涉,在与蒋介石会谈时,蒋介石向周恩来明确指出:“抗战四年,现在是有利时机,胜利已有希望,我难道愿意内战吗?愿意弄坍台吗?”(27)《周恩来关于和蒋介石谈话情况给毛泽东并中央书记处的报告》(1940年12月26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121页。这一问题在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的往来电报中也有分析:皖南事变前,中共中央就是否主动进攻、粉碎国民党顽固派的围剿部队和设防地区等问题,多次致电共产国际,双方就当前抗战局势与国民党顽固派的反共行动进行了分析,认为蒋介石目前“还没有下定决心”(28)《季米特洛夫给斯大林的信》(1940年11月23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第19卷,第98页。向日本投降。对此,皖南事变后中共内部也作出判断:“国民党未投降,仍继续抗战,对共党仍不敢分裂,且怕影响对苏联的关系,在皖南消灭我军,蒋亦曾下令制止,即证明蒋生怕乱子闹大……何应钦下令只说严防我军报复,未说即此在全国乘机进攻我军。”(29)《刘少奇关于主要应从政治上进行反攻问题向毛泽东等的建议》(1941年1月15日),中央档案馆编:《皖南事变(资料选辑)》,第148页。据此,皖南事变前国民党并未作出发动内战的部署,皖南事变发起的初衷在于打击中共在华中地区的军事力量,将中共势力的发展限制在华北区域,保证国民党对华中地区的绝对控制。

其次,从国民党破坏抗战、对日投降的倾向来看,虽然当时国民党已经与日本和汪伪方面进行了接触,但尚未决定要向日本投降。这一时期,随着德意日三国协定的签署,英美苏都需要国共通力合作,在中国战场牵制日本。由此中国的抗日战争一方面站在了反法西斯主义、争取民族解放的正义立场上,另一方面得到了英美苏等国的积极援助,尽管尚在战略相持阶段,但是中国抗战的前景是向好的。此时蒋介石身为国家领袖,向日本投降意味着放弃反法西斯同盟国家的支持、违背海内外全体同胞对民族解放的追求。由此,这一时期蒋介石仍未作出放弃抗战、对日投降的决定。

此外,就国内的抗战形势和国民党自身的处境而言,当时的形势并不允许国民党开展多线斗争。一方面,国民党与日本的矛盾尚未解决、与汪伪政府仍然保持对立,要同时进行抗日和剿共实在分身乏力。1941年2月,皖南事变风波未平,日军即向河南地区发起进攻,国民政府不得不将20万军队从反共战线调往抗日战线,此时两线作战的国民党在短时间内难以再次发动大规模反共战争。另一方面,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内部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也在加剧。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皖南事变时借助了桂系军队的帮助,然而皖南事变之后桂系控制的地区却被国民党嫡系军队占据,蒋桂矛盾在这次反共高潮中进一步激化,成为蒋介石面临的另一个棘手问题。因此,皖南事变后国民党自顾尚且不暇,对于反共行动更是力不从心。

(二)中共艰难危险的抗战局面迎来转机

相较于国民党的左支右绌,中国共产党在皖南事变后迅速调整军事部署,并且在政治、宣传、统战与外事方面展开了卓有成效的反击。

在军事方面,皖南事变后中共重建新四军军部,在长江以南地区坚持抗战斗争,不但粉碎了国民党顽固派一举消灭皖南新四军的企图,而且在军队建设和根据地巩固方面得到了进一步发展。1月2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改组了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团,由毛泽东、朱德、彭德怀、周恩来、王稼祥五人组成,负责中央军委实际工作。会议决定以中央军委名义发布命令,重建新四军军部,任命陈毅为代理军长、张云逸为副军长、刘少奇为政治委员、赖传珠为参谋长、邓子恢为政治部主任,并于23日通电全国。新四军在苏北盐城重建军部以后,在扩大和巩固苏北地区根据地的同时,也将华北地区八路军抗日根据地和华中地区新四军抗日根据地逐渐联成一片,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战斗力由此进一步壮大。

在政治宣传方面,皖南事变前中共以“佳电”晓以大义,公开宣示坚持抗战到底的决心,而其为维护国共合作作出退让、遵令北调皖南新四军的举动,向社会各界表明中共坚持团结抗战的立场。皖南事变后,中共中央南方局积极开辟海外宣传阵地,将国民党顽固派反共分裂的事实远播海内外,赢得了海外华人华侨以及国内民众的同情与支持。第二届国民参政会前夕,各界纷纷公开致电国民政府,如:《宋庆龄、柳亚子、何香凝、彭泽民上蒋介石书》《陈嘉庚参政员致国民参政会转国民政府电》《上海各界民众团体呼吁团结快邮代电》,呼吁国民党以国家危亡为重,停止分裂,维护团结抗战。各界的密切关注逐渐形成一股监督力量,让国民党不得不慎重对待反共与投降。

在统一战线方面,中共在打退第一次反共高潮后就已经认识到中间势力的重要政治作用,在总结斗争经验的基础上制定了“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的总方针,并且扩大了“中间势力”的范围:除了抗日民主党派和地方武装力量、民族资产阶级、中小地主及开明绅士以外,“连国民党中央军中的许多军官和国民党党政机关的许多官员也纳入了这个范围”。(30)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6页。在第二次反共高潮中,中间派的立场虽然在前期出现了动摇和反复,但是皖南事变发生后,尤其是第二届国民参政会召开前夕,在中共中央南方局的积极宣传和争取下,中间党派和进步民主人士普遍表示同情和支持中共一方。此后中共对中间势力这一政治力量更加重视,也逐渐形成了自己在不同阶层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奠定了基础。

在国际方面,皖南事变后,国际社会逐渐认识到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抗战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中国共产党的国际声望和政治影响力空前提高。第二次反共高潮之前,英美苏积极援助国民政府进行抗战,日本、汪伪方面也与蒋介石进行接触,图谋拉拢。而皖南事变后,面对国共合作濒临破裂、中国抗战岌岌可危的局面,英美苏政府先后向蒋介石发出警告,要求国民党维护国共合作,集中力量抗战,日本则趁虚而入,对河南地区发动大规模进攻,国民党由此陷入孤立被动的局面。此外,皖南事变前后周恩来领导中共中央南方局积极联络各国驻华官员和记者,广泛发布中共抗战的相关报道和宣传材料,打破国民党的外交封锁,公布国共摩擦的真相,宣传中共维护团结抗战的政治主张。其中周恩来与罗斯福代表居里的会面是中共领导人与美国政府高层官员的首次接触,会谈中居里表态:“赞成中国统一,反对日本,不愿内战扩大。”(3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下卷,第503页。此次面谈在中国共产党与美国关系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为此后双方进一步往来以及美方驻华记者、军事观察组赴西北抗日根据地进行考察搭建了桥梁。皖南事变后中共中央南方局卓有成效的外事工作不但帮助中共争取了国际社会的同情,击退了第二次反共高潮,也为中共积累了国际统战工作的经验,坚定了做好国际统战工作、赢得国际盟友支持的信心。

结 语

从“皓电”发布,将抗战形势本就日益艰难的中共置于两难的危局之中,到中共代表拒绝出席国民参政会,使国民党陷于被动,最终不得不终止第二次反共高潮,国共双方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力量由此开始消长。皖南事变发生之前,国民党顽固派的反共行动大多是在“战而不宣”的状态下进行,中共为了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大局,往往采取忍让态度,“吃哑巴亏”,至多在有理、有利、有节的前提下,在地方战区的层面,对制造反共摩擦的国民党顽固派作出有限度的反击,但从未在全局层面公开声讨国民党。皖南事变将国共之间的矛盾充分暴露后,中共坚持据理力争,从中央层面向国民党进行声讨,使之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理屈词穷,不得不将此次反共行动草草收场,不得不郑重其事、信誓旦旦地表示:“不忍以后再有此种‘剿共’之不祥名词留于中国历史之中……以后亦决无‘剿共’的军事”(32)《政府对中共参政员不出席参政会问题的态度——1941年3月6日在国民参政会上的演说》,重庆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中共重庆市委党校编:《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525—526页。,愿意与中国共产党团结一致,抗战到底。在此期间,中共所采取的顾全大局、团结忍让的态度,在国内外赢得了舆论的普遍同情和支持,也有助社会各界了解真相,认清是非,形成了一张广大的监督之网,使国民党顽固派在反共行动与对日问题上不得不更加谨慎。

在应对第二次反共高潮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上更加成熟,同中国国民党斗争的经验愈加丰富,党内对于如何坚持团结抗战的认识进一步统一,武装斗争和根据地建设的各项政策趋于定型。一场反共高潮的危机,就此成为国共双方力量消长的转机,一定程度上为此后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团结各方力量坚持抗战扫清了障碍,提供了舆论基础,赢得了民众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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