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长
秦汉时期南越的横浦关、阳山关和湟溪关,因见载于司马迁《史记》而闻名,被称之为“岭南三关”。“三关”与秦汉之交南越国的建立及其引发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紧密相关,成为岭南地域文明的一个文化符号而引人关注;又因其关隘早已废弃、湮灭无影,本来因地而名的置关之处,却变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三关”既然最早载于《史记》,则探究其源当以《史记》为本,野史为辅。笔者不避浅陋,将读史心得奉请方家讨教。
战国七雄,秦灭六国,楚国也在劫难逃。“二十三年(公元前224),秦王复召王翦,强起之,使将击荆……二十四年(前223),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二十五年(前222),……王翦遂定荆江南地。”(《史记·秦始皇本纪》卷六)“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岁余,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卷七十三)秦始皇之父庄襄王(前281-前247),本名异人,后改名为楚,一作子楚,因避始皇父讳,故秦纪均以荆代称楚国。
秦国灭楚之后,顺势“南征百越之君”。这次的领军人物是大将屠睢,历时八年多,才把岭南地区悉数收纳版图,并置郡戍邑。
“三十三年(前214),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史记·秦始皇本纪》卷六)唐代张守节的《史记正义》,说“岭南之人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曰陆梁。”不过,秦军在征西越时陷入了消耗战的泥沼,损兵折将,连主帅屠睢也殒命疆场。
秦置“岭南三郡”,还设“岭南三关”。
“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汉十一年(前196),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史记·南越列传》卷一百一十三)
上面这一段文字,交待了南越建国的前因后果,信息量很大,特别是“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这句话,明确了“岭南三关”的客观存在。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稿,头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淮南子·泛论训》)征用兵夫、交纳粮草、收人头税等,这是秦行暴政的真实写照。任嚣说“秦为无道,天下苦之”。他洞穿秦朝已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同时吸取了屠睢恃强嗜杀的教训,在管治上实行仁政,“和楫百越、与越杂处”,南北一家,和平共处。不过,秦置“岭南三郡”至秦朝灭亡,前后不过九个年头(前214-前206),“与越杂处”的时间,并非司马迁所说的“十三岁”。
真正实现中原人与岭南越人和平共处愿景的是南越国王赵佗。赵佗以任嚣私相授受的南海郡尉身份,在秦朝政权崩毁,群雄相争中原而无暇南顾之际,一鼓作气兼并桂林和象郡,建立了南越国,自立为南越武王。
自南越建国至汉封南越王,赵佗经营南越已有十余年,南越国负山阻海,东西横贯数千里,疆域广袤,生产力虽然落后,但社会结构单一,赵佗管治得当,地位稳固。当时刘邦对不太安分的诸侯国心存疑虑,北方又饱受匈奴的侵扰,对南越只好采用成本最低的绥靖政策。
除吕后当政的一段短暂时期,汉廷与南越国互有龌龊外,双方大体能保持较长时期的朝贡关系,相安无事。直至元鼎六年(前111年)汉武帝平定南越,南越国存九十三年,前后五王,赵佗在位长达六十七年,司马迁高度评价赵佗“能集扬越以保南藩纳贡职”(《史记·太史公自序》卷一百三十)。1983年,广州象岗发现南越二代王赵昧(史称赵胡)墓葬,出土大量珍贵文物,反映出二千二百多年前赵氏治下南越国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社会各方面的综合发展水平,不像一些人想象中的“南蛮之地”那样荒凉。
秦所置“岭南三郡”,其中南海由郡尉任嚣统领,桂林和象郡的官员未见史册,秦军占领了岭南重镇番禺,设立了军政机构,在南越已经有实质性的管治。那么,如何界定任嚣时期南海郡的地理疆域呢?
“南海郡县六:番禺、博罗、中宿,龙川,四会,揭阳。”(《汉书·地理志》卷二十八下)《汉书》记载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平南越后,在岭南分设九郡,其中南海郡承接秦制,没有被分割,秦汉南海郡疆域基本一致。南海郡六县均在今广东省内,因立县时间与秦相去不远,有的县还是秦所设置,故可判断秦任嚣时期南海郡的疆域范围大致是:东与闽中郡相邻,南濒大海,西与桂林郡相接,北与长沙郡相交;东北一角与九江郡相连。
我们重点考察一下南海郡的北面边境。《史记·南越列传》多次提到南越国与长沙国的边境,如“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高后时,……发兵攻长沙边邑”,“孝文帝元年,……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秦南海郡北界即长沙郡南界,先立长沙郡,后置南海郡,但不按山脉走向和分水岭为界,其中湟水上游的桂阳县(今清远市北部连阳地区)、武水上游的临武县一带,属长沙郡,镶嵌于岭南,成犬牙交错之势。南越立国后,与汉吴氏长沙国的北面边境自东而西延绵横亘整个南岭山脉。
《史记·高祖本纪》载:“五年,……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汉书·高帝纪》说得更加具体:“(五年)二月甲午,上尊号。……诏曰:‘故衡山王吴芮有大功,项羽谓之番君。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芮为长沙王。’”汉刘邦称帝,立足未稳,即封吴芮为王领五郡,实领长沙一郡为国,虚领其余四郡,把他的领地从长江北岸迁三湘之南,可谓一箭双雕:一是暗中削弱非刘氏地方诸侯的实力,二是希望利用吴芮“番君”的影响力收服南越之地。豫章为原秦九江郡的南部地区,与长沙郡东南部相邻。
“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史记·货殖列传》卷一百二十九)又,“秦之时,……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淮南子·泛论训》)此论秦之失道,百姓遭殃,祸及南边的豫章、桂林等郡,在地域上则指出了秦时南海郡与九江郡南部交界的事实,两郡大致以今大庾岭山脉分水岭为界,即今粤赣边界,但九江郡部分地域是跨岭深入岭南浈水流域的。
笔者认为,古代的疆界,并不像现代意义上点线清晰、寸土必争的封闭式界线,而是一种以控制像城邑、人口、道路、关隘、河流、耕地等可利用资源的条块结合的大致区域。对那些人烟荒芜之地,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拥有,在那“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不可能划定清晰的边界线,这与自然界动物群体控制的寻食领地有相似之处。
秦末乱世,任嚣病危之际召见赵佗,提出了先闭关自守、后立国为王的战略构想,能否守护“三关”关系到南海郡的安危存亡。任嚣所说的“新道”,即指刚开通未久的官道,也包括江河航道,前面所引用的“三十四年(前213),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可以理解为秦分兵北筑长城以御胡,南修关道以固越。《史记正义》注释说“谓戍五岭,是南方越地”。在岭南不但开凿道路,疏通航道,还要在险要之地修筑关防。其实,司马迁已经注意到了“五岭”是南岭山脉的五大军事要塞,他借淮南王刘安谋士伍被的口吻说:“(秦始皇)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卷一百一十八)但伍被的言辞也出现讹误,因为任嚣私授赵佗南海尉时,秦始皇已离世,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穿越阴阳两界命令赵佗征战和答应赵佗请求的神话故事。秦始皇在世时,赵佗只是任嚣属下的一个县令,也不可能发生越级请求的事,上书秦始皇者只能是南海尉任嚣。任嚣对赵佗说“番禺颇有中国人相辅”,只能说明伍被所言秦始皇批准大量移民岭南或有其事。由此可知,赵佗在世时的知名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恩主任嚣,时人只知有坐江山的南越王赵佗,而不闻有打江山的南海尉任嚣。
秦有巧取豪夺的传统,长沙王太傅贾谊(前200-前168)撰《过秦论》说“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打江山和保江山都用相同的策略和方法,观念僵化,食古不化。司马迁在评论秦功过时,也引用了贾谊之论:“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史记·秦始皇本纪》卷六)秦穷兵黩武,为征服百越,要因应岭南陌生的自然地理、气候环境和土著部落的殊死反抗,在边境要塞之地修筑关防,是套用过去吞并六国现成的作战经验。“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修关梁,设障塞,具传车,置边吏。然刘氏夺之,若转闭锤。”(《淮南子·道应训》)任嚣作为南海郡军事长官,执行秦始皇的诏令,领兵修新道、筑边关,是他的职责所在。
西汉元光时(前134-前129),齐人严安上书劝汉武帝不要在僻荒之地擅用武力,其中有一段话说:“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欲肆威海外。又使尉(佗)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卷一百一十二)严安这篇说辞,除了“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这一句与伍被一样出现不符合历史事实的讹误之外,基本道出了秦遣大将屠睢南征,修筑灵渠沟通湘、漓两水以转运粮草,最后仍兵败西越的过程,这与成书比《史记》还早的《淮南子·人间训》所载的同一事件,可以互相印证。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史记·秦始皇本纪》卷六)祭祀先帝是国之大典,时以十月以岁首,秦始皇年初出行,祭舜、禹两帝,七月因病崩于巡视途中,临终之年两度凝望南方之地九疑、南海,这是他心中难以磨灭的一份牵挂。南海郡曾经是秦朝统治最深入最稳固的一个郡,而西部的桂林郡与象郡,恐怕只是象征意义上的征服,所以秦始皇念念不忘这些尚未归化的南方之地。
笔者认为,任嚣在南征和管治南海郡期间,动用国家资源,督领军队修筑了新道和“岭南三关”,而百越的土著部落组织相对松散,既没有必要修筑南来北往的道路,更没有可能组织社会资源修建大型关防设施。因为南征时没有关防阻滞,任嚣得以长驱直入占领番禺城;也唯其如此,他对新道和关隘的作用铭心刻骨,赵佗对他的建议也特别看重并彻底执行。
“建元六年(前135),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蒙归至长安,……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上许之。”(《史记·西南夷列传》卷一百一十六)汉武帝派大行令王恢领兵击东越,是应南越王赵胡求救之请,东越(即闽越)偃兵之后,番阳令唐蒙奉使去南越国通报情况,其行程自豫章跨大庾岭南下溱水(今北江)到番禺,后溯溱水入湟水(今连江)或直行武水,跨骑田岭北归咸阳回报朝廷,基本都是水路。唐蒙侦察到南越国对水道关防十分严密,所以他向汉武帝献计取道西南,从夜郎牂柯江出奇兵南下郁水夺取南越。唐蒙所谓的奇计,走的也是水道。由此可知,秦汉时期在南越的军事行动,确保水道顺利通行是用兵成败的关键,置关的首要目标也是为了控制岭南的航道。
一般认为,早在远古时期,岭南百越与中原商周王朝存在直接朝贡的关系。战国时期,“吴起之楚,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卷六十五)楚在番禺建都城谓之“楚庭”,岭南百越遂成为楚国的势力范围。秦并楚后,再征百越,置“岭南三郡”,其中南海郡治番禺是岭南的中心,任嚣“处番禺之都”,“都”有中心之义,四方仰视之意,占领番禺,是平定岭南标志,所以《淮南子》特别提到秦将屠睢南征五军之中,“一军处番禺之都”,即已经占领了番禺。反过来讲,确保番禺不落入敌手,是保障南越安宁的重中之重。
东面的闽越、西面的桂林郡是南海郡安全的缓冲区,南边的大海是天然屏障,均不会对南海郡的安危构成直接威胁。秦汉时期在岭南大规模军事行动,主要借助水道。番禺北通溱水,溱水的一级支流湟水和武水深入长沙郡(国)境,浈水则与九江郡(豫章)交界,中原对番禺的威胁,首要来自溱水及其支流。所以,任嚣“欲兴兵绝新道自备”,赵佗“急绝道聚兵自守”。绝道自备、自守之处,就是严密控制溱水上游北面边界的航道。
“五岭”是横亘南岭俯控岭南百越的五大山脉,是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分水岭。陈胜手下将军武臣说“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史记·张耳陈余列传》卷八十九)淮南王谋士伍被也提到了秦军“逾五岭攻百越”(《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卷一百一十八),这是史书对“五岭”一词最早的记载,说明秦军对岭南的军事战略是在“五岭”隘口先戍后攻,不论怎么走,“五岭”都是一道无法避开的坎。司马迁借武臣、严安之口首提“五岭”,但对于何处为“五岭”,却没有进一步阐述。倒是北魏郦道元(约470-527)的《水经注》,把“五岭”的地理位置说得很具体很清楚:“越城之峤,即五岭之西岭也,秦置五岭之戍,是其一焉。……萌渚之峤,五岭之第四岭也。”(《水经注》卷三十八·湘水)“大庾岭,五岭之最东矣,故曰东峤山。”(《水经注》卷三十八·溱水)“都庞之峤,五岭之第三岭也。”(《水经注》卷三十九·深水)“骑田之峤,五岭之第二岭也。”(《水经注》卷三十九·耒水)可见南岭山脉自东往西,“五岭”依次是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越城岭,但不知是何缘故,现今已经把都庞、萌渚两岭的次序对调了,东西排序变成大庾、骑田、萌渚、都庞、越城五岭,这也是我们在研究古籍地理时需要特别留心的。现代测绘技术对“五岭”表达更加清晰,这是大江大河的分水岭,即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南北界山。
那么,守护南海郡命门的“横浦、阳山、湟溪”三关,具体的地理位置在哪里呢?我们来考察一下汉武帝元鼎年间平定南越的军事行动。
元鼎四年(前113),南越国太后樛氏“数劝王(赵兴)及群臣求内属,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于是天子许之。”因南越国丞相吕嘉位高权重,不愿附和,“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吕嘉等乃遂反。……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之处。”汉武帝“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元鼎五年(前112)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史记·南越列传》卷一百一十三)
《汉书》所载,除个别名词与《史记》有差异外,脉络更为明晰:“(元鼎)五年(前112年)夏四月,南越王相吕嘉反,杀汉使者及其王、王太后。……遣伏波将军路博德出桂阳,下湟水;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下浈水;归义越侯严为戈船将军,出零陵,下离水;甲为下濑将军,下苍梧。……越驰义侯遗别将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汉书·武帝纪》卷六)
汉出征南越,与先前秦南征百越一样,同遣五军,其中跨越“五岭”的四条行军路线基本相同:东线一军出大庾岭下浈水;中线一军出骑田岭与萌渚岭之间的桂阳(今连州)下湟水;西线三军一出都庞岭下贺水,一出越城岭下漓水,一出夜郎下牂柯江。五军的进攻目标都是番禺,其中浈水、湟水在南海郡境内,离番禺距离最近。
秦朝戍“五岭”、汉朝与南越国博弈,许多重大政治、军事和经济事件,都在边关一带展开,深入研究这些历史事件的细节,可为“岭南三关”定位提供最早、最原始的依据。为加深对“五岭”的了解和认识,近十几年来,笔者曾多次到南岭山脉沿线做实地考察,深为二千多年前古代军事家对山川地理的宏观把握所折服。笔者形成的基本观点是,“岭南三关”是控制溱水上游三大支流的关隘:横浦关在大庾岭(今广东省南雄市),控守浈水;阳山关在骑田岭(今湖南省临武、桂阳、宜章交界处),防守武水;湟溪关在桂阳界(今广东省阳山县),扼守湟水。
浈水是溱水东北支流,源出大庾岭。横浦关控守浈水,史籍记载明明白白:“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守南野之界”。
(《淮南子·人间训》)南野之界,即豫章与南海的边界;“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指出了横浦关存在的事实;“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下浈水”,说明横浦关就在浈水。在大庾岭新道(航道)修筑横浦关,本来是秦军控制浈水航道以钳制南越的堡垒,后来变为南越国阻止北军南下溱水的屏障。
笔者认为横浦是浈水上游的一处地名。“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楼船”是一种多层如楼的大型水上战舰,“出豫章,下横浦”,就是跨过豫章界,到达横浦,说明横浦关已经被汉军攻陷。杨仆率将士征战使用楼船战舰,走水道,那么横浦这个地方,应该是河面较宽、水流量较大、能承载大型船只的河段,同时,数万军队及武器、衣食住行等物资从豫章贡水转运过来,特别是楼船不可能从岭东抬过来,需要比较宽阔的宿营地和造船工场。从“横浦”这个名词看,“浦”有水边、河岸之意,“横浦”则有两河交汇、小河冲撞大河的意思。《汉书》明确说是“出豫章,下浈水”,历史名词有其延续性,古浈水即今浈江,这一点毫无疑问。浈水流域于三国吴永安六年(263)春,析南野县岭南部分设置始兴县,南雄则是后来由始兴析置,而今江西省大余县(旧称大庾,古南野县地)在南北朝至唐初也曾有过隶属岭南广州的历史。由此可知,秦汉时期九江(豫章)郡的地界也有可能跨岭深入岭南的。因此,可以大致断定横浦在今广东省南雄市大庾岭南麓,即浈江上游一处比较宽阔的河溪交汇点,通过大庾岭峤道与赣江支流相接。横浦关是水关,设在横浦附近河道狭隘、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的河段,控守浈水航道。
南海郡的北界走向犬牙交错,这种复杂的局面在南越立国之后仍无法改变。这块“犬牙相入”的区域,就是指武水上游的临武、郴县南境和湟水上游的桂阳县。1972年,在举世闻名的马王堆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墓,出土的秦汉时期九嶷山周边的地形图和驻军图,面积不大的一块区域标注了八个县级建制名称,其中地理方位对应在岭南的就是桂阳县,即今连州市。可见桂阳及其境内的湟水,早已被古人所特别关注,个中缘故,可能与九嶷山帝舜文化对周边地区的辐射作用有关,也与桂阳湟水是一条水流相对平缓、距离番禺最近的水道有关。
秦朝没有按照江河分水岭划分长沙郡与南海郡的边界,而是把岭南的桂阳、临武等地划归岭北的长沙郡管辖,汉袭秦制,这些地域由长沙国继承,汉文帝时期,拒绝了南越国划岭而治的领土要求,让赵佗既无奈又塞心。这样做,无非就是把湟水和武水上游当做钉进岭南的楔子,通过湟水、武水航道威慑番禺。后来的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元鼎四年(前113),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赵兴)、王太后(樛氏)以入朝,比内诸侯;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宜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五年(前112)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湟)水。”(《史记·南越列传》卷一百一十三)汉朝早已做好了软硬两手的准备,在派出使者劝南越内属归顺的同时,还屯兵桂阳武力威慑;南越丞相吕嘉谋反,路博德即从桂阳出兵进攻番禺。
但是,令人疑惑的是,“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史记·南越列传》卷一百一十三)路博德的军队大部分是罪人,即亡命之徒,应该有一定的战斗力,而且他在桂阳待命备战已经有一年多时间,自湟水顺流而下,到达番禺时,居然落后于航程更远,路上还攻克了寻陕、石门两关的楼船将军杨仆。司马迁说“道远”,是不准确的,自湟水下洭浦关(今连江口),比浈水航道近100多公里,实际上是“道近”,笔者认为真正的原因是被湟溪关所阻。
“路博德将兵桂阳待使者”,又“出桂阳,下湟水”,已经很清楚、很直接说明湟溪关就在桂阳边境了。湟溪关,顾名思义,是水关,湟即是湟水,溪则应该是一条与湟水交汇的河溪,关设于两水相汇附近主河道之险要处,即秦南海郡与长沙郡的边界上,也就是后来西汉吴芮长沙国与赵佗南越国的边界上。满足上述条件的河段,只有今连江(湟水)流域阳山县洞冠口至界滩一带。洞冠水《水经注》称涟水,有的古籍称为茂溪水,是桂阳城出湟水后的一条较大支流,关设于此,名符“湟溪”之实。笔者曾在连江界滩右岸考察时,在半山之上看到过一些石砌地基和古拙的石制用具,不禁使人联想到这些石块、石具是否与当年的湟溪关有关。在界滩设关,距西北桂阳县治航道长约25公里。
自桂阳至湟溪关,不足一天的航程,而路博德却走了一年多,可见湟溪关的防御十分严密,固若金汤。攻陷湟溪关,大费周章,兵员损失巨大,路博德的军队到达番禺时只剩下千余人,说明其出师不利。笔者认为,界滩河段有连续多个江峡,所谓湟溪关,并不只是一处关隘,可能是多个水关的组合,即一组水关群,否则路博德这一支军队顺流南下就不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建元六年(前135)……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蒙归至长安,乃上书说上曰:‘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史记·西南夷列传》卷一百一十六)可见二十多年前番阳令唐蒙对南越水道的考察报告还是很准确和实在的。对湟溪关这条必经之道,路博德别无良策,只能强攻。
地域界线的历史延续性是十分久远的,自南北朝至清末民初,阳山县作为连州属县的历史,有文字可考者一千三百余年。新中国成立不久的1951年6月,连县、连山、阳山三县人民政府联合布告:“连县界滩乡及爱民乡的下五村,位于连县最南部,划归阳山县人民政府领导。”连县、连山即古桂阳地,这一布告,使连州与阳山自秦以后近二千二百年的古老边界向北移动了十多公里,原来在两县交界处的湟溪关遗址,现在已全部属于阳山县了。
武水是一条非常有名气的河流,为溱水西北之源,起源于今湖南省临武县,上游称武溪,与桂阳的湟水是一山之隔,见载于《山海经》:“肄水出临晋西南,而东南注海,入番禺西。”(《山海经·海内东经》)
武水东流经过骑田岭南麓,即今宜章县,入广东省乐昌县中部再折往南,出大峡谷,过乳源县到韶关,在曲江与浈水合流为溱水(北江)。《水经注》在注释《山海经》时,明确说肄水是溱水的别名,临晋就是临武,因武溪水得名:“武溪水出临武县西北桐柏山,……溪又东南流,左会黄岑溪水,水出郴县黄岑山,西南流。武溪水又南入重山,山名蓝豪,广圆五百里,悉曲江县界,崖峻险阻,岩岭干天,交柯去蔚,霾天晦景,谓之泷中。悬湍回注,崩浪震天。名之泷水。泷水又南出峡,谓之泷口。西岸有任将军城,南海都尉任嚣所筑也。东岸有任将军庙。”(《水经注·溱水》卷三十八)
郦道元这段话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武水航道极险,特别是泷口上游今乐昌峡长达50多公里,有九泷十八滩,水流湍急,险象环生,不是一年四季都适合航行;二是武水上下游仅有临武、曲江两县,但在中游的泷口两岸发现与秦代南海尉任嚣有关古迹。
《淮南子》说秦“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九疑之塞可出贺水或湟水;南野之界可出浈水;中线一军没记其路线,应是走骑田岭道。过骑田岭后也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直下武水,河道湍急但省时便捷;二是越山经桂阳出湟水,河流平缓但费时耗力。泷口两岸的任嚣城、任嚣庙遗址,为秦军出骑田岭经武水航道攻取番禺,提供了可参考的实证。
武水航道古代一直沿用。唐代文学家韩愈,十岁时(唐大历十二年,777)随其长兄韶州刺史韩会赴岭南,凡四年,乐昌是韶州(今韶关)属县,韩愈对武水航道有所认识。元和十四年(819),韩愈贬潮州刺史,初春自武水过乐昌撰《泷吏》诗:“南行逾六旬,始下昌乐泷。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冬春枯水季仍“险恶不可状”,夏秋丰水季惊涛骇浪应是常态。武水是一条可间歇利用的航道,是否出兵武水,不是由将领决定,而是由季节、气候等自然因素决定,天命不可违,有时也指天气。
骑田岭又有黄岑山、桂阳岭等别称。“耒水又西,黄水注之,水出县西黄岑山,山则骑田之峤,五岭之第二岭也。”(《水经注》卷三十九·耒水)当地有一种说法是骑田岭古称阳山,今湖南省桂阳县东南骑田岭下的正和镇有阳山村委会,下辖阳山村、阳山下村等7个自然村,故古代在此设关并取名阳山关是毫不奇怪的。骑田岭是“五岭”之中地域面积最小的山脉,但能入史册,说明其地理位置的重要。在岭北,自湘江溯耒水,可到郴县。“汉之元年(前206)四月,项王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史记·项羽本纪》卷七)郴县即今郴州,出郴之地跨过骑田岭与香花岭(旧称桂岭)之间的隘口,可抵武水。所以,骑田岭峤道作为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是控制北方兵员、物资从武水向溱水转运的关键节点,为兵家必争之地,秦在此设关是必然的选择。
阳山关,从字面上看,是山关无疑。而且按“山南水北为阳”的传统说法,必定在骑田岭之南可以控制峤道及靠近武水航道的节点上。今湖南临武县金光镇省道S214线南北一带峡口,正处于骑田岭与香花岭两座大山之间,南距武水一箭之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应是阳山关故址。
隋大业十三年(617),分桂阳郡郴县南境置义章县,县治在骑田岭南麓武水河畔,即今梅田镇永福村,这里是自郴入武水河道的捷径,距阳山关址十余公里,建县之前估计为来往南北的一大驿站。唐开元二十二年(734),义章县治东移二十公里,宋更名宜章,今与湘南、粤北9个县(市、区)交界。阳山关为秦军所筑,后为南越国所据,关南自武水入溱,关北下耒水入湘,虽为两大水系的分水界,但从当时建关的形势及此后二千多年均属岭北管辖的历史来分析,建关之处虽秦长沙郡地,但秦末被南越国所占据,武帝平南越后再度属岭北管辖。《史记》说高后时隆虑侯周宠“兵不能逾岭”,《史记索隐》认为“此岭即阳山岭”。阳山关离南越国的都城番禺最远,周边情况又如此复杂,是一处非常难以防守的关隘。
“岭南三关”是地方历史文化避不开的话题。司马迁在《史记》载横浦、阳山和湟溪“三关”,并不是随意而为,而是自东向西按顺序排列,分守溱水三大支流。司马迁说:“迁生龙门。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史记·太史公自序》卷一百三十)司马迁就生活在汉武帝时期,所以他为汉武帝修纪时,称之“今上”,(《史记·孝武本纪》卷十二)即当今在位的皇帝。约在公元前125年,司马迁20岁游历江南,南越国正处在二代王赵胡与三代王赵婴齐交接时期,他“窥九疑”,而九疑山临近南越国北界,说明曾实地游历并详细考察过“五岭”及南越边境地带的气候环境、地形地貌和人文风俗。对“岭南三关”的地理位置和突出作用,他是做过分析研究的,不然岭南关隘远不止三处,其他地方的却未见记录入册。
司马迁的自序还讲到元鼎年间(前116-前111)五军征南越时,他初时随汉武帝巡视各地,后奉旨征西南。当时西南的“越驰义侯遗别将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进攻南越。“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史记·大宛列传》卷一百二十三)这是司马迁在当地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所以,司马迁对“汉平南越”这一段历史,对细节也是非常清楚的。如当时汉军没有越骑田岭出武水,这并不是司马迁的笔误,也不是骑田岭道和阳山关不重要,而是形势使然,因为路博德这支军队一年前已经在桂阳备战了。
《史记》所载任嚣当年引导赵佗“闭关立国”所说的话,不大可能是原话,实际上是司马迁根据自己对当时形势的判断,结合当地自然环境和社会因素,借题发挥的一种文学性语言,即他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任嚣、赵佗关闭“岭南三关”思想和行为,他对岭南的山川地理,拿捏得非常准确。
我认为,作为有条件阅读国家档案的史官,司马迁所记载的南岭“三关”及其名称,一是来自于朝廷多年来所派使者与南越国交往的文书档案,二是其亲自游历江南大地的实地考察,两者均是当事人的第一手资料。“三关”的地理位置与作用,当时的人是清楚的,所以没有展开详细来写。由于《史记》的文字比较简约,又没有留下其他可以印证的资料,还有就是历朝历代一些人为的功利因素和主观愿望,把本来简约的历史事实复杂化了,反而造成“岭南三关”成为问题。可以这样说,“三关”本无谜,后人自扰之。
笔者认为,后人研究关址,如果没有现成的遗址,只要大方位没错,大致判断其地理位置范围即可。特别要排除“先入为主”的心魔,没必要纠结于精确到某个地点。现在处在一个开放时代,不可能在原址再造一个雄关来引以为荣。“岭南三关”的消失,是历史的进步。其实,汉朝自文帝时,已经开始根除关隘的负面影响。“十二年三月,除关无用传”,(《汉书·文帝纪》卷四),也就是说,在汉文帝十二年(前168)的时候,就废除了凭身份证明通关的禁令。汉景帝赞扬他父亲的做法:“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汉书景帝纪》卷五)这一政策,也得到了南越国的拥护。“(南越王赵兴)因使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史记·南越列传》卷一百一十三)所以,司马迁说“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驰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相通,得其所欲。”(《史记·货殖列传》卷一百二十九)无条件开通关隘和桥梁,促进了物资交流和社会生产力的快速发展。
“三关”对南越国的负面作用,早在赵佗建国初期就已经有所显现。“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于是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史记·南越列传》卷一百一十三)因为高后决定对岭南关市实施铁器贸易禁运措施,南越国得不到制造武器和生产工具的铁器,出关对长沙国边境发动袭击,“败数县而去”,实际上就是明火执仗、大肆抢掠之后的主动撤回。
从论争“三关”位置回归到反思关隘作用,这一点,北宋康定元年(1040)连州知州林概早已走在前头。《连州志》收录了他写的《湟关铭》,说“湟关,南粤境也。……适卒万计,南戍五岭,故湟关亦秦地也”。文中指明了湟溪关在秦越边境地带,但未指出具体地点。他又说“粤人之心,与汉同体。湟关虽至固,岂汉阻也?乃知山河表里,有扼有会,通塞在人不在地;华夷内外,有臣有畔,顺逆在此不在彼。”这是非常睿智的从证关到明关的人文思考。
注释: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陈一平:《淮南子校注译》[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
[4]郦道元:《水经注》[M].长沙:岳麓书社,1995。
[5]《连州市志》[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