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日余晖
——北魏中后期的洛阳与洛阳文学

2020-12-01 11:39刘少帅
地域文化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林园中华书局洛阳

刘少帅

作为一门新兴学问,“洛阳学”逐渐为国内学者所关注。“洛阳学”以研究洛阳历史文化作为研究重点,又紧密联系洛阳经济社会发展。①薛瑞泽《洛阳学研究状况及研究走向》(《中州学刊》2018年第3期)一文明确指出河洛学与洛阳学因关注点不同,前者主要“以洛阳历史文化、现在城市建设和未来发展战略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综合性学科”,后者则是以“洛阳历史文化的研究为研究重点”,既关注学术热点,也与洛阳经济社会发展紧密联系的学问。但因学者学科的不同,使“洛阳学”的发展呈现不全面、不均衡、不深入等特点。②张新斌《河洛文化与洛阳学》指出由于愈多学者对河洛文化与洛阳学进行关注,问题继而产生,因学者来自不同学科不同领域,致使对此学问的认知与研究不尽相同,且面临着不够全面与均衡,不够深入等问题。洛阳的悠久历史与此处中原文化的沉淀,使其成为“是洛阳成为千年帝都的文化保障。”③张占仓、唐金培:《千年帝都洛阳人文地理环境变迁与洛阳学研究》,《中州学刊》2016年第12期。并与长安、长安学等为隋唐两京的研究贡献力量。④侯甬坚:《洛阳学建立的基本依据》,《中州学刊》2018年第6期。洛阳因有着沉厚的积淀使其屹立千年而风韵犹存。“洛阳学”兴起,学者通过努力将洛阳的从前、现在与未来展现于大众视野。⑤关于“洛阳学”的文章,有张佐良《洛阳学研究的文献基础与思路》、陈建魁《洛阳学与地方学研究》、张新斌《河洛文化与洛阳学》、张占仓、唐金培《千年帝都洛阳人文地理环境变迁与洛阳学研究》、侯甬坚《洛阳学建立的基本依据》、张新斌《“天地之中”与“天下之中”初论》、李久昌《中国古代都城的“洛阳模式”》、张占仓、唐金培《洛阳学初论》、薛瑞泽《洛阳学研究状况及研究走向》等,考察“洛阳学”作为一门新兴研究对象,所要面临的问题与挑战。

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采取兼容并包的政策,使洛阳成为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①吴少珉《北魏京师洛阳与河洛文化》(《洛阳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探讨北魏迁都洛阳之后,河洛文化的内容特点以及成因等问题,指出北魏通过重视儒学发展,注重自身素养提高,提倡宗教文化,兼容并包,采取经济举措等方式,使洛阳成为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不仅使北魏时期的洛阳繁盛,也成为洛阳屹立千年的一个重要原因。②张占仓、唐金培:《千年帝都洛阳人文地理环境变迁与洛阳学研究》,《中州学刊》2016年第12期。在南朝改革诗歌体制、形成文学集团、不断推动文学发展之时,北朝文人与作品几乎可用惨淡形容。孝文帝迁洛后,大批文人集聚洛阳,形成以洛阳为中心的文坛。此时期朝廷应诏赋诗活动明显增加,文人赋诗唱和传统重新出现,自上而下形成雅集之趣,南北使节亦于文学有所造诣,成为“北魏后期主要文学发展的促进因素。”③宋燕鹏:《籍贯与流动——北朝文士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25页。孝文帝的汉化举措,有益于北地士族文化素养的培养,地位的提升“使得北方的文化活动有很大恢复。”④宋燕鹏:《籍贯与流动——北朝文士的历史地理学研究》,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25页。洛阳时期的文学经过前期的储积至此时蔚为大观,北地慷慨激昂的风格影响后世文学的发展走向,洛阳时期文学发展呈现欣荣景象。

洛阳不仅成为北魏中后期的文学中心,亦成为国际大都市。北魏采取兼容并包的政策,使四方来朝,洛阳城内建有安置外国人士的慕义里。从西域来的丝绸、羊毛、幻术、佛法,在洛阳落地生根。

一、北魏时期的洛阳与对外交流

洛阳经历连年战火,至北魏孝文帝时期,已多断壁残垣。孝文帝至洛阳,观此颓败景象,感慨万千,引《诗经·黍离》一诗伤故宫旧址城垣颓圯之境。然而此景并未阻断其迁都的决定,其召穆亮、李冲、董爵等人重建洛阳城。于是数十年之后,由南而来的陈庆之观此洛阳之景,不禁生出“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⑤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93页。的感慨。洛阳成为衣冠文士聚集之地、殷实富足之所。

洛阳经过前期的积淀,⑥洛阳为曹魏、西晋都城。魏晋时期产生的一批好老庄谈玄理之士,皆与洛阳有联系。左思“洛阳纸贵”正是发生于此地。洛阳有着优越的地理环境与交通条件,并处天下之中,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称得洛阳便得天下。“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在历史上曾具有很高的地位。自孝文帝迁都改革后一跃成为国际化的大都市,系北魏经济、文化与政治中心,“洛阳的经济发展达到很高的程度”⑦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文学总集》,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第239页。,亦成为中外交流的中心。“多民族杂居、工商业繁盛的国际性中心大城市,在经济文化上同四方有广泛的联系。”⑧翟建波:《魏晋南北朝时期洛阳的兴衰》,《社会科学》1985年第2期。金大珍在其《北魏洛阳城市风貌研究》中指出,汉魏晋时期洛阳成为丝绸之路重要一环,勾连海、陆丝绸之路所形成的交际网络。在中外交流方面影响深远,与域外地区交流较南朝更为频繁,向外输出丝绸、铜器,又向内输入火浣布、水银、玻璃、药材等。中西佛教交流盛况空前。⑨[韩]金大珍:《北魏洛阳城市风貌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78页。各地文人蜂拥而至,孝文帝的提倡促使洛阳呈现欣荣景象。“北方的儒生和文人渐渐聚向洛阳,‘以文会友’的机会增加了,学者和文人们互相交流、切磋日渐频繁。”①曹道衡:《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47页。四海晏清的社会情形也为洛阳繁盛创造条件。“自太祖定中原,世祖平方难,收获珍宝,府藏盈积。”②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51页。国家殷富,百姓富足,有“四海晏清,八荒率职,缥囊纪庆,玉烛调辰”③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7页。之景。

该时期洛阳呈繁华兴盛景象,经济发展迅速,四方来贺,成为多民族聚居地。从葱岭以西至大秦,数百国家与城池,皆与北魏洛阳产生联系,莫不款附。或来于西域的商胡贩客,或好中原士风而居于此者,不可胜数。“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④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17页。《魏书·西域传》记载,北魏“太延中,魏德益以远闻,西域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般陀、鄯善、焉耆、车师、粟特诸国王始遣使来献。”太武帝时期,朝贺者往来不绝,“不间于岁,国使亦数十辈矣”。至元宏与元恪时期,盛况空前。“70多个国家由‘岁岁朝贡’变为‘月月朝贡’,先后派出使团146次。”⑤吴少珉:《北魏对外交往的国际大都市——洛阳》,《史学月刊》1996年第3期。南天竺国中有拔赖城,城中盛产黄金白真檀等。“世宗时,其国王婆罗化遣使献骏马、金、银,自此每使朝贡。”又有叠伏罗、罽宾、吐呼罗等国多遣使朝贡。康国多商贾,“诸夷交易多凑其国”⑥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81页。,颇为欣荣。

对佛教的崇仰成为异国人士来此交流居住的重要因素。北魏大量营建佛寺,到世宗元恪时,天下州郡僧尼寺多达13,000 多所。《洛阳伽蓝记》“永宁寺”条记载来自波斯的沙门,“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⑦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1页。见永宁寺金光闪耀,金铎阵阵,赞叹此寺精丽非常,“极佛境界,亦未有此。”⑧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页。又有“景明寺”条,其间金光照耀,西域沙门见此称之为“佛国”。统治者对佛教的崇仰以宏丽的建筑形式显现。永宁寺为胡太后下令修建,“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⑨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页。胡太后认为此乃崇信佛法的祥兆,于是营建过度。永宁寺“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⑩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页。佛塔上共计金铎一百三十,又有金铃,装饰于四面门扉,共计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穷极工事,杨衒之慨其“佛事精妙,不可思议”。寺中佛殿也营造的恢宏壮丽,“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巧夺天工,冠绝当世。杨衒之引常景碑文称永宁寺实乃“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也”。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6页。鲜卑元氏对佛教的重视与提倡,以及佛寺大量营造,使来自西域的僧侣找到归属感。至宣武帝时期,来朝沙门有三千余人,西至大秦,以至“世不与中国交通”的歌营国,亦有沙门来访。《洛阳伽蓝记》卷四“永明寺”条记载宣武帝时期异国沙门集聚此地的情形。“时佛法经像,盛于洛阳,异国沙门,咸来辐辏,负锡持经,适兹乐土。”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57页。来自西域的沙门扎根于洛阳,营造佛寺与宣扬佛法。法云寺为西域乌场国胡沙门昙摩罗所建,寺内佛殿僧房皆具西域色彩。“京师沙门好胡法者,皆就摩罗受持之。”①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38页。体现与本土佛教不同的异域特色。“秘咒神验,阎浮所无”,可使枯木生业,变人为马。融觉寺中有比丘昙谟善讲《涅槃》《花严》,聚集僧徒千人,天竺国胡沙门菩提流支来此取法,见《大乘义章》,极为称赞,将其翻译为西域文,在西域流传。洛阳迅速成为佛理与僧侣活动的中心地带。

以孝文帝为代表的北魏君主,自其迁洛之后正统意识逐渐显现,将洛阳作为核心地带。高闾曾引《诗经》“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句,向孝文帝断言定都洛阳的重要意义,定都洛阳,德被四方,则远人皆来臣服。汉臣皆不以江南为中国,中国之地即在河洛。“汉之名臣,皆不以江南为中国。且三代之境,亦不能远。”②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08页。可见北魏正统意识与洛阳作为中原核心地区的战略意义。洛阳时期的北魏与南朝交流频繁,选拔有仪容与文才之士出使南朝成为北地宣扬正统地位的展现。“南北通好,尝藉使命增国之光,必妙选行人,择其容止可观,文学优赡者,以充聘使。”③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94页。北朝对使者的选拔,注重其文采与仪容举止。《北史·李谐传》载“既南北通好,务以俊乂相矜,衔命接客,必尽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④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04页。仪容举止可观,文采卓卓者,担负起为国争光的使命。然而北魏在文化与文学上处于被压制的状态。“北朝对南方政治上虽未必重视,文化上恐不免于自卑”⑤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79页。。此情形使北魏统治者迫切需要生长于北地的文学家出现,来缓和甚至扭转局面。因此元氏贵族以身作则,通过举办集会、举荐后进等方式,激励北魏文学不断前行。

二、华林园与雅集活动举办

华林园在北魏时期成为以宴集群臣、听讼、讲武为一体的皇家园林,在曹魏华林园基础上改造而成。范祥雍注引《洛阳图经》称,“华林园在城内东北隅,魏明帝起,名芳林园,齐王芳改为华林。”⑥杨衒之,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8页。魏晋时期的华林园便承载宴享集会、赋诗唱和的功能,应制诗歌间起,如荀勖、潘尼、王济等皆有诗作问世。⑦王力坚《魏晋南北朝皇家园林与文学结缘制现象》,《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是文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皇家园林与其间创作诗歌进行细致探讨。罗建伦《华林园宴饮赋诗考》,《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则对华林园作为皇家园林的历史变迁与政治、文化功能进行考察。胡宏运《六朝第一皇家园林——华林园历史沿革考》,《中国园林》2013年第4期,对华林园历史沿革进行考证。康为民《北魏洛阳园林的特色与作用》(《中国古都研究》第13辑)则将北魏时期洛阳园林分为皇家园林、私家园林与寺院园林三类,指出园林的功用与价值。北魏时期,孝文帝诏令将作改建华林园。《洛阳伽蓝记》记载,“泉西有华林园,高祖以泉在园东,因名苍龙海。华林园中有大海,即汉天渊池。池中犹有文帝九华台。高祖于台上建清凉殿。世宗在海内作蓬莱山,山上有仙人馆。上有钓台殿,并作虹蜺阁,乘虚来往……海西有藏冰室,六月出冰,以给百官。”⑧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1页。又有羲和岭、温风室、姮娥峰、寒露馆、玄武池、清暑殿、临涧亭、临危台等建筑,分布于华林园东西南北各处。华林园中消暑殿、藏冰室等建筑的营造具有一定的实用价值,“天渊”“蓬莱”“仙人”“羲和”“姮娥”等命名方式,满足统治者对于求仙的渴望与山水审美的需求。①古代园林中提倡“一水三山”的建筑方式,自秦汉时期,秦始皇与汉武帝等对求仙的渴望,便已经映射在皇家园林的构造上。群臣于此处赋诗唱和,大大刺激北地诗赋创作热情。孝文帝于迁洛之后的两三年里,频繁的于华林园进行宴请群臣、讲武听讼等活动,于此处饯别元羽、元桢等,又曾于此地远望景阳山。华林园成为高祖时期进行皇家活动的主要场所。孝静帝宴齐文襄王于华林园,功能亦如高祖时期。元诩与胡灵太后系宴享游乐的积极参与者。肃宗于华林园曾宴飨群臣,对众臣夸赞袁翻,“举觞谓群臣曰:‘袁尚书,朕之杜预。欲以此杯敬属元凯,今为尽之’”。②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44页。又“宴群臣于都亭曲水,令王公已下各赋七言诗。”③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38页。雅宴诗作间出,崔光、元延明等人应诏作《释奠侍宴诗》。元诩将游乐领域拓宽,常与胡灵太后“游幸与外”,南游洛水、幸西林园,又数次临幸元继、胡国珍等宅第,举办雅集活动,文武大臣皆侍奉在侧,置酒高歌。元诩期冀元徽与元渊矛盾以宴会缓和,华林园等地也成为调剂君臣关系的有效交际场所。庄帝时期的华林园,其政治功能明显突出,弱化宴飨群臣的娱乐性。武泰二年(528)六月,孝庄帝因战事未平,聚集一批有抱负理想,精忠报国之士,直面政事,彰显华林园的政治功能。尔朱兆、贺拔胜大破元颢军,颢败走。随后庄帝便于华林园处大赦天下,以庆祝此次胜利。同年七月,召集旧代人赴华林园,躬亲慰问。此时期庄帝提拔尔朱荣部曲如尔朱天光、杨津等;以高乾雍为侍中、河北大使,召集仁人志士。华林园成为世道纷阻之时,庄帝依赖尔朱荣势力外现的主要地点。尔朱荣权势逐渐显赫,庄帝不得不依赖其军事力量用来抵御内忧外患。庄帝对现实情形有着清醒认识,忧患意识加重,使其看重宴会中的政治功能。对于旧代人的款叙,一为拉拢,二为安抚。杨椿告老,庄帝饯别杨椿,以天下未宁,四方未平为由做出挽留,皆是其关注国计民生的表现。

华林园成为北魏统治者主要的宴飨地点,在此酒酣赋诗,欢饮达旦,期间应制诗歌间起,促进北魏文学发展。元氏贵族则将雅集举办之所设于自家宅第。《洛阳伽蓝记》中记载的寺庙,前身多为元魏皇族宅邸。元氏贵族通过举办雅集与交游等方式,使文人才士聚集于此,在酌酒赋诗、赏月谈玄、听乐抚琴中迸发文学灵感。临淮王元彧、清河王元怿以及元彝、元子正等皆是元氏贵族学习汉化的代表人物。孝文帝建立“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管弦不断,夜夜讴歌。孝文帝对于礼乐与文化的重视,亦成为大批元氏子弟进行雅集活动与赋诗唱和的催化剂。北地土著文人逐渐崭露头角,以章表诗文等方式使北朝文学出现欣荣之象。然而北地并没有形成相应的文学群体或者文化集团,直至北齐才出现吸纳大批文人的文林馆。北魏时期推动文学的形式,主要是文士之间的雅集与举荐后进。雅集频繁举办在于孝文帝徙洛之后,注重汉化改革,此时期文学修养提高,亦由于由南入北的文人的深远影响。“北魏后期社会风尚之变化,与当时由南入北之人影响不无关系。”④王永平:《迁洛元魏皇族与士族社会文化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377页。北魏后期显著的特征在区别于经史的文学的兴起。此时期以皇室成员与文士为主的雅集呈繁荣之势。“北魏士人雅集风气在北魏末及东魏时期达到了高潮。”⑤王永平:《迁洛元魏皇族与士族社会文化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387页。“忘年交”频繁出现于史书记载之中。正是因为此时的文学需要发展,以李神儁、常景为代表的文士颇具使命感,以发掘与举荐生于北地的俊彦为己任,促使洛阳文学的进一步提升。

三、文坛领军人物的导引之功

(一)“奇才格世”——李神儁的举荐与交游

李神儁历经北魏至北齐,引领文士发展北朝文学。作为陇西李氏的成员,李神儁有着优良的家学传统。世族门第赋予他的便利条件,也使其在政坛上更易崭露头角。李神儁风仪和文采皆当世之楷模,被称为“一代宗主”,其率性放达,又好交游,汲汲引荐后进之士,是北朝乐于知赏与举荐后士风尚的典型代表。

李神儁为陇西李氏成员,少时以才学闻名,“博学多闻”,笃好文雅之事,为刘芳知赏。对后进之士,李神儁乐意举荐,被知赏也喜知赏他人。“举才见弹,适彰其美。”①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51页。阴道方颇为涉猎书传,为李神儁所知赏;梁萧衍遣使来北,李神儁举荐有才学的李系为尚书南主客郎。崔赡仪容举止皆善,不妄言,“才学风流为后来之秀。”②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74页。其诗“博雅弘丽”,与其父崔㥄同为诗人冠冕。李神儁见崔赡,极为赞赏,称“昨见崔㥄儿,便为后生第一。我遂无此物,见此使人伤怀。”③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74页。极为爱才惜才。“北地三才”亦受李神儁提拔举荐。李神儁对温子昇的知赏,从《魏书》《北史》等文献记载中可见一斑。时李神儁任荆州刺史,引温子昇为其所用。温子昇被征至尚书省,李神儁上表欲留;后随行迁邺,与子昇路见一犬,子昇以宋鹊、韩卢戏称,李神儁应答自如。“温子昇戏曰:‘为是宋鹊?为是韩卢?’神儁曰:‘为逐丞相东走?为共帝女南徂?’”④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329页。魏收以文华显,起家便为太学博士,李神儁重视其才学,举荐其为司徒记事参军。邢邵未满二十,名动衣冠,李神儁亦对其大加赞赏,并引为忘年交。李神儁在北魏后期居于显赫地位,历任中书侍郎、太常少卿、荆州刺史等职。葛荣之乱时“坠马伤足”,于是滞留汲郡。庄帝即位,以“人望”之由重新任用神儁。

李神儁成为彼时士人的榜样模范,其风神举止与博涉多才成为洛阳与邺下文士标榜的对象,与当时文坛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皆有交集,“皆一时名士”。四方才子皆宗之,成为洛阳的“人物宗主”。神儁声名传到南梁,萧衍也雅重其名,“彼若遣李神儁才聘,我当今刘孝绰往。”⑤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329页。刘孝绰少时被称为“神童”,其舅王融对其有“天下文章若无我,当归阿士”⑥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10页。的赞誉。又因侍宴赋诗,备受梁武帝嗟赏,“尝侍宴,于坐诗七首,武帝览其文,篇篇嗟赏”⑦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11页。;昭明太子好士爱文,其文章“独使孝绰集而序之。”⑧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11页。刘孝绰被萧衍父子所宠信,又被时人所敬重。萧衍将李神儁与刘孝绰并论,二人齐秀而出,可见神儁在北朝的名重程度。

李神儁墓志记载其元妻为刘芳次女,后又娶丞相江阳王继第三女,薨于穰城,再娶清河文献王第三女。刘芳是当世大儒,清河王元怿在北魏中后期备受宠信。且元怿自觉学习汉化,雅好文学之士。此种联姻,对李神儁的“人望”无疑起到增益的效果。北朝兼容并包的社会环境,使此时期的士人乐于举荐后进,李神儁受此风气影响,加之个性放达,自然使其成为彼时的焦点。李神儁存文《奏定常侍员限》,曾与袁翻、李琰之、王诵兄弟、裴敬宪等人,与元熙饯别河梁,赋诗送别,是北魏文学发展的积极参与者。

(二)“以文义见宗”——常景的文坛地位

《魏书·文苑·邢昕传》载,“自孝昌之后,天下多务,世人竞以吏工取达,文学大衰。”①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4页。自孝明帝孝昌以后,世道纷扰,士人竟皆以治吏取得显达。北朝文学经过前期压制,至孝文帝时期开始缓和,元氏贵族以举荐后进与举办雅集等方式,使文学出现欣荣之景,然而至此又开始趋向衰落。常景等文坛领袖,有意识的举荐后进与进行文学创作和改革,以期与南朝在文化上可分庭抗礼,以宣示北朝正统地位。

因仕途偃蹇,常景曾为崔光、卢昶、游肇、元晖等知赏。与陇西李氏在政治上崭露头角不同,常景祖父常爽,以儒学知名,被称为“儒林先生”,是北魏儒学兴盛的关键人物。“是时,戎车屡驾,征伐为事,贵游子弟未遑学术。爽置馆温水之右,教授门徒七百余人,京师学业,翕然复兴。”②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48页。常爽设置学馆教授学生,使北魏儒学逐渐复兴。受其家庭影响,常景从小便展露才华,“少聪敏,初读《论语》《毛诗》,一受便览。”③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0页。常景天资聪颖,雅好文章,廷尉公孙良举荐其为律博士,修订北魏律法,颇有贡献。孝文帝对常景很是器重,常咨询其刑法律例之事。“刑法疑狱,多访于景。”④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9页。因出身儒学世家,常景又常参与议定服章、修仪注等国家礼仪制度的建设,多有建议。“朝廷典章,疑而不决,则时访景而行。”⑤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3页。成为北魏国家典仪制度建立与修订的核心力量。而获此殊荣的常景,在为孝文帝赏识之后,便有所沉寂。“淹滞门下积岁,不至显官。”⑥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2页。宣武帝正始初,诏议尚书、门下于金墉城考论律令,时为门下录事的常景参与其中。高肇尚平阳公主为妻,不久公主薨逝,肇欲以公主家令居庐制丧服,遭到常景反对,认为公主非君,家令非臣,此举史无前例。高肇为元恪之舅,于宣武帝时期权倾朝野,把控朝政,常景淹滞门下或与高肇相关。宣武帝末,常景先后任积射将军、给事中、太子屯骑校尉等职。至孝明帝时,历任中书舍人、黄门侍郎、秘书监、幽州刺史,仪同三司,其仕宦之路才逐渐显达。常景入内则为近侍,与元氏关系紧密;出为诸侯之长,百姓为之倾服,为长安令。时人将常景比之潘岳,弟子皆以其为荣。常景“以文义见宗”⑦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8页。,著述数百篇,清俭节约,不事生产,却沉溺经史文辞,“唯有经史,盈车满架”⑧杨衒之,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0页。,爱好藏书,若是遇到新奇之书,必会多方求索,购得即止。

因曾仕途不得志,常景格外惜才,并“善于人交,始终若一”。裴诹之少好儒学,曾向常景借书百卷,十日便还。常景怀疑其未通读,便向他提问,诹之应答无遗漏。常景叹曰:“应奉五行俱下,祢衡一览便集,今复见裴生矣。”①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385页。可见对诹之的欣赏。苏亮博学属文,善写章奏,为常景所赏识,称“秦中才学可以抗山东者,将此人乎!”②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50页。可见彼时洛阳,文士是按照地域划分,有其社交团体,不同地域者会在才学上互较高下。北地之间即如此,与南朝文学亦是抗衡之势。常景对于文士的举荐,也有此方面因素。与南朝相比,北朝文学处于劣势,既没有庞大的文学团体,也不存在吟赏风月的诗赋创作环境。北地诗赋的措辞与立意皆未若南朝。不同于南朝以群体为主的文人创作方式,北朝文人更倾向以个体的身份进行创作。北朝文人对南朝诗风的接受,在于对声律、辞藻的追求,借鉴和模仿南朝永明体特色。

《北史·文苑传》载“衣冠仰止,咸慕新风,律调颇殊,曲度虽改。辞罕泉源,言多胸臆,润古雕今,有所未遇。是故雅言丽则之奇,绮合绣联之美,眇历岁年,未闻独得。既而陈郡袁翻、河内常景,晚拔畴类,稍革其风。”③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79页。此时文章多华丽之辞,常景“稍革其风”的一个举措,便是对四声的支持与绮丽辞藻的摒弃。

常景诗文风格有明显的学南之气。其《四声赞》对兴起于南朝的永明体诗歌持欣赏态度。这种欣赏使常景自觉地将声律、辞藻等运用在诗歌的创作中。常景分别以司马相如、王褒、严君平、扬雄为称赞对象。其中“郁若春烟举,皎如秋月映”等句颇似南朝风格。其创作动机因仕宦不得意,长期滞留门下省,于是乃以司马相如等四贤皆有高才而无重位,寄寓己意以赞誉。常景是“四声八病”的拥护者,对南朝诗文风格进行有意识的模拟,将声律、辞藻等化为己用,又摒弃南朝诗文中绮靡的风格特征,积极的进行改革与尝试,大力宣扬四声在诗歌中的作用,是北地文士创新的先锋。孝明帝于国子寺行讲学之礼,并举行释奠礼,命百官作释奠诗,常景之诗独步当时。常景对诗歌进行积极尝试。阿那瑰将前来赈恤的尚书左丞元孚执羁,过柔玄,奔漠北。李崇、元纂等人奉命追讨。“乃令常景出塞,经瓫山,临瀚海,宣敕勒众而返。”④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3页。常景登临山水,怅然望之,作诗以怀古,遂拟刘琨《扶风歌》十二首,即为不拘格调,拟古之作。文学的发展乃是北朝可与南朝抗衡的彰显,常景积极举荐后进,乃是希望北地能有独立于南朝诗文风格的文士出现,于文化能与南朝形成对立局面。常景《洛汭颂》以饱满的情感,对北魏鲜卑正统地位进行歌颂与赞扬。常景诗歌乃是北魏进步的表现,“开始讲求文学传统与文学精神的结合,走出一条士人文学意识抒发之路,将士人悠久的品性予以表现,加以强调,展示新生活下的士人精神。”⑤周建江:《北朝文学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03页。北地文人至常景时,强烈的自我意识已经显现,在对南朝文风的学习模拟中,结合北地实际,进行改革与创新,促使文学向前发展。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存常景《家令为公主无服议》《中书监高允遗德颂》《司马相如赞》《王褒赞》《严君平赞》《扬雄赞》《图古像赞述》等文章。《司马相如赞》等四赞,系常景淹留仕宦之路的情感表达,以司马相如、王褒、严君平与扬雄四人典故,抒发不得志之旨。而《图古像赞述》乃是常景淡泊名利处世态度的形象化描述。《魏书·常景传》载其“淡于名利,自得怀抱,不事权门”①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6页。,《图古像赞述》其创作之由,系“深薄之危,乃图古者可以鉴戒”。②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6页。由此赞可知常景慎独的处世原则,以君子所为作为标的,奉“以知命为遐龄,以乐天为大惠,以戢智而从时,以怀愚而游世”③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7页。为圭臬,对谗佞小人以鄙屑,将逐利之人称为“惑者”,其对名誉汲汲追求,为常景所耻,“而惑者见居高可以持势,欲乘高以据荣”④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7页。。此赞中,常景以“道”贯穿始终,其称“夫去声,然后声可立,岂矜道之所宣”,⑤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7页。倾向老庄道家思想,即无用即有用,“去声”正是因为对声名不屑,才有名声的树立;正是对名声的不重视,将其视为无物,才可摒除一切杂念使名声建立。常景所持之道,乃君子之坚守,而沽名钓誉之人却绝道求声,使声名渐骄奢却疏于建功立业,“利欲诱其情,祸难婴其身”,终致灾祸降临。常景“以文义见宗,绝美当代。”⑥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08页。以身作则,其文则绝美,其人则淡泊刚正,于北魏文坛起到模范作用,意义非常。

余 论

洛阳经过秦汉魏晋时期的积淀,加之北魏宽容并包的外交政策,成为北朝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天生豪放的北魏鲜卑将游牧时期的露天宴饮带到城市中心。以射猎为主的宴会活动经过汉化改革,转而走向饮酒赋诗。鲜卑元氏贵族自觉学习经史子集,并举办雅集宴饮活动,期间文士赋诗创作,文思腾涌,驰骋才气。李神儁、常景等人举荐后进,成为推动北魏洛阳时期文学发展的重要保障。于此涌现一批活跃于洛阳文坛的文士,如袁翻、祖莹、王诵、王肃兄弟、温子昇、李业兴、裴伯茂、李浑、王元景、卢元明、李骞、魏收、邢邵、高谦之等,构成庞大的文士交游脉络。袁翻与王遵业、王诵并领黄门郎,号称“三哲”,与祖莹齐名,有“京师楚楚袁与祖,洛中翩翩祖与袁”⑦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99页。的赞誉。袁翻才学“擅美一时”,是北魏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其《思归赋》为北朝文学抒情之作,其中归田释怀之情,对北魏中后期文士普遍心态进行观照。袁翻将文章作为己怀抒发之器,关注个人在世道纷阻中的走向,是北魏文学发展进步的表现。祖莹提倡北朝须自有文风,对诗文创作有独到见解,提倡风骨与新意。博涉经史成为此时期文士的标签,于出使与构建典仪制度贡献颇丰。北魏洛阳时期包容的学习环境亦使寒素子弟有受学于当世大儒的可能,并与世族子弟一起参与到诗文的创作中,通过赋诗唱和等活动,推动北魏文学不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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