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林
作为一名医生,在这个庚子年的春天,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关注新冠肺炎疫情。透过手机薄薄的屏幕,那些不断跳动的数字让我突然发现,地球变得好小好小,小得就像我度过梦幻般童年的那个山坡下的半弧形石板村。石板村是位于鄂西北大巴山余脉下的一个小山村,约上百户人家,山上全是果树,板栗、野山楂居多,空气中一年四季都飘散着山楂花的香气。村子前边是一条河,河边杂乱无章地生长着歪脖子柳树和桑树。夏天,在清亮亮的流水中可清晰地看到小鱼抢吃风吹落下的桑果。冬天,后山落满皑皑的白雪,雪地里总是少不了野兔和野猪的淡蓝色脚印。山脚下,也是石板街后背中心,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椿树,那是孩子们的禁区。因为椿树上有一个澡盆大的马蜂窝,里面住着一群金灿灿的马蜂。那是夏天的一个中午,太阳明晃晃的,大人们都躺在树荫下午休,有五个胆大的熊孩子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会儿,突然拿着一根长竹竿去捅落了马蜂窝。灾难就这样突然降临。一大群马蜂像患了失心疯一样开始在村子里狂飞乱舞,不管男女老少,见人就蛰。所有的人都向家里飞奔,然后把窗户房门紧紧地插上,不留一丝缝隙。有来不及逃走的赶紧趴在地上装死,扯住衣服蒙面,或者直接跳进水中用泥巴糊脸。也有少数胆大的抡着衣服当火把边跑边叫。一场人蜂大战陆陆续续战到黄昏。最后还是我当村医的姥爷想了一个办法:每家每户点烧艾草。在浓烟弥漫的艾香中,那群马蜂终于不战而散。
看网上高倍镜下拍摄的一大片新型冠状病毒蠕动的图像,真像石板村那些漫天飞舞的马蜂。可惜,医药学家们至今还没能寻找到对抗病毒的有效制剂。难得的是在中国,传统的自然医学——中医中药,却运用它的智慧和精粹,在治疗疾病的过程中,彰显出独特的疗效,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天地之象
卡尔·马克思曾说:“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在中国,中医哲学的基本理论来自气一元论、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这也是最早的中国哲学。
古人认为,宇宙的起始是一团混浊的气。后来,轻清明亮的阳气上浮,变成了苍莽无垠的天宇;凝重温柔的阴气下沉,变成了五彩斑斓的大地。天地之间又通过气的升降沉浮(如云雾雨雪等)等阴阳五行的变化彼此交流感应而孕育了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和山川河流。最后,又孕育了人类。“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即气是天地间一切事物组成的基本元素,气是把所有事物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密不可分的“命运共同体”。
所以,“百病皆生于气”,“治病就是调理气机”。天地是一个大宇宙,其它事物和人体是一个小宇宙。大宇宙的所有影像在小宇宙里都可以找到缩影。
那还是五千年前的东方大地,天地澄明,四野空旷,山川草泽枝繁叶茂,花朵竞相绽放,处处鸟鸣鱼跃,走兽飞禽,一切都散发着勃勃的生机。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披头散发,茹毛饮血,吃野果,爬洞穴,食蠃蛖肉,每天都在与饥饿和生存作斗争。而且常常会有一些不明原因的毒物和疾病突然侵袭。怎么办呢?只能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含泪奔跑。在这不断奔跑的过程中,他们渐渐发现了很多秘密:一群稚嫩的小鹿伸着长长的脖子争抢着荒坡上的野山楂,突然有一只被荆棘刺伤,只见这头小鹿落寞地低头,转身,开始奔向一片低处的沼泽,只因那里有一些开着粉红色的小花,长着湿漉漉圆叶子的小草;多鱼的季节,沼泽地里的那群水獭,常常会抱着鼓胀的圆肚子突然从水里跳出来,呱呱大叫着去寻找一种浑身紫色、有着迷人香气的野草;生了疥癣的野牛最爱去一片黑色的泥塘里打滚;野猪难受的时候喜欢拱石头缝里的瓦松;长嘴巴的红面鹤拉不出大便的时候常把尖尖的嘴巴插进肛门……
这时,身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开始彰显出他们的智慧,模仿这些动物的方式为自己和同伴疗伤,拿起石块在一些龟甲或兽骨上记录下这些珍贵的画面。渐渐地,这群人积累的经验不仅超越了所有的飞禽野兽,还有了自己的理念和观点,于是有了第一本药草专著《神农本草经》。
《神农本草经》对应年轮记录了三百六十五种本草,也是三百六十五种治疗疾病的方法。同所有的经典一样,这不是一个人的成果,而是一群人一个时代的结晶。“神农夜观星象,日尝七十二毒,遇断肠草而死”,在每一条记录的背后都有着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在我姥爷家就有一本泛黄的《神农本草经》。竖行繁体字,有的字特别大,有的字特别小。姥爷阅读的时候常常正襟危坐,抬头低头,抬头又低头……抑扬顿挫的样子看着特别有趣。为人子不知医,是为不孝;为人父不知医,是为不慈。空闲的时候,姥爷经常带我和两个舅舅上山采药,还会戴着老花镜捧着《神农本草经》逐字逐句地教我们:
人参,上品。一名人衔,一名鬼盖,味甘微寒,生山谷,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
白芷,中品。一名芳香,味辛温,生川谷。治女人漏下赤白,血闭阴肿,寒热,风头侵目泪出,长肌肤润泽,可做面脂。
羊踯躅,下品。味辛温,生川谷,治贼风在皮肤中淫淫痛,温疟恶毒,诸痹。
古人尝百草,先分有毒无毒,再分寒热温凉,为草木定性;又用鼻子嗅出腥臊香膻臭五气,用舌头分辨出酸苦甘辛咸五味,为其定味。认为天生万物,各具其性,人得天地之全性,草木及其它事物得天地之偏性。在《神农本草经》里,出于对天地的敬畏,草木和人一样被分为三品。有些草木,秉性纯良,没有任何毒性,长期服用,可以补养人的身体,延长寿命,被封为上品,为君,为天。有些草木如人之善恶,或有毒或无毒,要细细辨别,斟酌使用,为中品,为臣,为人。可养性,养人的精气神。有些草木有一定的毒性,不能长时间服用,便为下品,为佐使,为地。大地包容万物。这些有偏性的药物才是治病最常用的良药。当然,并不是以毒攻毒,而是物尽其用,以此偏性纠正人体的偏差,调和至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读经时,有时会突然发呆。有一次,他指着村后绵延起伏的山峦说,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草,都是药,都能治人的命。那个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漫山遍野都是美丽的黄色杜鹃花,黄杜鹃就是羊踯躅,花叶根都有毒,山羊误吃会像喝醉酒一样转圈,然后双角触地,卧伏而死。羊踯躅对风湿疼痛效果很好,也是最早的中药麻醉剂。
记得我刚开始学中医坐诊的时候,特别害怕遇上一种“哑巴病人”,当然并不是真的哑巴。他(或她)往那儿一坐,手伸出来放在小小的脉枕上,就不吭声了,绷着脸,双唇紧闭,斜睨着眼睛,挑衅似的瞅着你。特别像国考时的监官。事实上也就是个考官,他(或她)在“以脉试医”,等着你号脉,等着你说出个一二三,然后决定你合不合格,有没有资格开处方。
这个时候千万别紧张,不要乱了阵脚,他瞅着你,你也盯着他,按着你的步子走。姥爷悄悄地告诉我。
后来,我就学会深吸一口气,把紧张和不安压进肚子里。然后,边把手指搭上手腕,边开始走我的第一步——望诊。
简单地说望诊就是看人的“象”。自然界有天象、气象,社会生活有世象、景象,精神生活有心象、意象,人有面象、舌象和脉象。
看“象”首先要看神,神就是精气神,是指一个人的精神、气韵和神采。健康的人气血充盈,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深沉,目光熠熠有神,过如微风拂面。我曾仔细研读过许多医者的相貌,扁鹊敦厚,华佗有傲骨,张仲景稳重,孙思邈节制,李时珍清澈。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温和、沉静、中庸、内敛,自内向外散发着一种自然的气象和神韵。精气神不足的人脸上总是如雾般地笼罩着一层阴云,神情呆滞,声音低微,反应迟钝,注意力不能集中,常常答非所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象”是有顏色的。肥人多湿,瘦人多火。好的面象就像一幅水墨画,光明润泽,神清气爽,含而不露。墨有五色,面象也有五色:白、赤、青、黑、黄。面白如凝脂、赤如鸡冠、青如鸟羽、黑如鸦色、黄如蟹腹的都是好“象”。天以五气养人精神,地以五味养人身体。当这些物质不均衡时,身体就会抗议,给你“脸色”看。面色晄白,呼吸不均匀是肺在叹息;舌尖、脸颊发红是心在发脾气;眼神黯淡,颜面铁青是肝在闹情绪;腰膝酸软,愁云满面是肾在罢工;面黄肌瘦,不想吃饭是脾胃负担过重,没有力气消化。这些“脸色”如果不理睬,就会慢慢变成坏“象”。面白如纸、红如凝血、青如枯草、黑如烟灰或者黄如枳果就是坏“象”。一旦出现,则有性命之忧。
重要的还有舌象。舌象是人用生命之气绘制的活地图。舌为心之苗,五脏六腑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舌头上。舌质如大地,地气上蒸为苔,观舌苔如观气之浮云。气聚则苔白。气厚,苔厚。气薄,苔薄。气密,苔密。气疏,苔疏。气绝,苔无。苔黄苔红,是气郁化热化火;苔浊苔腻,是寒湿之气化为雾为雨为沼泽;苔有裂纹,为气机郁结过多而裂;裂纹纵横交错,为气虚日久气云折叠皱褶。人活一口气。气在,人就在。小宝贝一出生,赶紧提起双脚,拍拍屁股,哇的一声,气通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老宅子空了几十年,只有几只乌鸦在天井口转来转去,那是“人气”散了。人说聚百人者,其头上必有其气。两军交战,望其云气。云气如折,如猪犬奔突,其军必败;云气升腾,状若龙虎,其军必胜。
“象”可大可小,近可取诸身,远可取诸物。往大里望,一个人可以是一头“大象”,是一个小宇宙。头是天,脚是地,两眼如日月,贝齿如星星,关节是山脉,腋腘如深谷,毛发筋膜如野草森林,气血经脉如河流山泉,四肢如四季,五脏有五音,六腑如六律,九窍是九州,手指天干,足趾地支,喜怒哀乐如风雨雷电。从小处看,一根发丝、一声叹息、一粒尘埃都是“象”。看某一种疾病,从局部到整体,从整体到宇宙,再从宇宙回到局部,这是中医特有的“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的自然观和生命观。
世界是不断变化的,时间和空间在变,人在变,“象”也在变,好“象”会变坏,坏“象”也会变好。看“象”最难的是分真假。有一年初夏,姥爷带着我转了好几里路到山那边的一个村子出诊。农家小院,土砖青瓦,土灶台,墙壁糊满发黄的报纸。年近七旬的老人,多年哮喘,身薄如纸,面色青灰,斜靠在床沿。进门站定,老人看到姥爷后突然双颊飞起两坨晚霞般的红云,羞怯似的欠身,示意家人倒水。姥爷快步走近,紧紧握住老人双手,摸了摸脉搏,看了看面象,然后就转身踱出房间。我也近前看了看老人,摸了摸脉搏,感觉脉搏很怪异,细细的,脉来时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脉走时如河虾轻轻一跃就消失不见。欲询问姥爷,却遍找不着。主人说姥爷已走,急忙追赶。走了半里地才追上。姥爷一见面就训斥:“耽误那么长时间,在等什么,等着气散么!”我恍然大悟:原来老人的脉象为死脉——虾游脉,面部红妆是假象,是虚阳外越的“假神”,为油尽灯枯后的残灯复明回光返照之象。
这人之“象”,其实就是天地之象,也是世间万象。
天地之道
古人仰观天象,俯察大地,发现地球上昼夜的更替,四季的轮回,寒热的变化,月亮的圆缺,潮水的涨落,植物的荣枯乃至时代的更迭,人类的存亡,之所以生生不息,是有规律的,也是有原因的。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支撑和推动着它们,那就是自然之道——阴阳。
一阴一阳谓之道。日月天地、上下左右、寒热温凉、动静急缓、牝牡雌雄等凡是矛盾又统一的两个方面皆为阴阳。宇宙有阴阳,天地有阴阳,生物有阴阳,人有阴阳,社会也有阴阳。阴阳就像生命的精神和形体,又像一架天平的两边,让自然界的各种生物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若这阴阳一旦失去平衡,地球就会发生灾难,人类就会发生疾病。最早的医学理论专著《黄帝内经》里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
中医治疗疾病最重要的就是分辨阴阳。譬如脉象。中医的望、闻、问、切里最复杂的就是脉象,给人感觉最神秘的也是脉象。脉是什么?脉就是脉搏,是心跳,是生命的力量在流动。古时切脉分三部,分别在上(头部)、中(手部)、下(足部),每部又分天、地、人三候,共九候,叫三部九候。寓意天地人的三才观,也寓意天道、人道、医道的三位合一。
切脉。一、二、三,食指、中指、无名指。这是中医的三根金手指,也是老子的三根金手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自古医道不分家。一名好的中医,不仅会医术,也要懂医道。一是无极,二是阴阳,三是阴阳配合。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道便是良医手中的梅花,是内家拳里的意念,是内功,需要很多年的修炼。三根手指轻轻地搭上手腕,或轻按或重压,或细品或走珠,左右交替,疏密有度。天宁地静,屏气凝神。刀光剑影,风云变幻尽现方寸之间。这来来去去,如同高手之间无形的对接,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我姥爷号脉和别的先生不同,他总是闭着双眼。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天地万物的安宁都缘自内心的安宁。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敏锐地触摸和捕捉到命运之弦的起伏与波动。姥爷年迈时,给人号脉曾断断续续号过一个多小时,多次暂停休息,不弄清楚病情绝不开方。
脉象即命象。脉管如河道,沟沟壑壑遍布全身,血液如水流,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循环往返,日夜不休。脉下是四季春秋,有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脉上是浮沉、迟数、洪细、弦滑。这些脉象,是病症,也是世间百态。
若脉如洪流,来去迅猛,似波涛汹涌,则是阳气太旺,实热过盛。这样的人大多嗜烟酒,嗜辛辣,嗜膏腴,爱美色,易冲动爱发脾气,不够节制。优点是做事情有激情,有骨气,重情义。这样的人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还有英雄主义情结。若是有机会上了战场,就是条汉子。当然,若是一不小心走错路,也会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脉象要用黄连、黄柏等大剂量的苦寒药,把身体内的火药味儿重重地压下去。
若脉来迟缓,重按才得,轻者如春风拂过柳梢,重者似石入水中或病蚕吞食桑叶,便是寒症,是阴气过重,阳气不足。河道被山石泥沙瘀滞,水流缓慢而停滞。这样的人多体瘦,言辞短,爱静不爱动。他们懂礼仪守规矩,按时劳作,兢兢业业,遇事不计较,不挑理,不争长论短针锋相对,深得上下喜欢。不足之处是胆小,紧急关头不够冷静,遇到重大事件時畏头缩尾,不敢轻易决断,错失许多良机。这样的人要用香砂养胃丸或者补中益气丸来补一补脾胃和阳气。
有的脉搏按之如捻葱管,外大中空,清如微风吹过鸟背,浮如枯木在水中漂荡。这是虚症,溪清河浅,气血不足。多见于女子和年老体弱者。这和女性的特殊生理特点有关,也和人的命运有关。这样的人免疫力低下,最容易受到外来疾病的侵袭,要特别注意保养。治疗的方法是十全大补汤,再加上细致入微的关爱。没准那位就是我们的祖母、母亲或姐妹。
有的脉按之若按琴弦,紧时如弓,松时如丝,绰绰如琴瑟,却不成调。这多是气血郁结,有旁逸之枝挡住了阳光和流水。多见于诗人和艺术家,他们敏感、浪漫、爱思考、有创意,喜欢黑夜胜过白天。缺点是有小脾气、小心眼和小性子,太在乎内心的感受。郁滞时间长了,轻者患上忧郁症,重者易成肿瘤。这样的人要多吃佛手瓜和小金桔,要用逍遥散或者橘核散结汤。
人怕无志,树怕无根,中医最怕的也是无根脉。脉性如水,不可太急也不可太缓,不可太硬也不可太软,若脉如弹石如钢刀,如风吹鹅毛,如球浮水面,如流水滴答,如屋漏残滴或如鸟雀啄食,那就是“无根”、“无神”、“无象”,离大限也将不远。
若这脉象不浮不沉、不快不慢、不大不小、从容和缓、柔和有力、节律一致,便是平脉,阴阳平和,是健康的脉象。当然,平脉也并非静止,一成不变,它会跟随自然的季节变化而发生律动。春来江水绿如蓝,秋来海天共一色。脉象也是如此,日月的光泽盈亏也会影响脉象,使之发生细微的变化。春天微弦,夏天微钩,秋天微浮,冬天微沉。我姥爷号到此脉时最是高兴:眉目舒展,嘴角上扬,频频颔首,白胡子如云朵般上下飘动。姥爷说,这是欢喜脉。医者欢喜,患者也欢喜,是但求人间无病痛,何愁架上药生灰的大欢喜。
天地之气
什么是处方?处方就是处理疾病的方向、方式和方法。开处方要用松烟墨,小羊毫,魏碑楷,稳稳地写在桑皮纸上才好。好的处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如握兵书,有文韬武略,有君臣佐使,还有风声、雨声、草木声和天地之声。
万物皆生于气,人禀天地之气而生,天地日月四季的运行,时时刻刻影响着人类与万物的生存。中医认为,气有正气和邪气之分。西医的病毒、细菌等在中医里统称为“邪气”。疾病的发生就是缘于“邪正相争、邪正相搏”的结果。人体的正气与外界的邪气(即自然界的风、寒、暑、湿、燥、火等)相搏斗,若正能胜邪,就不会生病;若正气不足,邪气占上风,就会使脏腑的阴阳气血失调、气机逆乱,从而导致疾病的发生。冠状病毒肺炎以年老体弱者为多,就是正气不够,邪气占了上风。这种邪气在中医里称为“疠气”,又叫疫毒、戾气、毒气、异气、厉气、乖戾之气,因症状严重且具有强烈的传染性而得名。《黄帝内经》中讲:“厉大至,民善暴死”,“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我在石板村的时候见过许多奇怪的病例。石板村的孩子最常见的病是嗓子疼和肚子疼,大多是因为受了风寒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一般扎两次针灸,用一把山楂就能解决。有次,花木匠的儿子嗓子疼,又红又肿,疼了半个月,眼看着一天天化脓溃烂,却没有办法。一般嗓子疼为热症,为阳气过盛,姥爷用了许多下火的方子都没有效果。经过多次细心的询问,姥爷发现,花木匠怕儿子营养不良,平时经常给儿子抓些野味回来,最近常吃的有鹧鸪。病因终于找到:鹧鸪鸟最爱吃生半夏,可生半夏有毒,孩子是中了半夏毒。偏温生阳气的生姜可解半夏的湿毒。用了半斤生姜调理后,孩子果然慢慢好转。
石板村铁匠的儿子大婚,村子里的小伙子们去闹新房,喝了很多酒,第二天,许多小伙子都变得龇牙咧嘴,口眼歪斜,吃饭喝水往外流,特别吓人。有人迷信说是半夜撞到鬼得了“怪病”。姥爷说,哪里是什么怪病,不过是酒后身体发热,又受到风寒邪气伤到经络导致阴阳失调而已。姥爷用了荆芥、防风等草药除风寒,还用了针灸治疗。针灸为中医特有的纯天然物疗法,先用细针刺激相应的穴位疏通经络,再用艾草炙烤。穴位是脉气,是人体经络气血出入的地方。艾草得太阳之真气,为纯阳之物,通过穴位,能温通人体十二条经络,祛风散寒,以达到调整阴阳、扶正祛邪的效果。
在姥爷当村医的年代,石板村的历史上也曾发生过两次疫病,而且在同一个年份。
那是己未年的春天,刚进三月,石板村忽然下起了一场冰雹,石头一样的冰雹硬硬地从天空中砸下来,打倒了许多房屋和大树,也打坏了刚刚返青的麦苗。到了三月底,石板村的孩子们就开始发烧、咳嗽、打喷嚏、浑身肌肉酸痛,一个比一个严重。姥姥吓得把我关在卧室里,每天喝芦根水。我搬了个板凳站在窗台上看姥爷怎么治病。有孩子烧得满脸通红,姥爷先在指尖或颈后穴位放上几滴血,再用豆腐和面敷在额头。姥爷说,这是因为气候不正常,原本温暖的春天却在走冬天的寒气,孩子们身体不够强壮,受了风邪。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流行性感冒。风邪有两种,一种风热,一种风寒。用药也不一样。风热用寒性药,金银花、竹叶、连翘等;风寒用热性药,生姜、苏叶、大枣等。热者寒之,寒者热之,以平衡阴阳为道。
到了秋天,山楂树的果实还没有来得及采摘,石板村又出现了比春季流感更可怕的事情。这一次不仅有小孩,还有大人。孩子刚才还在地上玩耍,突然就开始高烧、头痛、恶心、呕吐、脖子发硬、很快眼球一翻,手脚不停地抽动。有的父母刚把孩子抱过来,自己也不行了,好像力气被抽光,软绵绵地晕倒在地上。有村民搂着孩子跪在地上喊救命。姥爷明白,这是典型的瘟疫,西医叫病毒性脑膜炎,和蚊虫叮咬有关。村民们开始喝屠苏酒,用雄黄、苍术洒进水中,点燃艾草和菖蒲熏蒸,人人佩带上雄黄薄荷香囊。姥爷和村长把病人全部隔离在装粮的大仓库,打麦场支起两口大锅,锅内煮满了乌黑发亮的草药,整个石板村都飘散着苦涩的味道。那一年气候不正常,石板村的草木特别旺盛,蚊虫肆虐,暴烈的疠气四处飘荡。姥爷辨证以白虎汤为主方加减治疗。白虎汤是医圣张仲景的经典名方,药只有四味:石膏、知母、甘草、粳米,大寒的矿物质石膏配上滋阴养性的植物知母、甘草和粳米,有君有臣有佐使,寒而不冽,凉而不腻,降温效果特别好。
天以五气养人,地以五味养人。中医的每一个处方,都是气和性味的结合,寒热温凉配上辛甘酸苦咸。不仅是草木之气,还有天地之气。白虎汤也不例外。白虎为天之神兽,药为地之精灵。古人认为,天上有四神兽分管二十八星宿,东方生机勃勃为春天之象,青龙主管;南方火热鸟兽多,为朱雀主管;西方有肃杀之气为秋,白虎主管;北方花草零落,为玄武收藏。当人的身体高烧大热大渴时,用白虎汤清热仿佛有秋风吹拂,干燥凉爽的气息忽然降临大地,迅速扫尽暑湿之热。
甲午年夏,炎热的河北突然连降七天大暴雨,天气潮热,加上洪水过境,湿气大盛,很快蚊虫孳生,处处传播细菌病毒,在石家庄也爆发过类似的瘟疫——流行性乙型脑炎。起病急骤,病情进展迅速,开始高烧,很快就神志昏迷,意识不清。当时西医没有特效治疗药物,患者死亡率很高,后来国家医院管理局派老中医郭可明带队,郭老通过辨证后也是用白虎汤为主方加减治疗三十多例,效果显著,无一例死亡,后来各医院纷纷效仿,很快扭转局势,死亡率大幅度下降,堪称奇迹。今年,在我们国家颁布的新冠肺炎中医治疗方案中,重型肺炎之气营两燔症采用的方剂同样融入了白虎汤,用大剂量的石膏、知母,清气血中大热,扶正气祛邪气,也取得了非常好的疗效。
优秀的中医如同军事家。兵家要通天文,识地利,知奇门,晓阴阳,看阵图,明兵势,还要有理性和智慧。医家也是这样,组方如布阵,用药如遣兵。
但是,无论怎么攻,怎么打,中医却离不开一个字“中”。中医的战斗不是杀死病毒和细菌,不是你死我活,你亡我存的战争,而是用斗争来取得平衡和协调,用正气克制邪气,求得共生与双赢。“致中和,以平为期,以和为重”的阴阳平和之道是中医的最高境界。中医两字最早见于《汉书·艺文志·经方》,其云:“以热益热,以寒增寒,不见于外,是所独失也。”故谚云:“有病不治,常得中医。”“中”是保持平衡,不偏不倚,恰如其分。热则寒之,寒则热之,虚则补之,实则泻之……是中医的治疗原则。事实上,就是把人放在天地之间,利用大自然赋予的药材和非创伤性物理疗法,让人的身体变化,通过与天地气机的相互交换、沟通达到内外的平衡和协调。
生生不息
天地氤氲,万物化生,人类的发展史,也是一场人与疾病的博弈史。自从人类发现了病毒和细菌以来,为了人体的健康,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开发了大量的疫苗和抗生素。毋庸置疑,人類在这条道路上取得了很大的收获,提升了人类对疾病微观世界的认知。但是也出现了许多问题:病毒的变异总是先于药品的研发;化学制剂对人体的副作用;过分关注疾病本身忽视了人和生态的关系……实际上,细菌和病毒的出现早于人类多年,陪伴人类的环境中一直充斥着大量的细菌和病毒,但绝大部分并不会对人体健康造成威胁。相反,一直是病毒和细菌在维护自然界的生物群落进行良好的新陈代谢、信息传递,使自然界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即生态平衡。事实上,在地球整个生态系统形成的过程中,生物对环境的影响非常细微,只有一个物种对地球产生了极大的,可以大肆改变周围环境的能力,那就是人类。地下资源的开发,地上资源的抢占,野生动物的虐杀,生化及核制品的污染……毫无疑问,人类已经打破了地球原有的生态平衡,正在制造出巨大的生态危机。这也是自从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SARS、MERS、埃博拉、新型禽流感、新型冠状病毒……各种新型传染病层出不穷的原因之一。
反思疫情,思考人类的医学发展方向,目前关于人类健康与疾病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怎样才能预防和阻止未来更多的病毒和细菌以如此急迫而悲怆的方式来伤害人类?
关于这个问题,中医早就给出了答案。《黄帝内经》曰:“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来,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真正高明的医生不是治疗已患之病而是治疗还没有发生的疾病。如果等疾病已经发生再去治疗,如同口渴了才去挖井,战斗开始了才去制造兵器,不是太晚了吗?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春秋时期有个医生叫扁鹊,医术高超,非常有名,人称“神医”。他为齐桓侯诊病和使虢太子“起死回生”的病案《史记》中都有记载。《鹖冠子》记载,有一次魏文王问扁鹊:“听说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通医术,谁是医术最好的呢?”扁鹊:“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 魏王很纳闷:“为什么他们没有你的名气大?”扁鹊解释说:“大哥治病,是在病情发作之前,那时候病人还没有感觉,就已经被调治,所以没有名气;二哥治病,是在病初起时,症状尚不明显,病人也没有觉得痛苦,二哥药到病除,让人认为二哥只会治小病;而我治病,都是在病情十分严重之时,或穿刺放血,或敷药手术,使病情迅速得到缓解或治愈,所以大家认为我医术高明,名气最大。”魏王大悟。扁鹊三兄弟其实代表了医者的三个层次,大哥治未病叫“上医”,二哥治欲病叫“中医”,扁鹊治已病叫“下医”。所以,中医有句话叫“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
“不治已病治未病”不仅是一个医学观,也是哲学观和世界观。一次疾病的发生就像一次地震,绝不是偶然,在它的背后,一定潜伏着地壳长时间的劳累、焦灼、破坏、压力、对抗……多种因素。疾病不过是充当了压垮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自然界是人类生命的源泉,人类在长期进化过程中,生理上已经形成了与天地自然变化几近同步的节律和适应外界变化的自我调适能力。中医学倡导春夏养阳,秋冬养阴,起居有常,动静和宜,衣着适当,调配饮食,放下欲望,不贪不妄,调节情志,以顺应自然养生,才能达到增进身体健康和预防疾病的目的。这是健康的良性循环,不仅可以改善机体本身的内环境,也是对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改造。
记得在石板村的时候,有一次,我傻傻地问姥爷,您是下医还是上医?姥爷抓起一把山楂果泡茶,笑而不答。
最近,我总是会想起在石板村的后山和姥爷收山楂时的场景。那是天高云淡的深秋,风吹得一串串的山楂果哗哗作响,板栗果不停地从树上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果实把山顶映得红艳艳的像沐浴在霞光中。山楂有两种,一种是野生的小山楂,果实很小,味道有些酸涩。一种是人工嫁接后的大山楂,果实有小山楂两倍大,颜色鲜艳有光泽,吃起来酸甜可口。只是,大山楂生虫的比较多,损坏很大。大山楂是两个舅舅向别人学习后嫁接的,姥爷为这件事情很不舒服。因为他发现大山楂口感确实不错,但是只能果腹,不能醒脾,也不能止泻止痢,已经完全失去本草特有的药性。然而,为了获得更好的收益,舅舅们后来还是嫁接了更多的山楂树,并用喷洒药物的方法消灭了山楂树虫灾,获得了山楂一年又一年的大丰收。为此,姥爷很不高兴,总是和两个舅舅发生激烈的争执。
我很久都不明白,姥爷为什么要和舅舅争吵,也不明白嫁接后的山楂为什么会失去药性,还会生虫。直到有次偶然的机会,听到一位植物学家的解释我才弄明白。原来,在野地里,一种植物和其害虫一直是持续地共同进化,是一种抵抗与征服的共同舞蹈,从来不会有最后的胜利者。然而,经过嫁接品种的山楂树的进化却停止了,因为这些品种的遗传基因有变,成了代代相同的基因。与此同时,那些病毒、细菌、菌类和虫子却仍然是通过有性繁殖继续进化,最终它们达到了一个精确的遗传组合,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嫁接后只具有相同基因的山楂树,取得胜利。所以,人类为了丰收,只有一次次地使用化学杀虫剂来消灭虫子,才能挽救这些山楂树,让山楂树继续为人类服务。
这是人类对植物的驯化史。除山楂以外,苹果、小麦、玉米、大豆、稻米……凡是能满足我们的某些生理和心理欲望的植物都有着这样的经历。人类的聪明让我们几乎可以决定哪個物种应该茁壮成长,哪个物种应该慢慢消失。于是,从植物、动物、原始森林到江河湖海、地壳月球都成了人类征服的对象。于是,我们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为了让嫁接或者杂交后的植物丰收,要投入更多的化肥、杀虫剂、机械和燃料。这些投入又开始悄悄地侵蚀土地,污染地下水,改变了空气质量。一切都在暗暗地发生着,大自然就是在这暗暗的改变中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那些被污染的空气、水和食物也在暗暗地改变着我们人体的基因结构。最后,我们的结局可能就是变成那些嫁接后的山楂树,经常生病,只要不用药物维持,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可以肯定,我那做村医的姥爷到走也没有弄清楚这些原理。但是他的中医辨证思维方式却让他早就察觉到了山楂果的病态,山楂树的病态乃至人类的一种病态,所以他在有生之年一直极力地抵制。无奈势单力薄,力量太弱小了,如同一粒细沙,哪能阻止一群乃至一个时代的海浪。姥爷不知道,不仅是野生山楂树,石板村现在也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地质学家在后山发现了磷矿,引来了现代化的磷矿工厂,石板村连同周围的几个村落全部整体搬迁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昔日村前的潺潺溪流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机器的轰鸣代替了清澈的鸟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和山楂树变成了石板村人心底永远不可消逝的记忆。
瘟疫、蝗灾、地震、森林大火、火山爆发、冰山融化……庚子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世间似乎充满了苦难,苦难不论地域、国界、籍贯、种族、年龄和贵贱,苦难是生命最大的悲剧,苦难让骄傲的人类变得惶恐不安,变得渺小脆弱,变得不敢再去追求自由和生活的意义。其实,这绝不仅仅是人类的苦难,也是天空、大地、地球上所有生物以及整个宇宙的苦难。然而,天人合一,大道至简。最复杂的往往也最简单,苦难的去路就是它的来路,由人类打破的生态平衡,也只有人类才能重新构建。如《圣经》中的那句话:荣耀你的父母,地上的生命将能得到延续。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