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17岁那年发生的事。那时我还在重庆求精中学念书,假期回内江途中遭遇变故。
放暑假的5月间,已经很热了。我们求精中学的同学,八九个人打算结伴回家,他们有住永川的,有住荣昌的,有住隆昌的、安岳的,我则回内江。我们当时就听说路上闹土匪不平静,但心想我们是学生娃儿又没钱,土匪抢也抢不到我们。
出乱子的地方叫邮亭铺。邮亭铺在永川、荣昌、大足三县之间。我们走累了,因此到了邮亭铺就向教堂里投宿。我们睡下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就听见枪声像放火炮(爆竹),呐喊声也不断逼来,我大胆伸出头向矮墙外张望一下,只见土匪成群结队、漫山遍野而来。这下大家都慌了,好像天下大乱,谁也沉不住气了,几个同学四散奔逃。我连自己的小兄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看见哭的哭,叫的叫,杀的杀,逃的逃!
我没有逃多远,就被土匪抓住,反绑起来。土匪也怕民兵反攻,他们绑架了我们这一群俘虏便准备撤退,回他们的贼窝子。土匪把我们押到一处叫千斤磅的地方,到了一家大客栈,看样子已被土匪占了,临时做了匪窝子。一个戴着巴拿马草帽、穿绸衫的人出来,连叫“兄弟们辛苦了”。我心里在猜:看派头,他大概是匪头子了。我当时已在盘算如何才能脱身,注意谁可能是救我的对象,尤其是那些可以发号施令的头目!
土匪开始清查我们这批俘虏的底细,我才知道糟了,他们是把我们当肉票,要我们写信回家去要赎身钱!
他们问了我的姓名籍贯,便要我写信回去要钱。没想到等我提起笔来写这封好不伤心的信,一个土匪一看我的草书,就以赞叹的语气叫出来:“这个学生江娃儿写的字好溜刷(又快又好的意思)!我看留他做黑笔师爷好了!”学生怎么又叫江娃?因为江猪最肥嘛,被绑的肉票,土匪都视其为肥猪,又因我年纪还小,所以又被叫为娃儿,把这些意思加起来,他省了幾个字,凑合出这个名字,就叫学生江娃儿!土匪们居然也欣赏我写的字了,我可不愿被他们留下做什么师爷,我假装没听见,继续写我的信。
那个舵把子,大声吼道:“听见没有?不要你家里的钱了,我们要留你做黑笔师爷!”我说我不干,我还是要回家,继续去念书。见我不肯,那个土匪头发火了,一拍桌子骂我:“狗坐轿子,不受人抬举!你再啰唆,我就把你毙了!”我还敢说啥子嘛,就这样被逼上梁山。17岁的中学生,竟做了土匪们的黑笔师爷!
我想先保住命再说,就问他们当黑笔师爷要做些啥事。他们说,给绑来的肥猪家里写信要钱、出告示、管账,都是师爷做的事情。
后来,我被移交给另一个土匪头子,大家叫他老康。老康是我被土匪绑架后,所遇到的几个土匪中对我最好的。
有一回我被迫跟着老康他们去抢劫,那次抢的是大户人家,只见土匪们翻箱倒柜地搜东西,我站在旁边看热闹。有人警告我说:“师爷你也得动手拿东西呀,否则要犯忌讳的,黑道上的朋友不能空手而回。”我想,我能抢啥子呢?看了看,那家人书房里书倒是不少,我就在书房里拿了一部《诗学涵英》,哪晓得又被另一个土匪训了几句,说:“别的不好抢,怎么抢书?‘输字犯忌的。”逼我换别的,我无可奈何再看,壁上挂了4幅《百忍图》,我就取了这4幅画,把那一部《诗学涵英》裹起来,一并带了走。
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我学作诗,也就是在匪窟里这段日子开始的。《诗学涵英》——抢的赃物,就是我的启蒙书。
有一天,我正在后院里吟诗,突然听见角落里那间小房内有人在呻吟。我在窗边张望一下,看见一个带伤的老头子,他对我说:“你这个娃儿还诌什么诗啊,这儿不是土匪窝子吗?我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吟诗,岂不是黄连树下弹琵琶!”
我一问,才知道他是前清的举人,有过功名的进士老爷。他被土匪绑了票,勒索信去了好久,要的银子太多,大概家里凑不足,未能送来赎人,过了期限,土匪就经常打他,给他苦头吃,所以他受了伤在呻吟。从此,我为他求情讨饶,他教我作诗,我才弄清楚平仄对仗……跟着康东家的日子里,我们东移西动地随时换驻地,有一回与另一股土匪遇到,便住在一起,这才又看见我那个可怜的同学樊天佑!他可倒霉了,邮亭铺失散后,他落在一个很刻薄的土匪头子手里,所以一直受虐待!
我一看见樊天佑,他就直对我哭,他的双手仍被绑着,人瘦得不成样子,他的手被绑久了血脉不通,都肿了。他哭着求我救他,我也难过极了。我安慰樊天佑说:“我去求我们康东家出面来为你讲情,我一定设法放你回去!”
绑架樊天佑的土匪叫跳跛子,人很横,不好讲话,但康东家答应代我去说情。跳跛子看康东家面子,表示可以放人,但要800银圆,此外还要以我作保,限樊天佑10天之内回家拿钱来,否则就杀了我这个保人。
我同樊天佑又哭了一场,他怕回家也凑不到800银圆,我说我写封信要他送到我家里去,一方面可以帮他凑钱,另一方面也通知我家里带钱来赎我——虽然康东家待我很好,但我也不愿意跟土匪过一辈子啊!送走了樊天佑,我每天都在心急火燎地等他回来。
第十天一大早,康东家就带着我们走了。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怕因为我作保的事与跳跛子起冲突,便带领人马一走了之;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早已与官方的人接过头,接受招安,带着手下去来苏接受改编。我们康东家被改编做了连长,我这个黑笔师爷,也跟着招安改编做了司书了。
没过多久,队伍开到来苏。有一天忽然枪声连天,我们才发现自己被民兵包围了。民兵一见我们就大叫:“赶快抓起来!”我后来才知道,当时地方军队虽说招安土匪,但并非真的信任土匪,等安排妥当了就实施围剿。康东家就吃了亏了,几乎可以说是全军覆没。
被抓后,我原原本本说出我是求精中学的学生,如何在放假途中被土匪绑票,做了师爷等经过;招安之后,改编做了司书,确确实实不是土匪。我被交给区长看管,区长说已派人到内江我家里去核实情况。
哪晓得他们也是要钱的,他们要我写信回去要钱,以酬谢他们将我救出。真是想不到的事,土匪把我当肥猪要勒索,没想到做区长的,也想在我身上弄油水!
后来是我四家兄赶来荣昌,写信拜托永川县长,来与区长交涉,才把我接回去的!
我记得自己是5月30日遇匪被绑,直到9月10日才被四哥接回去,前后正好100天。
樊天佑确实送信到我家里去了,他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所以由我家里打点来营救我,我四家兄就是这样赶来的。只因为那年头,四川乱得很,我四家兄还未赶到,我就被康东家带走了,辗转追寻,一直找到永川县才总算找到我。
(柳 华摘自中国文史出版社《看山还是故乡青:回忆张大千》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