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一九二五年夏天,热恋中的陆小曼在日记中写道:
“因为没有气力,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ed Veil》(《面纱》),看得我心酸万分,虽然我知道我也许不会像书里的女人那样惨。书中的主角为了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才达到目的;可是欢聚了没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零零地跟着老父苦度残年。摩!你想人间真有那么残忍的事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故人担忧,平白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里还是一阵阵地隐隐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发抖,但愿不幸的事不要寻到我们头上来。”
两个月后,陆小曼和徐志摩订婚,再两个月,二人结婚。五年后,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失事。陆小曼当时的痛和发抖,被解读成预感,不过恋爱中的人,都很容易隐隐作痛到发抖吧。其实从日记中看得出来,陆小曼实在是个天真的人。毛姆的这本《面纱》,林徽因若看了,肯定不会哭,更别提张爱玲了。张爱玲是毛姆的头号知己,关于爱、死亡和真相,几乎是毛姆握着她的手在写作。
陆小曼概括的《面纱》情节,似是而非,說明她没认真看,当然,日记也是一种很主观的文体。毛姆的故事是这样的:距今一百多年前,美丽虚荣的凯蒂眼看自己快成为婚姻市场的二等品,便匆匆嫁给了迷恋她的细菌学家瓦尔特。婚后,她随瓦尔特远赴香港,但很快出轨风流倜傥的香港助理辅政司查理。事情暴露后,瓦尔特给她两条路,一是让查理离婚后和她结婚,二是跟他前往霍乱肆虐的湄潭府行医。花花公子查理自然不会离婚,心灰意冷的凯蒂随丈夫来到疫区。瓦尔特夜以继日地工作,凯蒂倒慢慢在瘟疫中的修道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慢慢忘记了“渣男”查理,但是,对于被疫区所有人敬爱并膜拜的瓦尔特,她始终没有办法真正爱上他。虽然她经历了霍乱,也脱胎换骨,但是就像普鲁斯特说的,爱没法说服。
最后,瓦尔特染上霍乱,停止呼吸,他临终的话是:“最后死掉的却是狗。”这句话是哥尔斯密《挽歌》中的最后一行,意思是,好心人收留了一只狗,后来狗却发疯,将人咬伤。不过最后人活了过来,狗死了。瓦尔特之前承认,最初带凯蒂来疫区,是想让瘟疫要了她的命。后来,瓦尔特的朋友分析,他染上瘟疫,多少是一种自我选择,因为他是在实验室里染病的。
小说前半段,凯蒂和查理的事情暴露后,凯蒂和瓦尔特有过一次短兵相接。凯蒂说:“我嫁给你,本来就是个天大的错误,我感到后悔莫及。我就是个大傻瓜,我对你毫无感情,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然后,瓦尔特微微一笑,说道:“我对你没有任何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没有头脑,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胸无大志、粗俗不堪,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平庸浅薄、势利虚荣,然而我还是爱你。”这段对话发生在他们去疫区前。爱情,或者更准确地说,“不爱”的发现,用不着瘟疫帮忙。《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最典型的文本,霍乱不会改变爱情,霍乱只是爱情的明喻。《面纱》中的瘟疫,到底有什么作用,或者说,瘟疫是什么?
瘟疫是一种裸露机制。《面纱》中的瘟疫,承担了“揭开”的功能。因为瘟疫,因为每天看到“成千上万的人被瘟疫夺走生命”,凯蒂觉得爱和偷情这些事在生活的大江大河中已经变得非常渺小,她对瓦尔特说:“疫情当前,你真的没必要为我这样的傻女人劳心费神。”经历过疫情的凯蒂,甚至理解了老子的“道”。“道即是路,即是走路的人。”瘟疫揭开凯蒂的面纱,把这个虚荣的半空女郎变成了一个地面上的人。瘟疫也揭开了瓦尔特的面纱,这个受到所有人敬重但死于心碎的细菌学家,同时被爱情和疫情“降维打击”,狗一样地凄凉死去。
因此,毛姆的结论是:爱比死更冷,但瘟疫才是大敌。听到这句话,莎士比亚点了点头。
《罗密欧与朱丽叶》写于1595年,正是伦敦第一次大疫情暴发之后。罗密欧一开始就感到害怕,漆黑的厄运不只在今天下毒手,灾祸开了端,还有未来的在后头。而在罗密欧前往曼多亚时,朱丽叶的哭泣也多少缘于瘟疫的阴影,“天道,你反复无常”。瘟疫插手,直接改变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命运。因为送信人约翰神父想找个伴儿,便约了同门师弟,但恰逢这个师弟在慰问疫病人家,又恰逢巡逻人经过,信使就被一起封闭在疫区,去曼多亚给罗密欧送信的事情就此耽搁,搞得罗密欧不知道朱丽叶是假死,最终导致英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一对儿恋人先后殉情。
整部戏在第五幕急转直下,瘟疫最初在生理上放过了两大家族,却最终在精神上清剿了他们,而我们也能在亲王最后的陈述中看到,罗密欧和朱丽叶替他们的家族赎了罪。之前,结仇的两大家族瘟疫般地把整个城市搞得一团糟,现在,“该恕的,该罚的”都在瘟疫中清了各自的账单。
瘟疫是一种清剿重启。凯普莱特家族和蒙太古家族重新回到他们可以携手同行的起点,爱也好,死亡也好,都是瘟疫终极按钮中的一个小程序。
作为世界史的黑客,瘟疫是入侵者,也是革命者。薄伽丘和乔叟一起点头了。
《十日谈》和《坎特伯雷故事集》,都是在大瘟疫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新兴的资产阶级用讲故事的方式发动了文化进攻战。教会的威权,在《十日谈》和《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轰然倒下,瘟疫揭开文艺复兴的序幕,旧世界站在瘟疫的右边、新世界在左,新文学描绘出的新世界,可以一直等到莎士比亚接手,欧洲短篇小说也自此起步。
再没有比《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天气更加明亮的,“青春的太阳已转过半边白羊宫座,小鸟唱起曲调,通宵睁开睡眼,是自然拨弄着它们的心弦”,大言不惭的巴斯妇不知道她的三言两语将永垂文学史,“我感谢永生的上帝,在教堂门口我已接待过五个丈夫”,所以,尽管别人告诉她“基督只参加一次婚礼”,但巴斯妇的理由却来自新生阶级的愿望:“我只知道上帝曾命我们滋长生育。请看所罗门先生,他有那么多的妻妾,愿上帝准我有他半数的滋润!”
还有什么比勃勃的生机和大地的欢愉更能打败瘟疫?瘟疫虽然带来文学史上的至暗时刻,但也一次又一次带来巨大的革命。《瘟疫年纪事》开启了文体革命;《鼠疫》开启了诚实革命,“和鼠疫斗争的唯一方法是诚实”“只能生活在那令人眩晕的顶峰,即诚实”;莎士比亚开启青春革命;马尔克斯开启老年革命。笛福说,瘟疫让死亡公开嵌入我们的生活,比我们通常允许的多得多。2020年,新冠病毒已经掠夺了众多生命,这一次,它带来了什么?
加缪的教导是,最简单的途径是看看生活在其中的人如何工作,如何相爱,又如何死亡。这个,是我们在疫情结束后可以回答的。
(片帆微摘自《红豆》2020年第9期,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