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无论特朗普连任还是拜登当选,中美关系都不会有太大变化。”早在美国大选投票开始前,国内外战略界、舆论圈就有这样一种较为流行的判断。如今美国大选已告一段落,拜登的外交和国安政策班底已在媒体曝光,“拜登政府依然会对华强硬”似乎还是主流判断。
这种判断,至少是不够严谨的。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绝不会是萧规曹随,当然也不会是改天换地。“强硬”是特朗普的外交卖点,但不会是拜登的外交追求。预判拜登政府对华政策走向,要看特朗普给他留下了哪些“遗产”,同时也要看拜登是否愿意,以及可能做出哪些调整。
白宫有一个非正式的规矩:即将离任的总统在离开白宫前,会给新任总统留下一张剪短的便签。内容大多是祝福或建议。小布什总统给奥巴马总统留下的,是建议他为可能遭到的批评和失望做好心理准备。
奥巴马给特朗普留下的便签,写着“维护冷战结束以来的国际秩序”。我的理解是,当时奥巴马预感到前景不妙,希望特朗普在外交上“不折腾”。但奥巴马的希望落空了,特朗普外交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折腾,而被折腾得最狠的就是对华外交。特朗普执政的四年里,中美关系跌至建交以来的谷底,而且上面还笼罩着新冷战的乌云。
如果要给特朗普政府对华外交特点作个定性,可能很多人都会认为是“战略竞争”。表面上看起来没错,但实际上不够准确。今年6月出版的《重新认识美国》一书,详细论述了这样一个判断:美国在小布什政府后期已经开始战略转向,奥巴马任期内事实上开启了对华战略竞争。特朗普政府所做的,是把前任的政策更加系统化,把中美战略竞争以战略性文件、国会法案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以高调的对抗性外交加以实施。
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开始变得清晰的信号,体现在2017年年底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和2018年年初的《美国国防战略报告》中,两份报告都明确地把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2018年上半年,特朗普政府挑起中美贸易战,中美战略竞争首先在经贸领域展开,此后蔓延至科技、教育、外交等领域。
到了中期选举前的2018年10月,副总统彭斯在美国保守智库哈德逊研究所,发表了关于对华政策的演讲,开始把中美关系引向新冷战。此后,特朗普政府眼中的战略竞争,基本上可以与新冷战划等号。2020年7月,国务卿蓬佩奥在尼克松图书馆发表题为《共产中国与自由世界的未来》的演讲。从演讲的内容和所选的地点可以看出,蓬佩奥一方面想给中美新冷战作个“盖棺定论”,另一方面想作个对华外交与过去作别的意志展现。
特朗普执政四年,中美关系是否已经陷入了新冷战?此前南风窗的多篇文章对此作过分析。我们的基本判断是,中美关系带有明显的新冷战特征,但彻底滑向新冷战并非注定的结局。可以肯定的是,即便特朗普离开白宫,中美关系也会被锁定在战略竞争的轨道上。
除了上述两份战略性文件,2020年5月特朗普政府发布的《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方针》,可以说是“锁定”的关键动作。这份文件认为中国在经济、价值观和安全上都对美国构成挑战,并计划以“全政府的方式”加以应对。
特朗普政府的对华冷战式外交,“底色”还是战略竞争。把战略竞争营造得像打冷战,是特朗普威胁恫吓的个人风格使然,也是出于他连任竞选的需要。
白宫网站上公布的这份长达16页的政府文件,字里行间透露出冷战式动员,但通篇未出现“cold war”(冷战)这样的字眼。所以,特朗普政府的对华冷战式外交,“底色”还是战略竞争。把战略竞争营造得像打冷战,是特朗普威胁恫吓的个人风格使然,也是出于他连任竞选的需要。
《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方针》的后续影响在于,把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意图强化、政策具体化、责任明确化。在那份文件公布之后,美国的行政、立法部门,都复活或者新建了“中国工作组”,国会通过了多个在经贸、科技领域为中国量身打造的遏制性法案。
也就是说,“全政府模式”已经开启,拜登即便是想调整,也面临着一个围绕对华战略竞争而运转起来的国家机器。把中美关系锁定在战略竞争的轨道上,是特朗普给拜登留下的遗产。
特朗普更为“显性”的遗产,是已被毒化的中美关系。尽管奥巴马政府事实上开启了对华战略竞争,但两国毕竟还维持着脆弱的互信,在重大分歧上还保留着不逾越底线的默契,确保双边关系不至于滑向全面对抗。而特朗普政府在对华外交上突破底线的操作,把中美之间脆弱的互信,变成了明显的敌意。在这一点上,特朗普政府“直击”中国核心利益,即是明证。
比如,政权稳定是中国的核心利益,特朗普政府高官竭力污名化中国的政治体制;台湾问题是中国的核心利益,特朗普政府在对台军售、美台官方交流层级上频频挑衅中国。这样刻意的恶意外交,中美1979年建交以来还未曾有过。特朗普执政时期的美国,中国人想不感受到恶意都难。
另一方面,美国人对中国的态度,在特朗普任期内也大幅恶化。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奥巴马任期内,美国人对中国的态度呈波浪式变化状态,正面看法最高是51%,最低是35%;负面看法最高是55%,最低是36%。但特朗普任期内,美国人对中国正面、负面看法的走势几乎都呈直线型:正面看法从2017年的44%下滑至2020年22%,同期負面看法从47%攀升至73%。
无论怎么分析美国民意变化的原因,都难以否认特朗普政府的恶意与美国民众对华负面态度之间的关系。一个民意上对华态度明显恶化的美国,毫无疑问会挤压拜登的回旋空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拜登在调整对华政策上没有选择余地。
拜登的外交,可以概括为“重新领导”。他在11月7日晚的胜选演说中说:“今晚,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美国。我相信,在我们最好的时候,美国是全球的灯塔。我们不是靠我们的力量成为榜样,而是因为我们的榜样拥有力量。”
今年3月,拜登在《外交事务》上的文章开篇即写道:“自奥巴马和我于2017年1月20日卸任以后,几乎从任何角度看,美国在世界上的信誉和影响力都有所下降。”他在文章中抨击了特朗普的外交,并提出了如何让美国重新领导世界的构想。
虽然拜登勾勒出的“重新领导”只是粗线条,但可以明显看出他矫正特朗普外交的紧迫感。拜登对美国整体外交的矫正,与其对华政策的调整必将存在极强的相关性。这不仅因为中美关系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还因为特朗普执政期间破坏性的对华外交,客观上破坏了美国的国际形象,进而让其领导世界的能力遭到质疑。
关于美国对华外交的调整,《重新认识美国》一书中有这样一个结论:美国对华认知历史上多次出现过“反应过度”,反映到政策上就是“矫枉过正”。“特朗普政府混乱的对华外交,很可能是美国对华政策回调过程中的矫枉过正。在这个过程中,特朗普不可预测、行事冲动的个人作风,使美国对华外交‘反应过度更为明显。”
拜登对华外交的矫正,在基调上将是对特朗普矫枉过正的修复。竞选期间,特朗普与拜登都曾炒作中国话题,但侧重点略有差异。特朗普主打的是自己对华强硬的形象,拜登推销的是其对华强硬会更有效。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拜登的对华政策将是在继承基础上进行矫正。
继承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看。从主观层面看,拜登继承了一个主张对华强硬的政界共识。美国前助理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是奥巴马政府“亚太再平衡战略”的主要设计者之一,是拜登竞选团队的外交顾问。他曾对媒体表示:“我觉得在民主党内有一个广泛的共识,即特朗普对中国掠夺性行为的判断是正确的。”
特朗普主打的是自己对华强硬的形象,拜登推销的是其对华强硬会更有效。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拜登的对华政策将是在继承基础上进行矫正。
拜登在上述《外交事务》杂志文章上谈及中国时写道:“中国正在通过扩大其全球影响力、推廣自己的政治模式和投资未来的技术,打一场持久战,美国确实需要对中国采取强硬态度。”拜登的这种对华认知,本质上与特朗普没有什么不同。所以,特朗普政府的政策手段,拜登不会全盘否定。比如,以“全政府模式”与中国进行战略竞争,很可能被拜登继承。
这又涉及继承的客观层面,正如美国国际事务分析师詹姆斯·曼所说,拜登继承的是在对华态度上更加强硬的情报机构、联邦调查局、商务部、国防部等。“觉得特朗普走人,所有这些机构的对华强硬政策也消失,那就错了,这些机构以及它们代表的利益,还在那。”
当然,拜登对华政策更突出的特点将是矫正。特朗普政府把复杂的国家竞争,拉低到校园霸凌的水平,属于典型的非正常状态。作为熟谙外交事务的资深政治人物,拜登的对华外交,即便不是君子之争,至少也更像成年人。
美国前驻华大使马克斯·鲍克斯,今年10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拜登的胜选将“重启”中美关系。“谈到中国,我想你会看到某种重启,看到开展平静外交的总统。”“他不会用推特账号来影响外交政策,风格会更加传统。”
美国知名国际问题学者罗伯特·卡普兰,今年10月在《外交政策》上撰文称,过去四年,华盛顿与北京的关系不仅大幅恶化,还极大地功能失调和情绪化。所以他认为,美国必须重启关于中国政策的辩论,急需为竞争设定规则。坎贝尔今年年初也在《外交事务》的文章中表示,美国外交界多年来高估了改变中国的能力,对华接触政策已经结束,但也要防止两国滑向危险的冷战。
从拜登竞选团队外交顾问的表态,可以大致看出拜登政府对华外交矫正的意图和方向。曾在奥巴马政府内担任外交、安全官员的安东尼·布林肯,是拜登竞选时的外交顾问之一,而且两人私交甚笃。他是特朗普外交的坚定批评者,认为“拜登政府的首要任务,是要从特朗普政府弱化美国同盟关系、破坏美国价值观的战略赤字中恢复”,“美国与中国完全脱钩不切实际,而且还会适得其反”。
拜登竞选团队的另一位外交顾问杰克·沙利文表示,美国必须优先重塑美国形象和国内实力,以此为基础与中国展开竞争,但同时也会在符合美国利益的情况下与中国寻求合作。拜登本人今年9月在回答美国外交关系协会的提问时说:“应对(中国)这一挑战最有效的方式,是建立一个美国盟友、伙伴的统一战线,哪怕在气候变化、核不扩散、全球卫生安全等利益趋同的议题上我们将寻求与中国合作。”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拜登对华外交的设想可以概括为:以联盟外交展开战略竞争、基于共同利益寻求合作。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粗线条,具体的政策框架,要等到拜登政府对华外交评估完成之后才会清晰起来。
但可以基本肯定的是,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至少在基调上具有稳定、可预期的特点,不会像特朗普那样癫狂。比如,拜登政府可能加大在人权、宗教、民主问题上的施压,但不会像特朗普政府那样露骨地攻击中国的政治体制;依然会以国家安全的视角来看待中美经贸、科技关系,但会更加在乎树立竞争规则,并且重视联合盟友;在军事、安全问题上依然会强硬,但会更加在乎危机管理。
拜登政府可能加大在人权、宗教、民主问题上的施压,但不会像特朗普政府那样露骨地攻击中国的政治体制;依然会以国家安全的视角来看待中美经贸、科技关系,但会更加在乎树立竞争规则,并且重视联合盟友。
中美关系的变化,离不开国际政治现实这个大背景。目前以及可预见的未来,国际政治的一个基本事实都将是:一个快速崛起的中国与一个依然强大的美国共存于世界。中美战略竞争在美国已经是共识,但经历了特朗普4年折腾后,美国政界、战略界逐渐也会产生这样一种共识:中国不可能一击即倒,对华外交是一项长期工程。
拜登的政治理念与政界经历,决定了他的对华外交将更具战略思维。也就是说,他会从长远的眼光来看待对华外交,布局中美战略竞争。这一方面意味着,拜登任内中美关系可能不会出现像特朗普执政时期那样突变式、断崖式下滑的状况,但同时也意味着,中美关系将进入可控而持续的紧张状态。
美国学者麦艾文(Evan Medeiros)将这称为中美关系的“新常态”。在他看来,美国精英和大众都认可了中国挑战具有长期性的事实,中美关系事实上已经是“系统性竞争”,两国都更倾向于从竞争视角来看待双边关系。麦艾文甚至认为,中美关系已经从“寻求竞争与合作的平衡”,转向“寻求竞争与对抗的平衡”。
麦艾文的观点里没有“合作”两字,表面上看与拜登的论述有差异,但实际上更可能接近拜登对华外交的实质。拜登对华外交的终极目的,无疑是确保美国赢得战略竞争,这事实上就内置了更高强度竞争的因素。拜登政府不会高调凸显中美对抗,但更高强度的竞争与对抗之间,隔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层纸。
从克林顿政府到奥巴马政府,美国对华外交总体上是“接触+遏制”,换个角度看就是“竞争+合作”。在对华政策基调上,拜登及其外交顾问依然是“竞争+合作”,但细究起来,很可能是“高配版的竞争”+“低配版的合作”。毫无疑问,这将是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对华外交最为深刻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