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艳艳
在后形而上学的时代,伦理学研究转向于关注形形色色的生活世界,超验的伦理真理让位于个体的伦理经验。伦理学的形上思辨成为少有人问津的“象牙塔”学问。樊浩教授秉持“为身后做学问”[1]的理想信念,直面当代伦理学研究的“形而上学”困境,以皇皇巨著《“道德形而上学”三部曲》(后简称《三部曲》)叩问伦理学的“形而上学”之门。该《三部曲》囊括《伦理精神的价值生态》《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哲学基础》《伦理精神的精神哲学形态》三部独著,以“伦理精神”为聚点,以“精神哲学”为密钥,递次展开,层层推进,构建出“道德形而上学”之理念、基础与形态三维度,开辟出伦理学形上思辨范式的新视野与新境界。在樊教授所构建的这座“新道德形而上学”理论大厦中,精神哲学方法无疑是其最为重要的根基所在。笔者将沿着这条脉络梳理并反思“新道德形而上学”理论,重点探讨该理论体系中精神哲学方法的理念缘起与具体展开,并在厘清可能存在的问题中进一步明确其重大的理论价值和深远的时代意义。
樊教授关于伦理学的形而上学之思酝酿于其宏大的历史视野,更发酵于其深远的思辨洞察。在早期研究中,樊教授以初生牛犊的勇气系统探究了中国伦理型文化传统的精神奥秘,谱写出一首“伦理精神”①的畅想曲,其中便潜藏着形而上学的学术关怀。尔后在《三部曲》中,樊教授更立足当代伦理精神发展的现实状况,考察当代伦理学研究的理论动态,提出当代伦理学“何种合理性”的形而上学之问。
在樊教授看来,19 世纪末以来的世界文明总体上呈现出开放与冲突并存共进的发展趋势。一方面,随着经济与科技的发展,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文明逐步向世界敞开大门,形成共存共荣的伦理命运共同体;另一方面,开放的姿态也引发了各种文明之间的一些伦理冲突,以及文明内部经济、社会、文化等各要素之间的一些伦理冲突。而20 世纪末兴起的经济全球化和网络全球化,进一步将全球互动的进程推进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更让开放与冲突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在多元文化碰撞背景下,面对日益加剧的伦理失衡与道德冲突,人们必将追问传统价值体系的合理性所在,也必将追寻当代价值体系的合理性所在,因为此乃人之所以为“人”的生命意义与生活价值。正是源于对当代伦理精神发展状况的现实担忧,樊教授抛出了伦理学领域前沿性的形而上学难题:“何种合理性?”
形而上学难题直指哲学研究中最基础性、最根本性和最普遍性方面,如前提、第一原因、存在等。形而上学思想最早可追溯至巴门尼德提出的“存在”学说,后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推动下,成为了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第一哲学”。尽管人对生命意义与生活价值的期盼使得“何种合理性”成为必须追问的根源性问题,但吊诡的是,思想界却在开放与冲突中走向了形而上学的反面,即进入哈贝马斯所言的“后形而上学时代”。哈贝马斯将新时代归结为四个特点:程序合理性消解了实质合理性,情景化理性消解了理性先验性,实践优先性消解了理论至上性,语言学转向消解了形而上学前提[2](P333-339)。总之,直接的、经验的现实生活世界替代了整体的、超验的理念价值世界,形而上学四面楚歌。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思想变化?在现实上,开放与冲突的现实背景虽然隐含着对价值合理性的崇高期盼,但它更为直接地带来了人们碎片化、经验化的生活体验;在理论上,最初的导火索来自于孔德的实证主义思想,后来随着语言哲学、非理性主义等学术思潮的兴起,形而上学研究再次遭遇到内外部的双重批判,使对它的深入研究步履维艰。
随着整个哲学界的形而上学“祛魅”,伦理学研究也逐渐由对抽象理论的形上建构转向对生活世界的道德经验关注,伦理道德由普遍性的真理寄托转为偶然性的个体抉择。道德运气、道德勇气、道德想象等一系列强调相对偶然性的道德概念与伦理理论应运而生。经济伦理、政治伦理、生态伦理、生命伦理、网络伦理等一系列关注现实伦理道德问题的应用伦理学迅猛发展。樊教授在《三部曲》中虽未花费大量篇幅讨论当前伦理学研究存在的“形上期盼”与“形下现状”之间的矛盾,但“形而上学”的困惑与担忧一直隐含在内。他直言:“20 世纪的伦理危机,根本上是道德形而上学的危机。”[3](P140)这激励着他“逆势而为”,完成了学术生涯的“形而上学转型”。在最新研究中,樊教授已一再强调,当代伦理学研究中“去哲学”倾向明显,出现“无哲学的伦理学”或“无哲学的道德哲学”,而伦理学“成哲学”的关键在于“通过形上追求扬弃现象达到本质,为理论及其体系提供形上基础,在严密的思辨论证中达到其他研究所达不到的形上高度和形上深度,从而区别于任何主观确证和经验实证”[4]。
既然形而上学不应退出历史舞台,那么其应当如何服务于当代伦理学研究?如何帮助回答当代伦理学研究的“何种合理性”难题?在《三部曲》中,樊教授通过回顾与反思19 世纪末以来伦理学研究的形上努力,凝练出自己的创新性理念。樊教授将此期间的两次形上努力总结为:“自我本位”的古典方法和“关系本位”的现代方法[5](P6)。“自我本位”的古典方法存在于西季威克所述的利己主义、直觉主义与功利主义之中,它以单数的个人快乐或直觉为本位,抑或以形式的群体功利计算为本位。这种方法不仅将个体从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文化情境中抽离出来,而且也将伦理道德从完整的社会文明体系中分离出来。个人最终成为“原子式的存在”,伦理精神最终成为“抽象空洞的规则”。因而,“自我本位”的古典方式本质上是一种自我确认的价值合理性方案,仅仅是一种孤立、静止、片面的形而上学建构。“关系本位”的现代方法则超越孤立的伦理学视野,将伦理精神重新回归至经济、社会、政治发展的大背景之中,在伦理精神与经济、社会、政治的互动关系中去建构伦理学理论。在此前提下,伦理学理论的价值合理性便由一种聚焦行为目的或效果的合理性转变为一种强调行为准则普遍性的合理性。但樊教授也表明现有学者关于“关系本位”的形而上学努力也存在较大局限性,有待进一步提升。如罗尔斯和麦金太尔纷纷完成了从“自我本位”向“关系本位”的转向,但前者仅注重了伦理精神与经济、社会、政治的现实关系,因而其“正义论”陷入现实的“关系抽象”,而后者仅立足于伦理精神与历史、文化、社会的历史关系,因而其“美德论”步入历史的“关系抽象”。
面对多元文化碰撞中生命意义与生活价值的追寻,反观当代伦理学“形而上学”的担忧与困惑,樊教授提出有必要推进形而上学的方法论超越。在《三部曲》伊始,樊教授便尝试以“价值生态”来完成此项工作。在樊教授看来,“生态觉悟”理应是20 世纪人类文明最重要、最深刻的觉悟之一,它坚持有机性和内在关联原则、整体性原则、共生互动与自我生长原则、具体性原则四个基本方法论原则[5](P15-21),因而不只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觉悟,而且是对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整体觉悟,能为伦理学研究的合理性建构提供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樊教授将这种“生态本位”的形而上学方法总体概括为:“以生态世界观和生态价值观为哲学基础;以生态合理性为建构和确证伦理的理论合理性和实践合理性的价值标准;在文化冲突、经济转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通过实现伦理生态的辩证复归,通过伦理—文化生态、伦理—经济生态、伦理—社会生态的建构,确证现代中国伦理精神的理论合理性和实践合理性。”[5](P13)相较于“自我本位”和“关系本位”,“生态本位”的创新性在于,它不仅强调伦理精神的自身价值生态,而且强调伦理精神与经济、社会、政治的互动价值生态,更强调在历史与现实的交融中看待伦理精神的整体价值生态。概言之,“价值生态”为当代伦理学形上建构提供了一个更为深刻、更为宽广、更为全面的思想理念和研究视域。生态世界观和生态价值观的涌现与成型也激发了“伦理精神”畅想曲中的形而上学智慧,进一步助力樊教授形而上学的学术之旅迈向新的辉煌征程:从“价值生态”理念走向“精神哲学”范式。
在《三部曲》的后两部著作中,樊教授正式提出以精神哲学视野和方法研究伦理精神,不仅为伦理精神寻找和确立了精神哲学的基础,而且也为伦理精神探索和复原了精神哲学的形态。关于伦理精神的精神哲学基础和精神哲学形态,樊教授在著作中已详细介绍并论证,这里不再赘述,只是就前述“价值生态”理念与“精神哲学”方法的内在关联作一个简要阐述,以此呈现精神哲学方法在回答伦理学“何种合理性”并建构道德形而上学中的重要理论贡献。
樊教授在《三部曲》中并未充分解释“价值生态”理念与“精神哲学”方法之间的关联性,只是将“精神哲学”作为一种“方法论自觉”直接提出。这种“方法论自觉”一方面来自于他对中国伦理精神概念的执念;另一方面来自于他对黑格尔精神哲学理论的洞悉。在全球化背景下,中西方文化的碰撞让“精神哲学”的思想火花自然溢出。但这样一来,在“价值生态”理念与“精神哲学”方法之间似乎存在着思维的断裂和逻辑的沟壑。然而,如果对《三部曲》进行整体把握,便可窥探到“价值生态”理念与“精神哲学”方法之间的密切联系,以及“精神哲学”方法相对于“价值生态”理念的推进之处。
就伦理精神的自身价值生态而言,精神哲学方法进一步明确了“意识—意志—民族精神”的辩证发展体系及其方法论启示。在“价值生态”理念阶段,樊教授通过对中国伦理型文化的自觉反思,将伦理与道德作出了内涵区分,并揭示了“伦-理-道-德-得”运作的内在文化原理与文化过程,凝练出人伦原理、人德规范、人生智慧、人文力四大文化生态因子[5](P108-112)。精神哲学的介入将伦理精神的自身价值生态呈现出更为深刻与立体的学理画面。首先,精神哲学为伦理与道德的区分正名。樊教授敏锐地发现,黑格尔精神哲学理论的重要贡献点之一,即是在学理上区分了伦理与道德,而这与他自己在中国伦理型文化中的总结相符合。黑格尔批判康德将伦理与道德混同因而“缺乏辩证法”,于是在《法哲学原理》和《精神现象学》中分别以“意志”和“意识”为研究对象重新描绘了伦理与道德之间的辩证关系:意志的生长经历了“抽象法”—“道德”—“伦理”的辩证发展[6](P41-43);意识的生长则经历了“伦理”—“教化”—“道德”的辩证发展[7](P1-5)。虽然因研究对象差异,伦理与道德在精神哲学体系与法哲学体系中处于不同位置,但伦理与道德相区分、伦理与道德一体辩证却是一贯的主题。其次,除了上述辩证关系,精神哲学还提供了伦理道德的辩证体系及其方法论基础。樊教授认为,“精神”的概念在黑格尔的体系中贯彻始终,“以至不仅在思辨哲学体系(如《精神现象学》)、实践哲学体系(如《法哲学原理》)中,而且在历史哲学体系(如《历史哲学》)中成为理念的出发点”[3](P7)。因而,樊教授顺理成章地将黑格尔提出的三个体系结构及其三部著作作为精神哲学的学术资源。精神哲学的三个体系结构不仅提供了解释伦理道德的方法论体系,而且也指明了以“伦理精神”为对象的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三大结构:“‘自由’意识—‘自由’意志—民族伦理精神”[3](P17)。
就伦理精神与经济、社会、政治的互动价值生态而言,精神哲学方法进一步确证了“伦理—经济生态”的基础性意义。针对“价值生态”理念所阐释的伦理—文化生态、伦理—经济生态、伦理—社会生态三个生态维度,樊教授以精神哲学方法将问题聚焦至“伦理—经济生态”,以其为突破口来具体阐发道德形而上学的精神哲学体系。为何“伦理—经济生态”具有如此重要的基础性地位?樊教授主要从道德体系的“源始性价值资源”谈起,他认为“家庭伦理、家族伦理精神、家族伦理精神的传统,是现代中国道德体系的源始性价值资源难题”[3](P45)。无论是中国传统道德体系和伦理精神的历史资源,还是黑格尔精神哲学体系的理论资源,都昭示着家庭及其伦理价值是道德体系和伦理精神的人文之根和价值始点。然而,随着经济发展与社会转型,家庭及其伦理价值的源始性地位遭遇到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涤荡,于是人们便自然而然开始寻求合理的替代方案。樊教授发现,在异质文化中寻求文化替代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在“经济决定论”方法中重新确立伦理基础又缺乏一定的合理性。即便如此,樊教授以迎难而上的精神,立足“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道德体系”的现实诉求,在扬弃“经济决定伦理”、“宗教—伦理—理性经济行为”、20 世纪兴起的“经济伦理”三种模式基础上,提炼出自己的“第四种理念”,即一种“道德体系”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生态模式”。在樊教授看来,前三种模式是从个人出发的“原子的观点”,是将伦理混同于道德的“道德世界观”,是聚焦第一性问题的“本体思维”,而“生态模式”则是从实体出发的“实体的观点”,是明晰伦理与道德辩证相关的“伦理世界观”,是强调有机关联的“生态思维”。更重要的是,承担基础性意义的“伦理—经济生态”还将推动社会、政治乃至整个文明世界发生形上基础的转变,它“既超越经济,又超越伦理,在文明有机性和文明合理性的价值理念下,将道德体系与市场经济整合为有机生态,依次建构和把握二者以及以此为基本结构的整个社会文明的理论合理性和实践合理性”[3](P153)。
就历史与现实交融中伦理精神的整体价值生态而言,精神哲学方法进一步推动了伦理型文化传统与“后伦理时代”现状的生态对话。历史与现实的交融互动是樊教授一贯的理论立场和学术主张。早在“价值生态”理念阶段,他便强调在开放与冲突相矛盾的现代性文明中审视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价值意蕴及其对伦理学合理性构建的可借鉴之处。经过道德形而上学的精神哲学奠基,樊教授更明确提出,在历史与现实对话中探讨伦理道德之精神哲学形态的学术任务。该任务的主要目的是:以“形态学”历史地把握中国伦理型文化传统的精神哲学样态,现实地拷问“后伦理时代”中国伦理道德发展的精神哲学样态及其规律,最终思辨地凝练伦理道德之精神哲学形态的“中国传统”“中国话语”和“中国气派”。在前期对中国伦理型文化传统的自觉反思和理论抽象基础上,樊教授再次以精神现象学复原“伦理道德一体、伦理优先”[8](P33-39)的中国伦理道德的“原生态”:即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精神哲学形态。这种独特的精神哲学形态可比肩西方宗教型文化,是中国文化对世界文明发展做出的最大贡献。然而,在开放与冲突相矛盾的现代性文明中,原初的精神哲学形态遭遇到“后伦理时代”的挑战与冲击,樊教授将“后伦理时代”的精神镜像总结为两大转变:“从‘人伦’向‘人际’的转变”和“从‘精神’到‘理性’的转变”[8](P101-111)。“人伦”向“人际”的转变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变化,是从实体性和精神性的人伦关系向原子式和世俗性的人际关系的转变。当“人际”颠覆“人伦”时,精神生活的法则与规律也将发生改变,从“精神”走向“理性”。于是,考察“后伦理时代”中国伦理道德发展的精神哲学形态及其规律,就成为研究推进的题中应有之义。为科学把握现实形态,樊教授结合其主持的多轮当代中国伦理道德状况调查之课题研究,揭示出当代中国文化依然表现为“伦理道德一体、伦理优先”的基本形态。最终,通过历史的反思和现实的审视,提出“走向伦理精神”的时代呼吁。由此可见,历史与现实在此达到了更为深入的对话,弥补了罗尔斯和麦金太尔“关系本位”的历史或现实局限性,并且也进一步实现了向更高阶理论推进的学术目标。
综上,“精神哲学”方法不仅与“价值生态”理念紧密相关,而且“精神哲学”方法也在多个方面完成了对“价值生态”理念的完善。“价值生态”理念向“精神哲学”方法的过渡,让道德形而上学构建迈向了更为成熟的阶段。
面对当代伦理学研究存在的“形上期盼”与“形下现状”之间的纠结,樊教授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强大的建构力开辟出一条精神哲学的道德形而上学路径,为当代伦理学研究的形而上学努力做出了极为重大的理论贡献。从“理念”萌发到“基础”建构再到“形态”复原,樊教授构建的“新道德形而上学”无疑吸收了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思辨精华,拥有着严密的逻辑体系和完整的理论架构。但也正因以黑格尔精神哲学为基础,“新道德形而上学”同样潜在着一些无法规避的理论难题。
学界普遍认为,黑格尔是一位客观唯心主义者,因“他把普遍的东西理解成为一种精神性的所谓‘客观观念’”[9]。精神不仅是一种抽象的逻辑理念,而且它也是一种能够扬弃它自身否定面即自然事物的能动之物。更甚者,精神也不仅先于自然,而且也先于逻辑理念,其是逻辑理念与自然的辩证统一。黑格尔笔下的精神便成为了超越一切的万事万物的真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成为精神运动内在过程的外在体现。黑格尔的精神哲学确实以强调存在的能动性和可知性给我们打开了理解世界的新窗口,但也因忽视了事物发展的科学性与规律性而陷入客观唯心主义的境地。正因为此,黑格尔精神哲学虽然拥有博大精深的严密体系,但却屡遭后人诟病,尤其是受到马克思的深刻批判。马克思深切关怀人类生存和发展命运,批判吸收了德国古典哲学思想,克服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主观思辨性,重构了自然的本体存在和社会的本体存在。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以唯物主义的思想理念实现了对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扬弃。鉴于此,樊教授的“新道德形而上学”因以精神哲学为理论支持,必将遭遇到一大诘难:以精神哲学为基础构建道德形而上学,是否会陷入唯心主义,因而与马克思主义强调的唯物主义相背离?
对此问题,樊教授显然了然于心。在新近发表的成果中,他直接作出了回应:“马克思主义只是为现代中国伦理学研究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与方法论,而不是伦理学理论和体系本身。……如果因为伦理学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而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论和体系,那么建构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的一切努力都将是多此一举。……伦理学作为一个独特哲学学科,其存在价值和文化使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套体现学科特色、文明使命的理论和体系,以引导社会生活,推进文化传承。”[4]樊教授用此段话明确回应了“新道德形而上学”的理论目的及其与马克思唯物主义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提供了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而“新道德形而上学”是追问伦理学之所以为伦理学的根本性问题。樊教授拥有着高远的理论抱负,他期待以历史唯物主义为世界观与方法论,以中国传统道德哲学和黑格尔精神哲学为合理内核,以伦理道德发展为时代精神,在马克思与黑格尔、中国传统与西方传统对话基础上推进当代伦理学的理论创新。
其实早在《三部曲》中,樊教授已将“新道德形而上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澄清考虑在内,尤其体现在其对“经济决定伦理”理论范式的批判中。樊教授认为,“经济决定伦理”理论范式的哲学依据即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形上本体理论,其之所以应当被扬弃,主要有两大原因。其一,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的解读方式发生了错误。以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解读经济与伦理的关系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因解读方式的错误走向了非合理性。这种非合理性主要体现在,忽视了整体与部分的复杂关系,将经济与伦理关系简单等同于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忽略了要素之间的辩证互动关系,将经济与伦理关系简化为第一性与第二性、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其二,更为重要的是,哲学本体论的解读本身僭越了道德价值论,价值合理性的丧失进而造成了实践论的虚妄。倘若说第一点原因是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的使用问题,那么第二点原因更说明了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在解读伦理精神问题时的局限性。在樊教授看来,历史唯物主义只能解答本体论层面,而伦理精神问题不仅关乎本体论,而且更关乎价值论和实践论。本体论与价值论之间的关系可看作为“事实”与“价值”、“实然”与“应然”的关系。虽然“事实”与“价值”、“实然”与“应然”的关系历来是哲学界的疑难问题,引发了众多讨论,但不可否认,主流观点普遍认为本体论与价值论之间有着深刻的关联,后者需以前者为基础。即便如此,两者之间的本质差异仍然不可忽视。价值论应当在本体论基础上,获得自己的人文本性,建构自己的意义世界,否则价值论仅仅成为一种抽象的、无个性的理论思辨,丧失了活生生的、具体的价值意义。更让樊教授忧心忡忡的是,价值合理性的丧失将会造成严重的实践后果。当生命与生活的终极目标被遮蔽,以经济发展为绝对真理的实践活动便出现一系列问题:“奴婢伦理”“孤离的经济”“道德责任的消解”“价值霸权”……[3](P90-95)。因而,为避免陷入价值论的丧失与实践论的虚妄,经济与伦理关系的探讨、伦理精神问题的研究急需完成研究范式的转变。由此,樊教授以对“经济决定伦理”理论范式的批判具体说明了“新道德形而上学”的理论任务及其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历史唯物主义仅仅进行了一种本体论诠释,伦理精神更期待“新道德形而上学”为其自身提供价值构建和实践指导。所以,针对上述诘难的回应:“新道德形而上学”与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思想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并不背离,前者将超越后者建构伦理学自身的理论体系与话语体系,在多元文化对话中构筑伦理学的“中国话语”与“中国气派”。
在与马克思主义对话中,樊教授为“新道德形而上学”确立了其理论建构的合法性与合理性。但事实上,仍有一问题有待进一步确证,既然“新道德形而上学”具有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那么我们应如何理解其与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关系?其本质上是何种形态的形而上学理论?樊教授在《三部曲》中并未就此问题作出回应,或许是为读者留下进一步思考的空间。关于是否还存在形而上学问题,学界形成了两派对立的观点。一方表示形而上学已然“缺场”,另一方则认为形而上学并未“缺场”,而是正在以新的方式“出场”,从“事实本体论”走向“价值本体论”,从“知解的形而上学”走向“实践的形而上学”[10]。倘若对照两派观点,樊教授的“新道德形而上学”无疑接近于第二派观点的理论指向。一来,从理论具体展开而言,对历史唯物主义本体论的检视,对价值论和实践论的强调,足以部分说明其从“事实本体论”向“价值本体论”的转向,从“知解的形而上学”向“实践的形而上学”的过渡。二来,从理论逻辑起点而言,“价值本体论”和“实践的形而上学”的特点体现在关注人的存在本身,注重反思和追问人的存在意义即生命意义和生活价值,着力探究和建构意义之本和价值之源,而“新道德形而上学”的旨趣自一开始便聚焦于探求人之所以为“人”的生命意义与生活价值,追问伦理精神的价值合理性所在,探求合理性的伦理精神价值体系。因而,笔者认为,樊教授的“新道德形而上学”本质上也是一种基于“价值本体论”的“实践的形而上学”,是在承认形而上学重要性并顺应形而上学发展趋势的基础上作出的创新性探索。
总的来说,樊教授的《三部曲》立意高远,思想独到,论证严密,体系宏大,是中国伦理学界难能可贵的系列学术巨著。《三部曲》回应当代伦理学研究的后形而上学难题,立足伦理精神的核心概念,在价值生态探究理念基础上凝练精神哲学的研究方法,推动道德形而上学的精神哲学建构,为构筑当代伦理学的理论话语体系作出了重大贡献。相信《三部曲》的问世,必将为当代伦理学研究带来新面貌、新气象与新发展。
[注释]
①樊教授早在其硕士论文《〈四书〉伦理精神与民族道德现代化道路的选择》中就提出了“伦理精神”的理念与概念,随后在其学术生涯的第一个三部曲即“中国伦理精神三部曲”(《中国伦理的精神》《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和《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建构》)中形成了关于中国伦理精神的“逻辑—历史—现实”的诠释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