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研究导论》*

2020-11-30 10:20李玉良
国际汉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汉学典籍研究

□ 李玉良

中国文化域外传播研究巨著《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研究导论》①张西平:《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研究导论》,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 年。(下文简称《导论》)于2018 年12 月付梓问世。此书分上下两卷,含三编,即“历史编”“理论编”“文献编”;全书共11 章,内容多达近千页之丰。名为《导论》,实则是对中国古典文化经典在海外传播与影响的纵深考察和分析。内容所涉之广,剖析之深,彰显出卓越的学术价值,令人印象深刻。该书是海外汉学研究与中国文化典籍翻译传播研究有机结合的典范。

对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如何进行研究,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和探讨的问题。本书采用了以历史学研究方法为基础的交叉学科研究方法。作者张西平教授站在世界历史、世界文化史、世界宗教史、世界思想史、哲学史、汉学史等多个维度,对19 世纪、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西方的传播史进行百科全书式的叙述,并对传播的方式和影响效果进行分析,同时从历史学、哲学、文化学、社会学、政治学、翻译学、传播学等理论出发,进行探索和批评。本书在向读者展现丰富的历史史实的同时,呈献给读者一把理解和评判史实的钥匙。作者对传播与影响的叙述主要沿两条线索进行:研究机构和人物。如关于19 世纪上半叶中国经典外译的论述,本书追根溯源,爬梳剔抉,勾勒出清晰的欧洲汉学的历史发展线索,并揭示了其中蕴含的历史文化逻辑。作者详尽梳理西方各国的汉学研究以及文化传播机构,如法兰西学院(L’Institut de France)、哈佛燕京学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中国外文局等,同时打破语种和国别界限,综合叙述自雷 慕 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1832)的汉学研究开始到儒莲(Stanislas Aignan Julien,1797—1873)、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米怜(William Milne,1785—1822)、麦都 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柯大卫(Collie David,?—1828)、基德(Samuel Kidd,1799—1843)、 裨 治 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理 雅 各(James Legge,1815—1897)、卫 礼 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等传教士的中国经典翻译和中国问题研究的宏阔历史画面。其间所涉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域外传播的史料之巨、细节之翔实,前所未有。例如,关于《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第18 卷8 月号《关于中国的著述》(List of Works on China, Principally in English and French Languages)的书目,作者给出了十分具体的研究数据:“该书目一共收录了403 种西方人撰写的关于中国的书籍及少数与中国有关的刊物,主要为英文和法文著作,涉及251 位作者,年代起于1560 年至发文前的1848 年。”在对每阶段传播过程的历史叙述之后,作者紧接着对所研究的对象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和评论。作者对汉学家的研究和论述细致入微,观点独到,道明了不同汉学家的研究特点及人物个性和学术成就,为读者全面了解汉学研究史提供了方便。例如,对理雅各和卫礼贤的汉学研究及其影响的论述分别达到数十页的篇幅;对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对西方的影响研究深入到中国文化在西方文学创作与哲学研究等领域,作者在黑格尔哲学、叔本华哲学、莱布尼兹哲学,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 庞 德(Ezra Pound,1885—1972)的文学创作等文本中寻找证据,从较深层次展现了西方文学界、哲学界对中国思想文化的误读、偏见以及认同和运用,深刻揭示了中西文化在交流过程中的深层互动关系,尤其是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发展所起到的启发和推动作用,也揭示了中西文化交流与中西社会文化发展历史进程的密切关系和规律。作者对汉学家的评价饱含着中西文化交流共进的广阔视野,对东方主义、汉学主义等理论观点的主观性和片面性提出了深刻的批评。如作者在评价理雅各的翻译与汉学成就时说:

简单地用西方学术界创造出来的“乌托邦”和“意识形态”这样的概念来对待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理解,来解释这些文化之间的“转移者”的复杂性格与特点是远远不够的。对西方汉学的研究,在方法论上必须有一种新的理论创新,无批判地移植西方时髦的理论,来解释西方汉学历史的复杂人物和复杂过程是远远不够的。①《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研究导论》,第105 页。

这与耿昇先生所秉持的对待西方中国文化研究与传播者的“区别”②耿昇:《法国汉学界对于中西文化首次撞击的研究》(代重版序),谢和耐著《中国与基督教——中西文化的首次撞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年,第1—2 页。性态度,存在深层的共识。这种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是指导汉学研究和中国文化“走出去”研究的思想灵魂。

就本书的特点而论,上册是百科全书式的宏大叙述和对汉学研究及中国古代文化域外传播研究的整体性考察。不局限于国别或语种上的差别,从整个欧美汉学史的角度进行综合性历史叙述。张西平教授以西方汉学机构和汉学研究的代表人物为线索,清楚描绘了汉学机构产生的历史背景和在汉学研究中的学术史地位,并叙述和总结了具有代表性的汉学家译作与汉学研究成果。

本书下册分“理论编”和“文献编”两编。作者在此提出重新认识中国文化价值的倡议,指出我们的历史文化凝结成的文化传统生活有没有价值以及如何处理我们的历史文化和当下的现代文化的关系等两个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重大问题,阐发费孝通先生关于中华文化自觉的三层含义,论述中华文化以同化力、融合力、延续力、凝聚力为其生命力源泉的融合性、混杂性特征及其价值和意义,并讨论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核心问题,即阐明中国古代文化经典的价值,揭示其在中国历史环境中所形成的文化价值的普遍性意义。关于中国典籍外译研究,作者指出翻译史研究的重要性及其和翻译理论研究之间的辩证关系,并提出翻译史研究不能一味套用西方翻译理论,而是要俯下身来从中国典籍外译的历史和现实的实践出发,认真思考切实的理论问题。作者还提出从跨文化角度把握中国典籍外译的问题,对文化典籍翻译的主体性等问题做了深入探讨,指出译者对翻译过程和结果的重要影响,也揭示了中国古代文化经典经过翻译后产生变异的根源及变异存在的相对合理性,尤其指出学界在中国典籍外译的问题上要合理顾及西方社会当下的接受心理,而不能一味强调我国民族文化的纯粹性和传播的正确性。这些深刻的见解,科学而独特,解决了困扰中国典籍翻译传播研究中的理论与实践问题,对中国文化典籍翻译和传播具有重要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指导意义。

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其重要的学术性,还在于其丰富的汉学文献史料。在19 世纪中国经典的传播与影响部分,作者在本节文末增加四个附录,分别是《马礼逊〈大学〉英译文的回译》《〈中国丛报〉中典籍文献翻译及研究目录》《〈中国评论〉所刊发的典籍外译论文目录》《1867 年前汉籍西译要目》。后三个目录所包含的文献资料颇为详尽,为读者提供了中国典籍西传历史过程的完整画卷。第一编第三章之后又附五个附录,本书的“文献编”特别编入两个附录。全书包含的附录多达13 个。文中引入专门讨论和评价的书目有六个,同样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并对汉学研究和典籍翻译研究者来说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张西平教授的著作大大深化了对中西文化交流课题研究的诉求。在此领域,我们面对的问题仍然是根本性的。中国经典传播出去了吗?传播又是如何进行的?应该怎样传播?关于第一个问题,作者已经做了深入的调查研究,并得出了客观和科学的答案:在西方的经典中寻找中国思想文化的踪迹。该答案含思之深,用功之精,可资汉学研究界和典籍翻译研究界效法。可想而知这种调查的前景之广阔,西方人文社科领域的西方近现代著作皆可作为潜在的研究对象。只有这种调查研究,才能真切显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深层次传播和影响状况。关于第二个问题,作者建议从作为首要传播者的汉学家和作为主要传播机构相关研究和教育机构入手,进行调查梳理,找准传播的主体和主要渠道,牢牢抓住问题的关键。不仅如此,作者没有忘记对传播过程的社会条件和世界历史环境的观察和分析,从实事求是的原则出发,尊重社会历史对文化传播的客观作用。同时尊重传播者个性行为的特殊性,不以偏概全,比如莱布尼兹、叔本华等人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就与当时大多数的汉学家不同,与当时的世界历史文化条件也不相符。作者以宏阔而深入的调查研究为基础,正式提出对萨义德(Edward W. Said,1935—2003)东方主义的批评,指出我们在国际汉学研究中应以文化交流为目的,既看到“西学东渐”历史,也尊重“中学西传”的事实。这为中国的汉学及典籍翻译研究者客观进行研究提出了颇具指导意义的忠告。我们应该祛除意识形态的遮蔽,增强文化自信,从中西文化交流的事实本身去观察问题,寻找规律,而不是一味地计较彼此的得失。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个问题:中国经典应该如何在西方传播?作者给出的答案是明确的。任何一种文化不可能永远保持纯粹,其发展大势是与世界上其他文化进行交流,文化交流的结果就是不断地“杂合”。既然任何一个文化都永远无法封闭在一国的大门之内,必然与其他文化发生交流,那么就不必,也不该苛求所谓的文化“纯粹性”。作者对此作了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一只飞出去的风筝随风飘动,但线还在,只是细长的线已经无法解释风筝上下起舞的原因,因为那是风的作用。”①《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研究导论·总序》,第20 页。如果中国文化是那只美丽的风筝,那么让它沐浴着西方的春风在西方的天空翩翩起舞,岂非另一番怡人的风景?严绍璗先生说:“从文化研究体现的本质意义上说,‘Sinology’这一学术,是属于从事这一研究的对象国的文化系统中的学术,而不是中国的学术。”②严绍璗:《我对Sinology 的理解和思考》,《世界汉学》2006 年第1 期,第6—13 页。这里所包含的精神就是从中国学术体系出发,用中国的价值观去评价西方的汉学研究是不理性的,也无甚裨益。我们当超越意识形态的藩篱,让中国文化真正“走出去”,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和人类文明发展的真正动力,这岂非中国文化的真正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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