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战争中美国的核考虑及制约因素分析

2020-11-30 01:30
军事历史 2020年1期
关键词:基辛格尼克松核武器

越南战争是美国在冷战时期直接参与的一场“热战”。美国总统约翰逊和尼克松执政时期,美国在越南战争中都遇到了难以突破的困局,即无法取得战场上的胜利,但又想从战争中全身而退。在越南战场难以取得实质进展的情况下,两位总统都曾多次考虑使用核武器。由于使用核武器影响巨大,经过对使用核武器问题进行深入考虑后,美国最终放弃了核选项。

一、越南战争的历史背景与美国考虑使用核武器的回顾

(一)越南战争的时代背景

二战结束以后,以美国和苏联为首的两大阵营逐渐开始了冷战,不仅在欧洲形成了对峙的局面,20世纪50年代以后,这一矛盾还导致亚洲发生了多场战争和危机。1945年9月,胡志明领导的越南共产党在越南北方河内建立了越南民主共和国(即北越,下同);1954年,美国支持下的吴庭艳在南方西贡建立了亲美的“越南共和国”(即南越,下同),①Matthew Jones, After Hiroshima: The United States, Race and Nuclear Weapons in Asia, 1945—1965,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4.这样,在越南形成了以北越亲苏政权和南越亲美政权之间的斗争。1961年5月,美国肯尼迪总统派遣特种部队进驻南越,开启了美军战斗部队进入越南的先河。1962年11月,肯尼迪政府决定派遣美军战斗支援部队,并大规模增加军事顾问,直接协助西贡政权作战。随着干涉的不断升级,美国深陷越南战局无法自拔。②Timothy J. Botti, Ace in the Hole: Why the United States Did Not Use Nuclear Weapons in the Cold War, 1945 to 1965, London:Greenwood Press,1996, pp.235-236.美国在“多米诺骨牌理论”的指导下,在印支半岛展开了冷战时期最重大的一场干涉战争。1963年11月,肯尼迪总统遇刺去世,南越又连续发生多起军人政变。故在约翰逊总统执掌白宫之际,越南出现了波谲云诡的形势。

(二)美国使用核武器的历史回顾

冷战开始后,美国的核武器发展迅速,并在国际关系博弈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冷战时期的多次局部战争或国际冲突,美国均曾出现过多次使用核武器的可能。

1945年8月,美国分别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了原子弹,加速了日本投降。当时日本败局已定,美国使用原子弹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弱化苏联参加对日作战的影响,强化美国国际地位。可见,核武器从开始运用的那一刻起,就在国际关系体系中发挥着作用。1947年,第一次“柏林危机”期间,为了迫使苏联解除对西柏林的封锁,美国曾计划对苏联使用核武器,但最终否决了打击计划。①William Burr, Jeffrey P. Kimball, Nixon’s Nuclear Specter: The Secret Alert of 1969, Madman Diplomacy, and the Vietnam War,US: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15, pp.16-17.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受到沉重打击,11月30日,杜鲁门总统在记者招待会上对中国出兵提出警告,威胁要使用核武器。②Editorial Note. FRUS, 1950, Vol.Ⅶ,Korea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8), doc 909.12月初,他下令将原子弹部件运至远东,存储于航空母舰上以备使用。③参见军事科学院世界军事研究部编:《战后世界局部战争史》第1 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526~528 页。

1953年1月,艾森豪威尔就任总统伊始,指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考虑在朝鲜战争中使用原子弹的选项。第一次“台海危机”期间,美国认为应承担对台防御义务,并宣称根据情势在适当时机使用核武器。第二次台海危机爆发后,美国立即增强了第7 舰队与驻台空军力量,决定在必要时可以动用核武器。④Joseph Gerson, Empire and the Bomb:How the U.S. Uses Nuclear Weapons to Dominate the World, London:Pluto Press, 2007,pp.85-87.在第一次印支战争中的奠边府战役,约1.1 万名法军被围,美国制定“秃鹰”计划,打算投掷3 枚战术核武器打击北越。

1958年,爆发了第二次“柏林危机”。1961年10月24日,肯尼迪指出,如果危机达到一定程度,就要“使用常规部队,然后是核武器,全面战争可能随期而至”⑤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October 24, 1961. FRUS, 1961–1963, Vol.XIV, Berlin Crisis, 1961–1962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93), doc 188.。1962年,美国和北约还制订了一系列政治和军事计划,包括使用5 种低当量空爆核武器,对苏联机场、军事集结地及导弹发射场等目标实施打击。在众所周知的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美苏对抗险些爆发核大战。⑥Graham Allison, Essence of decision: Explaining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71, pp.57-60.

由此可见,美国不仅仅把使用核武器当作一种军事威慑和讹诈的方式,更是把它作为一种真正的军事和政治手段运用于战场和危机中。在越南战争爆发后,当遇到与北越作战难以取胜时,美国就开始考虑用核武器打破这场危机形成的僵局了。

二、约翰逊政府时期的核考虑

1963年12月,北越开始加大了对南越攻势。1964年3月16日,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给约翰逊总统提供了一份报告,称越南局势要比去年情况恶化很多,大约有40%的南越地区实际上受越南共产党的控制。⑦Memorandum from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McNamara) to the President, March 16, 1964. 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84.美国情报机构也作出了评估,认为越南形势极为严峻。

(一)约翰逊政府前期对核武器的考虑(1964—1965)

在东南亚问题上,约翰逊政府坚持认为,美国必须强力介入越南问题,防止共产主义蔓延。1964年2月13日,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委员会主席沃尔特·罗斯托在给国务卿迪安·腊斯克的备忘录中提出警告,目前美国应该采取外交和军事等一切手段来挽救危局。⑧Memorandum from the Chairman of the Policy Planning Council (Rostow)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ebruary 13, 1964. FRUS,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43.这种“一切手段”暗含着使用核武器的方式。

2月21日,麦克纳马拉责令参联会提交一份关于越南问题的情况报告,他在备忘录中以提纲的形式列出了相关的5 大类问题。①Memorandum from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to the Chairman of Joint Chiefs of Staff (Taylor), subject: Vietnam. February 12,1964.FRUS, 1964–68, Vol. Ⅰ,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57.3月2日,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斯韦尔·泰勒上将在回复的备忘录中,逐项回答所列出的问题。当回答“(如不使用地面部队)为了取得预期战争目标,空军和海军对武器的选择最大可用程度”时,报告称,“在如此广阔的地区和海域,常规打击无法抑制敌人的侵略行为”,而使用核武器“很可能达到迫使他们停止进攻”这一目的。②Memo from the JCS to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subject: Summary Statement on South Vietnam, March 2, 1964, JCSM-174-64.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66.国防部在提出的要求中特别强调“如不使用地面部队”这一假设,表明麦克纳马拉并不想派地面部队进入越南,而是想使用其他军事方式。为回应“中共”作出的反击,国防部还提出,“使用低当量核武器将会怎样”的设问。显然,“联席会议的成员们已认识到,他们的计划涉及美国政策的改变——包括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但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极力敦促,希望这一计划能够被采纳。”③[美]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回顾:越战的悲剧与教训》,陈丕西、杜继东、王丹妮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45 页。从麦克纳马拉设问中可以看出,他倾向于使用效率高的外部打击方式来代替派兵的方式,“希望得到一份能够避免使用美国地面部队的提案”。此时,军方和国防部都倾向于不吝使用核武器的方式解决越南问题。

3月4日,约翰逊参加了参联会召开的讨论修订《紧急情况下的核武器(财政)支出方案》会议。在寻找如何应对越南危机时,美国对搁置已久的核问题预案进行更新,其中不乏深意。军方意识到约翰逊对核武器的选项并没有持反对态度,于是积极地行动起来。3月16日,参联会很快给国防部提供了一份报告,泰勒建议,目前应该加强深入研究使用战术核武器支援美国军事行动的有效性和使用的时机。④Memorandum from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to Secretary of Defense McNamara, March 16, 1964. FRUS, 1964–68, Vol. X,National Security Policy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8), doc 21.作为军方的主要领导人,泰勒更想推进核武器在越南战争中的实际应用。

4月17日—20日,国务卿腊斯克、负责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威廉·邦迪和陆军参谋长厄尔·惠勒上将赴西贡考察。4月19日,在腊斯克召集的越南问题会议上,随着讨论的深入,话题很快地转移到使用核武器上来。驻西贡大使洛奇认为,只有使用核武器才能有效改变目前的不利形势。⑤The Pentagon Papers, Gravel Edition, Vol. 3, Boston: Beacon Press, 1971, pp.65-66.4月19日,腊斯克行将完成考察,他在谈到中国对北越的支持时称,美国是“不会使用美国有限的人力跟人数众多的红色中国进行常规战争的”⑥Memorandum of a Conversation, U.S. Embassy, April 19, 1964.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120.。洛奇和腊斯克在使用核武器问题的态度表明,文职官员与军方在此时的观点趋于一致。

在5月24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执行委员会会议上,麦克纳马拉认为,在其他方法失效的情况下,就要首先考虑使用核武器。腊斯克也称,“在多次调研会议上,核武器问题都被提出来”。第二天,威廉·邦迪起草了一份题为《东南亚行动的基本建议与计划实施过程》报告提交给约翰逊。报告建议,在北越或中共未参与南方解放力量的情况下,可以计划“在人员不稠密的地区诉诸核武器”⑦Special 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 (SNIE 50–2–64), May 25, 1964.FRUS, 1964–68, Vol. I, Vietnam, 1964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174.。可以看出,各方使用核武器的选项在美国政府各界已基本形成共识。

6月1—2日,约翰逊政府的主要政治和军事高层在檀香山召开会议,对必要时扩大战争进行周密计划和部署。“美国军方在这一点上变得更加明确,如果常规武器不能造成对敌足够打击,核武器则可以。”⑧[美]戴维·凯泽:《肯尼迪、约翰逊导演的越南战争》,邵文实、王爱松译,北京:昆仑出版社,2001年,第339 页。泰勒和太平洋司令部总司令哈里·费尔特海军上将一致认为,“如果不使用战术核武器,就不可能在地面上阻止共产党的进攻”。6月2日,空军参谋长柯蒂斯·勒梅空军上将向参联会提交了一份类似的备忘录,提出“在必要时打垮北越的意志力和能力”。

此时,约翰逊虽然也下决心对北越采取强硬政策,但1964年是美国总统大选年,对越南问题他必须采取谨慎态度。不久,他任命两名在越南问题持强硬态度的重要官员。6月,他任命威斯特摩兰上将担任美国驻越南军事援助司令部司令,7月,任命泰勒上将担任驻西贡大使,“向世界表明了东南亚对美国的重要性”①Timothy J.Botti, Ace in the Hole: Why the United States Did Not Use Nuclear Weapons in the Cold War, 1945 to 1965, London:Greenwood Press, 1996, p.43.。约翰逊对美军的战斗力抱有很大信心,而且这与核选项相比是一种更好的选择。约翰逊此举,似乎找到了应对越南局势的最佳方法,于是就搁置了风险较大的核选项。

然而,战场局势的恶化迫使约翰逊不得不再次作出反应。1965年3月2日,对北越的报复性轰炸升级为大规模常规轰炸的“滚雷行动”,这标志着战争扩展到越南北方。4月20日,麦克纳马拉、参联会主席惠勒上将、邦迪、泰勒和威斯特摩兰等在檀香山召开会议,就增加兵力达成一致意见。开始派兵后,美国曾将空袭的当作扭转战局的主要设想逐渐降到次要地位,只是被当作一种补充手段。正如麦克纳马拉所说:“我们只有在使用过所有非核武器装备后,才会使用核武器。换言之,如果100 架飞机实现不了我们的目标,我没有必要使用核武器;我们可以使用200 架飞机再试试,并一直试下去。”②转引自戴维·凯泽:《美国悲剧:肯尼迪、约翰逊导演的越南战争》,邵文实、王爱松译,北京:昆仑出版社,2001年,第450~451 页。

美国地面部队虽然给南越解放力量以重挫,但形势并未出现根本好转。身处战场的威斯特摩兰认为,“除非进行核战争,我看不到其他可行的选择”。他对战争有了最深刻的体会,增兵并不能完全解决越南问题。而约翰逊还是在考虑,美国在不使用核武器的情况下是否可以取得战争胜利。③Memorandum for the Record, June 24, 1965. FRUS, 1964–68, Vol.Ⅲ, Vietnam, June–December 1965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doc 72.

(二)核选项的再次考虑与放弃(1966—1968)

1966年3月18日,中情局国家评估委员会执行主席艾伯特·史密斯给中央情报局局长提交了一份《越南战争中使用核武器的评估》绝密报告。④Memorandum for the director, “Use of Nuclear Weapons in the Vietnam War”, March 18, 1966, Office of National Estimates, (FOIA) /ESDN (CREST): 0001166479, CIA. https://www.cia.gov/library/readingroom/docs/DOC_0001166479.pdf. [2018-12-2]另一份中央情报局的评估认为,轰炸造成的巨大破坏不断被北越恢复,如果只运用空军和海军应对北越大规模入侵而不进行核打击,那么任何行动也不可能奏效。这说明,为解决越南战争的僵局,使用核武器一直是美国内部机构研究和探讨的问题。⑤The Pentagon Papers, Gravel Edition, Vol. 4, Boston: Beacon Press, 1971, pp.165-167.

美国很多战略都是由政治领导层咨询、许多科学家参与决定的,当时,使用核武器是一些内部会议讨论的经常性话题。1966年春,国防部JASON 智囊团的科学家听到国防部高官关于在越南战场使用核武器的议论⑥Freeman J. Dyson, Disturbing the Universe,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9, pp.148-149.,有4 位科学家主动向国防部请缨并得到批准,系统性地对越南使用核武器的后果进行研究。JASON 智囊团报告对战术核武器适用的打击目标进行了分类,对打击效果进行了量化分析。经过计算,报告认为打击胡志明小道来切断北越对南方的供应线,需要大约3000 枚战术核武器,这样庞大的数字显得极为不现实。最为重要的弊端是,这样会开使用核武器之先河,不仅在国际上形成美国政治上的孤立被动局面,还可能遭到北越背后的支持者苏联及中国同样报复的危险。据说这些报告对当时麦克纳马拉关于美国无法赢得战争的观点产生了重大影响。⑦Freeman Dyson, Robert Gomer, etc., Essentially Annihilated: What is JASON? https://nautilus.org/essentially-annihilated/essentially-annihilated-what-is-jason/. [2018-7-2]

1968年1月下旬,北越集结3 万多兵力向南越美军溪山基地突然发起进攻,形势极为危急。如果溪山美军6000 名士兵生命受到威胁,这将在美国国内引发一场政治和心理上的爆炸性反应。

1月24日,威斯特摩兰上将给太平洋司令部总司令尤利西斯·夏普海军上将发电,建议参联会、太平洋司令部及美国驻越南军事援助司令部要开始准备一项应急计划,在必要时使用战术核武器以解溪山之围。他认为,这一地区是杳无人烟的山区,使用核武器无后顾之忧并可发挥很大作用。1月30日,夏普采纳了威斯特摩兰的建议,命令抽调部分人员于2月1日开始策划核打击方案,并将这项计划代号命名为“打碎颌骨”(Fracture Jaw)。①Graham A. Cosmas, MACV: the Joint Command in the Years of Withdrawal, 1968-1973, Washington, D.C.: Center of Military History, 2006, pp.40-41.

惠勒上将认为威斯特摩兰的核计划“在概念上是合理的”,2月7日,他要求威斯特摩兰尽快向他提交一份完整报告。2月10日,威斯特摩兰向夏普报告,他亲自批准了驻越南军事援助司令部的“打碎颌骨”计划,打算将核武器调往南越。②From General Westmoreland Comusmacy to Admiral Sharp CINCPAC Hawaii, February 10, 1968. https://www.zerohedge.com/sites/default/files/inline-images/fractured%20jaw%201.png?itok=qBkJCnRP. [2019-7-4]尽管知道约翰逊不赞成使用核武器,惠勒还是将报告转呈了上去。

军方制定核计划让政府内外的“鸽”派感到极为惶恐,他们立即将此泄露给媒体。媒体报道和国会的愤怒态度迫使约翰逊指示惠勒上将,命令威斯特摩兰立即停止制作核打击计划。③Phillip B. Davidson, Vietnam at War: The History, 1946-1975, CA: Presidio Press, 1988, p.565.可以看出,约翰逊此时不仅反对动用核武器,而且也十分忌讳有关他的政府曾有过核武打击计划。

三、尼克松政府时期的核考虑

1968年春节攻势后,越南战争进入僵局。尼克松就任总统后,他要完成竞选时从越南撤军的承诺,达到越南战争越南化;同时,为了防止军事上的失败,他试图借助核武器对北越进行震慑。④Preface, March 2003, FRUS, 1969–76, Vol.I, Foundations of Foreign Policy,1969–1972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

(一)尼克松核考虑的新思路与“鸭钩行动”计划

尼克松以其“疯人理论”(Madman Theory)而闻名美国政界,他在使用核武器态度上非常坚决。⑤Francis Gavin, Nuclear Statecraft: History and Strategy in America’s Atomic Age, U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105-108.与他核观念契合的国家安全顾问基辛格,1957年就出版了《核武器与外交政策》,提出了在未来有限战争中可以使用战术核武器的观点,他们的核思想对越南政策和计划实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越南问题上,如果美军只为撤军而一走了之,那将意味着美国对南越的抛弃和承认越南战争的失败。撤军削减了驻南越美军数量,南越军队难以抵挡解放力量的进攻,这就形成了想体面撤军和难以取得军事胜利之间的矛盾。尼克松和基辛格考虑,必须对北越施以“最大的压力”,甚至可以使用“极端武器”来促使北越在谈判中让步。

1969年4月14日,朝鲜击落了一架美国海军EC-121 电子侦察机,机上31 名美军无一生还。尼克松和基辛格都认为,这是共产党国家对美国在东南亚行动的一种报复和试探。虽然考虑到可能带来极大危险,基辛格认为这是“疯人理论”下在越南采取强硬方式一次绝好的机会。4月16日,他与总统助理兼白宫办公厅主任鲍伯•霍尔德曼,以及总统国内事务助理约翰·欧利希曼对此事进行磋商。基辛格认为,即使回击升级到核战争也在所不惜。⑥William Burr, Jeffrey P. Kimball, Nixon’s Nuclear Specter: The Secret Alert of 1969, Madman Diplomacy, and the Vietnam War, US: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15, pp.126-127.可以看出,基辛格笃定要利用这次事件,不惜在越南战场使用核武器作为对苏联的回应。然而,4月17日,尼克松的态度发生了动摇,他认为,目前国内外反战声潮高涨,采取克制的态度不仅可以平息事态,而且还会在政治上赢得对战争政策上的支持。基辛格却认为,“苏联人、北越人和中国人都将注视事态的发展”①[美]理查德·尼克松:《尼克松回忆录》,伍任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第459 页。,如果选择常规强硬措施会导致美国在亚洲进行另一场地面战争,那么越南战争的局面就会变得更加恶劣。②参见刘合波:《1969年美国对朝鲜击落美侦查机的反应》,《经济社会史评论》2017年第3 期,第83 页。他的结论是,为了避免同时进行两场地面战争,反而必须使用战术核武器来解决当前问题。但是,尼克松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设想,使基辛格大失所望。

8月4日,基辛格一行秘密前往巴黎与北越代表团团长春水见面会谈。他特意重申了11月1日为最后期限,否则美国将采取“历史性的重大行动”③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Kissinger) to President Nixon, August 6, 1969. FRUS,1969–76, Vol. VI, Vietnam, January 1969–July 1970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6), doc106.。尼克松和基辛格都在力图将“可能要作出非常的军事行动”的威胁传递给北越,这种“非常的”军事行动无疑是指使用核武器。然而,基辛格并没有从春水那里得到预想的回应。

尼克松和基辛格一直考虑把“疯人理论”和核政策应用到越南战场。美国海军根据他们的指示秘密地策划一个名为“鸭钩行动”的作战计划。8月初,《“鸭钩”实施概念计划》④Memo, Henry Kissinger to Nixon, subj: Conceptual Plan for Implementation of Operation DUCK HOOK, Top Secret. https://nsarchive2.gwu.edu//nukevault/ebb517-Nixon-Kissinger-and-the-Madman-Strategy-during-Vietnam-War/doc%2010%20%20conceptual%20 Plan%20n.d.pdf. [2019-7-2]出台,该计划提议使用战术核武器打击河内的后勤补给目标。8月18日,尼克松看到了“鸭钩计划”报告,然而,让基辛格感到失望的是尼克松又一次变得犹豫不决。尼克松十分顾虑国会的反应,以及是否能够取得与莱尔德和罗杰斯的一致意见。莱尔德和罗杰斯是尼克松内阁的主要成员,他们明显地对采用极端手段解决问题持反对或消极态度。

9月12日,基辛格召集“鸭钩计划”9月小组研究相关方案,第二天小组草就了一份报告《越南应急计划:行动概念》。⑤Vietnam Contingency Planning: Concept of Operations, September 13, 1969.https://nsarchive2.gwu.edu//nukevault/ebb517-Nixon-Kissinger-and-the-Madman-Strategy-during-Vietnam-War/doc%2011A%20Concept%20of%20Op%209-13-69.pdf. [2019-7-2]这份报告称,为了展示美国在东南亚实现目标的决心,美国将对北越采取动用任何军事力量的军事行动。军事行动包括5 个选项,其中有两个涉核打击选项:一个是“使用放射性和沾染性小的核武器阻断北越到老挝的3 条运输通道”,另一个是“用使用核武器阻断北越到中国的铁路运输线”。不过,在基辛格信任的核心成员中也存在分歧。9月17日,基辛格的国家安全事务助手安东尼·莱克对打击效果和政治影响提出质疑,并建议可采取其他高级别的军事行动以宣示美国使用核武器的决心。

10月初,莫斯科和河内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妥协迹象,尼克松感到,要么立刻采取行动,要么放任战场形势恶化从而导致军事失败。他与最亲近的幕僚进行了最后研究,决定放弃谋划已久的“鸭钩行动”计划。

(二)“以苏压越”战略与全球核战备演习

尼克松放弃了核计划,然而撤军问题和越南战场的形势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紧迫。尼克松和基辛格认为要运用“关联”(linkage)外交政策,对苏联施加更强烈的“刺激”才行,如果面临朝鲜战争时美国对中国发出那样的核威胁,苏联就有可能会有所行动。⑥Preface, March 2003,FRUS, 1969–76, Vol.I, Foundations of Foreign Policy,1969–1972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13).因为,苏联肯定“不想”并且“害怕”美苏形成高级别的对抗,那会影响两国在更重要领域的合作。

10月6日,经过和基辛格等高层的精心谋划,尼克松决定发动一次核战备演习,“提醒苏联和北越——特别是苏联,尼克松可能采取危险而不可预测的升级行动”,以显示出战争不确定的发展趋势,从而利用苏联施压撬动河内对战争的妥协。“各种证据令人信服地表明,这次演习之所以实施,其原因就在于它是尼克松结束越战战略的需要。”①[美]威廉·伯尔、杰弗里·金博尔:《尼克松的秘密核警报:越战外交与1969年10月参谋长联席会议备战演习》,姚昱译,《冷战国际史研究Ⅱ》2006年,第37 页。

10月12日,战略空军司令部司令布鲁斯·霍洛韦空军上将接到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惠勒上将的命令后,给各个所属部队下达从10月13日起开始进入演习状态的指令,并随时听命对单一综合作战计划(SIOP)所要求的目标进行打击。10月17日,多勃雷宁突然打电话给基辛格,称莫斯科有战略军备裁军方面问题要转达给尼克松总统。基辛格对此兴奋不已,认为这是演习取得的成果。②H. R. Haldeman Diary, October 17, 1969.https://nsarchive2.gwu.edu//NSAEBB/NSAEBB81/nnp08.pdf. [2019-7-3]10月20日,多勃雷宁赴白宫与尼克松在总统椭圆办公室进行会谈。实际上,多勃雷宁在演习期间突然来会谈,并无实质内容,说明苏联对美国的核行动十分关切。尼克松在会谈期间,也充分地利用这个机会给苏联以极大警示,表明了他因为越南问题可能作出不理智的行动。

10月23日,霍洛韦命令战略空军司令部保持军事电子管制,将2/3 的B-52 轰炸机装载核弹在地面处于最高战备状态。10月27日,战略空军的第22 和第92 飞行联队6 架B-52 轰炸机,每架携带4 枚以上核武器并配以KC-135 空中加油机,从华盛顿州费尔柴尔德空军基地起飞,循加拿大西海岸飞至阿拉斯加北部艾尔森空军基地部署。③Cable from Strategic Air Command Headquarters to 12 Air Division et al., “Increased Readiness Posture”, October 23, 1969.https://nsarchive2.gwu.edu//NSAEBB/NSAEBB81/nnp11.pdf. [2019-7-7]携带核武器的B-52 轰炸机沿北极圈飞行18 个小时,抵近了苏联边境,展现出真正要发动核打击采用的模式。这项任务其实是相当危险的,“如果一架飞机误入苏联领空或在苏联边境附近坠毁,就可能引起美苏之间的直接冲突”。这种危险行动正是尼克松和基辛格的意图,他们希望“在莫斯科领导人的头脑中播下不确定性的种子,迫使他们为了国际(形势)稳定而在越南问题上屈从美国”④Fredrik Logevall, Andrew Preston, Nixon in the World: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1969-1977, U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 2008, p.78.。

核战备演习于10月底结束。从短期来看,苏联并未对演习作出即刻的、明显的反应,但从后来越南战争结束的原因来看,苏联的确起到了很大作用。在随后的三年中,尼克松时常因越南形势恶化而被激怒,不时想再次使用核武器,但实际上只是玩弄核讹诈与核外交的伎俩而已了。

四、美国在越南战争中放弃使用核武器原因分析

约翰逊和尼克松政府对越南使用核武器都经历了想用到实际弃用的过程,在艰难的决策过程中,各种制约因素的影响迫使他们最终放弃了使用核武器的选项。

(一)从宏观上来看,国际关系因素起到了主要制约作用

越南战争是北越与美国及其支持下的南越政权之间的战争,但其本质是两个意识形态集团的冲突。因此,美国在使用核武器问题上必须考虑在背后支持北越的苏联和中国的态度。20世纪60年代中期,苏联对越南战争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明显地对东南亚地区战略利益给予重要关注;中国军事力量,包括核力量建设也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在使用核武器这种重大军事选择时,中国和苏联可能做出的反应是美国必须顾忌的。麦克纳马拉在回顾约翰逊时期越南政策时指出,这“可能会导致中国或苏联做出反应,特别是核反应”⑤[美]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回顾:越战的悲剧与教训》,陈丕西、杜继东、王丹妮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213 页。。

(二)高层在决策中出现分歧是美国放弃使用核武器的重要原因

约翰逊政府时期,以参联会及威斯特摩兰等军方将领为首的“强硬派”,积极建议和制订行动计划方案,推动核武器的使用。而以约翰逊为首的白宫和国务院的高级文官,多持中间立场且态度暧昧。①《关于美国国防部侵越秘密报告材料汇编》(下),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73年,第615 页。不同的派别使约翰逊政府在使用核武器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导致约翰逊对使用核武器的犹豫不决,乃至最终放弃。尼克松政府时期,尼克松和基辛格及军方都主张适时动用核武器,而国防部长莱尔德及国务卿罗杰斯都反对战争升级,而是希望早日结束战争。尼克松战后回忆说,放弃核计划的主要原因是他当时很担心莱尔德与罗杰斯辞职。②Scott D. Sagan, Jeremi Suri, “The Madman Nuclear Alert”,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27, No.4 (2003), p.162.尼克松和基辛格开始都是使用核武器的倡导者,但后来尼克松放弃“鸭钩行动”计划,也让基辛格大失所望。

(三)从微观上来看,总统个人因素的影响起了很大作用

作为美国最高行政首脑,居于支配地位的总统个人因素必然会对政策施行产生重要影响。约翰逊执政之初,并不排斥把使用核武器作为一项备选方案。在增加空袭强度与不断增兵方案交织下,他一次次搁置了风险较大的核选项。出于个人政治方面考虑,他想采取渐进的非核方式,试探以最小的军事行动打破困局。再有,他总是犹豫不绝,造成的“长期的辩论”,助长了对“使用军事力量的种种限制”。③[美]马克斯韦尔·泰勒:《剑与犁:泰勒回忆录》,伍文雄、朱曼罗、奚博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534 页。尼克松执政时期,个人因素在决策上作用尤为明显。他考虑到其个人难以负重核计划实施后所引起的国内外压力。在国际上,这将打破二十多年的“核禁忌”,必定要受到国际舆论的强烈谴责,而这种历史性的事件和批评,主要将由他个人来承担。核计划虽然是由美国高层军事人员策划作出的,但他是最后决定的负责人与风险的承受者。

(四)使用核武器后果的不确定性是影响决定的重要原因

使用核武器用于实战,几乎无成熟经验可循,这造成美国高层对使用核武器是否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没有十分的把握或保持怀疑态度。假设对中国境内的支援的后勤补给通道进行核打击,可能无法预测中国利用有限的核力量如何进行报复;当时朝鲜半岛和台湾海峡都是高度对峙地区,使用核武器后很可能从这两个最薄弱的地区引发更大的冲突。这些危机都是美国难以预测的。再有,在军事部门想定的核预案中,其中的措辞“可能性的成功(probability of success)”“部分成功(partial success)”“可能出现的情况(questionable prospects)”“可能的(likely)”等,都充满了对事后的不确定性,这对最终的决策者来说,严重影响了他们使用核武器的决心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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