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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国内外学术界围绕美国对新中国的认知判断对其侵朝政策影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1950年9月15日仁川登陆成功后美国决策者对新中国出兵可能性的判断,以及10月底11月初中国派出志愿军“保家卫国”并与“联合国军”在朝鲜战场对抗后,美国决策者对中国出兵规模及对战争结果影响的判断,而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至朝鲜战争爆发之初这一时期鲜少涉及。本文尝试对这段历史进行梳理,并从对华战略思考的角度研究美国在朝鲜战争爆发初期所采取的全面卷入朝鲜战争的策略,对于理解冷战时期国际冲突的一般属性及中美对抗的特别属性具有一定的启示。
(一)新中国的政权组织能力和军事能力弱,不具备在多个战略方向开展军事斗争的实力。美国决策者认为,虽然中国共产党在与国民党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但内战期间中国长期遭到战争破坏,这给中国共产党重建国家造成了巨大困难。1948年底,美驻华使馆上报美国务院称,中国共产党在执政后的日子将极不好过,“自然农业经济处于严重的危机之中,国民经济中按西方方式组织起来的那部分也陷于同样严重的困境,还将出现控制松散的无政府状态”。国务院政策规划司断定,“中共没有能力解决面临的真正困难”①The Minister Counselor of Embassy in China (Clark) to the Director of the Office of Far Eastern Affairs (Butterworth), November 8 1948,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 1948 VII, p.553; Memorandum by the Policy Planning Staff, September 7 1948,FRUS, 1949 VIII, pp.152-153.。国务卿艾奇逊也认为,中国共产党还面对着“在一个被顽固的地方主义倾向困扰的国家里建立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这一非常困难的任务”②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in China (Stuart), February 25, 1949, FRUS, 1949 IX, p.491.。总之,在美国决策者眼中,中国在很长时期内将依旧是个经济落后、人民生活贫困、政治动荡不安的弱国。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国不具备成为东亚强国的能力。
新中国成立后,中共领导人和中国人民内心都渴望和平的建设环境。1949年8月28日,刘少奇在东北干部会议上指出,在国内,“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不爆发,我们的任务就一直是经济建设,使中国工业化”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刘少奇年谱:1898—1969》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22 页。。12月16日,毛泽东在与斯大林的会谈中指出,“中国需要三到五年的和平喘息时间,利用这段恢复战前的经济水平和稳定全国的局势”②斯大林与毛泽东会谈记录,1949年12月16日。转引自贺艳青:《朝鲜战争前后美国情报机构对“中共政权”的认知》,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75 页。。新中国领导人对于政权巩固和国家发展面临的诸多挑战,有着清醒的认识。1950年6月6日,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三中全会上指出,“在伟大胜利的形势下,我们面前还有很多复杂的斗争,还有很多困难”,“我们不要四面出击”,“我们绝不可树敌太多”。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 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397~400 页。
对于新中国的这种渴望和平发展的心情,美国决策者却进行了错误的解读。1950年6月14日,美国国务院针对毛泽东在七届三中全会上的讲话形成了编号为IM-305 的情报备忘录,称该讲话“表明中共政权在中国面临一系列严重困难”,“承认了土匪和游击队在中国的存在”,“失业、饥荒、混乱无序、平分土地和经济困难,尤其在新解放区,这些困难更为严重”。④Office of Intelligence Research, Department of State, Memorandum: Comments on OIR IM-305, 14 June 1950, on“Mao Tse-Tung’s Speech to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Central Committee”, DDRS, CK3100393018-CK3100393020. 转引自贺艳青:《朝鲜战争前后美国情报机构对“中共政权”的认知》,第62 页。在这种认知下,美国推断,新中国的主要任务是稳定国内形势,实现政权的统一,无力解决其他国际问题。1950年6月1日,美国国务院情报研究办公室在分析了中共执政之初面临的复杂而艰巨的政治、社会问题后指出:“1950 至1952年间,中共主要是巩固共产党在中国的胜利。这种巩固行动包括‘解放’福摩萨⑤福摩萨,指台湾。、舟山群岛,可能还有西藏;消灭游击队抵抗力量、土匪、农民暴乱;解决其它国内主要问题,尤其是饥荒和经济停滞问题。”相对于这个主要内容,“在苏联远东政策的框架内实施并扩大其在亚洲共产主义运动中的领导地位”只是中共的第二个目标,“中共决不容许其国际上的目标损害其更为紧迫的国内问题的解决”⑥Office of Intelligence Reserach, Department of State, OIR No.5222, Factors Involved in Chinese Communist Military Policy toward Indochina, Jun. 1 1950, MF2510407-0206. 转引自贺艳青:《朝鲜战争前后美国情报机构对“中共政权”的认知》,第61 页。。
因此,美国对新中国的第一个判断是:新中国在政治组织力、政权控制力、军事行动力上都面临困难,在短期内,新中国不具备成为东亚强国的实力。国内问题是中国共产党政权要解决的首要问题,而对其他国际问题,新中国“无力”解决,或至少在重要性上不及国内问题。总之,在美国决策者看来,中国共产党不具备在多个战略方向上对敌开展斗争的实力。
(二)台湾方向是新中国的重点战略方向,但中共“解放”台湾的军事实力有限。中国共产党解放台湾曾被认为是中国内战发展的必然趋势,同时也被认为是苏联在亚洲扩张共产主义力量的战略计划中的下一个目标,因此台湾问题尤其为美国所关注。⑦参见时殷弘:《敌对与冲突的由来:美国对新中国的政策与中美关系(1949—1950)》,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95 页。早在1949年3月,美国中央情报局就认为,假使美国无所作为,台湾最终将处于中国共产党的控制之下。10月,中情局进一步指出:“没有美国的军事占领和控制,台湾将如同中国其他地区一样,很可能在1950年底为中共所控制。”⑧苏格:《美国对华政策与台湾问题》,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年,第111 页。1950年5月30日,朝鲜战争爆发前一个月,负责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腊斯克召集助手麦钱特、政策规划司新任司长保罗·尼采、无任所大使杰塞普等开会讨论台湾问题。他认为,对于共产主义的继续扩张来说,台湾“如不是在战略上,那就是在政治上是重要的”。他和麦克阿瑟的看法一样,认为台湾是一个可以“划线”,即遏制共产主义扩张的地方。⑨Howe to Mr. W. Park Armstrong, Mary 31 1950,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 1950 VI, Washington, D.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50, pp.148-151.
1950年 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海南岛,5月解放舟山群岛,美国对中共将出兵解放台湾的判断更加坚定。5月17日,美驻华代办斯特朗上报称:“台湾的命运已经注定,共产党可能在6月15日至7月底之间发动进攻。”5月26日,斯特朗的判断得到了国务院的认可,同意他“尽早和逐步采取有关措施”以便为撤离计划的实施奠定基础。①The Charge in China (Strong)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y 17 1950, FRUS, 1950 VI, pp.340-345.
虽然认为中国共产党最可能对台湾发起行动,但美国决策者又认为,中共的军事实力在解放台湾的行动中不占优势。根据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报告,到1949年10月,国民党海军拥有150 多艘舰船,其中包括美国制造的护卫驱逐舰,兵力3 万人,且“最近几个月海军的士气有所改观”。空军约有1000 架飞机,其中军用飞机500 架(轻型轰炸机、战斗机、侦察机、双引擎运输机和教练机),兵力8.5 万至10 万人,其中约1300 名飞行员。除一个轻型轰炸机中队和两个战斗机中队外,国民党空军全部集结于台湾,且“自南京和上海陷落后,空军的战斗力有一定的提高”②沈志华:《中共进攻台湾战役的决策变化及其制约因素(1949—1950)》,《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3 期,第36 页。。与此相对的是,中共的空军正式成立于1949年10月25日,时有飞机159 架,其中可以使用的战斗机、袭击机33 架,轰炸机10 架,运输机13 架,侦察机2 架,通讯机7 架,教练机39 架。空军兵力不足3000 人,其中飞行员202 人。③参见王定烈主编:《当代中国空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37~40 页。美国决策者还认为,1949年10月底11月初,金门战役和登步岛战役两次渡海作战的失利,使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意识到,攻取台湾绝非易事。
除了对新中国攻打台湾的军事能力进行对比分析外,美国决策者对国民党“保卫”台湾能力的评估也趋于乐观。1950年4月10日,中情局评估称:“虽然中共在1950年底之前具备占领台湾的能力,且很可能会这么做,但是最新的情报表明,国民党的状况已经得到某些改善,因而不能完全肯定预料的事情一定就会发生。”④Memorandum by the Assistant Secretary of State for Far Eastern Affairs (Rusk)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pril 17 1950, FRUS,1950 VI, p.330.5月11日,中情局再次声称,从1月直到4月中旬,“国民党人的士气似乎变得高涨起来”;其对大陆予以空中攻击的有效性、持续进行海上封锁、在海南及其他近海岛屿击退共产党小规模的进攻,以及几支国民党“突击队”对大陆的突袭,都表明国民党的军事能力已得到改善。⑤Intelligence Memorandum No. 292, May 11 1950, Declassified Documents Reference System, Document Number: CK3100429683.6月25日,《纽约先驱论坛报》的一则消息透露:据盟军最高统帅部的意见,如果美国对台湾问题采取坚决立场,“将有90%的把握阻止共产党对该岛的侵略,因为中国人自己并没有准备与美国的军事力量发生冲突”。报道还说:有官员认为,只要出现一艘航空母舰,“就必然会使共产党人在未来很长时间内不敢发动对台湾的攻击”⑥《中美关系(文件和资料选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46~47 页。。
可见,美国对新中国的第二个判断是:国内问题是中共政权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尤以台湾问题为甚,台湾是其重点战略方向。虽然中共对解放台湾愿望迫切,但其军事能力使其在渡海作战中面临困难;而国民党的士气和军事作战能力都有所提升,若有美国的帮助,国民党可能对中共的行动进行有效“抵抗”。
(三)中国革命的胜利“改变了力量的均衡”,将威胁美国对远东其他地区的控制。远东地区在美国的战略考量中,一度处于“边缘地区”的地位。随着冷战思维的强化和美苏对峙形势的加剧,这一所谓的“边缘地区”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也发生了改变。1949年12月30日,美国通过了新的亚洲安全战略文件——国家安全委员会NSC48/2 号文件。从文件中的表述可以看出,美国政府想在亚洲建立起一个从亚洲大陆沿海岛屿到亚洲大陆的对共产主义以守为攻的遏制战略体系。⑦参见崔丕主编:《冷战时期美国对外政策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2年,第140 页。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无疑是美国对其亚洲和全球安全战略进行调整的重要因素之一。美国认为,中国共产党建立的新中国将是苏联的卫星国,新中国的成立壮大了苏联的力量,使世界力量对比发生了改变,世界安全形势趋于恶化。早在1948年底,美中央情报局在呈送总统的世情报告中就指出,中国共产党的胜利进军正在造成一种“可能使苏联在远东处于极有利地位的趋势”,因而增大了东南亚的战略重要性。①参见《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2 编,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434~443 页。1949年3月美国务院政策设计室提出,应当把东南亚当作由南亚次大陆、澳大利亚和日本组成的大新月形地带的一部分,予以高度重视。不久美国防部断言,“共产势力在远东的扩张目标”对毗邻中国的东南亚地区造成了直接危险。②Policy Planning Staff Paper on United States Policy Toward South-east Asia, March 29 1949, FRUS, 1949 VII, pp.1128-1129.1949年底出台的NSC48/2 号文件中明确指出,苏联已是东亚一等强国,占有有利的战略地位和政治优势;中国共产党的胜利对苏联意义重大,“可以假定,在最近的将来克里姆林宫对中共的影响以及中共对中国的控制将愈益牢固,中国是苏联实现其全球目标的政治资产”③NSC 48/2, Memorandum by the Executive Secretary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ouers)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December 30 1949, FRUS, 1949 VII, pp. 1215-1220. 另见《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集》第1 卷,上册,第143~149 页。。1950年5月,国务院顾问杜勒斯提出一个备忘录,断言中国革命的胜利“改变了力量的均衡”,苏联和中国在打一场心理战,“依靠在边缘地区取得一些象征性胜利以在美国的盟国中散布惊慌”④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John Foster Dulles, May 25, 1950, FRUS, 1950 VI, pp.343-344.。
1950年4月间,美参谋长联席会议对东南亚的战略形势提出看法,其中对中国在美国亚洲战略地位中的重要性的提法比以前加强了,鼓吹美国应采取“果断的”“持续的”措施以“减少来自共产党中国的压力”⑤Joint Chiefs of Staff to Johnson, April 14 1950, FRUS, 1950 VI, p.781. 另见资中筠、何迪:《美台关系四十年》,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5 页。。4月26日,腊斯克向艾奇逊递交一份备忘录,要求关注美国驻香港和台北的武官发回的建议,向台湾的国民党当局提供军事援助,以便分散中共在东南亚的军事力量,从而赢得时间增强在东南亚的防御。因为可以预见在中共攻占台湾之后,将会对东南亚施加全部的压力。⑥State for Far Eastern Affairs (Rusk)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pril 26 1950, FRUS, 1950 VI, pp.333-335.在美国决策者看来,中国在该地区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在苏联远东政策的框架内,实施并扩大其在亚洲共产主义运动中的领导地位”。6月2日,美驻上海总领事麦康纳称,“共产党政权对东南亚的兴趣异常强烈”⑦Remarks of McConaughy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2 June 1950, FRUS, 1950 VI, pp.354-356.。关于失去东南亚地区的前景,参谋长联席会议作出了非常悲观的设想:这对美国的利益可能是灾难性的,共产主义力量对亚洲战争潜力的掌控,从长远看可能“成为影响美苏均势的一个决定性因素”⑧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pril 14 1950, FRUS, 1950 VI, p.781.。政府部门也持同样的观点,担心共产主义在亚洲除中国之外的其他地区的胜利,“将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产生影响,也许对中东和西欧地区都会产生影响”⑨Memorandum by the Deputy Assistant Secretary of State for Far Eastern Affairs (Merchant) to Assistant Secretary (Butterworth), March 7 1950, FRUS,1950 VI, p.750.。
在朝鲜战争爆发前,美国持续严加防范的是共产主义力量在东南亚地区的扩张,认为该地区是苏联在亚洲扩张共产主义力量的首选战场。美国务院和国防部等官僚机构之间的意见相当统一,认为这一地区对美国极为重要,如果落入共产主义手中的话,东南亚地区的其他国家将遭遇同样的命运。新中国成立后,美国对这一地区的安全形势的判断更趋悲观,并采取了一些应对措施。1950年1月,中国和苏联承认了越南的胡志明政权,这对美国决策者的政治决策形成了压力。美国决策层认为,虽然“入侵似乎并不迫在眉睫”,但“胡志明肯定会从他的邻居那里得到其他援助”⑩The Ambassador in France (Bruce)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uary 31 1950, FRUS, 1950 VI, pp.704-705; Memorandum by the Director of the Office of Eastern European Affairs (Yost) to the Assistant Secretary of State for European (Perkins), January 31 1950, FRUS,1950 VI, pp.710-711.。2月底,美国务院向国安会建议称,印度支那在“共产主义扩张”的“直接威胁之下”,必须尽快制订一项计划,通过“一切切实可行的计划”,保护美国在印支的利益。①Report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by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February 27 1950, FRUS, 1950 VI, pp.744-747.朝鲜战争爆发前,5月8日,艾奇逊在巴黎宣布美国将向印度支那的法国人提供经济和军事援助,美国对该地区的政策讨论达到了高潮。②William Stueck: The Road to Confrontation: American Policy toward China and Korea,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 p.174.
综上,美国对新中国的第三个判断是:远东地区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中国共产党建立的新中国改变了世界政治力量对比,使美国与苏联在全球特别是远东地区的对抗中处于劣势;远东地区的东南亚国家是中国与苏联“扩张共产主义”下一个可能的目标。
中国革命的胜利,加速了美国政府重新评估整个国际政治力量的对比,调整并制定新的战略方针。其国家安全委员会第48/2 号文件(1949年12月出台)和第68 号文件(1950年4月出台),已经明确反映出美国在全球和亚洲范围内推行冷战政策的决心。正如美参联会主席布雷德利回忆所说:“从本质上讲,68 号文件是一个‘号召武装起来’的响亮的动员令,目的是剔除我们冷战方针中顾此失彼的矛盾现象。从此以后,我们将以军事实力来支持遏制政策。”③[美]奥马尔·布雷德利、克莱·布莱尔:《将军百战归:布莱德雷自传》,北京:军事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676 页。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虽然对此始料未及,但迅速决策武力干涉朝鲜内战,并迅速从三个与中国国家安全密切相关的战略方向采取军事措施。
(一)向朝鲜半岛派出武装力量,全面卷入朝鲜战争。早在1950年1月13日,艾奇逊参加参议院秘密听证会的证词中曾指出:“现在,南朝鲜能够应对北朝鲜挑起的任何性质的纠纷,但是,不能应对由共产党中国或者是得到苏联强大支持的攻击。”④Commitment on Foreign Relations, Senate, Review of the World Situation 1949—1950, Historical Series, Vol. VIII. N.Y. &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1979, p.191.因此,战争爆发之初美国对苏联和中国的动向尤为关注。6月25日,国务院情报研究办公室就朝鲜战争对苏联和中国可能的影响进行了评估。关于苏联,报告认为,针对南朝鲜的行动“必须被视为苏联的行动”,带有明确的风险性质;苏联此举与其对远东政策的审查有关,苏联不会止步于此,在南朝鲜得手后还会在远东地区继续采取行动;由于美国对南朝鲜有明确的责任承诺,苏联不会在朝鲜冒与美国发生大规模战争的风险。关于中国,报告则认为,美国政府的干预,即便无效,也可“维持、甚至可能加剧中国共产党对美国干预遏制其在远东其他地区扩张的担忧”⑤Intelligence Estimate Prepared by the Estimates Group, Office of Intelligence Research, Department of State, June 25 1950,FRUS, 1950 VII, pp.148-154.。
此后,美国决策层又多次开会讨论苏联的意图,得出的结论是:对南朝鲜的“进攻”是苏联一手策划的,是共产主义全球性进攻自由世界的组成部分;但苏联尚未准备好与美国进行全面大战,在朝鲜的行动是其对美国的意志和力量的考验。而对中国出兵的可能性,虽然李承晚在战争一爆发时就强调,中国的干预是影响朝鲜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他的说法并没有引起美国决策者的任何关注。在此后的会议上,美国决策者没有对中国可能的干预予以特别的考虑。6月30日,在美国务院内部召开的关于朝鲜形势的会议上,杰塞普曾指出,“到目前为止没有证据表明苏联有直接干预朝鲜冲突的意图,干预的主要危险来自中国共产党”⑥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Frederick E. Nolting, Special Assistant to the Deputy Under Secretary of State (Matthews), June 30 1950, FRUS, 1950 VII, pp.258-259.。然而,美国决策者已经在全面武装干预朝鲜战争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他的说法没有引起重视和回应。
朝鲜战争一爆发,杜鲁门政府就决定采取武装干涉的政策,并逐步升级干涉的力度。主要的行动包括:1.增加对南朝鲜的军事援助;2.利用苏联抗议联合国拒不接纳中国不能到会的时机,操纵安理会宣布朝鲜为侵略者;3.下令美国海、空军攻击三八线以南的朝鲜人民军,为南朝鲜军队提供最大的空中保护;4.操纵安理会通过一项呼吁联合国会员国“向大韩民国提供必要的援助,以反击北朝鲜”的决议;5.授权麦克阿瑟可以轰炸朝鲜的“纯粹的军事目标”,但“必须明确区分并躲开满洲和苏联的国境”,陆军地面部队可以视情派进釜山地区以守住那里的港口和空军基地设施。①参见[美]詹姆斯·F.施纳贝尔:《朝鲜战争中的美国陆军(第2 卷):战争爆发前后》,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78 页。6月30日凌晨,杜鲁门主持召开白宫会议,批准了美国向朝鲜半岛派遣两个师的建议,同时同意海军上将福勒斯特·谢尔曼提出的海上封锁朝鲜的建议。②Editorial Note, June 30, 1950, FRUS, 1950, 7, p.255.通过这些举措,美国全面卷入朝鲜战争。
中国和苏联对美国的行径表示坚决反对。6月28日,在苏联共产党党报《真理报》发表的社论中,把美国的行动定性为“对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直接侵略”③William Stueck: The Road to Confrontation: American Policy toward China and Korea, p.173.。同日,毛泽东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八次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坚决反对美帝国主义干涉朝鲜内政和入侵中国领土台湾,严正指出,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将既不受帝国主义的利诱,也不怕帝国主义的威胁”。他号召:“全国和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进行充分的准备,打败美帝国主义的任何挑衅”④《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上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54 页。。周恩来总理兼外交部长发表声明,强调指出:“杜鲁门27日的声明和美国海军的行动,乃是对于中国领土的武装侵略,对于联合国宪章的彻底破坏”,“我国全体人民,必将万众一心,为从美国侵略者手中解放台湾而奋斗到底。”⑤《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9 页。
尽管中苏两国严厉谴责美国的行动,但美国决策者却认为,没有具体证据表明苏联或中国有意直接参与朝鲜战争。6月29日中午,美国国务院收到了苏联对美国关于朝鲜问题的照会的答复。苏联重申,敌对行动“是由南朝鲜挑起的”,“外国无权干涉朝鲜内政”。美国国务院认为这一反应是苏联希望避免直接介入朝鲜事务的又一证据。⑥The Ambassador in the Soviet Union (Kirk)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29 1950, FRUS, 1950 VII, pp.241-243.再加上中方发表的立场强硬的声明,杜鲁门得出以下结论:“苏联可能会让中国人替他们打仗”,但即便如此,也可能只是“间接地让那些曾在满洲为共产党战斗过的朝鲜公民回到朝鲜半岛”⑦Minutes of Meeting in the Cabinet Room of the White House, 29 June 1950, p. 5, Box 71, GE.。
这一时期,美国对朝鲜战争政策的评估,主要是建立在对苏联干预可能性判断的基础之上。从保护侨民撤出,到出动海空军在三八线以北作战,最终向朝鲜半岛派出地面部队,美国一步步小心试探着苏联的反应。在确信苏联没有做好与美国进行全面战争的准备后,美国从国内派出部队,全面武装干预朝鲜。中国是否可能出兵根本没有纳入其考虑,更准确地说是认为中国不具备出兵的可能性。尽管在最开始,美国国务院及南朝鲜有人警告要注意提防中国的干预,美国决策者却始终从其对新中国的战略判断出发,认为中国主观上和客观上都不具备派兵的条件:一方面,从内部来看,新中国面临诸多困难和挑战,其最大的任务是巩固国家政权,台湾方向才是中共的战略重点方向,新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不足以支撑其在两个战略方向与敌作战,因此不太可能直接出兵朝鲜。另一方面,从外部来看,中国是苏联的卫星国,其行动受苏联控制;而朝鲜一向是苏联的地盘,因此苏联不太可能让中国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二)出兵台湾海峡,阻止新中国解放台湾。朝鲜战争爆发后,负责联合国事务的助理国务卿约翰·希克森夜间得到开会的紧急通知时,断定中国共产党已向台湾发动进攻。包括布雷德利在内的某些官员甚至倾向于认为,“朝鲜很可能是一次佯动,目的是转移我们对共产党急迫进攻台湾这一事实的注意力”,是“掩护中共攻占台湾的牵制行动”①[美]奥马尔·布雷德利、克莱·布莱尔:《将军百战归:布雷德利自传》,第691 页。另见:Intelligence Estimate Prepared by the Estimates Group, Office of Intelligence Research, Department of State, June 25 1950, FRUS, 1950 VII, pp.152-153;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Ambassador at Large (Jessup), June 26 1950, FRUS, 1950 VII, p.181.。
6月25日下午,艾奇逊主持召开国务院—国防部联席会议。会议拟就了武装干涉朝鲜战争的初步措施,并且决定向杜鲁门建议派遣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以阻止中国共产党进攻台湾和阻止国民党进攻大陆。与会者认为,“福摩萨为美国采取维护太平洋地区和平的行动提供了一个机会”,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将有助于处理朝鲜局势,也将有助于阻止整个远东局势恶化”。会议建议“美国宣布其目的为阻止侵略扩及福摩萨……美国准备将该岛前途的决定提交联合国”②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Mr. Charles P. Noyes, Adviser on Security Council Affairs, United States Mission at the United Nations, June 25 1950, FRUS, 1950 VII, p.144.。
6月25日晚,在杜鲁门召开的第一次布莱尔大厦会议上,艾奇逊主张应当命令第七舰队立即从菲律宾的海军基地出发北上,进入台湾海峡,以防止战争扩大到该地区。6月26日晚,在布莱尔大厦举行的另一次高层会议上,艾奇逊建议,应命令第七舰队阻止对福摩萨的进攻,国民党人也不要进攻大陆。杜鲁门对这些建议表示同意,并于6月27日向媒体发表声明,概述了与朝鲜战争有关的行动。声明中称:“对朝鲜的攻击清楚地表明,毫无疑问,共产主义已经超越了用颠覆政权的手段来征服独立国家的范畴,现在将使用武装侵略和战争。在这种情况下,共产主义部队占领福摩萨将对太平洋地区的安全以及在该地区执行其合法和必要职能的美国部队构成直接威胁。”杜鲁门在声明中明确宣布,“美国已命令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以阻止对台湾的进攻以及台湾对大陆的进攻”,并正式提出台湾“未来地位的确定,必须等待太平洋安全的恢复、对日和约的签订或经由联合国的考虑”③Statement Issued by the President, July 27 1950, FRUS,1950 VII, pp.202-203.。这一声明中所体现出来的政治考量,明显与其所声称的“中立”任务相距甚远。
对于美国此举,中国人民强烈反对。6月28日,毛泽东和周恩来分别发表立场强硬的声明,号召“全国和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进行充分的准备,打败美帝国主义的挑衅”④《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上卷,第154 页;《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 卷,第29 页。。美国的盟国在此问题上也与其分歧巨大。6月27日,英国外交部强调,对于美国派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的行动“英国深感不安”,认为中国如按预定计划解放台湾,必与美国发生军事冲突,这不仅将影响英国在亚洲特别是香港的利益,而且也将使美国陷在亚洲不能脱身。⑤参见赵学功:《朝鲜战争中的美国与中国》,太原: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5年,第48 页。
但中国和美国盟友的警告,并没有使美国放慢在台湾问题上维护既定政策的节奏。相反,美国政府试图寻找法理依据,把侵占台湾作为一项长期政策确定下来。6月26日,在朝鲜战争爆发后杜鲁门召集的第二次国安会会议上,艾奇逊说,安理会将于6月27日举行会议,对美国提出的建议成员国向朝鲜提供援助的决议案进行表决。腊斯克对此表示担忧,认为苏联有可能重返安理会并投出否决票。杜鲁门立刻表态称,他宁愿苏联投否决票,“我们需要为在福摩萨的行动找到根据”⑥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Ambassador at Large (Jessup), June 26 1950, FRUS, 1950 VII, p.181.。为了安抚盟国,杜鲁门特意声明:“我们对福摩萨所采取的行动,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而不代表联合国。”⑦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Ambassador at Large (Jessup), June 27 1950, FRUS, 1950 VII, pp.200-202.
在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第一时间把军队派往与朝鲜并不相关的地区执行任务,似乎令人费解,但结合其对新中国的第二个判断,就可以明白其深层考虑。美国认为,台湾是新中国的重点战略方向,因此中国很可能在朝鲜战争爆发后,发起对台湾的解放活动,一方面实现国家的统一,另一方面对朝鲜战场形成配合。而台湾的国民党政权无法抵抗中国共产党的“攻击”,若没有美国的援助,将失去台湾。美国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三)对印度支那等其他亚洲战场进行援助,重塑对美国有利的战略态势。6月25日,美国务院情报研究办公室评估小组即指出,如果美国放弃韩国,将“大大增加中国共产主义在东南亚地区的渗透机会”①Intelligence Estimate Prepared by the Estimates Group, Office of Intelligence Research, Department of State, June 25 1950,FRUS, 1950 VII, pp.148-154.。6月26日,艾奇逊指出:“只要苏联可以利用卫星或傀儡采取积极行动,且没有将苏联卷入其中,他们就会越来越大胆地使用这种手法;如果他们能够清楚地认识到,卫星国家的侵略性行动有可能直接损害他们声望的风险,他们可能就会在把这种策略推向极端时更加谨慎。”②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Embassy in the Soviet Union, June 26 1950, FRUS, 1950 VII, pp.176-177.这些表态体现了美国对苏联利用“卫星国”中国,在东南亚其他地点发起类似行动的担心。
6月26日晚,在布莱尔大厦举行的第二次高层会议上,艾奇逊针对中国可能在东南亚地区发起的“攻击”提出两个建议:一是增加美国在菲律宾的军事力量,以便在那里建立一个牢固的基地;二是加大对印度支那的援助,并派遣一个强大的军事代表团。③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Ambassador at Large (Jessup), June 26 1950, FRUS, 1950 VII, pp.178-183.6月27日,杜鲁门发表声明,宣布加强美国菲律宾的部队,并加速向菲律宾政府提供军事援助;指示加速向法国和在印度支那的有关国家的部队提供军事援助,并派遣一个军事代表团与这些部队保持密切的工作关系。④Statement Issued by the President, June 27 1950, FRUS, 1950 VII, pp.202-203.
其他同盟国的反应,加剧了美国的担忧。6月27日,印度驻苏使馆工作人员卡普尔向艾奇逊转达:印度认为,美国对朝鲜采取或不采取行动,将是影响美国之后的东南亚政策的关键。⑤The Ambassador in the Soviet Union (Kirk)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27 1950, FRUS, 1950 VII, p.204.6月28日,美驻印大使亨德森反应,印度政府认为“共产主义中国可能找借口大规模进入缅甸”。亨德森还指出,“福摩萨和印度支那问题”使美国的朝鲜战争政策制定变得复杂,必须“同向某些势力提供援助的问题结合起来”⑥The Ambassador in India (Hender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28 1950, FRUS, 1950 VII, pp.218-220.;“必须尽一切可能使潜在的侵略者认识到侵略印度支那的严重性……特别是在对我们的防御至关重要的地区”⑦The Ambassador in India (Hender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ne 29 1950, FRUS, 1950 VII, p.234.。美驻南斯拉夫大使阿利安报告称,南斯拉夫外长强调,应该意识到,苏联没有准备好接受在朝鲜半岛的挑战,但是“在那里的声望受损程度,可能会使苏联人试图在其他地方弥补损失”⑧The Ambassador in Yugoslavia (Allen) to the Secretory of State, July 1 1950, FRUS, 1950 VII, p.280.。
可见,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向印支和菲律宾等东南亚其他国家派出武装力量,以防范中国对这些地区发起类似朝鲜半岛的“攻击”,正是基于第三个判断——新中国的成立使世界政治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将对其在亚洲其他地区的领导权形成挑战。
从朝鲜战争爆发前美国对新中国的判断,以及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从三个方向做出的军事部署可以看出:一方面,美国蔑视新中国的力量和潜能,大大低估了中国的利益、胆略和军事能力,认为中国不敢出兵朝鲜,更是狂妄地直接派出武装力量进入台湾海峡。但另一方面,美国对中国又持有深深的疑惧和敌视情绪,除在第一时间向朝鲜半岛派兵外,还向台湾海峡和菲律宾、印度支那派出军事力量,从三个战略方向对中国实行钳制,构筑起对新中国的战略包围圈。正是因为这种蔑视和敌意,使美国在侵朝战争中完全无视中国参战的可能性,在作出苏联不会卷入朝鲜战争的判断后,狂妄地扩大其战争目标,导致其侵朝政策在军事手段与政治目的之间严重失衡,最终陷入朝鲜战场的泥潭长达三年之久,并付出巨大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