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式指挥”(mission-command)是美国陆军从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空地一体战”以来,在作战指挥领域的一项重要改革成果。此后各个版本的美国陆军野战条令FM3-0 一直强调,“任务式指挥是美国陆军首选的指挥方法”。2012年9月,美军参联会公布的《联合作战顶层概念:2020年的联合部队》,将“任务式指挥”放在构成“全球一体化联合作战”概念的八大要素的第一位。在新近提出的“多域战”中,“任务式指挥”仍赫然在目。那么,究竟什么是“任务式指挥”,为什么美军对这一指挥方式在几十年内一直“念念不忘”呢?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必须从“任务式指挥”的概念源头谈起。
从美军现行条令对“任务式指挥”的表述来看,“任务式指挥”可以归结为如下几方面:
“任务式指挥”是进行战斗指挥的首选方式;在实施“任务式指挥”的过程中,指挥官只规定任务和完成时限,提供完成的条件,但并不规定下属完成任务的方式;指挥官鼓励下级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采取主动,甚至冒险;指挥官要谅解下属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可能所犯的错误;指挥官要提供明确的意图并在确保下属行动自由的情况下进行控制。之所以强调“任务式指挥”,是因为美军认为地面作战中情况复杂多变,难以预测,所以需要各级积极发挥主动性。
美军认为,“任务式指挥”是德国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普遍采用的指挥方式,并认为这种指挥方式是德国陆军在二战中表现出众的重要因素。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美国陆军理论界掀起了一股“德国热”,古德里安、曼斯坦因等著名德国将领的回忆录广泛流传,德国陆军在二战中高效的“机动战”成为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效仿对象。德军将领对指挥方式的描述也自然成为美军制定条令的重要参考材料。在《失去的胜利》一书中,冯·曼斯坦因指出:“德军军事领导体系中经常强调的一点是,希望各级指挥官都能发挥主动精神,并敢于负责任,所以从原则上来讲,较高指挥机构的指令和中、下级指挥机构的命令,对其下级单位都是只以制定任务为限度。至于如何执行,那是下级指挥官本身的事情,上级不应干涉。”①参见戴耀先:《德意志军事思想》,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423 页。这一表述同美军现行条令里的论述基本一致。
问题在于,据考证,“任务式指挥”(Auftragstaktik)一词最早出现在1906年符腾堡一位将军撰写的文献中,直到1977年才正式编入联邦德国国防军的《军语集》,并于1979年写入了当时的《国防白皮书》。与“任务式指挥”相对应的是“命令式指挥”(Befehlstaktik)①参见戴耀先:《德意志军事思想》,第423 ~425 页。。二战中德国军队的作战条令中未曾见到正式使用过这个词汇,特别是用于指导二战德国陆军作战的重要条令——1933年编写的《部队指挥》中,根本就没有将“任务式指挥”作为专门的一种指挥方式列出,全文中也没有“任务式指挥”一词。
可见,所谓“任务式指挥”,是美军和联邦德国军队根据自己的理解,对二战中(美军有的文献追溯到老毛奇乃至弗里德里希二世时代,并把老毛奇奉为“任务式指挥”的鼻祖)②鲁登道夫在《总体战》“统帅”一章中,也根据自己的实践经验,对指挥方式有类似的总结和论述,但美军的文献中很少提及他的观点。德国陆军指挥艺术的总结,并非德国陆军当年官方认可推广,并在二战中执行的某种具体的、程式化的方法。那么,美军这种概括和总结是否准确呢?
实际上,美军提出的“任务式指挥”是为了强调发挥下级的主观能动性,这与二战德军所强调的并不矛盾。不过,如果按美军这种概念化的理解方式,“任务式指挥”仅将焦点聚集到“任务”,也只局限在指挥领域,这就与当年德国军队的本意相去甚远。
(一)“任务式指挥”并不仅仅局限于“任务”。对于发挥各级勇于承担责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德军在《部队指挥》一书的《前言》中就做了大量论述:
“战场的‘空白’要求军人能够独立的思考和行动,他要能够进行计算,作出决定,敢于利用任何态势,理解胜利依赖于每个人。训练、良好的体能、无私、果决、自信和勇气将赋予他驾驭任何形势的能力。”
“任何一个领导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全力以赴、不推脱责任。勇于承担责任的意愿是一个领导者最重要的素质。不过,对责任的承担不应该建立不考虑全体的个人主义的基础上,也不应该作为对没能执行命令的辩解理由,如果服从命令能够产生更好的效果。独立的精神不能放任自流,但另一方面,在允许范围内的自由行动是取得巨大胜利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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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的指挥官和他的下级单位需要领导者具有这样的能力:判断力,清晰的视野和远见,能够做出独立的、决定性的决定,并积极地、毫不动摇地执行决定。”
“在决定性的行动中,部队的良好战备状态和力量要得到高超的指挥才能发挥作用。指挥官对部队不必要的约束将影响胜利的取得,指挥官必须为这样的后果负责。
部队一旦部署到战场上,就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那些不可能执行的命令将有损于对领导素质的信心,打击士气。”③Bruce Condell&David T.Zabecki:On the German Art of War:Truppenführung,Lynne Rienner Publishers,Inc.2001,pp.17-19.
显然,这些论述涵盖的意义比美军现行条令中所理解的“任务式指挥”要丰富,表述也更加详细、辩证和准确。同时,在《部队指挥》的第二章《指挥》中,德军也没有拘泥于在执行具体任务(mission)的时候应该如何指挥,而是反复强调如何灵活地贯彻执行指挥官的意图(intent)。例如:在第36 条中指出,“在没有明显影响到他的整体意图(Absicht)的情况下,指挥官必须允许他的下属自由行动。尽管如此,他也许不能妥协于他下属的决定,即便是下属独自担当责任。”④Bruce Condell&David T.Zabecki:On the German Art of War:Truppenführung,Lynne Rienner Publishers,Inc.2001,p.23.在第80 条中也指出,“作战命令(Operationsbefehle)应该采用以下顺序:……指挥官的意图,这一信息是完成任务所需要的……”①Bruce Condell&David T.Zabecki:On the German Art of War:Truppenführung,Lynne Rienner Publishers,Inc.2001,p.31.“意图”的内涵比“任务”要宽泛。为了贯彻意图,下级指挥官可以选择性地执行任务(misson),甚至自己为自己创造任务。不过,无论怎样创造“任务”,都要符合上级取得更大胜利的“意图”。埃尔温·隆美尔撰写的《步兵攻击》中,专门记述了一个下级违反上级命令却取得胜利的“任务式指挥”典型案例:
“当我们与敌军在皮亚韦河西岸激烈交战时,营里的其他部队也曾试图支援我们。在越过埃尔托成功夺取奇莫拉伊斯以西的敌军阵地后,营长(史普约瑟少校,笔者注)立即指挥山地通信营的通信连以及第26 皇家步兵团第1 营对敌展开追击,但是这项计划却违背了第43 步兵旅的命令,由于地形本身和作战形态的限制,要其他部队来增援我们是不可能的。在抵达圣马蒂诺时,营长又一次接到第43 步兵旅的命令,‘符腾堡山地营必须原地待命,并在埃尔托的磨坊宿营,改由第26 皇家步兵团担任前卫’。而营长的回复是:‘获得加强的符腾堡山地营正在隆加罗内与敌军交战,请求步兵部队对隘口公路进行增援,并将第377 帝国皇家战炮队前进部署’。
营长断然拒绝了第43 步兵旅的命令,这使得第26 皇家步兵团第1 营营长克里姆林上尉如此地评价他:‘我不知道该佩服你在敌军面前表现出来的勇气,还是欣赏你在上级面前展现出来的魄力!’”②[德]埃尔温·隆美尔:《步兵攻击》,曹磊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07 ~308 页。
正是因为史普约瑟少校的“抗命”,隆美尔指挥的连队得到了及时增援,在隆加罗内合围了大批意军,赢得了重大胜利,史普约瑟也没有因为抗命受到任何惩罚。从此可以看出,德军并非鼓励为了完成任务而战场抗命,更不是鼓励上级为下级的错误买单,因为毕竟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也是确保军队令行禁止、统一行动的基础,如果不服从命令造成重大损失,一样会被严惩。但是,德军同时强调,下级军官可以根据自己对态势的判断做出更有利于实现总体作战意图的决定,如果这一决定最终取得了更好的效果,那么下级也不会因为“抗命”受到惩罚。这种良性导向是显而易见的:毕竟下级军官在作战中比上级能够更直接、更真切地感受到战场态势变化,尤其是在通信手段有限的条件下,这种主动性更是抢得制胜先机的重要因素。
(二)“任务式指挥”也不仅仅局限于“指挥”。如果说“意图”和“任务”之间的区别只是理解问题的角度不同,美军试图通过在条令中强调一个新概念,就把德军的先进指挥模式复刻到自己军队的指挥过程中,无异于缘木求鱼。因为想达到指挥上积极主动的目的,绝非发布一本条令就能实现,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制度、人才建设和文化熏陶,是涉及多个领域的系统工程,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总参谋部—下级参谋部”制度的建立。德军总参谋部并非一个单独的高级领导指挥机构,而是一套完整的制度。其精髓在于“总、分一体”:总参谋部的人员和下级部队(集团军、军、师三级)参谋部的人员是全军按照同样的标准一体选拔、按照同样的模式一体培养、按照统一的成长路径一体统筹任免的。总参谋部不仅是军队的“大脑”,而且与各级军队参谋部有效衔接,确保各级的“大脑”和“神经”紧密联系。在这种模式下,各级的作战参谋都是一起在柏林战争学院的同学或者学长、学弟,相互之间熟悉,思维方式基本一致,沟通交流顺畅,这就搭建了上下级相互信任的基础。总参谋部中岗位设置也别出心裁,上校处长之上就是副总参谋长(中将以上),没有中间级别可供晋升,如此就确保了在总参谋部工作到上校级别就必然需要到部队任职,比如担任师参谋长或者集团军参谋部作战处长,晋升的话就必须去部队任旅长或者军参谋长。换言之,下级各作战部队的参谋部,人事任免和总参谋部一体统筹安排,最终决定权在总参谋部,这样保证从上到下政令畅通、令行一致。如此设置的另一个优点是上校以下的军官普遍年富力强,精力旺盛,能够适应繁忙的工作。这一安排的前提是总参谋部系统的高度精英化,人事任免调配相对简单,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军总参谋部系统军官共有200 人左右,二战中德军步兵师机关仅编配39 人。为保证精干机关的高效工作,总参谋部系统配属的警勤保障力量也很扎实。师、团都编有司令部连,公勤杂务大多由士兵或文职人员负责,将参谋从繁杂琐事中解放出来,集中精力研究作战。
二是长期的平等、务实的氛围熏陶。19世纪初,沙恩霍斯特改革就倡导军事学术面前人人平等的良好作风。老毛奇时代的总参谋部里,少尉参谋和上将参谋长之间为某个作战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并不鲜见。这也是普鲁士军事改革以来一直强调的作风:参谋不是首长的附庸,必须能独立思考,以确保首长定下正确的决心;在军队的特殊环境中,盲从是容易的也是轻松的,独立思考则需要勇气和智慧。还有就是务实的风格。无论是作战报告还是训练考核,对部队士气、食物补给、装备性能问题等直言不讳,这有利于上下级之间有效沟通,实现共同作战意图。
三是长期扎实、认真的演习演练。德军格外注重演习演练。德意志帝国时期每年举行一次全军性的秋季演习,推演重要方向作战方案,德国皇帝或者总参谋长亲自指挥组织,各级指挥机构在演练中都要按照实战要求运作。如此,一方面极大加快了德军战法的创新。以装甲战为例,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发展连级规模的装甲力量起,德军装甲部队就频繁用于各种演习,哪怕是只能用纸箱模拟坦克时也没有打折扣。另一方面,在长期的演练中,上下级指挥官和指挥机构也能反复交流碰撞,磨合协同,锤炼作风。柏林战争学院毕业的“准参谋”能否留在总参谋部系统工作,在年度演习中的表现是一个重要衡量标准。
综上所述,“任务式指挥”既不仅仅关于“任务”,也不局限在“指挥”领域。美国陆军只是照搬了这一概念,并没有对军官培养、作风养成和演习进行针对性的、全面的设计改进。无怪乎美籍德国军事史专家克罗姆讽刺说:美国陆军只是把“任务式指挥”挂在嘴上,而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它的精神实质。对这一问题的辨析,有以下几点思考与启示。
(一)注重鉴别美国军事思想的不足和缺陷。总体上看,由于文化传统、政治体制等因素,与苏(俄)、德的军事思想相比较,美军军事思想比较缺乏深邃的哲学思考和严谨的理论体系,其实用主义、唯技术论色彩比较浓,但其学术思想活跃,理论研究观点争鸣多,“拿来主义”盛行,一直重视从兵学积淀深厚的苏(俄)、德军事理论中汲取先进思想。一些看似美军的创新,其实是美军对苏(俄)、德经验的理解总结,这就需要在研究与借鉴过程中找到理论源头,研清本旨,避免“跟着错”。
(二)加强对人民军队优良经验的总结吸收。“任务式指挥”中强调的指挥理念,其实并不“新鲜”,中国古代兵法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含有其中之意;而人民军队强调的军事民主、上下一致、积极主动等理念,也走在了同时代的前列。聂荣臻在回忆毛泽东的指挥时指出,“毛泽东同志对下面的事情从来不规定得很死,作战呀、部署呀、战役战术上的组织等等,都是如此,因为他要给下面机动,充分发挥大家的主观能动性”,但“苏联顾问不懂得我们的做法”,反问我们“这是命令吗?”①参见《聂荣臻元帅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第582 页。。
(三)及时开展新概念的配套政策的研究。任何一个概念的存在都需要有配套支撑的制度机制,单单提出一个概念,不进行相应的制度改革和配套设计,只能是无源之水。德军指挥理念能一直保持先进,就得益于其统帅机关的“部(局)—处”两级架构带来的人员精英化和高活力,否则一个臃肿的、缺乏体系化流动晋升渠道的指挥机构必然陷入人浮于事、推诿扯皮、效率低下的困境。因此,提出新的概念不易,配套政策制度构建完善更难,落到实处尤难,需要全面、长远的思考和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