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①关于“琉球”和“冲绳”的使用。琉球(英文为 Ryukyu)是中国人用来指琉球王国的版图、文化圈时的用语。冲绳(英文为 Okinawa)是日本对琉球群岛的称呼,1879年“琉球处分”以后,日本在琉球群岛设置冲绳县。“冲绳战役”主要发生在冲绳主岛上,目前国内外关于此次战役的研究成果多使用“冲绳战役”一词。有鉴于此,本文使用“冲绳战役”一词,而在指整个群岛时使用“琉球”一词,文中引用部分按照原文处理。战役是太平洋战争的最后一次战役。对于琉球岛民来说,这是一次毁灭性的战役,当地40 多万名平民被迫卷入其中。美日两军从海上、空中和陆地进行的投弹与炮击持续了3 个月,平均每个当地居民承担约50 枚炮弹,因此被称为“钢铁风暴”②冲绳战役在英文里称作Typhoon of Steel(钢铁风暴),日文译作“铁雨”,意在表明战斗之激烈、火力之密集。。此役不仅影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和战后的远东格局,而且深刻影响着当地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战后琉球历史的起点。
1944年5月,美国海军作战部长兼美国舰队总司令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在旧金山会见美国太平洋战区总司令兼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切斯特·尼米兹海军上将和美国第3 舰队司令小威廉·哈尔西海军上将,共同探讨太平洋战区的未来作战计划。③Gordon L. Rottman,Okinawa 1945:The Last Battle,Osprey Publishing,2002,Introduction.1944年下半年,夺回马里亚纳群岛和菲律宾群岛后,美军战略目标确定为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④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1945,Vol.VI,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by the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p. 545.9月29日,尼米兹和金在旧金山会谈讨论下一步如何对日作战,并初步确定了“冰山行动”。①Robert Leckie,Okinawa:The Last Battle of World War II,Penguin Group,1995,pp. 1-3.10月25日,尼米兹命令联合参谋部着手制定冲绳战役计划。
1944年春,日本军部认为,美军接下来将会进攻琉球群岛并将以此为跳板进攻本土。因此,日本加强了台湾和琉球岛的防御,并于1944年3月22日在琉球组建第32 集团军即冲绳守备军,第一任司令是渡边正夫中将。从1944年7月到9月,大量军队被派往琉球。8月渡边被调到参谋本部,8月8日牛岛满中将成为第32 集团军司令。长勇少将是参谋长,八原博通大佐是高级作战参谋。
防御琉球岛的“天号”计划经过反复修改后最终确定下来。日本大本营主张采用决战策略,“歼敌于滩头”。牛岛满和长勇认为,经过多次空袭,日军飞机损失惨重,已无力组织大规模作战,因此决定打一场“消耗战”。日本大本营将第32 集团军中最具战斗力的第9师团调往台湾,引起了牛岛满极大不满,他以兵力不足为由,反对决战计划。第10 方面军为了安抚牛岛满,没有再反对其方案。为了生存下来并在最大程度上拖延美军,日军精心策划了一个旨在进行消耗防御战的整体策略,该战略充分利用岛上的自然特征和其他要素,包括岩洞、森林、坟墓和台风。②George Feifer,Tennozan:The Battle of Okinawa and the Atomic Bomb(New York:Ticknor & Fields,1992),p. 105.
1945年3月26日,美军在庆良间列岛登陆。4月1日,美军在冲绳主岛的西海岸登陆。
美国共计动用了1400—1500 艘军舰以及大约54.8 万名士兵,包括18.3 万名陆军和供给护航人员。相比之下,日本只拥有一支大约10 万人的军队(估计陆军为6.9 万—8.64 万人,海军为0.8 万—1 万人)。③[澳]加文·麦考马克、[日]乘松聪子:《冲绳之怒:美日同盟下的抗争》,董亮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0 ~21 页。此外,在冲绳招募的军事和准军事人员超过2.5 万人(分为现役兵、召集兵、防卫队、学徒队、义勇队等),④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6.在岛上招募的当地人和中学生仅受过短暂训练、配备最原始的武器。⑤Miyume Tanji,Myth,Protest and Struggle in Okinawa,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p.38.所有军事力量加在一起,也只有12 万人左右。美军不仅数量超过日军,而且也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武器装备,另外,几乎完全控制了制海权和制空权。
太平洋战争末期,日军空中力量损失严重,飞行员伤亡严重,此时培养成熟的飞行员已经来不及。在这种情况下,日军决定使用“天号”计划的秘密武器——“神风特攻队”。神风队员驾驶装满炸弹的飞机冲向美军战舰,与美军同归于尽。日本人将特攻队的攻击定名为“菊水特攻”,从 4月6日到6月22日,日军共发动10 次“菊水特攻”。与此同时,双方陆上战斗也在激烈进行。4月4日,美军将日军分割为南北两部分后,美军就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北和北部推进,一路向南部推进。北进的美军进展较为顺利,4月16日美军攻下八重岳,结束了冲绳北部的战斗。在南部,双方争夺异常激烈。日军为拖住美军,设置了坚固的嘉数—首里防线,约6 万—7 万名日军藏在山洞里。4月19日,美军对日军阵地进行了地毯式炮轰。5月3日夜晚,日军发起反攻,但遭遇失败,损失惨重。5月13日,美军向首里发起了全面进攻,日军损失了近6 万名官兵,最终放弃首里防线南逃。6月23日,牛岛和长勇自杀,日军有组织的战斗结束,但牛岛自杀前下令“战斗到最后一人”,因此冲绳战成了没有终点的战斗。⑥Joseph Wheelan,Bloody Okinawa:The Last Great Battle of World War II,Hachette Books,2020,Prologue.
冲绳战役期间,美军伤亡巨大,为了减少伤亡并促使日军投降,美军实施了大规模轰炸战术,向冲绳岛发射51 万发舰炮、177 万发火炮和重炮弹。“钢铁风暴”几乎将冲绳夷为平地,很多人在炮火中丧生。美军伤亡49151 人,其中12520 人阵亡或失踪,36631 人受伤。美军36 艘舰艇被击沉,368 艘被损,763 架飞机被毁。①Roy Edgar Appleman,Okinawa:The Last Battle,Historical Division Department of the Army,Washington,D.C.,1948,p. 473.日军约110000 人阵亡,7400 多人投降,损失7800 架飞机,16 艘舰艇被击沉,4 艘被损。②Roy Edgar Appleman,Okinawa:The Last Battle,Historical Division Department of the Army,Washington,D.C.,1948,pp. 473-474.
没有哪个地方像冲绳一样对战争的策划与实行全无责任与影响,没有哪个地方遭受过如此广泛的痛苦,当地人的生命和财产损失惨重,并最终屈服于军事占领。③George H. Kerr,Okinawa:The History of an Island People, Boston,Tokyo:Tuttle,2000,p. 465.冲绳平民的悲惨程度在很多方面超过了广岛,包括非战斗人员的死亡(15 万人),很多人在轰炸中被灼伤或炸死,岛民有几周的时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经历“钢铁风暴”的蹂躏。如果无辜能被量化,冲绳人比着广岛人更加无辜,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毫无责任,却不得不遭受被屠杀的后果。④George Feife,Battle of Okinawa:The Blood and the Bomb,New York:Lyons Press,1992,Introduction xi-xii.
琉球很多知名人士认为,冲绳战役表明该岛成为日本保护本土的“弃子”,这一看法以战役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大田昌秀和外间守善为代表。大田认为,“冲绳战役其实就是一场为了防卫本土不得不作出的一个‘丢车保帅’的战略而已”⑤[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陈言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第181 页。。外间认为,冲绳战役开始的时候,日本已经把冲绳抛弃了。冲绳战役开始之前,大本营将驻守冲绳的精锐部队第9 师团调到台湾,本来答应再从其他地方调兵支援冲绳,但是一直到战役结束也没有实现增兵支援计划。⑥[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第138 ~139 页。太平洋战争末期,对于日本来说,保全国体是首要关切,因此争取时间准备本土的最后决战以及议和谈判成为关键。1945年2月14日,前首相近卫文麿谏言,恐日本战败已成定势,从保全国体的角度考虑,应予以和平决断,天皇以“如不能再次树立战果,恐难决断”为由,驳回其建议。冲绳战役是日本在已经预估失败的前提下,为本土作战争取时间的关键一战,其目的也不是保护本土的人民而是保全国体。⑦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 4.
日军第32 集团军的两任司令都公开宣称“军官民共生共死一体化”以及“一草一木皆为战斗力量”,并动员男女老少参加战争。当时,岛上没有民事政府,日军司令行使所有的权力,立法权、行政权和审判权都在军事控制之下,住民的所有行动都被日军司令部控制。⑧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p. 6-8.1944年,渡边正夫公开宣称,美军一旦登陆,冲绳只有玉碎。牛岛满上任后强调:“应指导地方官民愉快地为军队作战作贡献。”关于战时的“住民政策”,长勇直言不讳:“一心一意、无条件地接受军队的指导,所有县民都成为战士。无用之人在战场上会成为部队的麻烦,所以老人、妇女、儿童去不妨碍军队作战的地方。”⑨[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第143 ~144 页。
冲绳战役开始后,美日陷入拉锯战,当地不幸成为“吸血泵”。为了尽量拖住美军,为本土作战争取时间,1945年4月20日,日本军部下达的《决定性卫国战役的训令》指出:“即便是敌人用当地居民和妇女作为他们的盾牌而前进,并试图削弱我们的斗志时,我们也要毫不犹豫地歼灭敌人,并坚信他们(当地居民)希望我们帝国的胜利超越了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延续的希望。”⑩[澳]加文·麦考马克、[日]乘松聪子:《冲绳之怒:美日同盟下的抗争》,第22 页。美军登陆冲绳的时候,日本本土防卫体制只完成了大约60%,因此他们企图把美军拖在冲绳,认为即使拖一天,其间日本本土的防卫体制也能更加完备一些。①[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第146 页。这样从东京大本营到第32 集团军再到驻守各个小岛的日军都在不断强化这种理念,即“美军登陆后,岛民唯一的选择就是与日军玉碎”。琉球作为日本的一枚“棋子”成为本土防卫的“弃子”。岛民与其说实现了牛岛指示的军、官、民“共生共死”,不如说是走上了与军队“共死”的不归路。
战役爆发时,琉球群岛有40 多万人口,不到100 天的战役使得12 万琉球人死于非命,占当时人口的近1/3。更为重要的是,冲绳非战斗人员的伤亡人数(约9.4 万人)远远超过日本自卫队的那些冲绳成员(28228 人)。②[澳]加文·麦考马克、[日]乘松聪子:《冲绳之怒:美日同盟下的抗争》,第17 页。冲绳国际大学名誉教授安仁屋政昭认为,冲绳战役中平民的死亡超过15 万人。参见: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6.其中包括11483 名14 岁以下的孩子,他们中的10101 名是被日军从躲避的地方驱逐出来之后被杀害的,866 名在为日军干杂活的时候被杀害,其他的则是因日军抢走食物之后饿死,或是被日军直接杀死。③Kensei Yoshida,Democracy Betrayed:Okinawa under U.S. Occupation,Press: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 Western Washington,Bellingham,Washington,2001,pp. 3-4.大部分儿童的死亡是因为日军不保护他们,甚至是对其直接使用暴力。在日军的宣传和命令下,一些家庭成员为了免于自己的孩子被敌人所害,在“强制集体自杀”的命令下,被迫将300 名儿童杀害。另有14 人被日本军队集体射杀。在这11483 名有记录的死亡儿童中,有5296 人(超过50%)是5 岁以下的幼儿。④Ota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Okinawa Kanken Shiryo,p.4.战争中死去的这些琉球人,其中一部分是被迫集体自杀,一部分是被日军杀害,一部分是被美军杀害或是在日美交战中死亡。
自从美军3月底登陆一直到6月22日,琉球群岛上的被迫集体自杀事件时有发生,大规模的集体自杀事件发生在美军登陆后不久,已经确定的有30 起,每一次卷入的人数不等,多则几百人,少则几人。3月26—28日,在庆良间岛600 多人被迫集体自杀,其中,在渡嘉敷岛有329 人,在座间味岛有234 人,在庆留间岛有53 人。4月1日,在读谷村溶洞,83 人被迫集体自杀。4月22日,在伊江岛,约100 人被迫集体自杀。⑤Ota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Okinawa Kanken Shiryo,pp. 5-6.3月26日,美军登陆,孤立而惊恐的岛民们被日本军官召集起来并被强制实施集体自杀。他们被命令自杀和杀死家庭成员,而不是投降。手榴弹被分发,当手榴弹被分光之后,绳子、镰刀、剃刀和石头都被用上了。⑥[澳]加文·麦考马克、[日]乘松聪子:《冲绳之怒:美日同盟下的抗争》,第20 页。被迫集体自杀的场面非常惨烈,“由于受到本土军人的强迫,在这个集体自杀现场,与祖父一起躲避起来的幼童在旁边的防空洞里,偷看到一个父亲用力踩着孩子的胸部,挥动着凶器——那转瞬间也将成为他自杀的武器,祖孙二人于是一起逃亡山里。”⑦[日]大江健三郎著:《冲绳札记》,第128 页。根据大田和平研究所的记录,因被迫集体自杀而死亡的已知人数共计1202 名。冲绳发生集体自杀的地方都有日军驻扎,而没有日军驻扎的渡嘉敷村的前岛则没有发生集体自杀。依据上述事实,可以认定,集体自杀和日军密切相关。⑧[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第249 页。
在弃子战略下,岛民必须“万事以战斗为准”,听从军令安排。有战斗能力的琉球人都已经被编入日军正规军或是学生军(铁血勤皇队等),其他没有战斗能力的老人、妇女、儿童等被称作“无警备能力者”,日军不仅没有制定任何保护他们的措施,而且还与他们争抢各种资源,甚至以“间谍罪”随意处置。随着战役进入尾声,琉球平民对战斗部队来说成为麻烦,甚至是负担。很多冲绳人隐藏在南部的山洞里,后来被驱赶出来。在6月的最后两周,8 万冲绳平民(基本上是孩子、老人和妇女)从南部的山洞里爬出来,其中1/3 到1/2 受伤了。①Roy Edgar Appleman,Okinawa:The Last Battle,Historical Division Department of the Army,Washington,D.C.,1948,p. 468.
这些“无警备能力者”在战场上无路可走,他们本能认为有日军的地方会更加安全,但是结果大相径庭。日军通常占有防空洞中最安全和最有利的位置,有充足的食物,而大量的村民被分配到入口很小的地方,或是暴露在美军的炮火下。非战斗员不能进入紧急防空洞,他们通常死于美军的机关枪和炸弹下。许多村民认为距离士兵越近越安全,但是他们错了,日军抢夺、强奸、杀害他们应该保护的人,村民认识到他们是比美军更大的威胁。②Miyume Tanji,Myth,Protest and Struggle in Okinawa,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p. 37.冲绳战役后期,日军在往南撤退的路上,竟然把已经疏散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当作盾牌。
日本本土对琉球的不信任一直存在。日军内部称呼冲绳岛民为“土著民”,这一称呼带有强烈的“不能信任”的色彩。早在1934年,冲绳地区部队司令石井虎雄上校在寄给陆军次官柳川平助的秘密文件《冲绳防备对策》中指出,许多岛民甚至不知道天皇的存在,为天皇、为国家奉献生命的精神十分贫弱,“在事态发生之际如果疏于监视,则不知道冲绳人将转向何处,所以平时就应当严密监视”③[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第153 页。。日军第32 集团军成立之后,牛岛和长勇都强调“应严密注意防备间谍”④[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第143 页。。当士兵和平民在同一片战场“生死与共”时,日军在岛上相应地建立了各种机构、制定了各种制度并下达了防范军令。
美军大规模空袭日军及其设施,地毯式轰炸日军隐藏的山洞,这也造成了大量平民的死亡。在琉球群岛南部,当地平民躲入石灰石溶洞里避难,但是后来从中部逃来的日军把当地居民驱赶出去抢占这些藏身之处,这些平民就暴露在美军的炮火之下,很多人因此丧生。这样南方变成了混乱的战场,在战役的最后阶段(6—7月),美军毫无区别地屠杀溶洞里的日军和平民,这被称之为“搜寻日本人”计划。⑤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6.
1879年日本武力吞并琉球,但是对岛民非常歧视,认为他们是低等人,不具有管理政治事务的能力,因此需要日本进行管理。⑥Richard Gordon Martin,The Okinawa factor in U.S.-Japanese post-World war II relations,Ph. D Dissertation from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1982,pp. 31-32.吞并之后,日本开始对琉球实行同化政策。随着日本本土“战时体制”不断形成,1937年10月,琉球成立了“国民精神总动员中央联盟”,在岛上进行“皇民化”和军国主义教育。琉球被日本武力占领并以“皇民化”的名义被强行同化后,琉球人为了变成“日本人”被迫走上了自我否定的不归路,他们必须放弃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必须为天皇“效忠”,从而成为天皇的“国民”。很多琉球人为了被同等对待、摆脱歧视,为了证明自己是合格的“日本人”,积极参加战斗,为天皇献身。
日军为了强化当地居民的意志使其与日军一同进行抵抗,在战役开始前就进行了充分的极端思想宣传。遍布全岛的日军及其辅助力量,对冲绳居民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美军是禽兽不如、奸淫掳掠的凶残侵略者。一时间,与其被残杀不如自杀而玉碎的舆论弥漫冲绳岛。⑦徐勇、汤重南主编:《琉球史论》,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45 页。这种“皇民化”教育和军国主义宣传及欺骗自上而下进行,从天皇到日军再到驻守琉球的第32 集团军最后到琉球民众,这种严密的组织机构保证了全民总动员在琉球的顺利展开、各种命令的上传下达及其有效执行。日本的皇民化教育使住民相信为天皇而死是国民道德的最高境界,冲绳国际大学名誉教授安仁屋政昭认为,日军的强制和诱导导致了住民集体死亡。①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 7.
尽管琉球人尽力成为日本人,但是日本人还是继续歧视他们。日军领导人认为冲绳是日本防御的脆弱边缘,琉球王国过去与中国联系密切,因此将冲绳看作是一个潜在的背叛者。②Chalmers Johnson,ed.,Okinawa:Cold War Island,Japan Policy Research Institute,1999,p. 140.日军认为,如果冲绳陷落,整个日本的南段将处于直接危险之中,日本人把冲绳看作是一个重要的战场,但不是本土的一部分。③Richard Gordon Martin,The Okinawa factor in U.S.-Japanese post-World war II relations,Ph. D Dissertation from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1982,pp. 32-33.整个战役显示出日本将这个群岛当作防御的关键,而不是其民族共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日本的同化、歧视政策下,琉球民众被教导要成为“日本人”以及“忠诚于天皇的臣民”。而实际上,冲绳战役是一个用来延迟美军登陆日本本土的血腥计划,日军的目的也不是保护岛上民众,反而强迫他们集体自杀或是被当作间谍杀害。这种“皇民化”教育成为岛上民众伤亡惨重的深层次因素,而日军在岛上的行为使岛民逐渐认识到他们被欺骗了、被利用了,很多人因此失去生命。
冲绳岛上的人文景观以及和平的农耕和捕鱼的生活方式永远被战争和外国军队的占领破坏了。④Roy E. Appleman,Okinawa:The Last Battle,Washington,D.C.:Center of Military History,1993,p. 473.在整个战役期间,日军将墓地建成防御消耗战工事,美军发现之后,下令尽可能摧毁这些墓地,因此成千上万的墓地被严重毁坏。战争结束时,美国第10 集团军司令约瑟夫·史迪威上将说:“可怜的冲绳人,他们的祖先被炸成碎片了。”对自己所熟知的这一切的丧失使得冲绳人有一种不确定感,对其身心产生了很大影响,该地心理疾病发病率比太平洋其他地区要高,一些观察人士将此归咎于对他们祖先坟墓的破坏。一位冲绳教师(中曾根晴山)对文化身份的丧失特别愤怒,他写道:“只有让全世界看到冲绳战役造成的破坏,才能让首里城堡的树生长、草发芽。”⑤George Feifer,Tennozan:The Battle of Okinawa and the Atomic Bomb,New York:Ticknor & Fields,1992,p. 554.对于经历过这场战争的琉球人来说,战争结束前被灌输、被恐吓、被命令集体自杀的经历刻骨铭心,而这一切成为他们思考现在和未来的源泉。冲绳人可以自问:我们最终是属于战败的日本的一部分,还是被日本拖入战争的区别于日本的被殖民者?⑥李薇:《冲绳问题的复杂因素及其本质》,《日本学刊》2010年第5 期。
血腥的战争对琉球人民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特别是被迫集体自杀事件涉及军队与琉球人民的关系、日本本土与琉球的关系及关于此次战役的历史观。鉴于此,被迫集体自杀成为冲绳战役叙事中非常突出的一部分,战后关于该问题的争论也成为日本历史观的重要内容。战后,保守党政府、官僚机构和右翼组织一直企图减轻日本在其教科书叙述中的战争责任。那些坚持所谓的“自由主义史观”的人为了维护旧日军的形象,改变“日军不保护冲绳住民”的历史记忆,并进一步为今天冲绳自卫队的强化扫除障碍,他们把岛民的牺牲赞美为为国献身,即殉国美谈,这就需要隐藏旧日军对岛民的暴行,目的是要抹杀日军虐杀住民的事实,实质是“修正”冲绳战役的记忆与历史认识。日本左翼势力和琉球民众为了将历史真相传递给后代,不断与坚持“自由主义史观”的势力进行斗争。最具代表性的是家永教科书诉讼(1965—1997)、大江健三郎和岩波书店诽谤诉讼(2005—2011)以及关于日本政府建议历史教科书在描述这些死亡时去除或淡化军方强迫内容(2006—2007)的争论。这些争论与日本的现实防卫政策交织与碰撞,成为塑造战后日本和琉球社会的重要因素之一。
日本著名历史学家家永三郎在1965年、1967年和1984年三次因历史教科书审查问题向日本政府提起诉讼。第三次诉讼主要集中在南京大屠杀和冲绳战役被迫集体自杀问题上。1983年,家永三郎编写的历史教科书《新日本史》因有记述日军杀害琉球住民的文字,被文部省检定为不合格,而后引发了家永教科书诉讼。在1984年至1993年间的诉讼中,法庭辩论主要集中在历史和教育相关核心问题上:历史事实是什么、怎么辨认它、应该在学校教授的知识,应该由谁来决定。①Yoshiko Nozaki,War Memory,Nationalism and Education in Postwar Japan 1945 - 2007:The Japanese History Textbook Controversy and Ienaga Saburo’s Court Challenges,routledge,2008,p. xvi.
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些自民党成员高调宣称要兑现其“修正历史”运动的承诺,该运动反对对日本和日军暴行的描述,认为这些描述有偏见,有自虐倾向。②Miyume Tanji,Myth,Protest and Struggle in Okinawa,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p. 49.与此同时,新历史教科书编纂委员会成立,该委员会企图编写和推广弱化侵略色彩的教科书,南京大屠杀、从军慰安妇和冲绳战役中被迫集体自杀事件成为其主要目标。特别是21世纪以来,美化战争、制造假想敌、想用军事力量来突破和平宪法的风潮日渐猖獗,甚至颇有蔓延之势。
2005年,以拓殖大学藤冈信胜为首的自由主义史观研究会成员在渡嘉敷岛、座间味岛进行实地调查,然后要求文部科学省从教科书中删除“强行要求集体自杀”的记述。为了修改教科书,自由主义史观研究会怂恿冲绳战役期间驻扎在座味间岛的日本第32 集团军海上挺进队第1 战队队长梅泽裕以及驻扎在渡嘉敷岛的第32 集团军海上挺进队第3 战队队长已故赤松嘉次大尉之弟赤松秀一,于2005年8月5日向大阪法院提起诉讼,被告是大江健三郎和株式会社岩波书店,诉讼对象是岩波书店发行的家永三郎所著的《太平洋战争》以及大江健三郎所著的《冲绳札记》。 原告声称,日军并没有下达“集体自杀”的命令,住民选择死亡是“美好的殉国之死”,被告损害了他们的名誉,并要求赔偿。③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 3.
家永三郎的《太平洋战争》由岩波书店出版,其中有以下记载:“座间味岛的梅泽队长命令老人、孩子到村里的忠魂碑前自杀,活着的岛民亦禁止摘食芋头和野菜,违反命令者将被逼绝食或枪毙,为此有30 人丧生。”④[日]岩波书店编:《记录·冲绳“集体自杀”审判》,第122 页。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按照《冲绳战史》的记述数次亲赴琉球实地考察,完成《冲绳札记》一书,于1970年9月由岩波书店出版,至今仍然再版不断。这是一本反思战后民主主义的书籍,书中记述了庆良间列岛发生的集体自杀。“试图保命的本土日本军人发出如下命令:‘从今以后部队将进入迎击美军的长期战。为了不妨碍部队行动,为了向部队提供粮食,民众需要英勇自决。’以冲绳民众之死作为抵押来赎回本土日本人的生,这个命题在血腥的座间味村、渡嘉敷村的凄惨现场清晰有形,一直绵亘至核战略体制下的今天。”⑤[日]大江健三郎著:《冲绳札记》,第52 页。书中没有直接提及梅泽和赤松的名字,但书中指出:“昔日的守备队长……理应像艾希曼站在以色列法庭上一样,在冲绳法庭接受审判。”⑥[日]大江健三郎著:《冲绳札记》,第161 页。
这并不单单是一个名誉损害案件,而是修正主义者企图美化侵略战争并为旧日军的暴行开脱责任的诡计。⑦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 3.原告试图利用民法第709 条尊重个人名誉的自由主义制度来鼓吹“殉国美谈”,其实质是挑战历史的真实。被迫集体自杀异常惨烈,甚至是家人之间的相互残杀,历经此事的幸存者内心充满了悲痛、寂寞和恐惧,重提这些往事在当地成为禁忌。但是当历史被篡改时,许多幸存者,那些以前从未谈论过其惨痛经历的人,打破沉默说出了其痛彻心扉的证言。辩护团奔赴各地收集整理这些证言,提交给法院。
此外,反对歪曲历史声援大江健三郎和岩波书店的大队伍还有相关研究人员、琉球媒体等人士,他们在大阪、琉球和首都圈建立三个支援团体,与被告、律师联手展开行动。2011年4月22日,日本最高法院裁定,太平洋战争末期冲绳战役中的“集体自杀”与日军的参与有关,《冲绳札记》中所涉及相关内容并未损害他人名誉,驳回原告的该书停止发售、赔偿精神损害和登载谢罪告示等上诉请求。但是这一审判只意味着这一诉讼案件告一段落,关于冲绳战役的各种争论仍然不绝于耳。
2007年3月,日本文部科学省宣布冲绳战役期间关于民众被迫集体自杀的注解将全部删除。这引起了冲绳社会严重不满,11 万人在宜野湾市集会抗议,“没有日本军方的介入,集体自杀不会发生”,其规模为1972年后最大,甚至超过1995年美军强暴12 岁冲绳女孩的集会。这一事实表明冲绳人对于历史事件的反应比对美军基地更加敏感和强烈。文部科学省认为:“不能证明日本军方下达了集体自杀的命令。”冲绳县议会和所有的市议会抗议修改历史教科书,但是文部科学省对此置之不理。①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 2.2005年之前,可以保留关于强制自杀的注释,这在学术界并没有变化,为什么2007年要被审查呢?这与日本政治密切相关,当时是安倍晋三第一次执政时期,他的名言是“摆脱战后体制”。文部科学省的这个行为引起了公众对该问题史无前例的关注,公众的争论持续了9 个月。②Aniya Masaaki,“Compulsory Mass Suicide,the Battle of Okinawa,and Japan's Textbook Controvers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 6,Jan. 1,2008,pp. 12-13.
无论是教科书事件还是大江、岩波诉讼案,都是日本右翼势力对集体自杀强制性性质的歪曲,是修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侵略问题系统尝试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争论,其本身是日本社会进步和保守力量关于其历史观的争论,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都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右翼保守势力千方百计歪曲历史的直接目的在于改变历史教育,并最终服务于日本的防卫政策。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冲绳的美军和自卫队的规模和能力一直保持增长。这引起了冲绳人极大的不满。右翼势力认为,如果能够消除日本军方过去对于自身和其他亚洲人民的军事犯罪责任,当代日本领导人能够更加顺利地扩展其军事力量,并加强与美国合作。修正主义者认为过多强调战时受害的记忆将会严重影响日军的声誉进而妨碍民众支持当下政府的防卫政策,因此有必要弱化受害的记忆,并向年青一代灌输他们坚持的历史观。这不单单是历史修正主义问题,而是一个历史与现实不断交织的问题。琉球人民经历了被动员、被操纵、被欺骗,然后被抛弃的悲惨命运,这给他们的心理造成了双重打击。鉴于此,冲绳人憎恨战争、不相信军队(日军和美军)、抗议日美军事同盟不断强化以及拒绝由此带来的“国家防卫”议程。冲绳战役的记忆是战后反对军事基地运动的“思想根源”。
战后琉球历史及其现实不可避免地成为冲绳战役的延长线。交战双方严重伤害了当地人民,它不仅造成了当地近1/3 人口的死亡,而且对战后琉球人的心理和社会造成了严重的创伤。惨烈的战争告诉琉球人,日军保护的不是岛民的生命和财产,而是本土和天皇制。《旧金山对日和约》意味着日本政府为了尽快结束占领状态,再次牺牲琉球换回本土的主权,美军继续统治该群岛。甚至1972年美国放弃琉球的施政权之后,大量美军仍然驻扎在岛上。在琉球,战争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时,这成为冲绳战役战时状态的延续。
战役的亲历者不愿触及其悲惨的经历,参加铁血勤皇队战斗的一代,如大田昌秀和外间守善几乎从不主动提及自己参加了此次战役。在他们充满痛苦的沉默背后,隐藏着沉重的记忆。琉球被牺牲的历史远没有结束,日本自卫队早已驻扎在岛上并不断强化,驻日美军的近3/4 分布在琉球,日美为强化同盟、整编美军,不顾岛民的强烈反对,企图在边野古新建军事基地,这些事件与修正历史的运动交织在一起,战争还在继续。因此,琉球民众认为向年青一代传递此次战役的历史非常重要。这些无法回避的现实情况,使得他们必须站出来大声告诉全岛、告诉日本、告诉全世界,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冲绳战役。